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伟文集                   月亮知道我的心


 

    从夜校下课,欧阳娟依然像往日那样,沿着一条洁净的马路往海滨走去,不过
今天,她是孤燕独飞,她的夜校同学兼男朋友苏巨光,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到校。

    他会有什么要紧事呢?欧阳娟一面往前走着,一面在心里惦念着。这是一个二
十四、五岁的姑娘,漂漂亮亮,亭亭玉立。这些日子,好像了一种习惯,每晚八点
半夜校下课,她都跟苏巨光一起顺着这条马路去海滨,一起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一坐,
吹吹凉爽湿润的海风,谈谈工作、学习,以及青年人感兴趣的其他话题。然后由苏
巨光把她送回家。她自己也搞不清,她同苏巨光的关系究竟是友谊还是爱情。

    他为什么没到校呢?欧阳娟还在反反复复思忖着,不觉已经来到大海边。

    啊!多好的月色呀!欧阳娟这时才发现,空中明月高悬。月光下,海滨变得更
加迷人了。海面像漂浮着一层荧光闪耀的贝壳,曲回的礁岸、多姿的青松、玲珑的
凉亭以及四角高高翘向天空的雄伟古典建筑,像凝固在奶油里,迷迷离离,虚虚幻
幻,欧阳娟不由心旷神信了。她记不清是哪一位名人说过,月夜是上帝专为青年男
女纯洁的爱情而恩赐于人间的。这或许是对的,看月光下,海滨公园里一对对恋人
散散错错地分布在各个角落,以大体相似的方式表示着他们的爱情,倾诉着山誓海
盟。

    青年人就是这般没出息,欧阳娟不由在心里莞尔一笑。她赶紧找到一张空着的
长椅坐下,轻轻舒了口气,然后惬意地把头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的脸正对着海面
上空明洁如镜的圆月。

    啊,她记起来了,去年夏天,也是这样一个迷人的月夜,在这海滨公园里,她
和苏巨光相遇了,可是天知道,这次相遇是多么叫人啼笑皆非呀!

    她清楚地记得,那晚夜校下课,她觉得心情很好,临时起意到海边上坐一坐,
让凉爽的海风吹吹发热的头,温习一下当晚的英语课。对了,大概就是坐在这张长
椅上,也是这么惬意地仰望着天上的月亮,她清清喉咙,便以少女圆润的语调背诵
着英语单词:

    machine

    突然,“嗖”地声飞来一颗石子,“叭”地打在她坐的长椅上,惊得她倏地从
椅子上弹了起来,恐惧地四下寻觅着,可是奇怪,近处一个人影也没有,这……

    “呀!”她失声叫了起来,立刻浑身战栗起来。原来,她借着月光,看见在长
椅后面不远处的草地上,卧着一个男青年。那男青年不说话,使劲向她摆着手。

    他要干什么?!头一次遇到这种场面的欧阳娟简直吓晕了。她想喊喊不出,想
跑又迈不动腿。可是奇怪,过了好久,男青年却没有要采取什么行动的意思,而且
把头愈来愈深地埋进草丛里。

    “瞿瞿——”草丛里传出一声蟋蟀叫,几乎就在同时,忽地一道手电光照过去,
紧接,一只手猛地扑向光圈。

    哈哈哈!重量级!重量级!”手电熄了,男青年一面乐陶陶地欢呼着,一面敏
捷地从草丛里爬了起来,这时,蟋蟀已经握在他的手心里。
    “啊,原来这样。”可怜的姑娘这才从惊恐中解脱出来。她轻轻舒了口气,用
怨恨的目光看了青年一眼,月光下,只见他高高的个子,穿一套旧工作服,虽然衣
着很不讲究,却也显得十分潇洒。这时,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往纸筒里装蟋蟀。
接着便抬步向别处走去。走时,还没忘记向姑娘挥挥手,粗声大嗓地说了句:“没
你的事了!”

    “苏——”欧阳娟叫出了声。她认出来了,男青年是他们厂机修车间的工人苏
巨光。

    “你是——欧阳!”对方也认出来,被他用石子警告和摆手示意不许出声的是
二车间安装女工欧阳娟。他不知所措了。在厂里,他们没工作上的联系,井水不犯
河水,差不多没搭过腔。但两人的表现相互间还是很熟悉的。苏巨光近来思想颓废,
工作消极,是斗蟋蟀的“大王”。欧阳娟是青年女工中出名的“标准牌”,漂亮、
正派、上进,是男青年心目中的女神。此刻,苏巨光望着月光下像仙女般美丽婀娜
的欧阳娟,顿时显得很尴尬。

    “对,对不起,吓着您啦。”苏巨光异乎寻常地、生涩地说道,“您可真用功,
真叫人感动。”

    “苏师傅,你不是也很用功吗?”欧阳娟似乎有意报复一下地说。

    “哪里哪里,我……”苏巨光下意识地理理被露水打湿了的衣襟,“反正晚上
没事干,出来活动活动。”

    “活动活动?”欧阳娟又好气又好笑,“那活动点别的不好?比方……”

    “这你就寡闻了,欧阳师傅,”苏巨光来了精神,“这是一项非常有益有趣的
活动,在中国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只要玩出了兴头,就绝不会去想干别的事,比
方说,玩扑克赢钱、打架斗殴……”

    精神转移法!月光下,欧阳娟那好看的嘴不由耸了耸。她知道,这是社会上一
些缺乏理想、思想苦闷,但又不愿向悬崖迈步的青年人的一种自我解脱方法。就是
说,他们要把自己迷失航向的思想之船,找到一个避风港。但现实常常是这样:这
样的船决不会在港内呆久,它会很快被骤起的风浪推上浪尖,要么鼓足勇气找准航
向在风浪中前进,要么在恶浪中沉入海底深渊。想到这,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因素,
欧阳娟冷丁觉得应该帮助他,帮助这个热衷于斗蟋蟀的苏巨光。可是自己又毕竟是
一个年轻姑娘,在男女青年间排除爱恋关系外不会再有朋友关系的封建羁绊下,超
出人们习惯上的行为是会受到误解和非议的。

    “本来,这些事早就应该有人管,这是他们的职责!”欧阳娟不由想起厂里的
那些青年人的领导者们,愤愤不平起来,“他们总是那么冷漠,对青年们不管不问。”

    “欧阳师傅,不是我吹,在这方面,我还真是个天才。”苏巨光见这位漂亮的
青年女工默然不语,以为是认可了自己的观点,便更为喜形于色地炫耀起来,“我
会看地形,知道从哪儿能捉到‘超级品’;我会喂养,有一套从古代皇宫里传出来
的食谱;我会斗,几下子就能挑拨起勇士们对敌人的仇恨……”

    “好了,苏师傅,你别说了,我听不懂,也不想听。”欧阳娟打断了这位蟋蟀
专家喋喋不休的话语,她望着苏巨光那棱角分明、洋溢着男子气概的脸,真挚地说:
“苏师傅,不要再干这些无聊的傻事了,上夜校吧,好吗?”

    “上夜校,赶时髦?”月光下,苏巨光的脸凝聚着嘲弄,但搞不清是嘲弄别人
还是嘲弄自己,“敝人是很有点自知之明,这辈子是不敢有野心喽,一不想当干部,
二不想当工程师。”

    “你错了,苏师傅,时代在前进,就是当一名普通工人,也需要有技术知识为
四化做贡献……”

    “算了算了,”苏巨光不耐烦地把手一扬,用看破红尘的口吻说,“这些高调
你以为我不会唱?四化四化,谁不想,中国人谁不渴望中国早一天富起来?可是谈
何容易!就说咱们厂,一千号人,上百台设备,不说兵强马壮也是兵马齐全,可怎
么样,一年到头半死不活,动不动贷款发工资,年年新产品上马,上了马又乖乖地
下马,这不就像小孩子在闹着玩?我就不相信一个厂子会办成这样子,我要是厂长,
搞不好厂子就赶快辞职,起码也不厚着脸皮在大会上做四化报告,让人恶心……”

    欧阳娟不愿沿着这条道路和他争执下去,因为她没有充分的理论来解释他所说
的虽然过激但又是现实的问题,但她却有足够的理由让他看到光明的未来,让他树
立信心,坚定信念汇入时代的潮流中去。

    多么奇怪的事情,在这清冽的月夜,两个并不太熟悉的青年男女,竟会以诚相
见,披露各自对人生对社会的见解。一直到夜深,总算没使欧阳娟失望,当分手时,
苏巨光还是屈服了,同意到夜校试试看。他似乎不忍心让这个好心而又执拗的姑娘
失望,除此,恐怕不会再有什么别的因素了吧。

    果然,第二天晚上,苏巨光去夜校报名上学了。这个插班生正巧和他的启蒙人
编在一个班。欧阳娟满意地向他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欧阳娟坚信,时代的砂轮,
一定会把苏巨光这块锈铁打磨出耀眼的光泽来。

    开初,苏巨光由于懒散惯了,思想上收不住缰,坐不住板凳,老师讲的什么,
他也听不大懂,烦躁得很。一股火攻在嘴上,上唇起了一串大水泡,抹上紫药水又
酷似留了仁丹胡,弄得他哭笑不得,狼狈不堪。几次要打退堂鼓,可是一看到欧阳
娟那双充满真诚与期望的大眼睛,他便不忍得使她伤心。时间稍长,他的心渐渐有
所收敛。用苏巨光自己的话说,他这匹野马终于被降服了。听了这句话,欧阳娟笑
得前俯后仰,说自己成了女子驯马手。在以后的时间里,苏巨光学习得很认真,开
始设想为厂里的一套老设备做革新,后来并真的付诸实施。真是玉不琢不成器,这
家伙聪明得很,在欧阳娟的帮助下,这项革新进展很快。在这中间,他们的关系是
很奇特的,比苏巨光要小四、五岁的欧阳娟,始终像一个心底善良的大姐姐,事事
处处指导关照着苏巨光。为此,苏巨光常常戏谑地称她为“小大姐”,而欧阳娟常
常在对方惹自己生气时直呼他“野马”。可是天知道,后来“小大姐”和“野马”
之间竟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情,欧阳娟不由惶惑了,她时常理智地审问自己:这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找不出答案,然而有一点她否认不了,那就是她有些喜欢他,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很愉快,难道,这就是爱情?

    一阵凉爽的海风袭来,欧阳娟紧缩一下肩膀,从往事中苏醒过来。就像刚刚咀
嚼过一块口香糖,心里依然有着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每每在这种时刻,她才愈发意
识到苏巨光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她抬手在月光下看看表,九点差十分,往日这个时
候,正是她和苏巨光高谈阔论或柔声细语的时候,今晚孤身一人,她不想多呆下去。
她刚要起身回家,却听到从附近不知什么角落传来一阵圆润轻柔的歌声:

        情哟情不渝,
        爱呀爱是真,
        月亮知道我的心。

    欧阳娟的心被打动了。真的,这月夜,这歌声,与青年人此时此刻的心境是多
么水乳交融。她觉得,这充满真挚情感的歌,表达了青年人对他们古老而质朴的祖
国,对养育他们成长的勤劳善良的人民,以及对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镂骨铭心
的爱。他们渴望祖国富强,社会进步,人民幸福。并愿为达到此目的而献出自己的
青春,甚至生命。他们的心迹,明洁如镜的圆月是知道的。

    正当她的思绪随着迷人的歌声在起伏飞扬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站在她
面前。

    “是你,苏巨光。”欧阳娟惊喜地叫道,不由站起身来。她没有想到苏巨光会
来。

    “欧阳,为啥不去老地方,让我好找。”月光下,苏巨光仔细地打量着他的女
友,只见她上身穿一件合体的尖领白衬衣,下身穿一条可能是乳白色的短裙。站在
那儿,俨然像一个亭亭玉立的白玉塑像,青年女性身体各部位的轮廓是那么鲜明而
得体的表现出来。苏巨光不由心中一动,真想立刻上前去拥抱她一下,或者轻轻吻
一吻,但他不敢造次,他想抓她的手,对方却俯下身坐回长椅上。苏巨光只得讪讪
地缩回手,挨着他的女友身边坐下。

    “啊嗬——多好听的歌,这是哪一对姑娘小子……”

    “正经点好吗?”“小大姐”又开始矫正她的男友了,“我问你。今晚为啥事
旷课?”

    苏巨光拧起了眉头。

    “说呀,怎么回事?”

    “算了,别说出来让你扫兴。”

    “不成,我想知道。”欧阳娟那好看的嘴撒矫地往上耸了耸。女性向男性进攻,
温柔常常是最有效的武器。

    “唉,”苏巨光果然又被降服了,用手抓着后脑勺的头发,像要一把全薅下来,
“欧阳,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去夜校了,也决不再搞什么革新!”

    “为什么?”欧阳娟一愣。

    “因为——”苏巨光又恢复了那种久违了的嘲讽口吻,“因为,我,苏巨光,
朽木不可雕也。”

    “谁惹你啦,巨光?”姑娘着急地问。

    “谁?厂长,厂长!”苏巨光差点吼叫起来,“他瞧不起我,他门缝里看人,
他……”

    “你小声点好不好,瞧人家往这边看了。”欧阳娟像哄孩子般推推他的肩膀,
“你不是已经把图纸给厂长了?”

    “给他顶屁用,他根本就不相信我苏巨光能搞革新!”苏巨光依然火气十足,
火气中夹藏着哀怨。“今天下午,我去厂长室找他,问他看过图纸没有,他开始说
记不起啥时候我给他图纸了。我提醒他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给了他,他这才摇头晃脑
地说有这码事。说他看过图纸了,方案不成熟。我猜想他一定没看过图纸,故意问
他我革新的是哪台设备,他说不出来。我气得很,真想痛痛快快地顶他一顿,可还
是忍住了。你猜他怎么说?苏巨光,听说你上夜校了,这很好,可这搞革新,可不
是一天半日能行的。当然喷,你最近进步还是有的,比方,现在不斗蟋蟀了嘛……”

    “这是真的?你不说谎?”欧阳娟颤着声音问。

    “我要是说谎,是这个——”苏巨光伸出了小拇指。

    欧阳娟撅着嘴,“啪”地打下苏巨光擎在空中的手,“那么,图纸呢?”

    “他找了好半天,才在一个柜子上面找到了,可能当废纸包过什么,看揉成什
么样子。”苏巨光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确实不成样子的图纸,递给身旁的欧阳娟,
欧阳娟没看,两只大眼睛怔怔地望着洒满月光的海面。

    “所以,我决定再也不去夜校白费光阴了。”苏巨光像在做总结似地说。

    “不去夜校,今后你打算干什么?”欧阳娟紧盯着苏巨光,“还去斗蟋蟀?”

    “不,我再不会干那种无聊的事了。娟,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可没闲空和你在一起!”欧阳娟撅起了嘴。

    “娟,平常我都听你的,今天你无论如何得听我一句,从今后,你,也别去什
么夜校了。难道你真的以为中国没富起来,是因为中国人的科学文化水平低吗?”

    一阵难言的沉默。

    “娟,说心里话,我,我喜欢你,我也知道你对我好。从今后,我们别再傻乎
乎地学这钻那了。我们是青年人,做一点青年人该做的事,为什么非要每晚八点半
以后到这儿玩不可?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太阳一落山就来?我去借个录音机,想听
什么歌就听什么。我们虽然两手空空,但我们有青春,这是最宝贵的,谁也夺不去
的,什么图纸、革新、夜校,统统把它丢掉!”苏巨光说着,真的从欧阳娟手里抽
出图纸,“嗤”地一声撕成两半。

    “你——”欧阳娟“腾”地站起身来,浑身战栗起来,胸脯急剧地起伏着。过
了好一阵才说道:“你原来是个懦夫!胆小鬼!我今天才把你看清!”

    苏巨光有些慌了,他没想到这个平日温柔娇媚的“小大姐”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自以为着破了红尘,好像别人都是傻瓜,谁也不及你明白,我问你,如果
在中国实现四化会像你提一只蟋蟀那么容易,党中央为啥要把它说成是新长征,号
召全国工作重点进行转移?遇到一点挫折,一点困难,不去克服,不去斗争,就打
退堂鼓,还有一套理论来证明自己的退却是对的,有理的,哼,真不像话!你知道
不,青年人不仅有青春、爱情,更应该有理想!未来是我们青年人的,自己的事业
不靠自己去奋斗,去争取,难道还指望别人会恩赐?一个青年人不求上进,混吃社
会主义的大锅饭,这是可耻的!我跟你说清楚,从今天起,你还去捉你的蟋蟀,我
呢,今后,我再也不会到这儿来了!”欧阳娟像一个一口气把弹盘里的子弹都射光
的射手,丢下苏巨光快步走了。

    几乎被子弹打成蜂洞的苏巨光简直要昏死过去。当他稍稍清醒些,欧阳娟那修
长的身影已快要溶进如水的月光里。他追过去,偷偷跟在后面。无论如何,他不能
让她孤身回家。

    就这样,苏巨光像一名护卫悄然跟在他女友的后面,一直跟到她家门口,看着
姑娘头也不回地走进家门。

    其实,欧阳娟不是不知道苏巨光跟在后面。她只是不想理他。她跑上楼梯,见
父母的房间里有客人在说话,她怕客人见到自己的冰冷的面孔,便悄悄进了自己的
房间。她的窗户正对着马路,她轻轻走到窗前,往下面的马路看,只见苏巨光还没
离去,站在人行道的一根电杆旁。仰脸望着她的窗子。月光下,那棱角分明的脸像
石刻一般。欧阳娟在心里“哼”了声,便走到桌前,打开台灯,胡乱翻开一本书看
起来。可心里乱得很,翻了半天还不知道看的什么。她叹了口气,把书丢下,又神
差鬼使地回到窗前,天哪,苏巨光还在窗下。夜风不时掀起他单薄的衣衫,欧阳娟
心里一动,转身想下楼,可走了几步又停住脚。她想了想,又走回桌前,在本子上
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风大,赶快回家。

    她把写好的纸揉成一个球,刚要从窗口朝苏巨光扔去,又突然觉得这样写不妥,
写得太软,太温情了,不能便宜这个不长进的人。她又撕下一张纸,只在上面写了
两个字:

        快滚!

    她害怕自己再改变主意,赶快揉成团扔了下去。然后把身子一侧,偷偷看着下
面。只见苏巨光从地上捡起纸团,迅速朝窗口看了眼,便赶紧展开纸团看起来。看
完,他把纸使劲往地下一掷,头也不回地走了。欧阳娟望着苏巨光渐渐远去的身影,
心里倏然一酸,身子一软便扑倒在床铺上,她生苏巨光的气,也不满意厂长,觉得
许多人都不理解她的心。

    第二天刚上班,苏巨光便直奔厂长室。他怀里揣着图纸,倒不是想再与厂长协
商革新的事,而是想伺机同厂长大吵一场,以发泄一下内心的怨气。他走进厂长室,
秘书告诉他厂长到车间去了,一会就回来,让他等一等。苏巨光从鼻子里“哼”了
声,便大模大样地在厂长的位子上坐下。点上一支烟,琢磨怎样进入这一场“战斗”。
倏然,他的目光触到写字台上的一封信,娟秀的字迹是那么熟悉。他向前凑了凑,
只见信封上写着:

          厂长收  安装车间欧阳娟

    苏巨光狐疑起来。脸变了色。他猜想这一定与昨晚的事有关。那么,信的内容
究竟是什么呢?他咬着嘴唇,狡黠地看看秘书,只见秘书正背对着他在翻报纸。苏
巨光便偷偷从信封里抽出信纸,看了起来:

   厂长:
       我苦想了一个夜晚,觉得应该给你写这封信。我想先
   问你一件事,苏巨光送去的图纸你看过了吗?这份图纸,在
   夜校里同学们反复研究过,兼课老师是位机械工程师,他
   也看过图纸,说这是一个很大胆又切乎实际的革新,他还
   亲自帮助修改图纸。厂长,我不知你真的仔细看过没有,我
   只是想说,你不该那么草率的处理,起码应该交技术科鉴
   定。厂长,退一步说,就是图纸真的不行,你也不该,……
   厂长,苏巨光的情况你是清楚的,他原来是有很多缺点,你
   很伤脑筋,几次在会上点过他的名,也扣过工资。你恨铁
   不成钢。可是后来,他不愿再这么混下去了,他想走一条
   新的路,他放跑了被当成宝贝的蟋蟀,他上夜校了。他在
   夜校里刻苦学习,很快追上了功课。这半年来,他把整个
   心思都放在革新上,搞成了高兴得像个孩子。厂长,浪子
   回头金不换呀,你听了这些就不高兴吗?他把图纸交给你,
   这不是一份普通的图纸,这是他的改过书和决心书啊,是
   他的一番心血。可你给他泼了冷水,你不该这样啊,一个
   人学好不易,变坏却不费劲呀,昨天他把图纸撕了,发誓
   不再上夜校,也不再搞革新了。厂长,一个人失去了理想,
   会走向邪路的。厂长,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走原来的路。我
   请求你,找苏巨光谈谈话,把他往正路上推一把,他现在
   呆在十字路口上,需要有人帮啊。厂长,有一件事我本来
   不想说,你记得一年前我找你商量让苏巨光上夜校的事吗?
   当时,你一听是苏巨光便坚决不同意,说厂里的经费不能
   让这样的人糟蹋。当时我很为难。但我没敢把你的话对他
   说,我只是说厂长同意,希望你好好学习。后来他便上了
   夜校,我给他办的手续,至于学费,是我给他垫上去的……

    看到这,苏巨光差点叫出声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竟是这样,他只觉得
胸口一阵发热,瞪大眼睛继续看下去:

   ……反正钱也不多,这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厂长,你同
   他谈话时,千万不要提你原来不同意他上夜校的事,当然,
   更不要提刚才对你说的学费这件事。让他知道了,一定会
   有麻烦事。
       厂长,我希望你答应我,一定找苏巨光谈一谈。另外,
   我想谈一点题外话,你是一厂之长,参加革命的时间比我
   们青年人的年龄还长得多,我们把你当长辈看,尊敬你,会
   永远记住你为革命做出的功绩,可是看看厂里的情况,生
   产却年复一年的原地踏步。我们心里急呀,厂长,不是我
   们青年人总愿意批评领导,不是我们故意给老干部脸上抹
   黑,而是希望你真正当一个火车头,拉着咱们厂向四化飞
   奔。厂长,领导肩上的担子重啊,中国落后了几十年,不
   赶快追上去能行吗?厂长,替我们青年人想想几十年以后
   的事吧……

    苏巨光拿信的手瑟瑟抖动起来。喉头也有些发哽。他的女友的每一句对厂长说
的话,都像一团炽热的火,烤得他全身热烘烘的。此刻,他相信世界上再不会有第
二个人会象欧阳娟这样了解他,关心他,爱他;他也相信,在他的眼里,世界上再
也找不到从外貌到心灵比她更美的女子了。想到这,不由深深内疚起来,痛恨自己
不争气,堂堂五尺男子,却不知耻地让一个小姑娘当小孩子般操心。这是什么德行!
他简直想捶自己的头。

    苏巨光没有勇气在这儿继续呆下去,来时那满腔怒气,已经烟消云散了。他把
信给厂长留在桌上,走出厂长办公室。他多想能立刻见到欧阳娟,但在这机声隆隆
的厂区里,这实在是不现实的。就是说,他需要等待……

    当圆月再次升上海面时,心情惴惴不安的苏巨光慢慢踱进海滨公园。今晚夜校
没课,按惯例,他和欧阳娟应该在这儿见面。昨晚他的女友被气走,并宣布再也不
到这儿来了。那么,今晚倒底会不会来了呢?他不知道。他是想来碰碰运气。假若
她真的不来,他便壮起胆子到她家去,他相信,只要告诉她,厂长在下午找他谈过
话,并且谈话是在友好气氛中进行,那么,她一定会高兴得笑出一对酒涡来,一定
会原谅他。然后,他们一起把图纸整理好,到明天再送给厂长……

    苏巨光就这样一面遐想着,一面往前走。

    “哟!”苏巨光惊喜地叫了声,他分明看到,前面那条熟悉的长椅上坐着一个
熟悉的身影。是她。苏巨光赶快奔上前去,却发现姑娘双手捂着脸,在轻声啜泣,
月光下,她那纤削的肩在抖动着。

    “娟,娟,你怎么啦?”苏巨光立时慌了,扶住她的双肩。姑娘见苏巨光来,
哭得更伤心了,泪水像珠子般从指缝里往下落。

    “是我不好,我混,你骂我吧!”苏巨光不知该说什么好。

    姑娘不理他,还是哭。

    “娟,你打我几下,出出气!”苏巨光简直无所措手足。他是第一次遇见这种
事,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一个姑娘转悲为喜。

    姑娘仍然不理他,还是哭。

    “娟,我向你发誓!”苏巨光笔直地站着,那棱角分明的脸凝聚着严肃,“今
后,不管在前进的道路上遇见什么困难,我,苏巨光,坚定不移跟着你——‘小大
姐’,干革命。”

    “噗哧”一声,“小大姐”破涕为笑了,“你胡说什么呀,不害羞,不害羞。”

    苏巨光没有笑,还是那么认真地说:“一个青年人是应该有志气,有理想,要
为人民做事,不能当人民的包袱。我,苏巨光,应该像我的名字那样,放射出巨光
来。欧阳,你等着瞧吧!”说完,他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鹅卵石,送在欧阳娟眼前
亮了亮,接着说:“这好比是昨天的苏巨光,今后,你再也看不到了。”说完胳膊
猛地一扬,“昨天的苏巨光”“嗖”地一声飞向大海。那过分认真的动作吓了欧阳
娟一跳。

    “你呀,啥时能改掉这野性子才好。”姑娘轻声抱怨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走,我送你回家。今晚把图纸整好,明天上班咱一起送给厂长。”

    姑娘撒娇地向苏巨光歪歪头:“不,今晚月亮好,我想再坐一会。”说完,不
由长长吁了口气,然后轻轻地把头靠在她的男朋友的肩上。

    此刻,月色正浓。那首优美动听的歌儿又开始在这美妙的海滨月夜里飘荡:

        情哟情不渝,
        爱呀爱是真,
        月亮知道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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