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讲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之谜(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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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意思的是,曹雪芹写史湘云,写她咬舌,口齿不清,把“二哥哥”叫成“爱哥哥”。写一个美女,却写她有这样的缺陷。第五十九回,写湘云晨妆时,两腮作痒,原来是又犯了杏癍癣,就问宝钗要蔷薇硝来擦,宝钗说前儿剩下的都给了宝琴了,又说黛玉配了许多,让丫头莺儿去取。可见她们这些美女,天天耳鬓厮磨,一个人脸上长了癣,就会传染开去,大观园的美女们,脸上有时也会长癣。曹雪芹开卷就说“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他“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我认为,他这就是写实,这些人物就是都有生活原型,他当然加进了艺术虚构成分,比如对二玉,还给他们设计出了天界身份,构思出一段灌溉和还泪的神话故事。但是,他的艺术功力,还是主要体现在鲁迅先生所概括的那八个字上,那就是:正因写实,转成新鲜。大家想想,历来书里写美女,可有像他这样写到腮上杏癍癣的?虽然他写了美女们的这个小缺陷,读者不仅不会因此失望,反而更相信这是些有血有肉的,真实的存在。 关于史湘云,大家都很熟悉的那些情节,我不细说了,比如她的醉眠芍药裀,跟黛玉葬花、宝钗扑蝶一样,是书里最优美的场面,成为后世无数画家画了又画,赏画人赏了又赏,永觉新鲜动人的可以说是永恒的绘画题材。我的讲座第一讲里就讲到,清朝时候人们就把她醉眠的憨态画出来欣赏,连骡车窗子上都画的是她。如果一群红迷朋友聚在一起,要求每人各举一例,来说明湘云的可爱,那么大家所举出的例子,可能完全不重复,不必一定去说她醉眠芍药裀。比如,就会有人举出她亲自在铁丝蒙子上烧烤鹿肉,当黛玉讥讽她的时候,她还说了句十分有名的话,记得吧?她说,是真名士自风流!那么,也就会有人举出另一个例子,就是荣国府里养的那些唱戏的姑娘,后来被遣散,有的不愿走,就分给各人当丫头。分到湘云名下的,是唱大花面的葵官,她把葵官装扮成男子模样,因为葵官姓韦,她就给她取了个别名,叫韦大英,什么含义?就是,惟大英雄能本色!这两个情节并不连接,但是,你想想,是真名士自风流,惟大英雄能本色,是不是一副很好的对联啊?如果加一个横批,你说加什么?我说加“霁月光风”,估计你能同意,这四个字是从第五回关于她的那支《乐中悲》里挑出来的,很显然,这副对联,把史湘云这个人物的基本性格和思想境界勾勒出来了。她跟黛、钗很不一样,黛悲观尖刻,钗自敛平和,她呢,倜傥潇洒,有男子气概。书里也写到了,她常女扮男装:第三十一回,说她有次穿上宝玉的衣服,贾母望过去,以为就是宝玉,直招呼,说快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她只是笑,不过去。史湘云的生活原型,跟贾母的生活原型相连属,是最容易确定的,她就是曹雪芹祖母家——李家——李鼐、李鼎的一个去世得较早的兄弟的女儿,也就是他的一个李姓远房表妹:我认为,书里写的关于湘云的那些情节,包括细节,基本上都是有原型事件、原型细节的,甚至像贾母跟她说的那个话,说别让灯穗子上的灰掉下来迷了眼,都是生活里实际出现过的,如果完全虚构,很难写出这一笔,很难想像到贵族府第里挂的灯,那灯穗子上也难免有积存的灰尘。 按说,湘云是一个透明度很高的人物,有回大家一起看戏,唱戏的戏子装扮出来,凤姐说像一个人,像谁?其他人都觉得像,都不说,她却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像黛玉,宝玉就给她使了个眼色,后来惹得黛玉跟宝玉怄气,她也很不高兴,宝玉就跟她解释,甚至赌咒发誓—— 宝玉的赌咒总是奇奇怪怪——这次是说如果没安好心,立刻就化成 灰,让万人践踏。湘云绝对快人快语,她听了就说:“大正月里,少信口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小性儿、行动爱恼、会辖治宝玉,这些对黛玉的评语多么准确呀,她就那么淋漓尽致地一口气说了出来,这是多么憨直爽朗的性格! 我所接触的红迷朋友里,固然有最喜黛玉或最喜宝钗的,但厌烦黛玉,对宝钗摇头的也不少,不过一提到湘云,几乎没有不喜欢的。关于湘云.其实谜团并不少,先讨论两个比较好解答的问题吧。 一个问题是,曹雪芹为什么要写湘云也跟宝钗一样,劝宝玉读书上进,走仕途经济的所谓正路?甚至于为此,差点被宝玉轰到屋子外头去。一位红迷朋友就跟我说,读到那里,他觉得很遗憾,为湘云遗憾,那不就等于说,湘云再美丽,再聪慧,也入了国贼禄鬼一流了吗?比起黛玉,那就简直是一个先进一个落后,甚至不仅是落后,简直是愚昧谬误了。很显然,这位红迷朋友,思维定势,被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某种流行观点束缚住,弄得僵化了。我在关于宝玉的那几讲里,表明了我的看法,就是曹雪芹写那些情节,写宝玉那些言论,那些行为,是认真的.他确实在肯定宝玉和黛玉的那种超越当时主流价值观的,带有叛逆性和进步性的思想情绪。但是,把书里的人物简单地按反封建和顺封建或者叫拥封建来分成对立的阵营,加以褒贬,那绝不 是曹雪芹希望于我们的,因为那绝不是他的初衷。他笔下的宝钗,我上一讲已经说到了,实际是那段历史、那种社会环境下的一个悲惨的人质。 为了生存.为了不被现实抛弃、碾碎,她拼命压抑自己的合理欲望,包括情欲.试图用内收外敛的办法来达到适者生存。但是,到头来,她也还是逃不脱被无情碾碎的悲惨命运,这哪里是一个所谓的 顺封建、拥封建的反面形象?这是又一种美丽被黑暗吞噬的悲剧,是一个值得我们深为惋惜的、很珍贵的生命。但是湘云说那样的话,跟宝钗还不同。宝钗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宝钗具有某种深刻性,是看透了,但是不去忤逆,还存在幻想,还希望哪怕是像柳絮那样的轻薄无根的东西,也终于还是能“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湘云却是一派天真烂漫,她在仕途经济这类问题上,跟她不认识当票一样,她不懂,没有什么定型的思想意识,她不过是跟着宝钗学雪罢了。 虽然话赶话的情况下,遭到宝玉抢白,那段情节确实是表现并肯定二玉的进步性,但并不等于是在表现与批判湘云的落后性甚至更动性,我认为曹雪芹他是在写湘云的性格,她就那么没心没肺,口无遮拦。当然,她也是历史的人质,她虽然说过“双悬日月照乾坤”的牙牌令词,其实那只是作者借她的口暗示书里故事的具体背景,并不是写她有政治意识,她是并不知道悬在他们头顶上的日月之争,将会怎么彻底影响他们的命运的。作者通过第五回,通过秦可卿临终遗言,甚至通过小红那样的角色说出“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让读者意会到,金陵十二钗,她们这些美丽的青春女陛,头上随时可能坠下利剑,但是她们自己大都浑然不觉,她们吟诗填词,赏菊食蟹,簪花斗草,欢声笑语,这是多么让人心碎的似水流年,如花美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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