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白涡 第三章 华乃倩获得了硕士学位。她的论文题目很长,《生脉注射液热稀释气囊导管研 究及其血液动力学的一般状态》。她最初拟定的题目概括力不强,现在的题目是周 兆路为她设计的。答辩时遇到了一点儿小麻烦。有人对八个病例都是男性这一点提 出疑问,险些动摇了论文的基础。答辩台上的华乃倩没有思想准备,支支吾吾地解 释不清。她缺乏经验,她不应该一上台就显得那么信心十足。你口气越大,人家越 乐意看到你陷入窘境。如果你稍稍胆怯一些,哪怕是彻头彻尾的装相,人家就会同 情你,甚至在关键的地方拉你一把。 周兆路恨不得冲上去替她驳斥对方。她求援的目光屡次射向他。他劝自己,要 稳住,再等等看。他希望有人先于他站起来保护她,他不想直接出面。僵持中,消 化系疾病研究室的刘副主任也跳出来发难了。他大概嗅出了论文题目中的周式气味。 他从不放过与周兆路暗自作对的机会。 “病例的男性化导致整个研究结论的残缺,这一点难以否定。华乃倩同志经验 不足是可以原谅的,但在研究方法的严肃性方面有值得反省的地方……” 周兆路干咳了几声。他坐不住了。旁听的人很多,有几位从附属医院的门诊大 楼跑来,白大褂都来不及脱。不少人是冲着华乃倩来的,他知道。他们也许想亲眼 见识见识研究院的大花瓶到底能盛多少水儿。 “病例主体的性别在这里没有决定性的意义,等论文全部宣读完了,这一点将 更加明确,大家耐心一些。” 前排几位老研究员冲周兆路频频点头,他简短地发表了意见便坐下了。不能纠 缠。但姓刘的还不罢休。 “可以暂时认为这没有决定性的意义,但是否存在着有意义的影响呢?我认为 这种影响是消极的……” “任何研究都有局限性,任何结论都是相对的。华乃倩的病例选择受到病例本 身的限制,她没有什么责任。如果说病例积累不足,那么这个责任我们整个研究室 愿意承担,与这篇论文无关……”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老刘眼镜邪光闪烁,主动休战了。周兆路觉得此人的表演令人作呕。但他客气 地朝对方笑了笑。他显得宽容而且有风度。那个人却过于赤裸裸了,想攻击人家研 究室何必绕圈子去难为一个弱女子呢?这屋里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同情她! 周兆路暗想:“你胜不了我。” 老刘是六二年毕业的北医大高材生,比他早两年进研究院。他们是院里的两颗 星星,几乎从一开始就在业务上较量开了。他们先后入党,同时提升为研究室副主 任,但在夺取研究员职称时,周兆路压倒了他,只有一个名额,试点文件中的评定 标准又不太明确,最后起决定作用的是为人。老刘缺肚量,言辞袒露激烈,朋友和 敌人一样多。周兆路则可以向一切人微笑。当然,他的英文、日文的译笔都比老刘 漂亮,对手恐怕没有可能在这方面超越他了。他们的关系只有片刻亲密,那时他烧 锅炉,老刘扫厕所,也曾相互唏嘘、共同承受压给“白专”典型的种种惩罚。事过 境迁,老刘重新扑到医道上简直就像一头饿狼,而周兆路也时时感到一种强大的威 胁,他不想在事业上被这个人抛在后面。他比姓刘的强。他始终这样认为。 答辩结束之后,在走廊里周兆路觉得情况有点儿不大对头。老刘扎在一堆人里 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他想下楼,老刘居心不良地跟了过来。瘦得像个虾米,眼镜 仿佛随时有可能从瓦刀脸上脱落。周兆路警觉地看着他。 “鄙人有个问题想请教。” “说吧,什么事?” “据我所知,北医中医研究生班是去年结业的吧?” “对,分到我们院三个,华乃倩是其中之一。工作满一年由所在单位考核授予 学位,这些情况你应当知道。” 周兆路笑着,想照那丑脸上狠狠地砸一拳。他是诚心跟我们研究室过不去,那 就试试看吧。 “你误会了。”老刘挠挠胳膊,说:“华乃倩选的病例是不是有一年以前的?” “……有。” “有几个?” “四个,也许是三个。” “作为独立的研究……” “这很正常,临床病例属大家所有,谁也不能独占档案。” “你又误会了。我的记忆力还可以,至少有两例病例你在论文中使用过。它们 怎么到了华乃倩笔下呢,是你同意的么?” “我帮她选的。” “这就对了。她在注释里没有提到这一点,这对论文的严谨是有害的。她应该 用一两句话对病例的原有研究者表示感谢……” “为什么不在会上提出来?” “没必要!我有点儿可怜她,她的水平我不敢恭维,但她的确太漂亮了,也算 咱们研究院的小小骄傲吧。不打扰了。” “不客气……” 这个咬文嚼字的混蛋!周兆路感到不安。老刘无非是给他一点儿难堪,但也不 排除那人对他和华乃倩的关系的敏感。他们没有证据。他们不可能有证据。他是研 究室负责人,对下属进行业务上的指导无可非议。别有用心的人休想在这件事上打 倒他。他是不可战胜的。他竭力使自己相信这一点。但是,他心里有点儿发虚。毕 竟已经发生了什么,自欺欺人是不行的。以后要格外当心。 华乃倩在办公室里等他,脸色粉红,嘴唇紧抿,好像要哭出来似的。答辩的后 半段,她完全失去了自信,嗓音羞涩得像个小姑娘。周兆路当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 头,想摸摸她的头发,安慰她。现在,他觉得她就要投到自己怀里来了。他移开目 光,心里发苦。门留着半尺大的缝隙,这很合适,可以阻止两个人干出蠢事。他有 一种要拥抱她的强烈欲望。 “回自己的办公室去吧。” “今天真丢人。” 她还没有从懊丧中解脱出来。 “这很正常,总的反应不错,估计最后评定没有问题。” “没想到会这么挑剔……” “不是冲你来的,这种小动作没什么了不起的,以后……处事要慎重……” “我知道。多亏了你……” “你去吧,以后再谈。快活一点儿,乃倩,我喜欢你快活的样子……” 她瞧了他一会儿,飞快地摸了摸他的手背,出去了。她裙下的腿肚子在门口闪 了一下,像消逝的弧光。他经常为她的一举一动发呆,在班车或餐桌上,不时为追 想她的某一个眼神儿而苦恼。她的魅力难发抗拒,她把他拽入了类似初恋似的痛苦 之中。大学二年级时他单恋过一个比他高一届的同系女生,直到那人毕业他没跟人 家说过一句话,绝望的单相思持续了很久。这段往事已经埋葬。在与华乃倩的关系 中他是被动的,但那种绝望的情绪却十分相似。他只能在无望的感情动荡中随波逐 流。他害怕现在,更害怕将来。他感到异常孤独。紧挨着那个星期六,他们曾经又 一次幽会。他们是从卫生部一个报告会上分头溜出来的,在天坛公园找了一块僻静 的草地,缠绵了整整一下午。他很克制,却晕头晕脑地说了许多情话,事后连自己 都不敢回想。好像不是他,而是一个第三者在胡言乱语。 “倩!” 他这样称呼她。四十四岁的人了,想起那一幕不能不感到肉麻。他浪漫不起来。 他内心有一个纯粹而清晰的欲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得到她的最后奉献。他迷恋那具 温软的肉体。说到底,是她勾引了他。但是,她的确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呀! “我完了!” 周兆路自言自语,空荡荡的办公室像一座坟墓,他自己则像一个痛苦的幽灵。 女妖在他眼前跳舞,那是华乃倩赤裸丰满的身体。他强打精神走出去,找到几个老 研究员,想把华乃倩学位的事尽快定下来。他用对本研究室的关心把另一种暧昧的 关心掩盖起来了。他能为她做的事情,暂时只有这些。 他在下班的路上无精打采。他像得了一场大病。他近来一直这样,回家成了一 件伤脑筋的事情。进了那个三居室的舒适的单元,他便是原来那个好丈夫、好爸爸 了。他帮助妻子料理家务,不时说几个轻松的笑话,逗全家乐一乐。他指点儿子的 功课,拍着他的小脑袋鼓励他。他坐在沙发上和女儿讨论问题,女儿多么不讲道理, 他也只是自嘲地笑笑,始终和言细语。他是这个家庭爱的核心。等大家去看电视了, 他就坐到书桌前静静地读书,给医学杂志撰写论文,或者分析研究课题的细节。妻 子把咖啡放在桌角上,他习惯地拍拍她的手。 “不要搞得太晚。”她说。 “你先睡吧。”他笑笑,很温柔。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但妻子不知道他一页书也读不进,一篇文章也写不出来, 他只是呆坐着无休止地自我折磨罢了。他研究那个女人,研究自己,所有的想法都 杂乱无章。华乃倩在台灯的光影里朝他微笑,妻子的鼻息击打他的耳鼓,他脸上是 凝固的苦笑和悲哀。他迟迟不肯到睡了二十年的床上去。他觉得自己和妻子之间横 着另一个女人的身体,蛮横、妖柔,而又动人心魄。他无力排除这种臆想,他渴望 逃避。 妻子不是欲望强烈的人,也觉察了他的淡漠。她很忧虑。 “你最近太疲劳了。” “事多,总有人来找你,没办法。” “安心搞研究,少参加社会活动。你是研究员,又不是搞政治的……” “躲不开。谁让咱们年富力强呢!” “又吹牛!你得好好补一补了,瞧你瘦得像什么了……” 妻子抚摸他的身体。熟悉的手指在胸肋上温柔地滑动,有点儿痒痒,却令人心 碎。他抓住妻子的手,把她揽到怀里。在对自身罪恶的体味中,他想哭。 但他很快就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