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羊的门 第十章 一、谈判 那个电话来得很突然。 接电话的时候,呼国庆正在兴头上。上午,他刚刚代表县委、县政府去给教师们补 发了拖欠已久的工资,尔后又与流着泪表示感谢的教师代表们一一握手,合影留念。在 那个特殊的时刻,他也是很激动的。不管怎么说,在全县教师面前,他终于实现了他许 下的诺言。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有些教师竟感动地称他为"呼青天"!一个县级干部,当 被人叫做"青天大老爷"的时候,那心里的滋味还用说么?下午,他又主持了一个具有半 秘密性质的商务谈判,把那些从"造假村"抄来的机器设备以三千六百万元的价格卖给了 南方的一个买主。这件事在某种意义上说,是非法的(这对国家而言);在某种意义上说, 却又是合法的(这对颍平县而言)。所以,谈判是在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县里只有极少 数人知道。开初的时候,谈判进行得很艰难,双方一直僵持着。作为一个县的县委书记, 他当然不会直接去跟人谈判。但谈判的进程却是由他来操纵的。去跟人谈判的范骡子每 隔一个半小时"尿"一次,每"尿"一次就跟他通一次电话……后来,谈判终于成功。说实 在话,这三千六百万等于是白捡的。有了这三千六百万作机动,颍平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他这个县委书记,能不高兴么?! 人一高兴,在招待买方客人的酒宴上,酒自然就喝得多了些。所以,当晚,呼国庆 没有回去,就在县委招待所的那个(专门由他支配的)套间里住下了。进了套间之后,他 把身子往席梦思床上一扔,却仍然没有一点睡意,脑海里乱哄哄的,异常兴奋。不知怎 的,冥冥之中像是有感应似的,他突然想起了小谢……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心里说,泡 个澡吧。 然而,就在服务员给他放好了洗澡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呼国庆刚脱了衣服,他没打算接这个电话,可他看电话铃一直响着,一遍一遍响, 很好玩。于是,当铃声响到第六遍时,他才走过去,拿起电话,"喂"了一声,说:"哪 里?" 电话嗡嗡响着,很远,里边只传来了一个字:"……我。" 呼国庆的酒劲还没下,头喝得蒙生生的他没有听出是谁,就没好气地说:"你哪里 呀?!" 这时,电话里传出了很细微的声音,听上去就像蚊子哼一样,含含糊糊地:"…… 我。" 呼国庆气了,说:"操,'我'是谁呀?说清楚!"就在他刚要搁电话时,只听电话里 默默地说,"……一个你早已忘记的人。" 顿时,他心里"咔嚓"一下,像闪电一样亮了!接着,他心口一紧,赶忙"噢噢"了两 声,用试探的语气说:"小谢?你是……小谢?!" 电话里静了很久,尔后,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清晰地传了过来:"是我。" 呼国庆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对着话筒急切地说:"小谢,是你么?真是你, 你在哪里?!" 谢丽娟在电话里说:"你别管我在哪里。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过去说过的话,还算 数么?"呼国庆连想都没想,就立即回答说:"算数。" 停了片刻,谢丽娟说:"那好。我……遇到了一些困难。还记得你的许诺么?我急 需一笔款子。如果你能兑现许诺的话,你给我借一百万,三年后归还。" 呼国庆手拿着话筒,脑子里仍是乱哄哄的。他心里说,一百万?!我说过这样的话 么?他拍了拍头,沉吟了一会儿,说:"让我考虑一下。" 电话里很久没有声音……" 呼国庆说:"小谢,你,好么?" 电话里仍然没有声音……" 这时,呼国庆突然觉得很渴,喉咙里干干的,像卡着什么似的。他终于说:"小谢, 我看,你还是来一趟吧?……" 电话里又是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谢丽娟也终于说:"好。我马上飞过去。" 放下电话,呼国庆的脑子顿时清醒了。一方面,事隔两年多,他终于又听到了小谢 的声音,那声音仍然使他激动,可以说是感慨万端哪!而且,他仿佛又看见了谢丽娟在 他眼前走来走去的情景,那美妙的身段,那些美好的(!)像水一样,从记忆的闸门里喷 涌而出……一下子就把他淹没了!然而,在另一方面,小谢提出要借一百万,这毕竟不 是个小数目,上哪儿凑呢?说起来,他是县委一把手,张张嘴,给银行打个招呼,这也 不算什么大问题。可关键是他得有一个"名义",得有一个适当的借口。他心里说,总得 找一个恰当的"说法儿"吧?他知道,在这块土地上,形式就是内容。只要你找到了一个 正当的形式,那你无论干什么,那都是正当的;假如你没有找到这个形式,那就是犯罪! 一时,呼国庆颇感棘手。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试图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他知道这 件事他是必须得办的,他说过的话,他不能不办。况且,不管怎么说,是他对不起人家 小谢……可怎么办呢?他先是想到了注册公司,以县里的名义在深圳注册一家公司,让 小谢来主持?后又觉得不妥,如果以县里名义注册公司,那起码得给政府那边打个招呼, 还要开常委会研究,这么一来事情就复杂化了。后来,他又想到了呼伯,让呼伯帮帮忙? 这个数对呼家堡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他又很快地摇了摇头。他不能再去麻烦呼伯 了,到了呼伯那里,他怎么说呢?看来,银行也不行。给行长一个人说虽不要紧,可要 从银行贷,手续太麻烦,办来办去,万一泄漏出去,传出点什么,那就不好了。这件事, 还是范围越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哇。就在这时,呼国庆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刚出现时,他还犹豫了片刻,心里颤了一下,可这个念头却十分地顽固,它一 下子就钉在了他的脑海里。人是不是该留一条后路呢?于是,在夜半时分,呼国庆破例 打了一个电话……" 人往往就是一念之差呀! 第二天上午,范骡子气冲冲地来到了呼国庆的办公室,一进门就说:"呼书记,那 姓黄的又变卦了!" 呼国庆在办公桌前端坐着,他手里拿着一份《人民日报》,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待 翻了两页后,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嗯"了一声,说:"老范,坐,坐下说。怎么了?" 范骡子说:"那王八蛋又变卦了。原来说好的,三千六百万。这会儿,他又说只带 了三千四百五十万?!操,这不是诈咱么?" 呼国庆坐在那里,诧异地说:"噢,还有这样的事?" 范骡子说:"叫我看,那姓黄的也不是个正经货!红口白牙说的好好的,睡〓一夜, 他又变了!" 呼国庆一拍桌子,很严肃地说:"你马上给我查一查,是不是有人把风透出去了?" 范骡子怔了一下,说:"不会吧?这事儿,范围很小哇。我看哪,这王八蛋是看咱 急着卖,想拿咱一手!" 这时,呼国庆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手里捧着个茶杯,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他 的步子先是轻绵绵的,走动时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所有的神思全用到大脑上去了。片 刻,当他往回走的时候,那神情又像是慎重到了极点,眉头紧紧皱着,一步比一步重, 就像是踩进了雷区一样!走着,走着,他突然站住了,沉吟片刻,摆了摆手说:"老范, 说起来,是亏。要不……另找一家?" 范骡子说:"亏死了。我虽然不懂,可那机器好好的,据说价值七八千万都不止呢!" 呼国庆望着他说:"你能不能再找一家?" 范骡子有点为难地说:"当时接头的有好几家,都是南方来的。你不是说要找一家 最靠得住的么?其余的都推掉了,到了这会儿……" 呼国庆一直沉默不语,他久久地望着范骡子,像是在等他拿出主意来。最后,呼国 庆终于说:"要是没有别的办法,那就这样吧。亏是亏一点,算了。" 范骡子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那就按三千四百五十万卖给他?" 呼国庆说:"既然没有新的买主,三千四百五就三千四百五吧。让他马上把钱划过 来!" 范骡子说:"行啊,你是大老板,你说了算。" 接着,他又多了一嘴,说:"嗨,谈来谈去,三千六退到了三千四百五,不白谈了 么?" 呼国庆一锤定音:"县里财政紧张,等不及了,就这样吧。你再盯盯。" 范骡子说:"那好,我再盯盯。" 然而,出了门,范骡子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昨天谈得好好的,三千六百万, 怎么一觉醒来,就成了三千四百五十万了?!这里边不会有什么猫腻吧?这也是一闪念。 在这个闪念之后,范骡子多了个心眼,于是,他作了一个小小的手脚。在办理了转卖的 手续之后,范骡子在招待南方客人的送别宴上,又专门叫了一个"酒篓"来陪酒,而且叮 嘱"酒篓"一定要把这姓黄的"放倒"!于是,在送别的酒宴上,"酒篓",果然使出了浑身 的解数儿,先是讲了十二个"荤段子",尔后又玩了"十八相送",就这么"送"来"送"去的, 一下子就把那姓黄的撂翻了!结果,那个惊人的"秘密"终于被范骡子从他那酒气冲天的 嘴里掏出来了……" 当范骡子得知这个"秘密"之后,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二、屋外的"屋" 开始的时候,他和她面对面坐着。 两人都有一点拘谨,那目光探探的,带着久别后的陌生。 谢丽娟明显地瘦了,虽然她化了妆,衣着也很华丽,但仍掩饰不住她身心的憔悴。 人一憔悴,那双大眼就显得更大了,看上去水汪汪的。她默默地坐在那里,神色里竟然 显出了几分风尘,看去更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 在很长时间里,两人都不说一句话,就那么默默地相望着。 窗外是花坛,在花坛前边横着一行老柳树,再往前就是水库了,水库里有一碧好水, 水里荡着几只鸭子,鸭头在水里一勾一勾地嬉戏……" 这个地方是呼国庆特意安排的。当他接了那个突然打来的电话之后,他就决定把她 安排在这里了。这是一幢别墅式的小招待所,别墅有两座,号称"姊妹楼",是回乡省亲 的香港人捐造的,就座落在县城的水库边上。这幢别墅平时归县里管,一座是香港客人 回来省亲时住的;另一座是上边来了重要客人或是常委们商量重大问题的时候,才偶尔 用一用。呼国庆把她安排在这里,是经过认真考虑的。一是这里环境好,条件也不错。 再一点是,这里秘密,不受干扰。因为这个小所是直接归县委管的,这样就省去了很多 不必要的麻烦。 呼国庆终于说:"这里还行吧?" 谢丽娟点了点头,说:"还行。" 呼国庆又说:"你呢?" 谢丽娟又点点头,说:"还行。" 呼国庆说:"在那边……?" 谢丽娟再次点头,说:"还行。" 呼国庆有点尴尬,他笑了笑,说:"我看你老练多了。" 谢丽娟默默地说:"是么?" 往下,呼国庆无话可说了。他坐在那里,总想转弯抹角地表示一下歉意,可又觉得 现在再说这话,就显得太做作、太虚伪了。可是,说什么好呢?事隔多年,连那熟悉也 成了陌生了。于是,呼国庆说:"你累了吧?" 谢丽娟抬头看了看他,却站起身来,有点突兀地说:"我想洗个澡。" 说着,她站起身,径直进了里边的卧室。 后来,就有哭泣声从洗浴间里传出来。那哭声呜呜咽咽的,若隐若现,裹在哗哗的 水声里……呼国庆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想去推浴室的门,可他迟疑了一下,却又 站住了。 过了一会儿,浴室的门开了。在热腾腾的雾气中,谢丽娟披着一条白色的浴巾从里 边走出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脸上带着新浴后的红润,身上沾着晶莹的水珠,光着两 只脚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房间的中央。这时,她站下来,两眼望着呼国庆,默默地说:" 今天,站在你的面前,我已经是一个妓女了。我是以一百万的身价卖给你的。来吧。" 说着,她的眼泪掉下来了。 呼国庆一下子木了。他站在那里,像被钉住了似的。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话太打人,太伤他的自尊心了。 然而,谢丽娟却默默地走到了他的面前,牵住了他的一只手,拉着他往房间里走去。 这时候,呼国庆就像是一个木偶一样……一直到进了卧室后,谢丽娟才松开了他的手, 尔后她毅然地甩掉了披在身上的浴巾,把那雪白的胴体放倒在那张大床上,还故意地躺 出了一个"大"字来。尔后,她说:"在深圳,我有很多沦落的机会……我没有沦落。我 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你。来吧,呼书记。" 呼国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十分吃惊地望着她,嘴里喃喃地说:"你,变了。" 谢丽娟闭上眼睛,默默地说:"我变了么?我很不要脸是不是?一个人,一旦没有 了尊严,还有脸么?你还等什么?" 呼国庆站在那儿,说实话,他心里是很想的,可他又撕不开这个脸皮。一时,那场 面就显得十分尴尬。终于,他挠了挠头,跨前一步,默默地坐在了床边上。片刻,他试 探着伸出手来,一点点地向前探去,终于握住了谢丽娟的一只手……当两只手握在一起 的时候,一只手很热,一只手却很冷。手与手之间很陌生,没有语言,那只是肉与肉的 接触,带着些许簌然和惊怵。尔后,呼国庆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小谢的那只手,他一个指 头一个指头地抚摸着,慢慢地,那手上就有话了。手上的话是通过指头肚儿上的纹路表 示出来的。那纹路在摩挲中在慢慢贴近,在一次次的贴近中,那光滑,那圆润,那渐升 的温热,一步步转换成了一种语言,那语言是在相互的体味中显现的,一只手说,我恨 你。另一只手说,我知道。一只手说,你知道什么?另一只手说,我什么都知道。是我 对不住你。一只手说,现在你是嫖客了。另一只手说,你骂吧。有时候,我也觉得我活 得不像个人……尔后,两只手都沉默了,手与手在沉默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活泛,一 点一点地响应。接着,呼国庆抓起谢丽娟的那只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在这一刻,呼国 庆竟然掉泪了,有两行咸咸的泪水从他眼里流了下来,滴在了谢丽娟的手上,一滴,两 滴,终于,泪水化开了心上的坚冰……谢丽娟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他,久久之后,她 说:"想我么?"呼国庆垂下泪眼,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谢丽娟又说:"想我的身体?"呼 国庆迟疑了一下,就老老实实地说:"也想。" 后来,谢丽娟慢慢地坐起身来,猛地抱住了呼国庆,喃喃地说:"想死你了……" 此后的三天,是金屋藏娇的三天,也是如胶似漆的三天。在这三天里,呼国庆是一 阵清楚一阵糊涂,清楚的时候,他觉得他像是一个"偷儿",他是在"火中取栗",惶惶不 安的程度像是到了世界的末日!于是,与小谢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珍贵的,都成了 他的最后一刻。他摸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吻遍了她的每一丝乌发,他与她紧紧地粘合 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地冲击那隐在草丛中的湖泊。他的手,他的眼,他的心都在贪婪地 咀嚼这难得的爱情之果。他每一次深入都像是在走向深渊,就像是在万丈深渊里探险一 样,他是在颤栗中欢乐,在欢乐中颤栗,那精神上的颤栗使他更加倍地疯狂和野蛮!那 就像是他自己在破坏自己,在玩一种走向堕落的游戏。可他心里始终藏着一种不安,他 说不清这不安到底是什么,可他就是不安!当他糊涂的时候,他又清醒地说着一些傻话。 他说,你真白呀,你怎么这么白哪?他说,你的嘴,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嘴,你的嘴就 像是水蜜桃,就像是花芯做成的肉肉,就像是那个那个那个……鲜艳欲滴鲜嫩可口的那 个,吃了还想吃。他说,我睡了,我就这样睡了,我就睡在你的身体里边,我真睡了…… 谢丽娟却始终都是清醒的。包括两人在最疯狂的那一刻,她也是清醒的。她心里自始至 终都存着这样的一个念头,她要征服这个男人。在经过深圳那长达两年半的漂泊之后, 她成熟了。她觉得她应该紧紧地抓住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她最终的依靠,是她的码 头,是她的栖息地。她的最大的变化是她的内心,女人的狡猾是藏在心底的。女人一旦 拿定了主意,是最能做到义无反顾的。可女人又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女人所有的主意都 是由爱和恨做衬底的。她是爱呼国庆的,她爱得如痴如醉,爱得发疯。然而爱情一旦进 入工程的时候,她的爱里就注入了更多的冷静,更多的算计。她是在失败之后,又重新 鼓足勇气,前来参加战斗的。在她眼里,这次重新见面,将是一场战争!她是高举着爱 的旗帜来战斗来了。于是,她的战斗姿态是分层次的。她是一边拒绝一边接纳,一边辣 辣地反抗一边柔柔地吸引,一边如火如荼一边冰雪交加。她一时说,我得走了,我必须 得走。一时又说,我真想死在你的怀里,你让我死吧!有时候,她会给他扣上一个个扣 子,把他从怀里推开;有时候,她又主动地去给他解开一个个扣子,像蛇一样缠在他的 怀里。用爱做铺垫的表演是一种最真实的表演。在一次次的表演过程中,她从深圳带来 的一瓶法国香水起了很大的作用……那是没明没夜的三天哪! 白天里,两人也紧紧地偎在一起,几乎没有下过床。说的都是一些车轱辘话。小谢 拧着身子说:"我饿,我饿了。" 呼国庆说:"你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做。" 小谢说:"我想吃你,就吃你。" 他说:"你不是爱吃西餐么??她说:"你流氓。" 他说:"我怎么知道我流氓?" 她说:"你坏。" 他说:"还是吃中餐吧。在平原上,有一道菜,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她说:"你这里还有什么好菜?" 他说:"这道菜的名字叫'小鸟窝窝儿'。" 她擂着他说:"你坏死了。你坏死了。" 他说:"哈,你吃过?你一定吃过……" 尔后,两人就又滚在一起了……"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人也偶尔到水库边上坐一坐。当两人来到水库边上的时候, 谢丽娟终于说了她心里隐藏已久的话。她绵绵地说:"国庆,你告诉我,你想不想有一 个小屋?"呼国庆怔了一下,说:"屋?" 她望着他:"一个屋外的'屋'。" 呼国庆心里一烫。他从来没敢想过,他的屋外还可以有一个小"屋"?他拥有一个屋 外的"屋"?那是一个秘密,一个人可以长久地拥有一个秘密,那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 而且,这是一种暗示,一种默许,一种让人心领神会的"解放"。也可以说是谢丽娟对他 的宽大和特赦,那就是说……他呼国庆可以有两个"家"了。那不是太那个了么?! 她说:"我要你说实话,想,还是不想?" 呼国庆却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 临别的那天晚上,谢丽娟显得特别妖艳。她上身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女式弹力紧身无 袖衫,下身是一袭飘飘的白丝裙,月光下,水边上,她时而前时而后地漫步走着,看去 就像一泓夜的梦,一束弹动着的黑色火焰。那黑衫,那白裙,那肉焰焰的臂膀,那紧绷 着的乳峰曲线,都显得格外的娇媚性感。在呼国庆看来,她就像是一只黑色的银狐,一 条游来游去的美人鱼。在皎洁的月色下,呼吸着心爱女人肉体的芳香,一依一依地走在 水边上,简直就像是在梦中仙境一般,呼国庆醉了,他真是醉了!这时,他突然觉得古 人真是太厉害了,古人创造了那样的四个字,那四个字若是没有体验是绝写不出来的, 什么叫"醉生梦死"?这就是"醉生梦死"呀!人,能有如此的良辰美景,死也值啦。后来, 当两人坐下来的时候,谢丽娟偎着他喃喃地说:"国庆,我用这一百万做底金,去做些 生意。尔后用赚来的钱,给你造一个小屋。一个金碧辉煌的小窠。你累了,就来歇一歇。 你乏了,就来坐一坐。你想我了,就来躺一躺。当你不想做这个官的时候,或者当你不 能做官的时候,你就来找我。这样,不好么?"呼国庆的嘴动了一下,可他什么也没有 说……" 这时候,谢丽娟伸出舌尖来,用舌头堵住了他的嘴。于是,两个舌头无声地搅在了 一起。那舌头就像是两扇小小的肉磨。一会儿是你磨我,一会儿是我磨你,那津液就成 了流淌的语言……两人站在水边上,紧紧地胶在一起,谢丽娟突然喊道:"天哪,给我 一张床吧!" 呼国庆默认了。 三、黄花闺女 王华欣终于当上副市长了。 在王华欣当上许田市副市长的第三天,就给范骡子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 骡子么?"范骡子有点不高兴,说:"谁呀?"王华欣大腔大口地说:"我,王华欣。" 一听是王华欣的电话,范骡子心里很不是味,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停了好一 会儿,才说:"是王书记呀。有事么?"王华欣在电话里笑着说:"骡子,还记恨我呢?" 范骡子语无伦次地说:"王书记,不不,王市长,看你说哪儿去了?没有,没有。" 王华欣就直截了当地说:"骡子,来吧。咱哥俩聚聚,喝两杯。" 范骡子心里一躁,忙说:"王市长,要请也是我请。咋能让你破费哪……"王华欣说:" 哪儿那么多废话。咋,请不动啊?"范骡子慌了,说:"那、那、那……"王华欣说:" 你也别'那'了,过来吧。我派车去接你。" 自此,范骡子不敢怠慢,就坐着车到市里去了。 车进了市,已是傍晚了。司机直接把范骡子送到了本市最有名的桃园大酒店。下了 车,只见桃园大酒店门前霓红灯闪闪烁烁,五光十色,有一个红红绿绿的"酒吧女郎"在 空中的电网上跑来跑去,一时东一时西,一时绿了一时又红,映人的眼。上了台阶,又 见两位穿着旗袍的小姐(真人)先是深施一礼,雀儿似地叫道:先生晚上好!进了大厅, 就见一片金碧辉煌,巨大的吊灯像开了花的树一样,一盏一盏在头顶上灿烂,到处都是 灯的影,光的影,脚下绵软软的,就像是走进了一片虚幻的世界。范骡子在乡一级的干 部里也算是个人物,可他却是第一次进这么好的地方,走着走着头上的汗就下来了。待 他坐电梯上了二楼,又看到了一处一处的景致,音乐像水一样在过道里流淌着,雅间的 门全都是皮子包的,每个门前都立着一个小姐,走过去时,他觉得就像是皇上一样,小 姐们一一鞠躬,又是一迭声地说:"先生晚上好!晚上好!晚上好!"再走,范骡子头就 懵了,他觉得他就像个傻子一样,一脚高一脚低的,像是在满地找眼珠子。 最后,范骡子总算被司机拽进了那个叫做"贵妃厅"的雅间。这是一个巨大的豪华套 间,雅间分里外两进,中间隔着一袭古色古香的博物架,里间放着一张仿古的、用大理 石当桌面的豪华圆桌和高靠背的座椅;外边摆着一排橘黄色的皮制沙发、仿古茶几,周 围摆放的是彩电、录像机、衣架等设备。地上铺的是厚厚的纯毛地毯。小姐竟有四个, 像画一样,背墙而立。进门之后,范骡子怔了片刻,正不知该往那里下脚,只见王华欣 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到他的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说:"骡子,来来,坐,快坐。" 待范骡子在沙发上坐下,王华欣说:"骡子,咋?还不想见我?"范骡子有点拘谨地 说:"王书记,哪儿的话呢,我……"说着,他四下里看了看,问,"客人还没到呢?"王 华欣大咧咧地说:"什么客人?我今天就请你一个人。" 范骡子嘴张了张,不安地说:"这、这,实在是……太破费了吧?"王华欣拍拍他说:" 我谁也不请,就咱哥俩。" 接着,王华欣又说,"你也别以为这是吃我。我给你明说,我一个表弟,做生意挣 了钱,他个人的钱,有几百万呢,今儿个吃他,他签单。" 范骡子忙说:"咋不让他上来,一块吃?"王华欣摆了摆手说:"咱哥俩好好聊聊。 他来干什么?今晚上就咱俩。" 说着,王华欣把范骡子拽上餐桌,尔后拿起菜谱,翻了翻,对小姐说:"菜不要多, 要精。我们就两个人,你给挑最好的上,要四凉四热。不过,有一道菜是必须上的,让 我这位老弟尝尝鲜。" 站在一旁的小姐说:"先生,你指的是?"王华欣示意了一下,说:"就那个,菜单 上没有的。" 小姐点了点头,马上说:"明白了。" 菜上来之后,王华欣把包间里的小姐全都赶了出去,他笑着说:"骡子,这会儿就 不要'颜色'了吧?咱哥俩单练,好好聊聊。" 说着,他把一瓶五粮液一分两半,咕咕咚咚倒进两个高脚杯里,说:"骡子,今儿 个,可就咱哥俩。酒要喝个痛快,话要说个痛快,成不成?"范骡子不知他葫芦里到底 卖的什么药,心里毛毛的。可人家是市长,话已说到了这份儿上,就赶忙说:"成,成。" 王华欣接着说:"好。既然这样,咱得行个令。规矩是:在这个酒桌上,咱哥俩都 不许说一句假话。咱今天脱光他,连裤衩子都不要,来个赤裸裸,有啥说啥。谁要是说 一句假话,罚酒三杯!骡子,我把这个权力交给你,今晚你就是酒司令,我要有一句不 实,你吐我一脸,我擦都不擦!(不过,可有一条,出了门不算,出了这个门,该咋还 咋。)活了大半辈子了,也该说几句真话了,交交心吧。你说是不是?" 一听王华欣这样说,范骡子心里热乎乎的,同时也有点怵,话已滑到了嘴边上,又 赶忙咽回去,口不照心地说:"行,我听市长的。" 王华欣乜斜着眼看了看他,二话不说,就把酒杯端起来,接着,他脸一沉,说:" 骡子,你把这杯酒喝了!你说的是真心话么?操,就咱哥俩,咋还这么贫气?!"范骡 子一看这阵势,再没说什么,他接过那杯酒,咕咕咚咚地喝下去了,尔后他亮了亮杯子 底,说:"哥,我喝了!"王华欣重重地拍了拍他,说:"行,兄弟。还是当年的骡子。 吃点菜,吃点菜。" 接着,王华欣也把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啁下去了。喝了酒之后,王华欣十二分恳切地 说:"兄弟,多少年了,我一直想找个人聊聊,吐吐这心里的窝囊。唉,咋说呢?跟谁 说呢?不是家的,不能说,离得近的,不能说。老在心里憋着。这些话,我跟你嫂子都 没说过,她是城里生城里长的,说了也不理解。在咱这平原上,活人老难哪。说起来, 你跟我这么多年了,我的经历,你还不知道吧?我打小没了爹,是跟着娘再嫁到王家拐 的,小时,人家都喊我"带肚儿",整整喊了五年……你说我恨不恨?十七岁时,我跟公 社书记当通讯员。你知道那会儿我干啥?天天晚上给书记提夜壶。晚上提进去,早上提 出来。书记尿泡大,天天晚上尿得满当当的,我这破指头天天就在人家的尿里蘸着。那 还不是一个人的尿,有时候,是两个人的尿,书记跟公社的女广播员尿一个壶里,弄不 好就洒一身!我就忍哪忍哪,咬着牙忍,不忍又有啥办法?有时,提着尿壶我浑身的血 乱蹦,你说我恨不恨?后来我又在县法院干过一段,县法院的院长有个傻儿子,傻得不 透气。院长不知从那弄了个偏方,说是吃活人脑子治这种病。你想想,活人脑子上哪儿 弄呢?那会儿,我为了巴结他,就到枪毙人的刑场上去给他挖活人的脑子!那边枪一响, 我就跑过去了,拿着一个碗,跑到头打烂的犯人那里去给他挖活人的脑浆……这样的事 我都干过,你说恶心不恶心?!后来我总算熬出来了,当了八年的公社书记。从麦岭到 坟台,从坡张到西赵,没有我治不住的地方。可人家就是不提我,没有办法,我就去给 人家送礼,你猜我送的啥?送的是'婴儿胎盘'。我老婆在医院妇产科,有这点特权,就 把'婴儿胎盘"焙干了给人家送去,那东西大补……我这个人没别的,就是一个胆,我胆 大。在咱这个地界上,人是活胆的。没有胆量你啥也干不成。胆这东西,你知道是靠什 么来滋养的?靠恨。乡下娃子,能一步步地走出来,靠的都是恨。恨积得越多,胆就越 大。在平原上,不是说人活一口气么。气是怎么来的?气是生出来的。生气,生气,不 就是这个意思么。人是靠恨来聚气的,仇恨就是气的源泉。老弟,今天我可是脱光了。 我说这些,你品品,有一句假话没有?" 范骡子的眼眶红了。听了王华欣的这一番话,范骡子长叹一声,端起酒杯,二话没 说,就把酒灌下去了。尔后说:"我服了。全是实话!" 往下,王华欣又说:"老弟,我这个人,一向不拘小节,说起来毛病很多。我承认 我是整过人的。人不可能不整人,只要你在那个位置上站着,你就得看着上边,防着下 边。但我拾掇人有一条原则,就是恩怨分明。没有伤害过我的人我决不弄他。就是伤害 过我的人,假如他不是那么过分,假如他还能让我过得去,我也不去弄他。有人说我王 华欣霸道,我是霸道,可我霸在'道'上,我有我的原则。七年前,我娘去世时,我不在 家,是你带全乡的干部替我办的丧事,丧事办得很体面。那会儿,腊月天,你站在灵前 替我整整守了一夜的孝。送殡的时候,你上的是头炷香,还带着全乡干部给老人三鞠 躬……人心都是肉长的呀。这些,我都记着呢,一辈子都不会忘。至于后来,那是我对 不起你。这么多年了,你鞍前马后的,从没提过别的要求。说起来,我也知道你的心思, 就想弄个副县。人嘛,干了半辈子了,弄个副县,也不为过,该。可那会儿,都知道你 是我王华欣的人,咱俩又是三天两头照面,要是我直接提,太招眼,犯忌讳呀。我想让 那姓呼的提,那会儿他姓呼的正给我捣蛋哪,要是我说,他必然反对。当时我想,不管 怎么说,你跟姓呼的多少沾点瓜葛,他老婆跟你是至亲,只要他在会上说一声,就好办 了。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会六亲不认,会来这么一手。当那一万块钱放到我桌上的时候, 骡子,你猜我怎么想?那就跟当面扇我的耳光一样!我就问他,呼县长,你这是啥意思? 他说没啥意思,我处理不了了,只好交给书记了。我说多少?他说一万。我说〓,一万。 他说你点点吧。我说不用点了,放这儿吧。他说你还是点点,点点好。这么一来,'局' 就僵在这了。到了这一步,我这人就显得自私了,我只想把自己'择'出来,说良心话, 对这些心狠手辣的年轻干部,我也怕呀!于是,我就把秘书叫过来,当面把钱点了。点 钱的时候,刚好纪委的那个'二炮'闯进来了。'二炮'这人,你也知道,咋咋乎乎的,是 成事不足,坏事有余。我说让他处理,是让他先把钱带过去,尔后再说。谁知道这家伙 是唯恐天下不乱,当天就把钱送到市里去了……这事,细究起来,从我这方面说,对不 起你老弟,是我把你害了。本来,我想着晚上再去跟'二炮'谈谈,把事绊住,不料还是 晚了一步。我呢,后来也自身难保,被人赶出了颍平……" 话说到这里,范骡子心里像刀搅一样难受!他抓起酒瓶,又是咕咕咚咚喝了一气, 接着趴桌上嗷嗷地哭起来了,大哭! 王华欣轻轻地拍拍他,说:"骡子,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今儿咱哥 俩说说体己话,哭吧,哭出来心里好受些。" 嗷嚎了一阵,范骡子坐起来,说:"王书记,你还当我是个人?" 王华欣说:"骡子,我今天把你请来,就是想当面向你道歉的。这么久了,我一直 没有给你解释。我也不想解释。那时候,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今天,咱哥俩见面, 放开了,我也吐吐这心里的话。兄弟呀,让你受委屈了。你的副县,啥时不解决,啥时 都是我的一块心病。" 范骡子说:"干工作几十年了,我咋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如今,副县不副县的,我也不想了。只要你当我是个人……" 王华欣一拍胸脯,说:"兄弟,我把话撂在这儿。这个愿,我是要还的。早早晚晚, 我一定还。" 说着,王华欣端起酒杯,"兄弟,碰了吧?" 范骡子也昂昂地说:"碰了!" 正在这时,一个小姐扭扭地把那盘菜送进来了。当她把菜放在桌上之后,细声细气 地说:"先生,菜上齐了。" 王华欣笑着说:"也不给介绍介绍?"那小姐低下头,红着脸小声说:"黄花闺女。" 王华欣故意重复说:"啥?"那小姐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就是你要的'那'么。" 王华欣说:"那是个啥?"那小姐却笑着跑了。王华欣哈哈大笑说:"你看你看,还 不好意思呢。" 范骡子探头看了看,只见摆上来的是一个烫金边的雕花大瓷盘,盘子中央是一个萝 卜刻成的小花窑儿,窑儿里精精意意地放着四个红枣,盘子周围摆着一圈绛黄色的东西, 似干菜又不像干菜……范骡子心里想,不就是枣嘛?然而,待那女孩关上门之后,王华 欣却介绍说:"这可是一道主菜,也是他们这里最贵的一道菜,这道菜的名字就叫'黄花 闺女'。" 接着,王华欣笑了笑,又说:"要说腐败,这道菜才算沾了点腐败的气。骡子,我 今天特意点了这道菜,就是了为让你尝尝鲜。如今不是讲究'食文化"么。这道菜,可以 说是'食文化"的典范。你看,周围这一圈,你知道那是啥?那是黄花菜。而且是淮阳产 的黄花菜,普天下,只有淮阳的黄花菜是七个瓣的,其余地方的黄花菜都是六个瓣的。 你看中间这个窑,这是萝卜刻成的雕花窑儿,你看那形状,究竟像什么?哈哈,我就不 细说了。你再看那窑儿里,泡的是四个红枣。这菜贵就贵在这四个红枣儿上了,这四个 红枣叫做'阴枣'。怎么炮制的,人家不让说,我也不说了……这枣儿,可以说是补品中 的极品,延年益寿,滋阴壮阳,是这里的一绝。据说,这道菜是从清朝宫庭秘籍上找到 的谱,每道工序都与'七'有关,最后还要泡上七七四十九天,才能上桌。原来一个枣儿 要五百元,客人都嫌贵,后来又改成三百元一个,这盘菜价格一千二。老弟,说'食文 化'啥啥的,那是狗屁!大补才是真的。叨,你叨一个尝尝,这可是'黄花闺女'!" 范骡子惊呆了!他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贵的菜,一盘竟要一千二?!他战战兢兢、 半信半疑地用筷子夹起一个枣儿,往嘴里一放,只觉得腥腥的,有一股什么味,正想吐 的时候,却见王华欣连声说:"别吐,你可千万别吐。你要吐了,就辜负我的一片心意 了。它贵就贵在这股味上了,大补大补!"说着,王华欣也拿起筷子夹了一个,放在嘴 里,细细地品味着……" 王华欣吃了一个枣,尔后说:"骡子,这人活着,也就几十年的光景。你说是不是?" 范骡子说:"是。那是。" 接着,王华欣又漫不经心地说:"所以呢,这该尝的也得尝尝。有人告诉我一个道 理。说这人世间,动物类的,是吃啥补啥。植物类呢,是像啥补啥。想想,有些道理。 你说是不是?"范骡子又说:"有道理。有道理。" 王华欣笑着说:"这天地间,说白了,就是一个阳,一个阴。你看,这人分男女, 动物有公母,植物有雌雄,连电都分个阳极阴极。阴阳谐调,这才叫配合。所以,我今 天特意请你尝尝这'黄花闺女",不虚此行吧?" 这会儿,范骡子已有了三分醉意,竟大腔大口地喊道:"不虚此行!" 饭毕,王华欣又把范骡子带上了三楼。这里是"一条龙"服务,接下去又洗了,蒸了, 按了……尔后,两人回到包间里,一人腰里围着一条浴巾,点上烟,泡上茶,就那么赤 条条地相对而坐。到了这时,王华欣定定地看着范骡子,说:"骡子,我想问问:你还 有血性没有?!"范骡子连"黄花闺女"都吃过了,还能说什么呢?回想起那些日子,他 的牙咬得嘣嘣响,身上的血直往头上涌! 王华欣盘腿坐在床上,半眯着眼睛,说:"骡子,咱今天脱光了说。他这样整咱, 咱是不是该整整他了?" 汗一出,醉劲也下了。范骡子坐在那里,沉吟了半晌,心里毛毛地说,就再当一回 叛 四、公事私办 范骡子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树。 那是一棵皂角树。在平原,人们都把皂角树称作"叫叫树"。 这棵"叫叫树"很有些年头了,一树老刺。入秋后,结满树皂荚,到了冬天,皂荚干 透了,会摇出一树黑响儿,所以才称作"叫叫树"。 夏日里,它是一树羽状的黄叶,碎碎散散的,能铺很大的凉荫,那凉荫花嗒嗒的, 站在凉荫下朝上望去,会看到一脉一脉光影和透明的叶纹,那叶儿的背面是青绿色,阳 面却是黄的,时光像蚕一样在叶上爬,爬出一些青青黄黄的光影,在一片一片的光影里, 有虫影儿在叶片上一蠕一蠕动着,藏得很妙哇!虫儿咬过的地方,会亮出一个小小的斑 点,那是枯黄……" 范骡子在树下站了很久了。他立在树下,仰头向上,看了一会儿,心里说,日他妈, 再当一回叛徒?叛徒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当叛徒也是需要勇气的,你得先逃过良心的谴 责,尔后还得找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借口,先是自己不骂自己,往下才能顶得住别人的 骂。范骡子的借口很好找,范骡子心里说,关键是那一百万,一百万哪!他们太黑,他 们就是这样干的,你还怕什么?他们想过你么?那时候,为了一个〓副县,你东凑西借 的,厚着脸送了一万块钱,他们就那样的整你,你冤不冤?天底下已经没什么好人了, 你还做什么好人?是他们先害你的,你不能不出手了!再说了,人家王华欣如今是市长 了,人家找了你,就看你的态度了。你要是不动,以后还怎么在官场混呢?还有一说, 那是王华欣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要解决你的副县,你想不想解决,你是真的不想么?没 有退路了。那事一旦说出去,你就没有退路了,要是你当时不说,还有挽回的可能。可 那会儿,两人赤条条的,酒涌在头上,你一激动,啥都给人家说了,这会儿,就没有后 悔药了。范骡子想,人真不是东西! 于是,范骡子又成了"马前卒"。 范骡子先是偷偷地请了半月假,在家里"猫"了一天后,就悄悄地上路了,他先去了 市里,尔后与市检察院的两个人一块坐车到了省城,接着就坐飞机到南方去了。这是一 次极秘密的行动,走时,王华欣特意指示说:"要公事私办。" "公事私办"是在平原上广为流传的一句俗语。在平原,无论办什么事若是"公事公 办"的话,那是什么事情也办不成的,就是勉强办成了,也要拖很长时间,要把你的耐 心磨到极限之后,才有可能办出结果。所以,在这里,要讲效率的话,必须"公事私办"。" 公事私办"含意是很明确的,那就是要把公家的事当成自己个人的事情来办,要跑关系、 要动用大量的人情、要不辞辛劳一杆子插到底等等。由副市长王华欣亲自指挥的这次" 反腐败"行动,应该说是彻头彻尾的"公事私办"。首先,办案的经费——五万块钱,是 由王华欣出面向一家企业借的;办案的人,也是由王华欣通过检察院的关系秘密组织的 (一个老马一个小吴,据说都跟王华欣沾点亲戚);而作为指证人的范骡子,则是以看病 为名请了事假的。王华欣说:"都是自己人。" 就这样,他们一行三人来到了南方的一个小镇上。这个南方小镇是很开放的,街面 上到处都是"颜色",说话叽哩咕噜的,一片"鸟语"。他们在"鸟语"里整整泡了三天,才 听出了一点门道。于是也都一个个卷着舌头跟人说话,终于打听到了那家汇款的银行。 接着又顺藤摸瓜,查到了那姓黄的下落。一看到黄庭华这个名字,范骡子说,就是他! 然而,查到黄庭华的下落之后,却无法下手,因为那姓黄的在这个小镇上是个头面人物, 竟是两家公司的董事长,还兼着镇上乡镇企业局的副局长呢!一看这样的情况,三个人 都有些怵,这是人家的地盘,怕抓不好弄出什么事来,于是就给王华欣挂了电话,王华 欣讲得很干脆:"非常之地,要采用非常手段。先想法吊住他,最好不要惊动当地政府, 不行绑也要把他绑回来!"最后,还是检察院的人有办法,他们一连盯了那姓黄的四天, 不管白天还是夜里,就在那里死盯……一直到了第八天头上,黎明时分,那姓黄的终于 露面了,他是出来锻炼身体的,当他跑出家门之后,在一条小街的拐口上,三个人冲了 上去,连拖带架地把他弄进了那辆早已准备好的出租车里,手铐一戴,开上就跑!一直 到车开出那个小镇之后,他们才算定下心来。这次范骡子真是长见识了。一路上,他疑 疑惑惑地问:"你们就是这样抓人的?"检察院的小吴说:"可不就是这样。你想会是啥 样?" 审讯姓黄的工作是在另一个城市开始。车开出二百多公里后,他们在临近公路的那 个城市里租了个套间,把那姓黄的带了进去。这时候,那两个检察院的人才换上了检察 官的制服,尔后对那姓黄的说:"老黄,你不是说我们绑架你么?睁眼看看,这叫执法!" 说着,把早已开好的拘留证拿在他的眼前晃了晃。老黄很硬,老黄说:"这叫执法啦?" 检察院的老马说:"对,这就叫执法。" 老黄鼓着他的金鱼眼说:"我犯什么法啦啦?我是局长。我要告你们,我要上告的!" 检察院的老马说:"老黄,你没有犯法?你敢说你没有犯法?!"老黄昂着头说:"我没 有犯法啦,我真的没有犯法啦啦……"老马说:"操,我说你犯法你就犯法。你信不信?" 这时,范骡子走上前,拍拍他说:"老黄,招了吧。" 老黄怔怔地看着范骡子,终于想起来了,他嘴里嘟囔说:"你们平原人太不讲义气 啦。怎么能这个样子呢?"老马说:"你不交待不是?好,好,不交待咱还走,我让你自 己交待。" 于是,第二天,他们把戴着手铐的黄庭华塞进了出租车的后备箱里,一走又是二百 多公里。一路上,车开得很快,颠颠簸簸的。坐在车上,范骡子就觉得身后的后备箱里 总像滚着一个大冬瓜似的,咕咕咚咚乱响。他不安地问:"死不了吧?"老马笑了笑说:" 死不了。不过,够他呛的。" ……又到了一个城市,等把姓黄的从后备箱里拽出来的时候,这人已滚成一堆泥了, 他连站都站不住了,只见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哑着喉咙一迭声说:"爷,我招,我招 了。你让我招什么我就招什么行啦啦。" 于是,就在路边的一个旅店里开了一个套间,把黄庭华押进去后,老马递给他一支 烟,说:"好好说。" 黄庭华吸了一支烟后,眼珠子转了转说:"好啦。你们让我说什么啦?"老马说:" 说说你犯法的事?"黄庭华说:"你提示一下啦。" 这时,老马脸一黑,说:"老黄,你私自办烟厂犯法不犯法?你私自购买卷烟设备 犯法不犯法?你制假贩假犯法不犯法?我告诉你,哪一条掂出来都是死罪!"黄庭华一 听,脸慢慢地灰了。接着,他想了想说:"我能不能给家里打个电话?"老马脸一沉说," 不行。" 黄庭华哭丧着脸说:"这些事情,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啦,我们是镇办企业,镇长也 是知道的啦……" 老马说:"镇办企业怎么了?镇办企业我就不能查你了?!我告诉你,要是把这事 掂出来,是大案。你们镇上的干部得全窝端!"老马吓唬了一阵之后,突然说:"老黄, 你想回去不想?"老黄抬起头,泪流满面地说:"想啦啦。" 老马说:"那好,我现在给你一个从宽的机会。你们那里的事,我可以暂且不问, 我只查与我们这里有关的问题。你听清楚了么?我这是放你一马。你要好好配合,我问 什么,你说什么。好好说,说清楚,我就放你回去。" 黄庭华头点得像鸡叨米似的说:"讲啦,讲啦。" 老马说:"我问你,是不是你到颍平县去买的卷烟设备?"黄庭华看了坐在一旁的范 骡子一眼,说:"是啦。" 老马接着问:"一共花了多少钱?"黄庭华交待说:"三千多万啦。" 老马喝道:"到底多少?说清楚!"黄庭华说"三千五百五十万啦……"往下,姓黄的 就把那事屙出来了,屙得很净。于是,就让他在口供上签字画押,一一都按上了手印。 尔后,他们就一路游山玩水,到一个城市该看就看,该玩就玩。当五万块花去大半 的时候,也就到了本省的境内了……范骡子一一都看在眼里,他心里说:"日他妈,事 就是这样弄的?!" 事毕,等他们回到省里时候,王华欣亲自赶到省城,在一家最豪华的酒店里给他们 摆酒接风。尔后,王华欣说:"这一仗打得漂亮。往下,咱兵分两路。一路去查那姓谢 的,还是从银行这条线查,查清他们之间的关系,看那一百万汇到哪儿去了。干什么用 的。不过不要打草惊蛇。另一路,骡子,你回去,尽快去弯店一趟,让他们写几封揭发 信,直接寄给我。" 范骡子怔了一下,说:"他们要是不写呢?"王华欣看了他一眼,说:"骡子,你尿 了?"范骡子连声说:"没有。没有。" 王华欣淡淡地说:"白纸黑字,事都成了,你还怕什么?"范骡子又赶忙说:"我不 是怕。" 王华欣说:"这事一定要砸实。让他二百年也翻不了案!"那天晚上,王华欣又把范 骡子单独留下来,说:"骡子,咱哥俩多少年了?" 范骡子说:"二十多年了吧?" 王华欣说:"老伙计了。" 范骡子说:"是。老伙计了。" 王华欣说:"事不秘则废呀。" 范骡子说:"我知道。" 王华欣说:""咱要把这个事坐实。" 范骡子说:"那是。那是。" 最后,王华欣抬起眼皮,说:"你那个副县,我记着呢。" 范骡子怔了怔,红着脸,张口结舌地说:"不,不急。" 一个月后,所有的线索全都查明了。那一百万的去向也全都弄清楚了。而且,更让 王华欣高兴的是,他们顺藤摸瓜,竟然还查到了那谢丽娟与呼国庆的暧昧关系。通过监 听谢丽娟的电话,两人的狐狸尾巴全露出来了。可王华欣却仍然按兵不动。他说,她账 上不是还有五十万的么,让她花出去再说! 范骡子每天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这段日子里,他连县委大院都不敢进,生怕 脸上流露出什么。他几乎每天都给王华欣打电话,说咋还不下手呢?可王华欣一点都不 急,王华欣说,你慌什么?沉住气。待听了王华欣的解释后,范骡子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心里说:高手。这才是高手! 五、私事公办 呼国庆是在一次会议上被人叫走的。 这一段时间,呼国庆在颍平的威信非常高。最初,当有人称他"呼青天"的时候,他 还批评了人家,沉着脸说:"不要胡说。" 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很愿意有人这样叫他的。所以,他想扎扎实实地做几件事 情,好在老百姓心目中巩固一下"青天"的形象。于是,他把从弯店打"假"弄来的三千万 全部投到修路工程上去了。不是说,要致富,先修路么。他想把颍平的路好好修一修。 他的办法是省里搞三分之一,县里拿三分之一,群众集资三分之一,弄他几个亿!计划 是乡乡有公路,村村通汽车。 不料,就在他一心一意要做"青天"的时候,他却被人叫出去了。那天,他作为县里 一把手,刚在一个万人大会上做了动员报告。当他端起茶杯要喝口水时,有人轻轻地拍 了他一下,说:"呼书记,有人找。" 于是,他站起身来,就到外边去了。出了门,就见外边停着两辆车,一辆是桑塔那, 一辆是他的奥迪。车前站着两个人,从脸上看,都很陌生。只见其中的一个年长的说:" 呼书记,市里有个会,很紧急,请你去一趟。" 呼国庆心里"咯噔"了一下,问:"现在就去么?"那人说:"现在就去。" 这时,呼国庆往远处望了一眼,说:"那好,我去方便一下。" 说完,就朝不远处的厕所走去。那人怔了怔,似乎想说什么,可他跟了两步,却又 站住了。呼国庆进了厕所门,心想,这么突然,是不是人事上有变动?!他知道人事变 动常搞突然袭击,把生米做成熟饭,文儿一下,到时候你不走也得走。他心里说,要是 有什么的话,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想了想,慌忙从夹在胳肢窝里的包里拿出手机, 啪啪啪按了几下,拨通了呼家堡的电话,说:"根宝么?呼伯在不在?噢。那我问你, 最近没听说什么吧?噢,噢,也没什么。我估计有人暗地里做我的活儿!这样吧,等呼 伯回来,你告诉他一声,让他老人家尽快帮我查一下……"说完,他把手机塞进包里, 两只手揉了揉脸,又从从容容地走了出来。 待车进了市区,呼国庆朝窗外看了一眼,他发现车没有去市委,而是走了另一条路, 呼国庆知道,这条路是通许田宾馆的。许田宾馆原是市委招待所,是有名的一所,条件 最好。现在改了名字,叫许田宾馆,比原来的招待所更豪华更气派了。市里有很多会都 在这里开,市委常委们也常在这里商量事情。所以,这事并没有引起他的警觉。他只是 隐隐地觉得这不太正常。如果人事上有变动,一般是去组织部。不过,他已经考虑好了, 如果调他的话,他是坚决不走的。车果然开进了许田宾馆。等他进了大厅,坐电梯上了 三楼,来到308房间的时候,他才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308是个豪华套间, 在这个套间里,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竟是他的对头,王华欣!另一个,是市纪委书记 赵修贤。这两个人,一个是分工抓"纪检"的,一个是抓"信访"的,在呼国庆眼里,就像 是"黑白无常"!呼国庆顿时心里一寒,他知道事情"性质"变了。这时候,他深深地吸了 一口气,心里说,别慌!尔后,他快步走上前去,很大气地说:"赵书记,王市长,急 火火把我'点'来,有何吩咐?"赵修贤微微笑了笑,并没有站起与他握手,只是点点头 说:"国庆来了,坐吧。" 倒是王华欣显得更热情些,他打着哈哈说:"国庆,路上没堵车吧?快坐快坐!"这 时,呼国庆心里又是一堵:没有握手?没有握手也是一种信号!这就说明,的确是有人 下手了。于是,当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时,脑海里却在飞速地旋转: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他们到底抓到什么把柄了?! 往下,又是王华欣先开口的,王华欣很随意地问:"国庆,最近忙啥呢??呼国庆 淡淡地说:"正修路呢。" 王华欣哈哈一笑,说:"修路好哇。好事好事!积德行善,修桥补路。为官一任, 造福一方嘛。怎么样,资金都到位了吧?" 呼国庆故意说:"腿都跑断了。王市长是老领导了,是不是也给家乡做点贡献哪? 到时候,让老百姓也给你立个碑……" "不敢,不敢。" 王华欣笑着说,"贡献说不上,家乡的事嘛,该帮忙我还是要帮的。我这个人口碑 一向不好,再立块碑,不成了万人骂了?" 呼国庆说:"上边千条线,下头一根针。骂也是骂我。" 王华欣失笑眯眯地说:"听说你干得不赖嘛,都有人叫你'呼青天'了……" 呼国庆说:"这是谁黑我呢?没有的事,我只知道骂我的人不少。" 王华欣脸上仍是笑眯眯地问:"家里都好吧?" 呼国庆说:"还好。" 王华欣说:"广文呢?两口子没啥吧?我可知道,广文一直不放你的心,呼书记可 别金屋藏娇啊!" "没啥。我这个人,你是老领导了,还不清楚?"呼国庆嘴里应着,心里却在骂:日 你妈,有啥阴招你情使了! 王华欣接着又问:"孩子呢?你那个丹丹,是叫丹丹吧?上几年级了?" 呼国庆急于想知道"底牌",可王华欣偏用钝刀子锯他!他心里有些火,可他一直暗 暗忍着。说:"三年级。挺好。都挺好。" 就这么扯了几句闲话。突然,王华欣话锋一转,把脸扭向了赵修贤:"老赵,你说 吧?" 纪委书记赵修贤看了他一眼,说:"你说吧?" 王华欣说:"你说你说。" 赵修贤身子靠在沙发上,两只眼皮耷蒙着,慢吞吞地说:"国庆啊,今天把你请来, 是有些、这个这个啊……情况想了解一下。这些事情嘛,当然了,还是希望你能够正确 对待,也不要有什么、啊顾虑。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作为一个党员,党的负责干部, 啊,这个这个,要实事求是嘛……啊?" 呼国庆定了定心,说:"赵书记,到底啥事?你说吧。" 赵修贤仍耷蒙着眼皮说:"这个嘛,群众有些反映。你呢,是不是给组织上谈一谈? 有些事情,早说比晚说好……" 呼国庆想了想,心一横,气呼呼地说:"是不是又有人告我了?不干工作保准没人 告!我这个人不怕告。身正不怕影子歪,组织上可以查嘛。" 赵修贤沉默了一会儿,又慢吞吞地说:"国庆哇,你要相信组织。如果没有一定的 啊……我们也不会把你找来。这个这个,啊,是个机会。人嘛,没有不犯错误的,啊? 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呼国庆忽地站了起来,说:"我没什么可想的。也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有人告我, 把证据拿出来!" 顿时,屋子里的空气紧张了……赵修贤看了王华欣一眼,一句话没说,却把眼睛闭 上了。 此刻,王华欣突然笑了。他笑着说:"国庆,不要激动嘛。坐下,你坐下。老赵他 苦口婆心的,也是一番好意。你有啥就说啥,实在没有,也可以不说嘛。" 呼国庆想了想,又坐下了。坐下之后,呼国庆又解释说:"赵书记,我刚才那话不 是对你的……" 然而,赵修贤仍然没有睁眼……" 王华欣看着呼国庆,那目光像刀刃一样,十分锋利。可他嘴里却说:"国庆,群众 有举报,信一封一封的,反应很强烈哇。组织上把你叫来,跟你谈谈。不算过分吧?" 呼国庆回了他一眼,说:"不过分。可我要问,谁举报的?根据是什么?" 王华欣的脸一沉,说:"你不要管人家。今天要谈的是你的问题。" 呼国庆说:"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王华欣说:"真没有?" 呼国庆说:"没有。" 王华欣像猫逗老鼠一样看着他:"要是查出来呢?" 呼国庆说:"党有党纪,国有国法,你们随便处置!" 王华欣说:"好。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需要向组织上交待的问题?有就是有,没 有就是没有。你要想清楚。现在,我再重复一次,我们是代表市委跟你谈话的,你要慎 重考虑。" 呼国庆沉默了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尔后咬着牙说:"没有。" 王华欣微微点了点头,刹那间,他眼里像是爬了很多蚂蚁……片刻,他扭过身来, 看了看赵修贤,说:"老赵,那就这样吧?" 赵修贤靠在沙发上,仍旧一声不吭。 王华欣回过身来,轻轻地摆了摆手,说:"那好,你走吧。" 呼国庆犹豫了一下,心里说,要走快走!这么一想,他站起身来,大步向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赵修贤突然睁开眼皮,说:"国庆啊,有句话我送给你:要想人不知,除非 己莫为。出了这个门,你好自为之。" 这时,呼国庆已走到了屋门口,他想折身回去,可又觉得不妥。于是,他立在门口 处,怔了片刻,终还是硬着头皮走出去了……" 呼国庆走出门后,发现过道里很静,一个人也没有。当他一个人闷头走进电梯的时 候,头一下子大了,心里像是爬满了一窝一窝的刺猬……他想,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问题 了?他们这么兴师动众的,不只是扑风捉影吧?王华欣这个王八蛋,一定是他下的手! 可他到底发现了什么?是从什么地方下手的?!得赶快了解一下。这么想着,他的牙咬 得嘣嘣响,浑身直打颤,脚步像是踩在心上,走路一漂一漂的。来到一楼大厅的时候, 有一个人突然抢上来跟他握手,把他吓了一跳!那人叫道:"呼书记,你怎么来了?"可 他眼前一黑,却忘了这人是谁了,也就跟他打了两句哈哈,嘴里说:"噢噢。开个会。 好,好……"尔后,快步朝外走去。走出玻璃转门,他才松了口气,看了看天,天是晴 天,蓝蓝的。可就在这时,有两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两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很有礼 貌地说:"呼书记,请上这辆车。" 这时,呼国庆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辆警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