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伟文集 男子汉宣言 此刻,他是否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呢? 他开着自家新购的大卡车;身旁坐着马上就要与他登记结婚的未婚妻…… 听,他唱起来了,声音很圆润,充满幽默感,不时得意地转目瞟瞟他的未婚妻。 他唱的是不知啥时学会的《男子汉宣言》。他的记忆力真好,一支歌听个一遍两遍 就能唱。他还有个癖好,喜欢自做主张地更改词儿: 在我要娶你之前, 我有话要对你说, 也许我的这些话, 使你听了不好受, 反正你得听我说, 说说我的心里话, 他的未婚妻很标致,名字也标致,叫冯朵朵,农村姑娘起了个城里姑娘的名字, 冯朵朵愿意听他唱歌,可又最不喜欢他瞎编词儿。因为编着编着就能叫她吃个亏, 比如唱《喀秋莎》,他能把歌词唱成这样: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她在歌唱草原的 雄鹰,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心爱的人儿叫着陈希明……瞧,就如此这般。气得她 会撅半天嘴。不过,她还是挺中意这个猴精猴怪的陈希明的。他确实具有男子汉的 气魄,干啥不甘居人后,又聪明,样样要在前。也许正因为有这么一股劲儿,他才 成了这远近闻名的“全乡之最”了,啥之“最”?最早的专业户,;最早的万元户; 最早的汽车户……就连找对象他也要找个最俊,最对心思的,这就“最”上了她冯 朵朵。当时,她是不大情愿的,怕人家说她贪图钱财。可后来还是答应他了,他谈 恋爱那股痴迷劲也满“最”的,叫她招架不住。这不,现在她就坐在他身边要去乡 里领结婚证了。 陈希明还在唱着,冯朵朵警惕地听着他的词,防备吃他的哑巴亏。 每天晚上你不能比我睡得早, 你在早上不许比我起得晚, 饭要做得香甜, 菜要做得可口, 打扮起来更大方, 打扮起来更美丽, 要是哪条做得有差距 我二话不说休了你…… “停车停车!”冯朵朵嚷叫起来。 陈希明把车停在路边,问:“干啥呀?” 冯朵朵绷着脸不说话,一个劲地开车门,陈希明知道自己闯了祸,忙赔笑脸: “嗨嗨嗨,逗个乐趣嘛,这么认真?”他不让她开门,用手拉住她的手。 冯朵朵嘟嘟囔囔:“什么日子,说这种丧门话!打谱离婚不如不结婚,放开我……” 陈希明这才意识到冯朵朵是应该发火的。自然他不会放她走。他用胳膊搂住她, 叫她动不得。腾出来的另一只手像军人似地碰碰鸭舌帽檐:“敬礼!嗨嗨,我承认 错误,另唱:要是哪条做得有差池,你当男人我当妻……嗨嗨行了吧?” 冯朵朵不再坚持下车了,却转过身来朝陈希明背上连揍了几拳。这就算偃旗息 鼓了。 汽车又开动了。 这是山区,道路崎岖不平。天有些阴,云擦着山的肩膀没命地往头上涌。陈希 明加快速度,他们得先赶到满月镇。镇上有一座大百货公司,他们要在那里买几件 结婚用的东西,然后驾车通过险峻的十八盘,到乡所在地龙头镇办理登记手续。 冯朵朵说:“陈希明,我问你,你倾家荡产买了这辆汽车,再拿什么同我结婚?” 陈希明只要想说俏皮话,可赶紧忍住了,说:“我还留着两千块钱呢。” 冯朵朵不买帐:“两千块够买个啥的”。 陈希明向左打了一下方向,汽车绕过了一个突出部。他说:“我知道不够,可 咱们是春节结婚,还有四个月呢。有这辆汽车,还愁没钱花?俗话说:车轱辘一转, 黄金一万……” 冯朵朵把嘴一撇:“我告诉你,找我当老婆可够你受的!” “咋?” “别看你这最那最的,我也有个最,最能花钱的主。” 陈希明笑笑:“行啊,挣了钱没有人能花的主,也怪没劲儿的。你说,你是怎 么个能花法?” “反正钱到了我的手转眼就光。” “行,我今天把那两千块带来了,咱们在满月镇只能呆一个钟点,我倒要看看 你怎么把这两千块花出去。” “你等着看吧。” “有话在先,只要剩下一分钱就得认罚!” “罚啥?” “罚你让我亲个嘴。” “没这条,另说。” “要不就罚你给我鞠个躬。” “这行。” “一言为定。” 云彩已经在天空连成了整体,厚厚的,黑黑的,山野的光线变得很暗了,已经 闻到大而降临前的那股生腥味儿。 汽车正穿过一个山垭口,道路很窄,又有些倾斜。陈希明小心驾驶,他毕竟只 是刚从县驾驶短训班领到的驾驶执照。冯朵朵也不同他说话了,却一直用眼睛瞟着 他。 汽车终于穿过了山垭口,展现在面前的是一条白带子似的路面。两人都松了口 气。 没有多久便驶进了满月镇。陈希明把汽车停在百货公司前面的广场上。下车前, 他把钱交给了冯朵朵,并提醒似地看了看腕上的表,冯朵朵也看了看。看来两人有 点儿较真。 冯朵朵跳下驾驶室,关照陈希明等会就进去帮她拿东西,然后她就进了百货公 司。 陈希明在满月镇还有他自己的两件事要办,一是去土产站联系运输业务,土产 站早就与他打招呼,要雇用他的车;另一件事是去新华书店买几本汽车修理方面的 书。冯朵朵要他“等会儿”就进去帮她拿东西,“等会儿”是多长?是五分钟还是 五十分钟?这就像橡皮筋那样有伸缩性。反正只要在一个钟点内回来,他就有话对 付那位“能花钱的主”。说实在的,他并不怕冯朵朵,冯朵朵也不是那种叫男人怕 的女孩子。他着实喜欢她,才事事尊重她的意见,让着她。让步是一种爱,也是一 种爱的享受。这是谁的名言?弄不好就是他陈希明的。不过,在重大事情上他却是 从不让步的。而事实是冯朵朵对重大事情的左右总是很审慎不滥用权利。这就注定 了他俩将是和美的一对儿。 所以,等他见着冯朵朵那秀美的身段消失在百货公司门口,他就一踏油门,开 着卡车跑了。 两件事办成了一件,书买到了。土产站主事的人不知去向,这事就只能留着以 后再办。他把车开回百货公司门口,时间已经过了四十三分钟,冯朵朵还没有出来。 他抬头望望天空,天阴得像铅一般,大雨迫在眉睫了。他有些心慌,雨天过十八盘 是很危险的,每年都在那里出几遭事。他决定要赶在雨前通过。他大步走进百货公 司,一眼就看见冯朵朵在柜台前大买而特买。眼下,她正在和售货员把一床特好看 的太平洋双人床单折叠起来。他走到她跟前问:“朵朵,怎么样了?” 冯朵朵面颊红红的,看来大把大把地花钱会给人提神儿。她瞟了陈希明一眼, 笑着反问道:“怎么,想叫我给你省几个?” 陈希明说:“就算给我省几个吧。咱们必须立刻走,要下雨了。” 冯朵朵从陈希明的脸神上看出这是一件“重大事情”,她不再多说什么。陈希 明帮她提着大包小包,迈出了百货公司大门。 汽车很快开出了满月镇。陈希明高速驾驶,聚精会神。冯朵朵也不说话,这天 气使他们都没心思提起刚才打赌的事儿。从满月镇到乡所在地龙头镇的两条路,一 条是从山中穿插过去的路,另一条是从山脚下绕过去的路。虽然两条路是殊途同归, 但走绕路要多跑上三、四个钟头。所以陈希明宁肯冒一点儿风险,也不愿去走那条 “坦途”,这也许又与他那“最”脾性格有关。 道路上车辆不多,但路面却渐渐倾斜了。陈希明开始往下退档。油门重重地踏 下去,内燃机发出沉闷的吼叫声。 开始进山了。大山的气息明显袭来,侵人的凉气节节迫近。已经下起雨来,石 头路面闪出光亮,就像涂了一层油脂,让人看了心中打憷。每到下坡时,陈希明便 牢牢抓住方向盘,脚把闸门狠狠踏下。有时,汽车竟像坐滑梯似的向下滑动着,让 人惊心动魄。然而,十八盘却还没到呢。 “行吗?”每当车驶过险峻的路段,冯朵朵便发出担心的询问。 “没问题!”陈希明总是这么回答。 雾气渐渐浓重了,不,是雨,山里的雨总像雾那样使人产生错觉。大山隐没了 它的雄姿,然而路面却愈来愈陡峭了。尽管已难以弄清车到了哪个位置,但无疑已 进入大山的腹地。十八盘就在前面了。 “回去吧,回去吧!”冯朵朵近似央求地说。她被这山势吓懵了。 “回去?”陈希明摇摇头,“现在是胡同里赶驴,只有进,没有退了。”’到 了这般田地,他还没忘了说怪话。 “放心,没事儿!”他又安慰她。 汽车小心翼翼地驶过了十八盘中的第一盘。 又驶过了第二盘,第三盘…… 面对着的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陡坡道。如果不是雨天,路面不滑,这里是算不了 什么的。但在雨天里,这里便是十八盘中最叫人心惊胆颤的路段了。 从陈希明那紧绷着的面孔上,看出了他们所面临的严峻境地。 他在坡道顶端把车刹住,伸手开了冯朵朵一边的驾驶室门,对她说:“你下去。” 冯朵朵坐着没动。 “你下去。”他又说。 “我不。” “看你想到哪儿去了。你下去我心里踏实些,车开得会更安全。再说,我还有 事叫你干”。 “啥事儿?” “你搬一块石头,跟在车一旁走,见车轱辘打滑了,就把石头往前面路上扔, 可不准往路中间跑,懂了吗?” 她极不情愿地下了车。她知道也只能这样了。可心里是那样的难过。她想哭出 来。 汽车又开动了,缓缓向坡下驶去。冯朵朵抱着一块石头,走在路旁,两眼死死 地盯住汽车前轮。 果然不出所料,踏得过重的闸门导致车轮停止了转动,开始擦着湿滑的石头路 面向下滑动了。陈希明却不敢松下闸门,那样会更糟。但他意识到如这样任其滑下 去,巨大的惯性最终会使汽车以闪电般的速度冲进山涧。 “丢石头!”他大声向冯朵朵发出命令。 冯朵朵早吓白了脸,但她还是把石头丢在汽车前面的路面上。 陈希明赶紧调整了方向,让一只前轮对准了石头。然而事情并不如意,当车轮 接触到石头时,车轮竟推动石头,一起向下滑动着,而且速度愈来愈快。冯朵朵像 疯了似地大声呼喊着向前奔,她追到汽车前面,又从路旁搬起一块石头向路上丢过 去。陈希明再次调整方向对准石头…… 汽车万幸地被制住了。倾斜地停在路面上,陈希明松了口气,但他的头脑又异 常清醒,他知道目前这种状态是靠不住的。必须赶紧采取更有效的措施:将车的前 后轮全部垫上石头。但这些冯朵朵是无法办到的,而且也极不安全。他要自己干。 他死死地拉下前闸手柄,然后跳下车来。 有些呆痴的冯朵朵这时才回过神来,她一下子抓住陈希明的胳膊,就像不抓住 他会立刻堕入深渊那样抓得牢牢的。她哭了。 陈希明安慰地抚摸一下她的脸,他的动作很迅速,像是帮她驱逐落在脸上的蚊 虫那样。他知道,这可不是卿卿我我的时候。他赶紧在路旁寻找他中意的石头。然 而正在这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汽车又开始向前滑动了,车轮越过了石头,汽车 变成一匹失去约束的烈马,迅速向坡下奔驰而去,不久,便隐没于浓雾之中,不见 了踪影。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两人都呆住了,一动不动。似乎没弄懂眼前发生的是怎么 一回事。 他们听到一声重物落进山洞的声响,声音并不特别雄壮,就像滚落了一块石头 那样,在群山中引起了几声微弱的回响,然后大山又万籁俱寂了。 就像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冯朵朵尖叫一声,一下子扑到陈希明怀里,恸哭起来。陈 希明抱住她的双肩,久久地抱着。他早已从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已完全明白刚才 这件事对他具有怎样的意义。他两年多来的劳动,心血,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在那 一声不起眼的声响中化为乌有了…… 这是一个让神仙都无法接受的现实。 但是,他得叫自己接受。尽管这个现实是那么残酷,那么不公正,他也得接受。 冯朵朵还在他怀里哭着。她用一种女人特有的方式来接受眼前的现实。他紧紧 地抱着她,久久地抱着,他知道眼下不急于干什么事了。什么都用不着干了,他什 么都没有了,只有他怀里的这个冯朵朵。 但是,这个冯朵朵就一定属于他吗?未必吧,他想。在顷刻之间他经历了一场 巨变,由全乡最富有的汽车户变成了全乡最穷的光腚户,他一无所有了…… 如此,他还会期望这个冯朵朵就一定还会属于他吗?自然,他无意亵渎冯朵朵, 可毕竟得面对现实。 但有一点他却是坚定不移的,他还是陈希明,还是那个干啥都要“最”啥的陈 希明。 他身体里几乎凝结了的血液又奔腾起来。他抬起头,望着茫茫雾幔。奶奶的! 他想,要是真有上帝的话,这个上帝是打诺要毁了他。可是,他不能就这么叫它毁 掉。决不能! 他松开了朵朵,伸手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说:“这毛毛雨很快就变成像样的雨 了,咱们走吧。” 她止住哭,问:“去哪儿?” 他说:“我送你回家。” 她诧异地看着他,“不去龙头镇了?” 他摇摇头。 “为什么?” 他不知该怎么说,他觉得怎么说都不好。当然,他可以直接了当地说:我今非 昔比啦,我倾家荡产啦,我这个人狂做不值得爱啦,等等。总之,以此种种理由让 她重新考虑她和他的婚事…… 可是,他难以启口,他觉得这样是明摆着不尊重人。 她还在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他说:“今天不登记了吧?好吗?” 她问:“怎么啦?” “我想等到明年的这一天,”他说,“我还要开着汽车,还要通过十八盘。做 不到这个我就不结婚。” 她不吱声。 “你想一想吧,”他继续说,“愿不愿意再和我走一次十八盘。想一想吧!” “不用想了,”她说,“就这么吧,谁叫我找了你这么个主!我认了!”她又 扑进他怀里抽泣起来。 他们要走了。他牵着她的手,不由向迷雾浓处凝视了片刻。好像在向着什么告 别。那是什么?他的过去?他的厄运?还是他的精神…… 他们走进了雾中。看不到他们了;却听见陈希明那有些沙哑但依然保持着亢奋 调门的歌子,唱的还是《男子汉宣言》,不过,那词儿叫他篡改得更不成体统了: 在我要娶你之前, 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一定要驾驶着自己的车, 把你送进我的洞房, 啊,我要驾驶着自己的车, 把你送进我的洞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