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月的田野里伺弄庄稼,杨金山每每不能坚持到日落。与魂不守舍的叔叔相比,侄子反倒更为镇静和从容。引水浇玉米,叔叔到渠头张罗半天,居然昏头昏脑地把水改到别人家的地里,天青只是一笑,再悄悄地把水引回来。这呆事轮到他做下,叔叔怕要跳脚,近来叔叔是越来越频繁地对着他跳脚了。等孩子出世,叔叔会把更大的威风逞给他,他不在乎这些,他从叔叔的行为里得到许多勇气,负疚的心情日益漠然。他不怕这个人,无情支配他的这个人常常让他觉得可笑。他很踏实,因为他总在想着女人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以及制造这个孩子时那些无意的激动人心的最初步骤。他为自己的能力惊讶,也为不可想象的女人的能力惊讶,亲叔叔以主人的身份呵斥他的时候几乎引不起他的愤怒,他的后盾是巨大的快活和巨大的信心。只在肯做,他什么都做得来,包括在实质上做一个人的丈夫,做另一个不可知的人的父亲。他觉得自己是在讨还民国三十三年那个落雨的秋天被人欠下的债务。她是他的。他的!他对那个名义上的父亲只有轻蔑,他也在替她轻蔑着那个人。
杨天青独自承担了三个人的劳动,落马岭夏秋之交的田野里洒满了他的汗水。杨金山的土地上见不到杨金山,洪水峪的善良人便哀叹那个呆侄子的忠厚和寂寞。
"天青,我家去看看。你把靠崖根的几梯棒子拾掇拾掇,晚饭不急,干妥了再回来。"
干妥了往往是在前夜,山岭上悬着密麻麻的星花,白灿灿地罩着归家的小道和他疲倦不堪的身子。走进宅院他就不是自己了,好像睡够了刚刚爬起来,叮叮口当口当地捅灶热饭,吃粥时把嘴皮吮得一阵脆响。他是想告诉让油灯映在大北屋窗纸上的那个人影,他一切都好,她不必把头垂得那么低,也不必那么僵硬。他还是她想要的那个他,结实着哩!那人影每一晃动都使他更快地丢掉疲倦,同时又让他更深地陷到另一种疲倦里去。在厢房里疲倦着,懊丧自己竟忘了那么多,只剩下许多甜蜜的碎片,因肿胀和破裂而悄悄融化,浸出模糊的陌生的一堆。他想实在地触一触她了。猛然想到孩子,热辣的念头便暗自消失,化成满腔的温柔和肃穆,使他复又记起了自己的责任。那是需要耐性的长久事业。
王菊豆的肚子吹气似的大了起来。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偶尔无聊,也敢踱到村巷里晒晒老阳儿。腰身过于饱满,有乡亲遇见便常常凑上来问到生养的年月,她笑而寡言,吞吞吐吐地说不清楚。
"怕是腊月吧?"
问得紧了,她反而去求教问的人,无知的样子让一些善生的娘儿们觉得可笑。她回答金山的时候也是这句话,金山也无知,因而把这个犹犹豫豫的说法看得很严肃。他扳着手指头回想造孽的日子,恍然记起一次半次的成功,如何成功却模糊了。女人就红着脸提醒他,那一次怎样,另一次又怎样,不是那一次便是另一次了。金山于是频频点头,仿佛确有那么一次,然而究竟是哪一次又是怎样的一次,仍旧是无从印证的模糊。次数太多,行与不行的界限也不大确定,他就不再计较。总算喂鼓了女人的肚子,别的可以一概抹煞,况且他不是一贯强悍的么!鬼迷心窍的杨金山想到女人的顺从,真以为自己确有点石成金的本领了。他已经计算着新的成功,有一便该有二,种一次是完全不够的,不够的!他忽略了女人眼色里的慌张,不晓得女人在求助于他的糊涂,只以为那是怀想他对她的种种侮弄而浮出来的娇羞。他感到慰藉。他喜欢她战战兢兢的样子。女人的胆怯让他加倍地尝到了为夫为父的喜悦。他要让咒他无后的人看看,堂堂正正的杨金山就要做那个小崽子的父亲了。
第二年正月十六日,坐落在洪水峪村南的杨金山的宅院一片繁忙,产妇凄厉的叫声自半夜响到黎明。大北屋的油灯陡然熄灭,接生婆累得昏头昏脑地踉跄到台阶上,向脸色苍白的杨金山郑重宣告:一把大酒壶,一个带把儿的大酒壶!边说边把一个带血的手指直挺挺地伸出来,以它来象征降世者与另一类有别的最显著最紧要的标志。不用比划金山也明白了,嘹亮的哭声把底细全部告诉了他。他的儿子很强壮,他的儿子对一切很满意,他的儿子在呼叫父亲,那哭声孝得不能再孝了。
"狗日的!我那儿哎!"
杨金山一头撞进了大北屋,猛兽似的向母子俩扑了过去,在炕沿上跌翻了身子。
守在院子里的乡亲不胜唏嘘。
杨天青不在家,初五就赶着骡子到西水一带驮脚去了。似乎要避开那件事,在外周游了近一月。归来是在十几天之后,在村外遇到老乔家的二小子,说菊豆生了一个男孩儿,名字已经定了,唤做杨天白。按族里的旧名谱起的,天白恰好对着天青,是他的弟弟。二小子又耍笑,说再揍一个出来,怕要叫做天黑,天黑的名儿还真没见过。
"快去看看吧,你弟弟胖着哩!"
"我婶子……咋样了?"
"淌了半缸血,你叔把她当佛供着,忘了当初咋着治弄她来,你快去看看吧。"
天青呼了一口气,却拉不开腿,呆呆地站了片刻。他把骡子牵到山上,在一面草坡上躺下来。一蓬枯萎的野蒿子拂着他的脸,头顶上的白云在冷风里匆忙地赶路,树林里此起彼伏地响着嗖嗖的冰凉的声音。
那人是他弟弟。这层意思竟没有想过。他既然唤做天白,那么他天青必得做他的堂兄弟,这是杨姓的名谱里早已排定了的。他想不到这一层,是因为他一直企图做他的父亲,他确乎是个父亲。然而事情已经明确,对儿子他只能以兄弟相称,直至永远。他也将无尽无休地做那个女人的侄子,永远无法改变。遥想落马岭野地里的一幕,两条命透彻骨髓的联合,却原来都是无益的徒劳,只是一时的凑趣了。他无法容忍。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他不能理解那个小畜生凭什么要被叫做杨天白。陈年的名谱是祖宗里的混蛋灌多了薯干酒之后说的昏话,他不能答应事情落到这个地步,自己这条命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这般戏弄,他得吼天叫地把自己的东西要回来、偷回来、夺回来!他不怕杀了谁。他不怕。杀谁却不知道。或许就该杀了自己?该杀么?
杨天青跨进院子的时候,又成了以往的那个人,恭顺而委琐。先在槽头上围着牲口安顿了一阵儿,然后把揣热的钱塞到叔叔贪婪的巴掌里。钱是厚厚的一叠,叔叔喜笑颜开,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就憨蠢地低了头,仿佛对自己的能干很不好意思。
"骡子劲道差些了吧?"
"不差。"
"天天喂的啥?"
"黑豆。叔让喂黑豆,不敢买麸子,怕瘪害了它不是……"
"喂得不赖,有膘!"
天青眼看着别处,耳朵却搜寻北屋里的动静,听到郞郞*'*'的声音。女人竟然怯得不敢招呼他一声么?
"……婶子生了?"
"生了。"
"生的啥?"
"儿子。"
"胖不?"
"猪崽子!"
"……挺结实?"
"像个骨碡。"
"…………"
天青舔着嘴唇,等着,叔叔打个呵欠,似乎不理会他的意思,也不准备把他请到坐着月子的北屋里去。侄子犹如外人。
"你歇吧。院子里抬胳膊抬脚轻些个,看惊了小崽子,他睡不实。"
"婶子好不?"
"奶水足着哩,吃不清!"
"有奶就踏实了。"
"可不……你担水去?不歇歇?"
"这缸……空了。"
"要担就担去吧。"
天青在水泉结了冰的石条子上蹲了半天。溪流对岸有人赶着羊群走过,见他渴坏了似的咔咔地嚼着冰凌,像吃干粮一样。他东倒西歪地担起两桶水,似乎喝多了酒,又像扮演着一出山梆子戏,幽幽地唱着什么。他不停地以袄袖子刮脸,不知是对付冷汗还是对付风催的寒泪。
惊蛰那天后晌,杨金山去村西办事。杨天青攀上柴垛,隔墙看着叔叔的背影逶迤远去,随后跳下来斗胆奔向北屋,撩开了厚重肮脏的棉布门帘子。菊豆捧着一只乳,正给没出满月的天白喂奶。两个人没有话,先是彼此痴迷地看着,然后就把目光合成一股,共同投到襁褓里小小的面孔上。天白吃力地含着奶头,两颗黑亮的眸子却忽东忽西的极是灵活,天青的大手不由地捏向了他。
"轻些,冤家!"
"把我想死!"
"像你不?"
"我啥样儿?"
"看他便知了……"
天青嘻嘻地笑起来,女人把脸弯到天青的胸襟嗅来嗅去,在腋窝旁稳稳地靠住,天青的爪子就移上女人的奶包找不见路似的仓皇地乱走,女人便也嘻嘻地呜咽起来。突然静了嘴,一块儿听着窗外。窗外也静着,只有懒散的母鸡在咕咕地觅食。
"走吧,他回来可了不得!"
"回不来,怕才到哩!"
"撞上就毁啦!"
"撞上罢了,我怕?"
"他可不拿斧子砍翻了你……"
"砍去!三个够他砍一气的。"
"人后充啥牛胆子,你个鬼呀!"
"算啦……这次拉倒!"
天青把手紧催了几下,由女人的腹窝里恋恋地拔出来。天白已经松了小口,粉红的舌尖顶在唇间缝隙里,鼻管一扩一扩地香甜地睡去了。女人敞着白胸,从炕沿上端起一只碗,很苦闷地自揉自握,把盛开的奶花射进去,溅到天青手上的几朵让他埋头舔吃了。
"留奶袋子里怕啥?"
"胀煞哩!"
"真就吃不清?"
"吃不清。"
天青着了魔,下巴耷拉下来,死盯着葫芦把儿似的口兹口兹喷水的奶尖儿。让女人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股孩子气。
"傻啦!想吃?"
"我……"
"想吃……你吃去。"
"不疼?"
"我那冤家哎!"
天青哈着碗似的大嘴扣了过去,将热绵绵的肉坟团团包住,甜腥的浓汁渗进喉咙之后,他就觉着自己真是这女人的宠物,而女人则是他的仙了。他在白日梦里琢磨着将她吞掉。
杨金山回到院子,见天青正坐在篓子上哼小曲儿,手里绕着骡子的麻绳笼头,往上面编纳一朵破布剪出的花饰。他默默地从侄子身旁走过去,始终没闹明白那是哪里弄来的高兴。都说侄子呆,看来确是呆了,然而那呆的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人不放心。刚才拒了媒婆提的婚事,礼钱索得太狠,就是倒贴钱,他一时也舍不得丢开这条过人的劳力。侄子若知道了这些,还会唱小曲儿给自己听么?如果明知道了还要唱,高兴里便有恶意了。睡他的屋吃他的粮,厚道的侄子不像是抵触什么,怕是真高兴着哩!碗沉炕暖不高兴才有怪。杨金山释然了。
谷雨前夕杨天白过了百日。第二天杨金山独自去史家营为老丈人送喜酒,日头偏西了仍不见回来,那头骡子却在晚饭时辰踏踏地闯进了门道。鞍鞒光溜溜的,槽里添了料豆,畜生竟不吃。以为叔叔给人拦在巷子里说话,等久了却还是不露,村头村尾均不见影子。
"路上跌了?"
"骑了一辈子牲口,他会跌?"
"不跌咋不回来?"
"回来不回来由他……"
"我去南岭崖道上看看?"
"等吧。"
菊豆向天青交换了一个眼色,天青却不懂,扒净饭碗就出去,在老乔家借了一只马灯架子,逆着山道奔回南岭之夜。
走着走着才略微有些懂,刷地冒了冷汗。回头看看村子,那座屋宇淹在黑风之中,似乎有两只秀眼在突突地放光,把一块黑割成阴沉的碎末儿。不敢想了。
在南岭一个阴风阵阵的道弯儿里,杨天青踩到了一颗头。虽说拎着马灯,静静摊开着的仍旧像是黑长的顽石。踩了也没有声息,就把灯光移上那张脸,腿上的肉绷紧,似乎有心再踏上一脚。路旁的草丛后边有崖,把这块软石头掀下去,不碎也能成饼,心事或许竟能就此了结。然而爹娘在冷冷地看着他了。这天白的父亲最终是把天白的另一个父亲狠狠地撂到了背上,鬼挪尸似的挟着一星鬼火,踟蹰地走在漫山的阴森里。
起初以为杨金山是醉了酒,因为全身上下无伤无血,扔到北屋炕上,开着的嘴巴微微地吐着辣气。一夜无话,菊豆悚然时掐天白的腚壮胆,哭声不能再大了,金山的表情却无比安详,睡得如僵若死。厢房里的杨天青睡得也不错,吭吭唷唷地扯着响鼾,因懊丧而赌气似的。天明以后杨金山不睁眼也不醒,两个醒过来的这才觉得情况不妙。请来族里的老人,擂胸打背扭胳膊,把死人颠翻了三遭,喷了无数冷水,好歹折腾出一丝活气。先睁开一只眼,随后动了一只手,却不说话,歪嘴馋狗似的拖出了一条长涎,伴着零乱的呜呜声。菊豆皱着青眉远远地看他,不知是悲是喜。天青却有些忍不住,外人刚刚走净,他就倚在门框上哧哧地呆笑起来。那人想动难动,欲说难说,怪模样委实滑稽。天青咧着嘴快活,心里没有不幸,女人更是没有,然而可恶的天白竟哀声哀气地大放悲声,让女人一奶头儿噎住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