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良才听见头顶一阵老鸦叫 戴良才第二次接受调查组调查时,竭力表现出从容。和调查人握手,他显得又 礼貌又亲热。但谈话一涉及当年他在荆山岛工读学校的实质事情,他就恼。讲讲平 息了。一提到最后一晚的事情,他又激动起来。这个广播学院的学生刚刚在阶梯教 室里参加了朗诵比赛,这时像抖动鬃毛的马一样抖着蓬松的头发,舞动着手指奇长 的手,激烈地讲开了: 说来说去,是不是都想说到我的头上?那天的事情和我有多大关系? 最初是肖莎莎嚷起来的。谁知道后半夜了,她怎么撞到周汉臣怀里去的? 后来又是阎秀秀最先嚷起来。我穿上衣服冲出宿舍时,阎秀秀早已跑下楼。我 当时还奇怪,她怎么那么快?说周汉臣要强奸肖莎莎、要毒死纠察队,都是她最先 喊出来的。我负责监管周汉臣,周汉臣要毒纠察队,我当然要奋勇当先。 马小峰说他觉得不对劲,可能是中煤气了。我没听他对我讲过。事后凭想当然 不行。他当时是和我讲过什么话,具体也听不大清。我说,先把人追回来。我就说 了这么一句。我没有说过周汉臣畏罪逃跑。马小峰既然讲周汉臣不是下毒,那他为 什么不对大家提出来?光和我戴良才说有什么用? 最后砸周汉臣,马小峰扔石头比谁都扔得起劲。 眉子可能也会跟你们说三道四。说她往地上扔石头,一边扔一边哭。这话我前 些天听她说过了。谁相信?我看她当时扔得挺欢的。只不过人小力不够就是了。我 才不信她会一边哭一边用石头砸石头。眼看着周汉臣要砸死了,你用石头砸石头有 什么用? 赵大鹰当时就是一个发号召的,我还不是跟着他? 连阿男都像游击队朝日本鬼子扔手榴弹一样,扔得欢着呢。一群人追周汉臣, 哪个要用我戴良才带头号召? 要说周汉臣确实有些冤。他平时喜欢一点女学生,绝对谈不上流氓。他那天晚 上也绝对不可能去给纠察队下毒。你们说纠察队可能是中煤气,我觉得那合乎情理。 其实,后来大家没有明说,心里差不多都明白过来。 周汉臣死了十多年了。我们荆山岛工读学校的这些学生也一个个熬出了头。我 去年就发出倡议,到周汉臣老师逝世十五周年那天,当年的学生都去荆山岛祭奠他。 那时我们几个上大学的也就都毕业了。我和眉子、阿男、阎秀秀都通了信。我为什 么要带头搞周汉臣十五周年祭?就是说明我从心里边感谢他。我对他们说,以后每 逢周老师忌辰,我们都要想办法祭奠他一回。你们可能不知道,周汉臣老婆那些年 也去世了。他又没有兄弟姐妹,父母早就不在世了,又没有子女。我们不祭奠他, 谁祭奠他? 中国古话说,一日师恩,终生为父。周汉臣对我们岂止是一日师恩?没有他, 肖莎莎早就上吊死了。没有他,荆山岛工读学校二百多人当年可能就饿死了。没有 他,马小峰和纠察队那十几个人也可能早就煤气中毒死了。 没有他,就没有我戴良才的今天。 调查人冷静地等戴良才讲完了。 调查人问:你既然对周汉臣怀有这样的感激心情,就尤其应该帮助我们把案件 搞清楚。那天晚上,马小峰到底和你讲没讲他觉得不对劲,像是煤气中毒,不是周 汉臣下毒? 戴良才眨了眨眼,雷历风行地一甩分头:没有。 调查人问:你刚才说大伙后来心里都明白过来,纠察队可能是煤气中毒,不是 周汉臣下毒,这是怎么个明白? 戴良才说:人之常情。事之常理。 周汉臣去毒纠察队有什么意义?半夜三更,他能用什么方法把纠察队都毒昏? 他每天被监管在自己的房间,也很难操作。真要下毒,他大半夜的又跑到纠察队小 屋看什么?还开什么窗?这么一想,就漏洞百出嘛。 调查人问:这些常理你们当时就应该能想到啊。为什么群起而攻之,最后用那 样残忍的手段将周汉臣砸死? 戴良才放下了二郎腿说道:我刚才讲的只是一般的逻辑,也完全可能站不住。 调查人问:什么意思? 戴良才说:现在都说纠察队那天是煤气中毒,周汉臣是去救他们,结果被误会。 这一整套判断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呢?就是肖莎莎的叙述。她说,她看见周汉臣进了 纠察队小屋。她说,她看见周汉臣出来,大开了门窗。就这两条。然后马小峰等人 回忆自己像是煤气中毒,才有了周汉臣被冤的结论。可是我现在问:肖莎莎的话可 靠吗?有没有旁证? 调查人打量着戴良才:你这是什么意思? 戴良才晃着白马一样的长脸,理了理分头,接着说:第一种情况,如果他去了 小屋,门窗不是他开的,而是原来就开着的,那会怎么样呢?既然门窗原来就开着, 那就不可能煤气中毒。屋里十几个人昏睡不醒,如果是中毒,就和周汉臣进屋有关 系了。 调查人十分惊愕,他们等着戴良才往下说。 戴良才挥着手势接着说道:第二种情况,如果周汉臣根本就没进小屋,也没碰 门窗,这又该做如何分析?还有种种情况。 调查人看着出尔反尔的戴良才,一时十分惊愕:你什么意思? 戴良才说:我没什么意思。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肖莎莎被周汉臣堵在纠察 队小屋旁边的墙角,然后肖莎莎嚷开了,这些都有人证。其余什么都不能确定。 调查人问:你的意思是…… 戴良才伸出手指很长的手,摆了一个很有表现力的手势:我的意思,关于周汉 臣去纠察队小屋救煤气中毒的说法可以不提。肖莎莎这些年精神又不太正常,所言 更不可信。 那天晚上,什么可能性都有。这是周汉臣和肖莎莎两个人的事情。周汉臣已经 不在人世,肖莎莎一人之言不足为信,所以纠缠那一晚上的很多细节是没有意义的。 关于马小峰对我戴良才说没说过煤气中毒,这些问题都没意义。 肖莎莎只要嚷出周汉臣要强奸她、要杀死她,那晚上的事情就照样发生。我觉 得在当年形势下,任何偶然事件都能引发对周汉臣毁灭性的攻击。应该从当时的政 治背景中找原因。 调查人十分顽强,他们说:人命关天。我们有责任调查当事人,每位当事人也 有责任将事情讲清楚。周汉臣被这样残忍地砸死了,原因是什么,是一定要搞清楚 的。 戴良才叹了口气,摇摇头说:还是我和你们讲过的那句话,学生们都怕周汉臣。 调查人说:你讲过,你怕周汉臣。 戴良才说:其他人也一样怕。一个小兔子,大家可能不会砸死它。一个大狗熊、 大老虎呢?你把它打伤了,它随时会跳起来反扑。你只能一口气把它打死。 那天砸的时候,我看谁也没落后。顶多是女生比男生劲小点儿。 你们问赵大鹰和我是不是喊了“往死里砸”? 赵大鹰可能喊了。我肯定没有。他的权是从周汉臣手里夺过来的。他现在是荆 山岛工读学校的第一把手。他和周汉臣的关系就是取而代之的关系。他当然怕周汉 臣报复。过去周汉臣是皇帝,现在他是皇帝,他当然有消灭周汉臣的冲动。他那天 扔的特别狠,专捡又大又尖的石块砸过去。 再说肖莎莎,她肯定也是最奋勇当先的。 两次闹事都从她这儿开始。第一次说周汉臣流氓,最后一晚说周汉臣要行凶杀 人。她肯定也怕周汉臣反水。周汉臣打不倒,再成个好人,她算什么?我看见她歪 着小白脸咬着牙使劲扔石头。扔不动了,就帮赵大鹰捡石头。我看见她双手抱起一 块两尺来长的长石头递给赵大鹰。赵大鹰双手举着冲到离周汉臣很近的地方,砸在 他胸脯上。 调查人插问:周汉臣一直站着不动吗? 周汉臣一直站着不动,僵了一样。一开始他躲一躲头,任身体挨砸。后来头上 砸得血肉模糊,他就闭着眼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阎秀秀也砸得特别卖劲。 那天晚上,是她把肖莎莎的嚷声放大的。是阎秀秀说,周汉臣要毒死纠察队、 强奸肖莎莎。现在事情闹起来了,她只能一鼓作气砸下去。砸不死周汉臣,阎秀秀 怎么交待? 阎秀秀一冲到前面,马小峰还不是跟着?就算他知道是煤气中毒,但是他最终 没有站出来说明白。他就只能将错就错,要不他责任就大了。消灭了周汉臣,一了 百了,什么事都没了。 谁也别说得那么干净。 那天连郝芳都扔石头了。她像个大河马似的东寻西找,半天捡一块石头,扔不 大准,就拼命去找。哪个人落后过? 调查人问:白雪公主呢? 白雪公主确实反潮流。她冲过去喊着别砸了,被赵大鹰一下抱回来。赵大鹰把 她往后一扔,就滚到一边去了。白雪公主还想爬起来往前扑,早被大家挡住了。 周汉臣很快被砸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看不清他的五官。他像一个染着血肉 的柱子立在那里。一开始一动不动。后来开始晃来晃去,可是怎么晃就是不倒。这 个过程相当长。他越是不倒,我们就越是害怕。那么大的石头接二连三打在他的头 上脸上胸上,他还是不倒。大家的怕劲全上来了。一个老虎、黑熊你越是伤了它, 就越是怕它。现在你怎么打他都不倒,高高大大站在那里,就有点像魔鬼了。 大家砸疯了。很多人冲到很近的距离往他脸上扔石块,像砸一根石柱。赵大鹰 双手举着一块石头冲到前面,跳起来像打篮球砸篮板一样,狠狠砸在周汉臣血肉模 糊的脸上。我记得他一边砸一边还“嗨”了一声,在用爆发力。 周汉臣晃得越来越厉害,后来就踉踉跄跄前仆后跌了。可还是不倒。 大家砸累了,歇一歇喘气时,赵大鹰领着喊了几句口号,打倒周汉臣。大伙一 边喘气一边跟着喊。周汉臣晃来晃去,一下倒了下来。他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又挣 扎起来。两手撑地跪在地上,低着像烂西瓜一样的脑袋,一动不动。 大伙全僵住了。谁也没见过周汉臣下跪。 白雪公主在人群后面哭喊着:饶了他吧。 大伙都有点思维休克,看着赵大鹰。赵大鹰双手拿着石头叉在腰上站在周汉臣 面前,居高临下像盯一个战败的俘虏。周汉臣低头跪着当然没有他高了。那一阵, 石林中静得没声。太阳照下来,大家看见的是跪在那里的血肉模糊的形象。 白雪公主冲破人群的阻拦扑了出来。又有人上去拦她,她摔倒在石头上,起不 来了。她朝周汉臣爬了过去,一边爬一边喊:饶了他吧。她伸出手想去摸周汉臣的 手,赵大鹰用脚勾住她的脖子一下把她勾了过来。白雪公主抱着赵大鹰的腿仰面哭 道:饶了他吧。赵大鹰那时很领袖。大伙围在四周全看着他。他拿着手中的两块大 石头掂了又掂。往下的事情你们别让我讲了。你们让赵大鹰自己讲吧。 赵大鹰当时的做法一定是最残忍的,你们想也想不到。 多少年后,作者采访戴良才时,这个当年高瘦如今高胖的播音员演员腆着胸腹, 很入世随俗地坐在豪华的沙发里。 作者问:当时你处在赵大鹰的位置,你会饶了周汉臣吗? 戴良才一脸往事不堪回首的感慨,摆了摆手:还是先饶了我吧。 接着看当年的调查记录,调查人问:你为什么始终没有讲到自己是怎么砸的? 戴良才说:我确实记不清了。 调查人问:后来呢? 戴良才说:过了该赵大鹰交待的这一段,后来我隔着石林看见远远岛边出现了 船。接着听到头顶一阵老鸦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