郝芳看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郝芳当年接受调查组调查时,精神不太正常。当调查组再次找到这个荆山岛工 读学校"最难看"的女学生时,却对她寄予特殊的期望。 调查组发现,对周汉臣案件的调查两头难。开头难:到底周汉臣是如何被说成 流氓的 ?末尾难:周汉臣如何久打不倒后被乱石砸死?也许因为说周汉臣流氓和动 手砸周汉臣都涉及责任问题,被调查人言多暧昧,相互矛盾。郝芳虽然精神不太正 常梦言梦语,但是调查人想,她不会有意说假话,在她精神错乱的言语中或许有真 实线索。 调查人知道,那几天的采掘拖延了对周汉臣的批斗。 库房里采掘的植物果实根茎堆积如山,每一种如何吃,放在一起又如何搭配着 吃,阎秀秀等人早都从周汉臣嘴里套出来了。阎秀秀很张罗地领着一群女生整理照 看着采掘收获。当她们在库房和伙房之间跑来跑去时,眉子对调查人说,她又觉得 这么多天来的事情像是一场戏,像过家家,该收摊各回各家了。 接着没几天,对周汉臣召开了第二次批斗大会。 这次批斗大会其实是查清周汉臣案件的关键环节之一。 批斗大会开始,周汉臣依然坚决不戴高帽子。 赵大鹰、戴良才等人领着呼了一阵又一阵口号,周汉臣都面无表情地站在主席 台旁一动不动。戴良才从桌上端起了两三尺高的反革命流氓分子帽子,周汉臣冷冷 地盯了他一眼,戴良才就站在那里不敢往前走了。造反团已经成立了纠察队,大概 是赵大鹰挥了挥手,就有一二十个人拿着自制的长矛棍棒围了过来。周汉臣将摆在 会场前当主席台的一张长桌搬起四腿横着侧立在自己身边,那意思是,你们谁敢过 来? 结果,经过一阵对峙和骚乱,一群人向周汉臣扔开了石子土块。 有人说是戴良才带头扔的,马小峰、阎秀秀说是他,肖莎莎说可能是他,眉子 说不知道,赵大鹰也说可能是戴良才,戴良才说不是。也有人说是赵大鹰下命令扔 的,戴良才说是,赵大鹰说不是,肖莎莎说可能是,其他人记不清了。还有人说是 戴良才捡起了石头,赵大鹰同时下了命令。总之,是朝周汉臣开起火来。 那一次扔的大多是土块,当然没有把周汉臣打死,但是却"把阶级敌人的威风打 下去了"。至于这一说法出自谁口,调查组也十分关心。一种说法是阎秀秀,还有一 种说法是肖莎莎,更多的人说是赵大鹰。大概可以确定的是,当土块特别是一些石 灰块披头盖脑砸向周汉臣时,周汉臣紧闭双眼高举双拳发疯似地吼了一声:我再不 管你们了! 据马小峰和眉子说,那吼声把全场都震撼了。当时一切都停止了几秒钟。 大概是赵大鹰或者是戴良才冲周汉臣说:谁要你管!周汉臣闭着眼满脸白灰泥 土地站在那儿喘着气。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郝芳觉得周汉臣被打倒了。 我看见戴良才要周汉臣戴高帽子,周汉臣不戴,就闹嚷起来。纠察队围了上去。 周汉臣大概还是不服,那边乱了起来,人往前拥。后来,有人就捡起石头土块往周 汉臣身上扔。 调查人问:谁最先扔的? 我记不清。前边围着周汉臣的都是纠察队,后面的人从地上捡石头土块往里扔。 扔土块的人不是太多,也不少。人群很乱,因为周汉臣个儿高,所以我才能够在后 面看见石头土块砸在他的脸上头上。戴良才、马小峰都扔得特别带劲。 调查人问:还有马小峰? 我看见他扔了。他跑到院子边上去捡土块,隔着人群就往里扔。会场全乱了, 大多数同学站在那儿看。肖莎莎也捡起土块,隔着人群往里扔。 调查人问:除了肖莎莎,还有其他女生扔吗? 肖莎莎我是看见她扔了,歪着小白脸,咬着牙使劲。好像扔得也不太准,没砸 着,就弯腰又捡土块往里扔。当时人挺乱的,看见周汉臣脸上白的黄的一塌糊涂。 那样子就像个反革命流氓犯了。 调查人问:你以前没觉得他是流氓犯吗? 我在那以前一直是矛盾的。可是那天我觉得他是反革命流氓犯,被打倒了。后 来,我看见戴良才从主席台桌子上拿起高帽子去给周汉臣戴。 调查人问:你没记错吗? 没记错。周汉臣被打得迷了双眼,什么都看不见,瞎子一样闭着眼站在那里。 戴良才从后面走过去,举起高帽子往他头上戴。扔石头的扔土块的怕打到戴良才, 就都停住了。戴良才把高帽子一下戴到周汉臣头上。周汉臣一手抓下帽子揉在手里, 又一抡胳膊,连高帽子带戴良才都抡到一边去了。接着,大伙就又喊起口号来。 调查人问:那你听见周汉臣喊话没有?他有没有喊"我再不管你们了"? 好像喊了。 调查人显然疑惑了。他们调查到此,还未听说过戴良才从背后给周汉臣戴高帽 子的细节。后来向戴良才本人和其他几个人核实,也都没有。莫非郝芳是幻觉?她 不可能无中生有想出这样"合理"的场面。是戴良才说假话?是其他人忘却了?郝芳 说她当时跟不上形势,虽然也跟着喊两声口号,但总是不理解为什么打倒周汉臣。 她竭力说服自己理解。 调查人发现,精神不正常的郝芳在解释自己当年的立场时,却解释得非常妥当。 调查谈话二十多年后,作者看到了往昔的郝芳现在的女作家何方在当年日记中 对这一阶段生活的记录。这些日记大概并不能完全揭示调查组想搞清的事实,却让 我们看到了当年这个有些变态的女孩如何在骚乱的校园里浮荡-- 这两天,学校里乱糟糟的。一天三顿饭,碗里吃的就是乱糟糟的。没什么米, 全是采来的山萝卜、野果子和树根,吃得胃里乱糟糟的,有点烧心。 学校里的人更是乱糟糟的,看见他们跑来跑去。 阎秀秀像个管家的黑二嫂,一会儿跑到团部去嚷嚷什么,一会儿又挽着袖子跑 到库房去吆喝人整理那些山萝卜、野果子、草根、树根,一会儿又冲进伙房冲胡大 爷、董胖子嚷嚷。胳膊上别着一个红袖章,抡来抡去抖威风。 肖莎莎当了副团长,一天到晚仰着一张小白脸,不会低头走路了。满耳朵听见 她叽叽喳喳地说话。赵大鹰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好像成了赵大鹰的参谋长, 一会儿出个这主意,一会儿出个那主意。赵大鹰点点头,她便转身急匆匆地去张罗 了。阿男这个贾宝玉现在只能望洋兴叹了。他的林妹妹肖莎莎现在是造反团头头了, 他只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仰脖向上看了。 其实,忙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人;大多数人都是跟着喊口号,然后拿着碗筷在学 校里晃来晃去。学校里脏乎乎的,阎秀秀站在院子里一天吆喝好几次,大伙也都懒 得拿扫帚打扫。不知道大陆什么时候来船,人心惶惶的,都怕饿不到那一天。没事 了,大伙就躺在宿舍里说闲话。要不,就男男女女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周汉臣过去不让演红楼梦,现在,说不定到处都是红楼梦了。 眉子这几天和戴良才打得火热。跟着戴良才跑进跑出,就差勾肩搭背了。戴良 才腿长,步子又快,眉子兔子一样跟在后面小跑。戴良才挥手说什么,她就一个劲 儿点头,真成了戴良才的跟屁虫。他们可能走得太快,一张白纸片从戴良才身上掉 下来。我捡起来一看,知道是戴良才准备给周汉臣的明信片,上面写着:你早已四 面楚歌,陷入革命运动的汪洋大海之中。你负隅顽抗,绝没有好下场。往日的威风 一去不复返,你必须老老实实低头认罪,否则革命的铁拳痛打落水狗,绝不留情。 沉船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何去何从,我们拭目以待。坚决砸烂反革命流 氓分子周汉臣的狗头,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我知道他们还会回来寻找,看完了就扔在地上,躲到一边。看见两人个又低着 头寻过来。戴良才一脸蛮横地埋怨眉子。眉子一边解释着,一边弯着腰像只小母狗 一样嗅来嗅去。终于找到了。眉子将明信片递到戴良才手中。戴良才满意地点点头。 眉子便得意忘形地跟在戴良才的屁股后面往那边去了。 他们全在革命的掩护下演开红楼梦了。以为别人都是瞎子,看不出来。 马小峰和阎秀秀这两天也并着肩风是风火是火地走来走去,胳膊上的红袖章抡 得老高。阎秀秀说起话来指手划脚。马小峰比她矮半个头,对她差不多言听计从。 真要是以后成了一家,这个小黑豹可要被黑二嫂管得不敢越雷池一步了。黄洋界上 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要扫除一切害人虫, 全无敌, 天快黑时,看见白雪公主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大概又想去周汉臣那里。赵大鹰 把她在院子中央迎面挡住了,看见赵大鹰挥着手势训斥她。她低着头一动不动站在 赵大鹰面前。肖莎莎站在二楼走廊上远远看着他们,还咬了嘴唇。我觉得真好笑, 想起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成语。肖莎莎不知道,那天她在赵大鹰面前鲜花怒放 一样拍手说笑时,她的贾宝玉阿男也在远处望着他们,也咬了嘴唇。都当螳螂,都 当黄雀,我就是黄雀背后那个拿弹弓的人。 我站在最后面,看得比他们都清楚。 周汉臣从房间里走出来了,看了看站在门外执勤的几个纠察队学生,沉默地立 了一会儿,又转身回屋了。他远远发现了我,那别有深意的目光让我害怕。 我现在绝不做保皇派。 晚上,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女生都冲出二楼的宿舍,趴在走廊栏杆上往下望。 楼下的男生们也冲出来。赵大鹰、戴良才、马小峰几个人正在阎秀秀、肖莎莎的房 间里开团部会议,也出来趴在走廊栏杆上望。赵大鹰指了指院子斜对面那排平房中 周汉臣的房间说道:是那老家伙在喊。柴油发电机没油了,各宿舍都点着蜡,蜡光 飘出来。那边周汉臣的房间黑洞洞的没有亮。 听见阎秀秀说了一句:要让敌人灭亡,就先让他疯狂。 作者知道,调查组曾对这次六人团部会议做过详细调查,特别问到"要让敌人灭 亡,就先让他疯狂"这句话是谁说的。结果除赵大鹰本人以外,其余五人都说是赵大 鹰说的。这显然与郝芳当年的日记矛盾。作者见到当年的郝芳现在的女作家何方时, 还专门问及这句话。她说:我现在当然记不得了,当时的日记确实是那样记的。我 做文字修改,不会对人名改动。 作者提了一个自觉有心理学深度的问题:当年一群学生一而再再而三地残酷迫 害他们的老师,除了政治气氛,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当年的郝芳今日的何方笑了笑, 平淡地回答:他们既然开始了,就不能停止。要不,他们就全错了。 调查人二十多年前第二次找郝芳调查之后,曾在记录本上留下了一个半页纸大 的问号。 作者看当年的记录,郝芳曾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她独特的观察想必给调查组 的调查增加了千头万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