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的 血                第十三章  


                  

    李慧泉一连几天没有出摊。生活绕了一个大圈子。他已经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莸得自由不到一年,他又稀里糊徐地往回走了。他闹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
许命中注定是那种走不上正路的人。他在人生的开端就踏上了方向不明的小路,数
不清的陷阱在等待着他,随时都可能跌进去。跌进去就爬不出来了,脑袋里有个严
厉的声音不停地对他说:“完了!”确实完了。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朋友被人
抓回去他会高兴些吗?他不知道,方叉子眼他一样,只是跌进更深的陷阱罢了。他
们谁也救不了谁,社会已经抛弃了他们。他们是人群里的渣滓,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垃圾。

    他们要么浑浑噩噩地活着,要么四处逃窜,像丧家之犬。他们永远找不到堂堂
正正的立足之地。

    生活里没有他们的位置。跟别人没有关系。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这是自作
自受。

    没有谁可以抱怨,甚至也用不着后悔。后悔没有用。他后悔的事情还少么?

    他中断了坚持多日的晨跑,窝在被窝里迟迟不肯起床。屋子像一座坟墓,枕头
散发出潮湿的气味。他看着墙上母亲的遗像,一边抽烟一边经受母亲的责难。

    “我养了一个没有出息的孩子。”

    母亲生前就是这么说的。他从劳教大队赶到医院,母亲不跟他说话,却跟站在
床边的薛教导员说了这么一句。报病危之后,薛教导员又陪他去了一次,母亲一句
话也说不出了,只是松松地拉着他的手,眼睛迷茫地盯着他身后的什么地方。穿白
大褂的人围着病床,他靠墙站着,眼看着母亲咽了气。薛教导员也靠墙站着,替他
拎着一袋毫无意义的桔子。他在医院的楼梯上蹲下来不想走,薛教导员使劲拉他,
一网袋桔子全都撒出了,黄黄的小球顺着楼梯直往下滚。他终于哭了起来。

    他欠母亲的债永远也还不清了。现在,他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两天没有取牛奶,罗大妈以为他病了。她中午过来看他,发觉他还在床上躺
着。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罗大妈吃了一惊。

    “泉子,怎么啦?”

    “没事。”

    “哪儿不舒服?”

    “没事。”

    “泉子,那件事你别放在心上,大妈不是有意的……”

    “您想哪儿去了。”

    他跳下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罗大妈想帮他扫地,他把扫帚抢了过来。他
的确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半个月前罗大妈为他介绍西巷的一个女孩儿,他一听名
字就拒绝了。女孩儿也是强劳回来的,光在朝外就搞了一个排的男人。他早就知道
她。他的口气使罗大妈很窘,他自己更窘。女孩儿有了工作,据说去年还是单位的
先进工作者。但是说这些没用。先进工作者跟这事没关系。
    “您就甭管了!”

    他当时好像发了脾气。他觉得受了侮辱。罗大妈也觉得对不起他,犯了多大错
似的。这能怪罗大妈么?他知道不能。但是看清了自己的身价毕竟不是一件开心的
事情。

    如今他已经谈不上什么身价了。

    他把所有存款都取了出来。不到两千块钱。存货值四、五百块。这是他的全部
家当。他到前门首饰店买了一个金戒指,其余的钱揣在怀里。将要发生的事情渐渐
地有了一个轮廓。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采取最后行动之前,时间在他手里。

    他来到了针织路咖啡馆。白天人不多。没有见到韩经理。门口的牌子上关门时
间改成二十三点半了。他要了两杯白兰地,坐在角落里独自喝起来。挨着餐桌的塑
料壁纸很脏。音箱里的乐曲像秋天一样凄凉。他朝一个面熟的服务员笑了笑,对方
愣了一下,冷淡地点了点头。他向她要了一盘沙拉。

    “生意不行了吧?”

    “新鲜劲儿过去了……”

    “崔永利来过吗?”

    “哪个崔永利?谁是……”

    “大胡子。”他用手在腮上比划了一下。她想了想,问售货口里面的人:“喂,
姓崔的大胡子来过没有?我这几天没上夜班……”

    “前天晚上好像来过……来过!跟赵雅秋一块儿来的。谁找他?”

    “没事,没事。”李慧泉连忙摆摆手。他脸有点儿红,好像让人抓到了内心的
秘密。他坐到天黑,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离开咖啡馆。生意仍旧清淡,大手大脚
的倒爷们不知藏哪儿去了。又到别的地方摆阔去了吧?

    他骑车来到京门饭店。大厅里灯火辉煌,外国人很多,但一点儿也不嘈杂。红
地毯棉花似的,把声音软软地吸住了。没有人拦他,他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张舞厅的
门票。舞池里晃来晃去的大都是中国人,一个个精神饱满。一些外国佬坐在桌子旁
边,显得闷闷不乐,打瞌睡似的。乐队很正规,指挥是个长长瘦瘦的大蚂蚱似的中
年男人。没有人演唱。曲了一首接着一首,喇叭有点儿走调,是按乐曲数目付报酬
的吧?乐队很卖力气。

    他坐到八点钟,很谦卑地走近一个穿制服的管理人员。制服上的大铜扣子像纪
念章一样闪闪发亮。

    “赵雅秋?她每星期五来……有什么事需要转告吗?”“没有,随便问问。”
他离开京门饭店时有些失望。他摸了摸口袋。比火柴盒大一些的首饰盒子有一种寒
酸的味道,他简直不愿意看到它了。

    他想干什么呢?

    她会嘲笑他吗?

    星期天是个晴朗的日子。他到商店买了食品和玩具。在天桥上长途车的时候他
有些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登了上去。

    路两边的景色很熟悉。于涸的水田里镶着密集的稻茬,冬小麦整整齐齐像绣出
来的绿色花纹儿。

    拖拉机喷着黑烟在空旷的田间土道上颠簸,远处的地里有一些铅笔头似的劳作
的人影。他看见了那条高出田野的水渠,像土坝,也像没头没尾的列车。那是劳教
大队一个冬天的杰作。薛教导员就是在那儿伤了腰的。不知是为了给他们树榜样还
是为了增强威信,也不知是因为天生喜欢干活还是因为心里装了不痛快的事,薛教
寻员干得极猛。半尺厚的冻土下边掏了洞,用胳膊粗的杠子狠撬。薛教导员大叫一
声便扑到地上了。他很佩服这个老警察,背起来就往卫生室跑。从那以后,薛教导
员对他一直很留心。过年的时候别人都有家里送的好吃的,薛教导员就塞给他两包
好烟。

    “省着抽。”薛教导员大概知道他捡烟头的,只是不点破。如果不是在劳教大
队,跟上这个老头儿上哪儿他都愿意,开荒,老头儿说:“一天掘一亩”,他准能
掘一亩。打仗,老头儿说:“你冲上去!”他准能冲上去。他知道老头儿会跟他一
块儿卖力气卖命。只是,劳教队是变不了的,他的许多梦想都没有用。而且,他觉
得薛教导员很可怜。打篮球时,老头儿的白背心后面有许多破洞,他走步而被判罚
之后那可怜的样子使破洞更为乍眼。

    他不能辜负这个人。他的事情得告诉他。世上,这是最后一个他对不起的人了。
会伤心吗?会骂他吗?由老头儿去好了。事情已经做出,就永远也不能抹掉。他应
当坐下来,跟老头脸对脸地好好喝一杯。

    薛教导员不在,到东北出差去了。

    他站在传达室窗户外边,觉得自己眼看要晕倒,网袋变得异常沉重,袋里的玩
具熊猫头朝下竖着,鬼脸变幻莫测。

    “他什么时候回来?”

    “半个月以后。到里边看人还是递东西?”

    “我就找他。我是年初离开这儿的。”

    “是六大队的吗?”

    “是……薛教导员家在良乡什么地方?我上家找他爱人也可以。”

    传达室的人从六大队值班室问到了家庭住址,写在一个条上递给他。

    “老薛人缘真不错呀!”

    窗里的人不明不白地叹了一声。李慧泉沿着土道往公路上走。很累。想好了一
肚子话无处说了。

    他原以为能在薛教导员宿舍坐下来,用茶杯端着酒喝,将话一古脑儿倒出。半
个月才回,来不及了。恰恰这时候出差,似乎是故意避开他。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把
他和别人隔开,很冷酷地将他推来搡去。他糊糊涂涂地不能静想,独自在秋阳下走
路。他抄近路走过一片麦田,看见了那个似曾相识的洼地,抢个最低的地方坐下来。
忘记是哪一年夏天了,他在附近看水泵,曾在这儿的草丛里躺下来,很安静很沉醉
地做那种羞事。天蓝蓝的,让他一点儿也不感到耻辱。现在天依旧蓝蓝的,却是一
大块将要塌下来的无法承受的嘲弄了。

    人活得丢了本分,不如一只田鼠。他就是一只田鼠。一只在阳光里呆不住只能
在黑洞里苟生的田鼠。

    他等不到长途车,便拦下一解手扶拖拉机,从网袋里抓了两听罐头塞给满脸不
高兴的人。良乡是邻县的大镇,拖拉机颠了一个多小时。他在镇尾一大片平房里找
到了薛教导员的家。两间平房,暗暗的,墙壁发黄发灰。儿女们都分出去,家里只
有老太太和她照看的三岁的小孙子。老太太生得凶相,一问才五十一岁,比教导员
还显老。她在镇上粮店工作,退休了。她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薛教导员在家里可能
不说劳教大队的事。他把熊猫递给小孩,孩子在一边静静玩耍。他坐了一会儿,觉
得不自在。老太太不爱说话,凶凶地看着小孩儿,问一句才答一句。墙上有四、五
个镜框,里面相片上的人大都是乡下模徉。家具很旧。沙发是自己打的,扶手刨得
不平,漆也太紫,弹簧又太硬。

    “房子很旧呀。”“老薛没本事。”“教导员是好人。”“没有比他傻的了。”
“教导员办事认真……”,“管什么用?”李慧泉很不好意思。他摸摸口袋,里面
有事先准备好的五百块钱。他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本想当面交给薛教导员的。他
知道薛教导员不会收,不收也可以留下。教导员不是替他保存过母亲的存折么。

    他把钱放在桌面上。

    “教导员替我垫过本儿,今天还了。您点点。您跟教导员说,我忘不了他……”

    “……没听他说过。”他看着她一五一十地把钱点完。他站起来要走。留他吃
饭,他说吃过了。

    薛教导员的爱人送他出来,淡淡的没有几句话。她恨他吧?是他这样的人把薛
教导员拴了大半辈子,她爱人的前程都毁在他们手里了。

    他站在良乡镇尘土飞扬的街道上,不知往哪儿走。他暂时不想回城。他真想搭
上一辆车随便地奔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永远不再回来。他知道方叉子的心情是怎么
一回事了。

    方叉子到昆明了吗?会不会被人抓住了?说不定已经供出他这个窝藏犯了吧?

    他走进一家小饭铺,买了半斤饺子,悦慢地吃起来。如果方叉子没被抓住,如
果抓住了没供出他来,他准备采取的行动是不是太傻了?换了别人会怎么做?

    即使那样,他也会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自己。生活仍旧不能轻松。直到自己稀里
糊涂地干出另一件蠢事。

    人要能远走高飞就好啦!要能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自己种自己吃就更好啦!

    他在镇子里逛了逛就回城了。

    晚上睡得很早,极快地入了梦。脏水塘只有个青蛙露着脑袋,眼珠像弹球那么
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担心它跳出水面,他怀疑它是只满身黄疙瘩的癞蛤蟆,
他怕自己会恶心得受不了。它动了还是水动了?他急得要出汗,两只脚不停地往脏
水塘里陷下去,怎么拔也拔不出来,烦躁得想找个东西打死它。

    正没有法子,听到门响。起初不以为是门响,紧接着听到人声,就睁着眼坐了
起来。罗大妈的声音,焦急得叫人一下子清醒了。他跳过去开门。

    “泉子!小芬病啦,你用三轮拉一趟吧。你大爷到街上叫车没叫着……”

    罗大妈说着说着要淌泪。他连忙穿衣服。脚扭在秋裤里怎么也穿不通。

    “您别急,不用着急……几点了?”

    “快一点了,睡着睡着肚子就疼起来了,把床单都咬破了……”

    “吃什么了?”

    “不是吃的。晚上觉得不好就没回师大宿舍,以为是怀孕反应,睡着睡着就掐
我,浑身汗混了……泉子,我女婿不在,你可要帮帮我呀!”终于抽嗒起来了。李
慧泉感到很紧张。他把三轮停在外院,走进南屋。罗小芬脸色苍白,发青的眼皮和
嘴唇在轻轻抽搐。神智已经不大清醒,但罗大妈手碰到她身体的时候,却能低低地
叫出:“别碰我!”接着便烫了似的浑身大抖一下。穿不成衣服,只得用被子裹上,
连褥子一块儿抬起。他抬头,老两口抬脚,罗小芬折成一个虾米,简直是拖着掖着
到了三轮平板上面。不喊疼了,似乎已经昏迷。罗大爷使劲跺院子,身子转来转去。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李慧泉蹬上车,拐出东巷的胡同口就渐渐地
飞起来,耳边流过呼呼的风声。

    “大妈您抱着她,坐稳点儿!”出了神路街琉璃牌楼往左拐,车身都斜起来,
他屁股离了座,身子像腾空奔跑一样往前撞。骑自行车的罗大爷几乎赶不上他。他
不再紧张,甚至感到有点儿愉快,深秋的夜风清凉干净,街上没有人,数不清的路
灯为他亮着。他觉得自己像台质量很好的发动机,浑身上下的力气怎么使也使不完。
罗小芬不会有问题。她跟他一样年轻,怎么会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有他在就没有危
险。她会好好地活下来,会永远感激他,向他投过小时候那种令人亲切的目光。小
芬,你还疼吗?

    “坐稳!大妈……”车子从朝阳门立交桥的大坡上向东四方向冲过去。生活里
令人畅快的事情还是有的。只是不多。人不是每件事情都做给朋友、做给他喜欢的
人的。否则,哪来那么多无聊和错误呢?即使做给朋友的事情,也不是件件都让人
愉快,像眼下一样。如果为使罗小芬得救他必须蹬到虚脱,那么他情愿蹬下去。可
是,他为方叉子干了什么呢?

    他的心情又黯淡了。衬衣已经湿透,暖乎乎的小虫子顺着脊梁往下滑,在腰带
上满满地聚住。腿麻酥酥的,血管发胀。他俯在车把上嗯哧嗯哧地低吼起来。

    “泉子,累你了……”

    “您给她捂严,小心受了风。”

    老太太一路上不住擤鼻涕,擦眼泪。李慧泉的样子多少使老两口镇静了一些。
离骑河楼妇产医院还有一站地,罗大妈终于顶不住了。

    “小芬!妈叫你呢!她不行了……”

    “嚎什么!嚎有什么用!”

    罗大爷骑着自行车像醉鬼一样摇摇晃晃。人快死了,他的亲人就是这样的。人
没有亲人会怎样呢?

    昏迷不醒的罗小芬对别人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街道两边民房里的人们照样美美
地睡觉。

    活着跟别人没关系,死了也一样,除了亲人之外没有谁会真正关心她。只是病
得重了一些,她的母亲就受不住了。李慧泉想到,轮到自己的时候一定很冷清。没
有人哭,可能也没有人真正难受。

    医院走廊很安静,脚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很大的声音。他把罗小芬连同被子
横着抱起来,满头大汗地一直往里走。罗大妈把拖在地上的被角抓在手里。

    罗小芬的身子很硬,脸窝在胸上,一只胳膊向外翘着,像朝谁伸手似的。他突
然感到心里不是滋味儿。他看见她露在被子外边一只脚,穿着小小的尼龙袜,像孩
子的一样。

    这是跟他手拉手一块儿上学的小女孩儿。是高中时代见了他就露出鄙夷的目光
的高傲的公主。是见了面点头微笑的别人的妻子。这件事是不应该由他来做的。

    如果他遭到同样的不幸,她会平淡地告诉她丈夫:“我们院儿那个小流氓差点
儿病死。”甚至连提起都不提起。

    他却莫名其妙地为她难过。

    急诊室很快聚集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白屏风后面人影晃动,药味儿很好闻。
罗大妈回答医生的问话,罗大爷在一旁站着,用手帕擦汗擦红红的眼睛。李慧泉发
觉几个护士在看他,连忙退了出来。他的事完了,没有人再需要他,可以歇歇了。

    急诊室旁边有一间小屋,坐着几个神情疲乏的男人。里面可以吸烟。他刚吸了
几口,立即觉察这不是他呆的地方。都是些等着做爸爸的人,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人。

    爸爸。是一个很奇怪的字眼儿。他没有爸爸。他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生
在何处,不知道是谁把他弄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的所有不幸都跟这个谜有关系。
他的亲生父母还活着吗?

    但愿他们统统死掉。养父养母都已离去,让他们活着真是太便宜他们了。

    将要出生的孩子是最幸福的人。

    罗小芬被推进了走廊尽头的电梯,她的鼻子白得像死人,显得很俏丽。手术室
在五楼。罗大爷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中签了字,正哀声叹气地坐在靠墙的休息椅上。

    休克型子宫外孕。输卵管儿破裂。腹腔积血。罗大妈看看李慧泉,想说什么而
未说。她让老伴骑车去找女婿。罗大爷吃力地站起来。

    “我去……”

    走了两步,终于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李慧泉,说:“腿软得不行。泉子,你再帮
个忙……给你车钥匙。”

    “气足么?”

    李慧泉神情淡漠。不是不想帮忙,而是觉得别扭。那个文雅的助教把罗小芬搞
得怀了孕,把她弄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却在一边睡大觉。他讨厌看到这个人。上次
送沙发,他亲眼看见这个人让一只单人沙发压得上气不接下气。罗小芬看上这块软
泥巴,就因为他是助教。没有助教头衔他算个什么东西?就算他是助教又比别人强
哪儿去呢?

    人家哪儿都比他强。李慧泉想。他骑过景山东街、地安门、鼓楼、德胜门、小
西天,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尔有卡车从街上驶过,发动机的声音响得很久。
灯影里有个别人匆匆地走,样子鬼鬼祟祟的。

    宿舍在二楼。

    助教起初很紧张,过一会儿就平静了。

    “有危险吗?”口吻像大夫,就像问:“你哪儿不舒服?”

    “已经休克了。”

    “是吗?我们走吧……”

    助教跳上了自行车后架子。他的镇静让人不可理解。怎么能这样呢?

    “不会影响生育吧?输卵管……这是个很糟糕的问题……”她满肚子是血,搞
不好要出事了,他却说什么……生育?王八蛋!

    “骑慢点儿好吗?立交桥坡太陡,别摔着……已经进手术室了,急也没用。”
的确是个王八蛋。

    李慧泉不再搭理他,顺着陡坡俯冲下去。助教胆怯地抓着他的腰,像叫人带着
的臭娘们儿。到医院是四点半钟。李慧泉把钥匙交给罗大爷,悄悄地退到一旁。又
没有人需要他了。罗大妈热烈地跟女婿说着什么,罗大爷在一旁不时补充。助教背
朝外,李慧泉只能看到他在频频点头。

    李慧泉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双腿酸痛,脑袋麻木。天就要亮了,星星正陆续消
失。院子里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靠着方向盘打吨儿。墙角的枯树叶子在灯光下像
一撮一撮的烂纸和碎布头。医院的黎明到处有凉嗖嗖的药味在飘荡。一辆自行车从
铁栅栏外边经过,挡泥板旷旷孔响得很有耐心。空气中传来婴儿的哭声,细听听,
又没有了。

    他想起了梦里的那只青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让它吓得冒汗。他很明确地怕过
什么?小时候怕死。大了怕的是不知道自己下边该干什么。怕孤独。

    罗小芬好些了么?

    他仿佛看见一只手剖开了女人光滑洁白的肚子,血呼一下冒了出来。如果这是
他心爱的女人,如果她不行了,他会一头撞死在医院大门的水泥柱子上。他相信自
己会这么做。这并不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罗小芬完了,助教顶多假惺惺地掉几颗眼
泪。

    他扔了烟头,发觉腿酸得站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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