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羊的门 第一章 主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我就是羊的门。 我就是门。凡从我进来的,必然得救,并且出入得草吃。盗贼来,无非要偷盗、杀 害、毁坏。我来了,是要叫羊得生命,并且得的更丰盛。 —— 摘自《圣经·新约全书》 一、土壤的气味 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版图上,有一块小小的、羊头状的地方,那就是豫中 平原了。 踏上平原,你就会闻到一股干干腥腥的气息,这气息微微地在风里、或是空气中含 着,这自然是泥土的气息了。 那么,稍稍过一会儿,你会发现这气息偏甜,气息里有一股软软的甜味。再走,你 就会品出那甜里还含着一点涩,一点腻,一点点沙。这就对了,这块土地正是沙壤和粘 壤的混合,是被古人称做"下土坟垆"的地方。这说明你的感觉很好。尔后,从东向西, 或是从南向北,你一个村庄一个村庄的走下去,你会发现虽然道路阡阡陌陌,土壤是一 模一样的,植物也是一模一样的。仅仅是东边的土质含沙量多一些,而西边的粘壤多一 些;南边的碱性含量大一点,北边的酸性多一点,没有太大的差别。再走,你先是会产 生一种平缓地感觉,甚至是太平了,眼前是展展的一马平川,一览无余,没有一点让人 感到新奇和突兀的地方,平得很无趣。接着,你就会对这块土地产生一种灰褐色的感觉, 灰是很木的那种灰,褐也是很乏的那种褐,褐和灰都显得很温和,很亲切,一点也不刺 眼;但却又是很染人的,它会使人不知不觉地陷进去,化入一种灰青色的氛围里。那灰 青是淡调的,渐远渐深的,朦朦胧胧的,带有一种迷幻般的气蕴。若是雨天,大地上会 骤然泛起一股陈年老酒的气味。那是雨初来的时候,大地上刚刚砸出麻麻的雨点,平原 上会飘出一股浓浓的酒气。假如细细地闻,你会发现酒里蕴含着一股腐烂已久的气味, 那是一种残存在土壤里的、已很遥远的死亡讯号;同时,也还蕴含着一股滋滋郁郁的腻 甜,那又是从植物的根部发出来的生长讯号,正是死亡的讯号哺育了生长的讯号,于是, 生的气息和死的气息杂合在一起,糅勾成了令人昏昏欲睡的老酒气息。 这就是平原的气息。 平原的气息是叫人慢慢醉的。 春日里,在雨后新湿的乡间土路上,那隐隐的酒气里会泛出一股女性的肉味,是一 种有点熏人的、肉质的甜香;夏日里,在烈日灿灿的正午,那酒气里会泛着一股浓浓的 腐酸,腐酸里会散出一股男人下体的臭味;秋日里,当小风儿溜过的时候,那酒气就显 得有点涩了,涩出了一股淡淡的婴儿脐带的腥味;冬日里,酷霜过后,走在弯弯曲曲的 车辙上,那酒气里会含有一种干干的苦艾味,苦得哑,苦得很老道,就像是晨光里老人 那一声带血丝的咳嗽。 再走下去,你先是会眼晕,尔后会头晕,走着走着,你就会觉得你已植入了平原, 成了平原上的一株植物了。 二、三千年留下的一句话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块平原,这块古老的土地,也曾是一个国家。一个记录在文字 上的国家,叫做许国。 据史载:许人立国不久,即惨遭战乱。先有郑人伐许,宋人伐许,晋人伐许,卫人 伐许……许人颠沛流离二百余载! 战国初,许地再次瓜分,隶属韩魏。秦二世三年,先有沛公南攻许地,屠之;献帝 三年,又有李觉、张济掠许地,所过杀无遗! 西晋迄南北朝时期,事变剧烈,尤过前代。永兴二年,刘乔攻许;永嘉二年,王弥 陷许;十二月,太傅越帅甲兵四万战许;太清二年,大都督刘丰生将步骑十万屯许…… 前后兵甲锯民长达一百八十余载! 隋唐之际,贞观四年秋,许地大水。嗣圣七年,许地大雹。继又有安史之乱,安禄 山遣兵克许,遍地烽烟,民惨遭巨祸。永贞二年,许地大旱;十二年,许地大雨,民溺 死者不计其数;元和九年九月,吴元济掠许,许人恐,窜伏于荆棘间,为其杀伤驱剽者 不计其数;可谓蹄蹄见血! 五代、北宋间,淳化元年六月,许地大风雹,坏民舍一千五百区!至道二年许地蝗 食苗;宝元五年,许地地震;庆历七年,又震;至元四年,霪雨害稼,麦禾不登;十九 年,蝗食害稼,草木皆尽,大饥! 明弘治六年六月,大旱;秋八月,大水;冬,大雪,平地三四尺,民多冻死!正德 十四年,地震,房屋摇动,民大恐!万历十六年,大疫,死亡枕籍!二十一年,大水, 禾稼尽,人相食!十四年二月,李自成破许地,所到之处,老稚无存,房屋尽毁,许地 洗劫,尤以此次备极惨痛! 清康熙十一年,大雨;十五年,地震;十六年雨雹;夏,大疫;秋,大蝗;是岁大 饥,人相食! 咸同之际,太平天国起于前,裕匪、皖匪乱于后,往来驰骋,窜扰许地屡屡,计十 五年,民苦不堪言! 宣统三年,辛亥,武昌革命军起,许地西、南土匪蠢动;冬十月,盗匪蜂起,乡民 大扰…… …… 是呀,一页黄纸一页泪。连年的战乱,天灾又是那样的频繁,人是怎么活过来的呢? 那一代一代的后人又是怎样得以延续呢?没有人知道。也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三千年 过去了。在广袤的豫中平原上,仍然是一处一处的村舍,一处一处的炊烟……人活着, 树也活着。三千年啊,漫长的三千年也仅仅传下来这么一句话,说这是一块"绵羊地"。 绵羊地呀! 三、草的名讳 在平原,有一种最为低贱的植物,那就是草了。 当你走入田野,就会看到各种各样的、生生不灭的草。 它们在田间或是在路旁的沟沟壑壑里隐藏着,你的脚会踏在它们的身上,不经意的 从它们身上走过。它当然不会指责你,它从来就没有指责过任何人,它只是默默地让你 踩。 若是待的日子久一些,你就会认出许多草的名称。比如说,那种开紫色小白花的草, 花形很小,小的让人可怜,它的名字就叫"狗狗秧"。比如说,那种开小喇叭花的草,花 形也是很小,颜色又是褪旧的那种红,败红,红的很软弱,它的名字叫"甜甜牙棵"。比 如说,那种叶儿稍稍宽一点、叶边呈锯齿状的草,一株也只有七八个叶片,看上去矮矮 的,孤孤的,散散的,叶边有一些小刺刺儿,仿佛也有一点点的保护能力似的,可你一 脚就把它踩倒了,这种草就叫"乞乞牙"。比如说,那种一片一片的、紧紧地贴伏在地上、 从来也没有抬过头的草,它的根须和它的枝蔓是连在一起的,几乎使你分不出哪是根哪 是梢,它的主干很细很细,曲曲硬硬的,看上去没有一点点水分,可它竟爬出了一片一 片的小叶儿,这种草叫"格巴皮"。比如说,那种开黄点点小花儿的草,那花儿小得几乎 让人看不见,碎麻麻的,一点点一点点的长在那里,它给你的第一印象就是让你轻视它, 这种草叫"星星草"。有一种细杆上带一些小黑点的草,粗看虽瘦瘦弱弱也浑然一体,细 看又是分节的,你用手一抓,它就自动地解体了,断成一节一节的,这种草叫做"败节 草"。有一种看上去是一丛一丛的,丛心里还长着一些绿色的小苞,它的身形本就很小, 自顾不暇似的,可丛蕊里却举着那么多的小蛋蛋,这种草就叫"小虫儿窝蛋"。有一种叶 片厚厚的,杆也是肉乎乎的草,它的叶身是油绿色的,顶端却是碎碎的浅黄,那种黄似 花非花,很像是猫的眼,如果你把它掐断,它会流出一股奶白色的汁液,那汁液是很毒 的,它可以让割草孩子的"小鸡鸡儿"肿成碗大,也可以点瞎人的眼,这种草就叫"猫猫 眼"。有一种叶儿呈柳叶面又显得很柔,很低眉顺眼,这种草就是"面条棵"了。有一种 草是蔓生的,它缠缠绕绕地伏在庄稼棵上,一爬就是几尺长,藤一样的棵棵上生长一种 扁圆的小叶,结有一嘟噜一嘟噜的扁豆状的绿色小浆果,浆果酸酸的,也有一丁点甜味, 这自然是"野扁豆棵"。再比如,有一种茎端举着一个个紫红色花序的草,那草的下部很 柴很单,却高擎着一只只紫红色的、菱形的小灯笼。那紫也是很陈旧的紫,渐渐褪出来 的紫,红也是水洇出来的那种红,颜色是慢慢浸上去的,看上去没有一点儿亮光,却又 是经得住细看的,这就是"灯笼棵"。再比如,有一种叶儿分叉的小草,茎上的草叶是一 对一对的,分开叉成剪状,中间是一个小小的鼓结,这就是"剪子鼓棵"了。再比如,有 一种蔓儿弹弹长长、又曲曲弯弯、线一样细的草,它隐在庄稼棵的下面,紧贴在地皮上, 就把那线一样的蔓儿扯出去,生出几片椭圆形的小叶,这看上去就很勉强了,很有点力 不从心了,可它却又结出果来了,那果珠儿一样圆圆,油绿色,翡翠似的,尝了,味又 是很苦的,这就是"蜜蜜罐"。再比如,有一种大叶的草,草叶呈圆弧状,叶面稍宽,一 株一株的散长在庄稼地里,这就是"猪耳朵棵"。再比如,有一种草的颜色是暗绿的,叶 面稍窄一些,矮矮的小棵棵,那叶儿软塌塌的,很疲劳的样子,那绿也是往下走的,往 暗处往灰处走的,没有一点色泽,这就是"灰灰菜"。"白号"是靠气味引人注意的。它总 是孤单单地生在草丛中,不怎么起眼的,可它能分泌出一种薰人的气息来,那气息也是 很复杂很不正道的,开初并不觉得,慢慢你就有点晕了,就觉得那味似香非香、似臭非 臭的,却暗暗地逼人,叫你头懵。"毛妞菜"的叶是团状的,团儿很小,是贴在地面上生 长的,几片叶子呈瓣形平贴在地上,中间有一个很小很绒的蕊,也是散散落落,尽量不 引人的。"麦郎子"是伏游在麦田里的草。这是一种没有颜色的草,它伪在麦棵上,麦苗 绿的时候它也绿,麦子黄了,它也跟着黄,身子紧缠在麦穗儿,看上去游游动动,躲躲 闪闪,却也结出一个小小的,很不像样的穗儿,有籽,只是很秕。"毛毛穗儿"就不同了。 它叶儿油绿,一丛一丛的,高高地挑着一个毛绒绒的穗头,穗头上有许多绿针一样的绒 刺儿,那刺儿很软,很平和,带一副乖顺的样子。"水萝卜棵"的叶儿呈慢缨状,是扑在 地上的,它的水分全储在根部,因此根就显得粗一些也长一些,拔出来看是嫩白色的、 带须,尝了,有一点涩甜。"驴尾巴蒿"的穗头很长,下垂着弯成弓形,叶儿是条状的, 也长,茎儿弹弹的,总像是弯着腰,不敢抬头似的。 马屎菜"一身油绿色,叶肉看上去很厚实,看上去油汪汪肉乎乎的,茎杆却是浅红 的,红的很宽厚,不暴茎头又盘蜷状,略带一点点浅黄。"野蒺藜"也是随地蔓生,开着 一丛丛碎星样的小黄花,花也是尽量往小处去,往淡处走,一星星、一点点的,看上去 哀哀顺顺,却生出一种六棱形的带刺的蒺藜果,那果上的刺极为尖锐,稍不留意就会狠 狠地扎你一下。"涩格捞秧"的茎很细很长,一节一节的,每节有四叶,叶儿是棱状的, 对称的,茎上生有一种灰灰的短毛刺儿,很涩……在豫中平原,最为普遍的、最为常见 的草,也就是这二十四种了。 在平原上,阅过了这些草的名讳,你就会发现,平原上的草是在"败"中求生,在" 小"中求活的。它从来就没有高贵过,它甚至没有稍稍鲜亮一点的称谓,你看吧:小虫 窝蛋、狗狗秧、败节草、灰灰菜、马屎菜、驴尾巴蒿……它的卑下和低劣,它的渺小和 贫贱,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是显现在外的,是经过时光浸染,经过生命艺术包装的。 当然了,这些草也有显赫的时候。那是因了一个人的名气,因了一个人的极为特殊 的嗜好,当这二十四种草编织在一起的时候,它才有了闻名全国的机会。那就是著名的" 呼家堡草床",也叫"呼家堡绳床"。这是后话了。 四、屋的意识 在平原的乡野,无论你走进任何一个村落,三步之内,它就会听到这样的招呼声:" 吃了么?" "吃了么?"是一种泛泛的亲切,是一般性的问候。它就像是西方社会里那个没有" 心"字的"你好",就像是一个陌生的点头,一个可以对任何人的客气。它的声调是温顺 的,乖巧的,善意的;在心性上却是防范的,远距离的,言不由衷的。它的热情和它的 假心假意互为表里、共荣共存。同时呢,它又是一个陈年旧日的烙印,一个一代一代相 传下来的饥饿信号的烙印。 所以,"吃了么?"是平原上的第一句话。说过"吃了么?"之后,一般是不会再说第 二句话的,除非是相熟的朋友,或是比较亲近的人。到了亲人相见或是朋友见面的时候, 你才会听到在豫中平原上广为流行的第二句话:"上屋吧。" 这时的"上屋吧"就成了一种特别的邀请,成了一种真心实意的表达,成了一种表面 淡化了的、却又是肉贴肉的亲切。在平原的乡村,如果你走进一户相熟的人家,狗在你 的腿边"汪汪"地叫着,这时候有主人从院子里迎出来,说一声:"来了?上屋吧。" 这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这是在告诉你,你已经到"家"了,这里就是你的"家"。你 自然会受到最好的款待,连狗都不会再咬,顺从地对你摇一摇尾巴……在这句话里," 屋"的发音是很重的,"屋"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家园的象征,也是避难之所的象征。 在平原,"屋"一直是避难之所的象征。 天是很大的,很大很大,大得没有依托;云又是很重的,很重很重,重得随时都会 塌下来。那云,看着是白的,软的,高高的,一絮一絮的,可倏尔就会黑下来,整个天 都会黑下来,黑成鏊子底,那黑气能贴着人头飞!更不用说风霜雨雪,雷鸣电闪,又是 那样的无常无序。人,靠什么藏身呢?天就压在头上,一个细细的小脖颈是支不住天的。 地呢,又是展展的一马平川,那平缓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无处躲藏。因此,人的恐惧是 写在脖子上的,人首先要给自己找一个避难之所,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于是"屋"的概 念就产生了。"屋"的意识是建立在死亡之上的,"屋"字是首先把"尸体"架在头上,尔后 才有了稳固的一层一层的生存底座,那是一种先有"死"后有"生"的认识,也是从"死"到" 生"的无限循环。这个循环是由平原人的生存口诀组成的:……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 生一个儿子;儿子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儿子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 个儿子……" 在这里,人毕生的精力都放在了"屋"的建造上,房屋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的第一要素, 也是人们的精神外壳。人们一生一世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要建造一所房子,一个"屋", 这个"屋"的实质是内向的,是躲避型的,是精神大于物质的。可"屋"的外化却是以小见 大的,以弱对强的,以有限对无限的。同时,在"屋"的意识里仍然含有阴性的、单一的, 小私小我的情结,就像坡上的羊一样,看似一群一群,却是孤孤单单、一个一个的。不 管怎么说,毕竟还是有了一个"屋"。天很大,不是吗?可我有一个"屋"呀! 在这里,"山"和"水"都成了平原人的假想和渴望,成了对天的抗拒仪式,是企盼着 受到庇护的意思。于是,这里的房墙叫做"屋山",这里的房顶也就很高昂地叫做"山脊" 了。在平原的乡村,盖房是一定要起"脊"的,那怕是一间小小的茅屋,也要起一个"人" 字形的房脊。条件好一些的,盖得起瓦屋的,那讲究就更多一些,有起"龙脊"的,有起" 泥鳅脊"的,有起"莲花脊"的,有"斗拌脊"的,还有"五脊六兽"的……这样的房脊有着 一种假想的战斗姿态,仿佛是对天的宣战。房脊上安放的、塑造的、雕刻的全是与水有 关的信物,比如,龙;比如,鱼、海马;比如,莲花;正房正脊上还要插上两面猎猎的 红色小旗……这就是平原人以"山、水"来对付天的精神战斗了。然而,在内里,那恐惧 却是真真切切的,是刻在骨子里的。 在这里,人的骨头是软的,气却是硬的,人就靠那三寸不烂之气活着。在后来的日 子里,那"气"竟然成活了一个人物,一个真真切切的,在平原上广为流传的传说……" 五、平原上的一个传说 若是从颍平县城出发,走上三十五里,就到了丁集,再走十五里,是王集,过了王 集,慢八里,是黑集。过了这三集,就是赫赫有名的呼家堡了。 在路上,乡村里的公共汽车颠颠簸簸,行人的嘴又是很碎的,你在摇摇晃晃,半睡 半醒之中,不由地会听到一些传说。这些传说是经过平原乡人口头加工的,自然会有夸 张的成分,开初的时候,你也许根本不在意。渐渐,会有些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飘进你 的耳鼓,其中有三个字,会反反复复地在你的耳边出现,这就是"呼家堡"。在他们的言 谈话语中,你会不断地听到"呼家堡……"这三个字。当他们说"呼家堡"的时候,那种口 吻,那种姿态,必然会引起你的注意。再过一会儿,你就会感到吃惊,会好奇地支起耳 朵来……" 行程中,那话语就像是扯不断的线头,在你的耳畔缠绕着。日光冉冉,车窗外是黛 青色的平原,一处一处的村舍在你的眼前晃过,那贫穷是显而易见的……慢慢,你会觉 得有些讶然,会产生一种对"呼家堡传说"的谜一般的疑惑。你不由地会茫然四顾,看一 看行人的脸,试图想读出点什么?可你什么也没有读出来,在平原人的脸上,是猜不出 字的。于是,你的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当车来到呼家堡站牌下的时候,你会毫不犹豫 地跳下车来,你说:我要看一看。 当你走进呼家堡的时候,你会发现,正如路人所言,这里的村舍的确是一排一排、 一栋一栋的,看去整齐划一,全是两层两层的楼房。那楼房的格局是一模一样的;一样 的房瓦,一样的门窗,一样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模一样的厨房和厕所。你一排一排地看 下去,走到最后时,却仍然跟看第一排时的感觉一样。尔后,你推开一家小院的门,径 直走进去,你会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房门全都是不上锁的。那你就大胆地走进去,看一 看这户人家吧。抬起头来,你自然第一眼就看见了挂在门上方的一个红色的小木匣子, 那个小木匣子四四方方的,前面是镂空着,在镂空的地方,刻的是一个红五星,不用说, 这一定是个小喇叭了。紧接着,你就会看到挂在玻璃窗后面的窗帘,那窗帘是淡蓝色的, 上有竹样的图案。门两旁和屋后挂的窗帘竟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幅面,一样的长度。 接下去,你会看见摆放在屋子里的沙发。那沙发是全包的那种,看上去很大很结实也很 笨重,沙发上也全都套有白色镶蓝边的包套,十分注目。沙发总共有三只,两只单人的, 一只双人的。两只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一个暗红色漆面的小茶几,对面摆放的则是那只双 人沙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型的会议室。那么,你再次抬起头来,立时就会看见挂在 墙上的挂钟。那钟很大,有一米多长,近两尺宽,表壳是长方形的,木制旧式的,木壳 上也漆着暗红色的亮漆;那种的表盘是乳白色的,下边垂荡着一个响着钢音的钟摆,钟 摆一嗒一嗒地走着,突然会"口当"的一声,那荡声吓你一跳!接下去,你的目光会 从一些家私上扫过,回过身去,就看见了贴在茶几上方的画像,那画像并不大,小幅的, 有一尺见方,是照像制版后印出来的那种。你贴上前去,会发现那是一个老人的画像。 老人的脸很阔,是一张有棱角有皱褶的国字脸,眉毛很浓,很黑,鼻梁很高,眼细细地 眯着,可那光一下子就从睫毛里透出来了……让人不由地肃然。 当然,你不会就这么只看一家,你肯定想多看几户人家。那么,假如你一家一家地 看下去,你很快就会发现你是进了一个迷宫。你马上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 走错门了?你看,你又进了一户人家,却发现房子的格局是一模一样的,房间的布局是 一模一样的,连家具摆放的位置也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小院,一样的厨房,一样的小 喇叭,一样的窗帘,一样的沙发,一样的挂钟,一样的彩电,一样的空调,一样的贴着 一个老人的画像……再走一家,再走一家,你的头就晕了,你也不知道你是走到哪里去 了。你会不断地问自己,是不是有病了?见鬼了?可当你从一个门里退出来,重新回到 村街上的时候,你肯定会碰上一个戴红袖标的老人,他会很警惕地问一声:是参观的么? 你说,是的。那么,他就会对你和蔼地笑一笑,"唔唔"地点点头,去了。 终于,你要离开这里了。走在呼家堡的柏油马路上,你还会看到学校、医院、浴池 和村舍周围的工厂……一切看上去都井井有条,可你还是弄不清这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 当你越过一片片整齐划一的田野,试图重新走上国道的时候,还有一个惊讶在等待着你。 在夕阳的余辉下,你会看到一大片坟墓,那坟墓也是整整齐齐的,一排一排,一方一方, 一列一列的,每个坟墓前都有一个碑刻的编号,每个编号上都有规定的顺序,在这里, 死亡之后,仍然排列着编号和顺序……在坟墓前的花墙上,写着几个赫然的大字:地下 新村。 也许过一些日子,在平原上待得久一些,你会听到这样一句话,这是一句很著名的 话,这句话就是有关呼家堡的宣言:我不信猫不吃生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