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                  


                二十五

    对有灵魂没躯壳的人、有躯壳没灵魂的人,有血管没血可流动的人、有血但没
血管供它流动的人……他们统称之为“人”。别大惊小怪。

    老爷子把于书田叫到自己的大房子里来时,淡见三那瘦高、匀称、有力的身影
也出现在于书田家地窝子的门口。这是他俩安排好的。老爷子找于书田谈,而刚被
正式任命为骆驼圈子分场副场长的淡见三则来找两位女将谈。这两位女将,一位,
自然是渭贞,另一位,倒是齐景芳。

    齐景芳从启龙镇回羊马河,到秦嘉家接回宏宏。恁些天不见儿子,真想死她。
抱着儿子滚到床上,又是亲脖梗,又是拱脚底心,两人笑做一团。后来渭贞带着闺
女来找她。她蓬松着头发,从床上坐起,都记不起来,这女人是谁了。

    “我……骆驼圈子老于……于书田家的……”

    “渭贞嫂!你瞧我这记性!”她叫道。这才赶紧往屋里让这娘俩。

    “你忙,我们就不进屋了……”渭贞谦和地道。

    “忙啥?!刚出差回来,跟儿子在开心哩!”齐景芳大笑道,拢拢鬓发,生着
炉子,沏茶。渭贞带给齐景芳一张于书田写的便条:“齐景芳同志:我是谢平和淡
见三的战友。你大概从他们嘴里听说过我吧。我们只在送谢平离开骆驼圈子的路上
见过一面,连句话都没说过。今天倒要这么麻烦你,真不知咋样开口。我一家的情
况,你一定也略知一二。我们这么干熬下去,恐怕长久不了,总得想个法子才行。
我让渭贞去找你。一切由她向你面谈。你要觉得她说的还在理,符合党的政策,就
请帮帮忙。要是觉得不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必再告诉任何人。我连老淡也没
说。也请你代为保密。我只是不忍心看着别人吃肉,让赵队长的几个孩子跟着我和
渭贞干啃苞谷馍。一切拜托了。”这边齐景芳看完便条,那边渭贞眼圈已然红起。
齐景芳说:“还没找住的地方吧?就在我这达挤挤。那招待所,干净房间你住不上,
给你住的,真不是人住的。”

    “那……不太麻烦了……”渭贞忙站起。

    “我跟老淡、谢平啥关系?再不许你说那等见外的话了!”齐景芳笑嗔。有人
来求助她,她总是开心的。但又想:假如是谢平在骆驼圈子,他会把书田大哥一家
的事托给她来办吗?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又不由一阵隐痛。当然,此刻,她决计不
会把由此产生的种种怅恫流露在渭贞娘俩面前。

    “这两年,我给老于添恁些麻烦……害得他……”渭贞一开口,眼圈又红了。

    “嫂子,你又来了!两口子,一个被窝筒里的人,谁麻烦谁呀!”

    渭贞带来的“计划”是:想拉一帮在家闲着的妇女,在骆驼圈子办个“贸易货
栈”。替人到霍尔果茨克拉货、提货、存货、送货。“老于懂点机务,我过去也学
过。开个车什么的,能凑合。只是希望你妹子能给找点钱,让我们攒辆车。”

    齐景芳真没想到,看着这么个文弱腼腆瘦小的女人,一开出口来,气派不小。
“攒辆车”!一辆卡车万把块还打不住呢!她真高兴。哦,好嫂子!早该这么着了!
虽说自打上外头转这一圈,她一直觉得乏力,胃里胀满,虚火上来退不去,她还是
马上去找了秦嘉;想不到秦嘉和李裕早就想在骆驼圈子找个“代理人”了。这事就
这么一拍即合。秦嘉和李裕只是不放心把万把块钱的车交给一帮陌生女人(里边不
少还是新生员的老婆),提了个附加条件,要齐景芳做中,还要兼做这货栈的经理。
齐景芳开头不肯。她说:人家挖空心思“占山为寨”,我哪能平白无故去坐人头把
交椅?我要这么于了,不让人说死?!满天下也没这号理呀!后来经不住秦嘉劝渭
贞求,她答应作保,在货栈挂个副经理兼营业主任。当然这件事先还跟场部土产门
市部的领导请示过。领导跟李裕有交往,就答应她去帮一把忙。真和她自己后来又
说的那样:借恁些钱办事,这对渭贞嫂和那十几个女人,是把身家性命都豁了出来
的一件大事。她们既然这么信得过我,求到我门上,我要不把自己这几十公斤都撂
定在那锅里,死活跟她们就做那一堆了,我就算白吃五谷杂粮长恁大的!自那以后,
她两头颠簸。没要多久,这货栈就鞭炮齐鸣,正式开了张。前天,渭贞托人捎口信,
要她速去骆驼圈子。说得还挺邪,好像是非去不可。搅得她心里虚乎乎,火急火忙
处理掉手头上几档子门市部的大笔生意,剩下些鸡零狗碎的事撂给组里另二位,便
带宏宏直奔骆驼圈子。

    渭贞那头究竟什么事?说来也真好笑煞人。她们做了头几笔生意后,没想“恁
容易”赚了五百来块钱。现金到手,她们一个个全傻了。十来个娘儿们,在渭贞的
地窝子里,靠墙排排坐着,看定那桌上纸包里刚反复点收过的大沓票子,都不敢出
气儿了。孩子想哭,赶紧掏出奶头堵住。天爷,这钱拿得吗?没到徐会计那达上账,
没经老爷子批条,没在关司务长那花名册上签字画押,不打欠条,不说好话,不给
笑脸,只凭俺们十几个“臭女人”的十几身臭汗,在车上颠肿了屁股、挂破了后背、
晒黑了脸蛋儿,就能分恁些钱?五百啊……天爷,过去向男人要五毛钱买几粒晶光
闪亮的有机玻璃扣子,还得挨勀:“什么扣子不能扣?偏花那钱!”还得再趁男人
高兴时,在枕头边顺他意的那工夫开口……可这是五百啊……在骆驼圈子,除过老
爷子和徐会计,谁经手过恁一堆花花绿绿的票子?这些放过羊、喂过马、打过土坯、
盖过房,生过娃娃做了娘的女人最后决定,先把钱封存起来,生意也先别做了,赶
紧把她们的“军师”小得子叫来商讨个决策……

    这可真把齐景芳气炸了:“就你们这号原包货,害我赶这一路!我还真当是出
了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叫我这‘中人’没法给苍天交账。就为这五百块呀!不要,
都给我!天底下有你们这么贱的吗?”骂完,鼻子酸了;鼻子酸过;想想又要笑。
末了,十几个人滚到一块,笑着哭着,拼命捋鼻涕往墙上擦,嘴里呜呜哇哇还叨叨
个不清,直把她们自己的那些孩子都吓傻了……

    淡见三进屋时,又来议事的女人们刚散去。只剩齐景芳帮渭贞烧锅做饭。这回
齐景芳来骆驼圈子,为了商量个事方便,把于书田赶到淡见三屋里住去,自己带着
宏宏住渭贞嫂屋里了。一老天,不是一天两天。八天了!这叫于书田、淡见三急上
了火。渭贞有时还准许老于关起门来,单独跟她“说个事儿”。齐景芳真不让淡见
三沾她。从启龙镇回来,一来身上老有病,倦倦地,心里也真有些讨厌这种事;又
想到自己现在正经是这帮女人的头儿。干啥,都更得讲究些那个了。自己还没跟老
淡登记,不能平白无故让人抓话把;臭了她尚可,臭了新起的货栈,臭了那十几个
好不容易才干起点事儿来的女伴,良心上怎么得过!?于是,她任凭淡见三跟发了
情红了眼的公狼似的,早晚来这达门前屋后转悠,“扒墙根”,她也不肯跟他单独
照面。连渭贞都看不过去了,笑她:“你干吗呀,这么罚他!男人总归是男人,反
正是自己的人了,你就别叫他遭那罪了。”

    ‘你可怜他,你跟他搭伙睡去!“齐景芳笑着啐她。所以,淡见三这两天,见
她时,可说是恨得直磨牙槽,又无可奈何她。

    这时,淡见三挨挨擦擦进得屋来笑着去揭锅盖:“做什么好吃的。我瞧瞧,”
齐景芳给了他一记,笑嗔道:“贱!滚一边去。这是你这爪子碰得的吗?”

    “副场长,坐。”渭贞忙端来板凳,又给沏了碗焦米粒茶,底下还给卧了两个
鸡子。

    “嘿!到底是发了。也喝炒米茶了,还给鸡子。”淡见三话里捎带上了意思,
稀溜溜喝了一口,嚼起那半烂不烂带着黏性的米粒。

    “没瞧她们发得有多难受吗?十来个人分那几百,还不敢伸手。”齐景芳替她
们打着掩护。

    “你两口子说话。我去拌个凉粉。待会儿,副场长您就别走了,一块儿在这儿
凑合一顿。”渭贞说着,就想腾个地方给他俩。

    齐景芳一把拽住了她,笑道:“你也不老实!给我坐哈!”然后回过头来问淡
见三:“喂,老爷子叫老于,啥事?”

    “谁知道呢?大概总是上头来了什么新精神!要向他传达传达。现在骆驼圈子
是两大摊。一摊是国营的畜牧分场,一摊么书田渭贞你们这个体货栈……”

    “副场长,我们可‘一摊’不起。十来个臭女人,不就混几个零钱花花,哪有
心跟分场分摊儿干呢?再说,我们也是‘集体’……”渭贞忙解释。

    “又来啥新精神?”齐景芳敏感地追问。

    “你们拿那五百块,交税了?”

    “交了!”渭贞脸色变了,忙掏税单。

    “恐怕还得多交一些……”

    “那精神具体咋说?”齐景芳问。

    “我哪记恁多。有文件。”

    “走,瞧瞧文件去。”齐景芳说道。

    淡见三说,文件就那一份,放在办公室里了。齐景芳犹豫了一下,解下围腰,
拍打拍打身上和脚面上的灰土,跟着淡见三上办公室去了。

    淡见三说的“办公室”,是老分场部的办公室。在高包脚下北壁角一趟平房里。
早不用了,一直空关着。也是最近新任命了一批分场级干部,才又启用。重新粉刷。
到老乡公社苗圃买来几百棵响叶杨,在屋前栽一圈,围出个一崭交的长方形大院。
这会儿,几个窗户都黑着。淡见三掏钥匙,进了屋,点上油灯,从抽屉里把文件拿
给了齐景芳。

    齐景芳随手翻了翻,对淡见三说:“恁多新规定!你拣几条主要精神给我讲讲
嘛。”齐景芳最没那耐心看条条。

    淡见三点着烟,眯起眼,瞅着齐景芳:“什么精神?就是要你们别搞什么乌货
栈那些邪门。”

    “什么邪门?也是大集体。上边有政策……”

    “政策!”淡见三笑笑。“北京好倒是好。太远了……”

    ‘你这话咋说?“

    “咋说!”淡见三冷笑笑。

    “这新精神到底是啥嘛?”

    “要重新规定上交、留成比例。不能太肥了你们。”

    齐景芳迅速地翻开那文件,找到淡见三早已用红笔勾出的那几条主要规定,看
了数字。“上交比例恁大!”她惊呼道,“人家老乡公社搞承包,一亩地才交六七
块,七八块……”

    “咱们是农场。咱们上上下下恁大个机关,恁些干部,恁些脱产人员……光说
恁些吉姆、皇冠、上海、华沙、伏尔加、吉普……烧的汽油钱谁给出?国家不负担,
羊毛不还得出在羊身上?你搞承包,总场部机关的就喝西北风?想得倒美!”

    “上交比例定得恁狠,还包个屁!”

    “不能包就别包嘛!……”

    “可承包是中央的政策!”

    ‘行了。小乖乖,恁认真干啥呢?没承包不也过了几十年嘛!“淡见三说着反
手去把门上的暗锁放开了。听到暗锁声响,齐景芳震抖了一下。她拾起文件,忙说
:”我带去细瞧瞧,再跟你们论说。“

    “上哪?”淡见三拦住了她的手。

    齐景芳挣扎:“别讨厌。人家没心思跟你干那事。说正经的……”

    “我说小得子,你也太狠心了,也太不把我放眼里了……”淡见三一头说着,
一头挪开油灯盏,站起来,朝齐景芳走了拢去。

    “老淡,窗外边有人……”齐景芳向后退去。

    “对。外边有人。我叫来的。他们早就在挖苦我,说你那口子来,怎么就光待
在别人家,不上你床上去……你淡见三是属那一号剡了的,还是咋的。我叫他们来
看看,我淡见三到底是属啥的……”

    “毛驴子!”

    “对。我是属毛驴的。我得毛驴你看看……”

    “老淡……老淡……”

    “再叫响点……叫呀……”

    ‘你让我把灯吹了……畜生……“

    “这还算句人话……”淡见三喘着气,稍稍松开手,侧转身。齐景芳从他身下
跳起,掩住被他扯开的衣襟,一掌把油灯打翻在地,趁窗外那几个起哄的人失望地
叫喊的当儿,朝门口扑去。却又被淡见三一把拽住。

    “老淡,让我把文件给渭贞她们送去……”齐景芳只得哀求。

    “文件……我这儿有的是……仔细看吧……好好看吧……”他把她紧贴住,压
倒在办公桌上,手从她捂住的上衣里死劲探了进去。他那刮得光光净净的、喷射着
滚烫气息的嘴,迫不及待地在她扭动的脖颈里和脸盘上乱拱。齐景芳一阵阵痉挛,
缩到办公桌后边,瘫软到地上。她不敢出声挣扎,不敢出声呻吟,不敢再出声抱怨、
哀求、署骂……这时她发出的每一点声响和反应,让窗外那几个听去了,隔天就都
会成为全分场的趣谈。这种趣闻,会十年八年地谈下去,传下去。带着经久不衰的
兴奋。骆驼圈子的许多人都叫别人这么谈过,尔后,又来谈别人。在那样漫长的冬
夜里,这是最能解闷的……

    坍了吧,平房。坍了吧,高包。坍了吧,你熟视天睹的星空……坍了吧,悠远
而古老的桑那高地。你生生息息而又莽莽苍苍……我在这里给你叩头、给你下跪了
……

    班车只到桑那镇。从桑那镇到骆驼圈子这六七公里,谢平只有步行。这段路,
他曾经无数次地步行过。那时日,披着棉袄,卷着莫合烟,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
什么,一会)[就到了。哪当回子事?今天却恁难。当地平线上刚刚显出扎扎木台
那浑圆得跟女人乳房一般的穹隆时,离分场部足还有三公里多路,谢平已然觉得腿
软了。他靠在半道上的一个破羊圈土墙拐角上,歇了会子。四五月间下午的阳光把
灰黄的戈壁映照得那般宽广、苍凉。蓝玻璃似的天空贴着地平线,突然又弯下去。
干燥的热空气使远处低洼地里的草木看起来好似在扭动。阿尔津山体上棕红、黑褐
的岩层褶皱曲线,绵亘数公里,显示四百万年前这一带造地运动发生时曾有过的一
场剧痛和伟烈的震荡。现在它们凝固了。强风不时从它庞大的躯体上吹落下风化的
石片和石块,引出一阵阵空旷的隆隆震响。

    谢平是回来接桂荣的。那天,齐景芳走后,他极不安宁。桂荣又让人在背后说
啥了?对羊马河的了解,使他立即想到准是那种事。如果由于自己的无能和疏忽,
桂荣也被一个“黄之源”糟蹋,那么自己下半辈子就再别想安生。他挂了长途电话
到秦嘉家里。秦嘉开始不肯说。只是劝他别听那些货瞎叨叨。他说:他们叨些啥,
你跟我说说么。你不说,我不撂听筒,我每天都给你挂。你就忍心让我花这电话钱!
后来秦嘉就说了……谢平出了邮政局,在那狭窄的青石板老街上,来回倘祥。他拿
不定主意。他不相信桂荣会那样。但听秦嘉说,这事有小刘掺和,那姓崔的又是小
刘的老同学,他开始相信事情确在逆转。现在他只有一条路,尽快把桂荣也接到自
己身边。他再不能像当年失去小得子那样,再失去个小桂荣。如果说当年的谢平,
事发前还不明白自己对小得子的责任,那么今天的谢平,是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这
一点。他找老校长谈了,把事情整个摊在老校长面前,请老校长允许他把桂荣接来。
老校长当天没给答复。第二天也没给答复。两天里,老校长撂下饭碗,就扛起抄网,
穿着一条连胸的黑胶皮裤子,上河边捉鱼去了。但两天里,他没捉到过一条鱼。这
两天里,也只有在饭桌上才能见到小英。她文静而并不好看的圆脸,老也低着,不
出声地用筷尖挑着那用上好的粳米熬的青亮的稠粥。脸格外虚黄,好似一夜一夜都
没睡踏实过。她的目光总在回避谢平,说不出的失望和哀怨使她那平日常见的温和
和微笑都消失了。以前,谢平总不相信,恁腼腆的她会有三十岁,但这几天里,她
却简直像个四十岁的妇人了。老宅里整日没有声响,死静得像傍黑时分河滩里的水
曲柳丛。又过了两天,吃罢早饭,谢平帮小英收拾碗盏。小英说:“谢平阿哥,你
去把桂荣小妹接来吧。”后来,老校长扛着沾上不少水草、碎蚌片的抄网从河边回
来,也叹着气说道:“小英跟你说过了吧?那你就快动身吧……”

    现在,骆驼圈子又将出现在自己面前了、但越接近骆驼圈子,谢平却越发无法
掩饰自己的一种惶惑,一种自责。从离开启龙镇那日起,他就发觉自己一路上,除
了急于见到桂荣,还不时地甚至是更为强烈、更为急迫地在牵挂着另一个人。那样
地渴望见到她。他不时想象再度走上老爷子家木台阶,桂荣激动又多少带些内疚
(?)地扑向他的场面。他为之感奋。但这场面却一次次被另一个身影、另一个声
音所扰乱。起初,他以为这是偶发的。没加在意。但随着火车过了尾坯车站,他就
不能再认为这种对另一个人的渴念是偶发的了。特别是昨天,他去了福海,见到了
那个姓崔的小伙子。初初地交谈和了解告诉他,这小伙子完全能像大哥哥那样爱护
桂荣,为人实诚,绝不是黄之源式的人以后,他对桂荣的焦虑和渴念不知为什么明
显地减弱了。相比之下,他更想知道,那一个,跟淡见三到底咋样了……淡见三待
她好吗…··他们真的已经登记了?

    谢平走到干河滩里,就被子女校的孩子们发现了。他们吼叫着冲出教室,嚷着
:“谢校长回来了——”新来的女教师才十七岁,慌得不知咋办,却去敲钟。她原
来想用钟声命令学生回教室。事与愿违。钟声把孩子们的爹、孩子们的妈都惊动起
了,一起涌到了干河滩里。

    “哎呀,谢平兄弟,你咋又回来了呢?”几个老伙计跑着叫着,还把他的胳膊
捏得生疼。

    “走走走,上你书田大哥家去住。”贸易货线里的几个老娘们上前一把拽住谢
平,往那头拉。分场部下令,不让动那五百块钱。咋个分。分不分。等决定。到手
的钱,又叫封了。人心惶惶。谢平是从口里来的。大家都想听听口里关于这一类事
是咋个处理的。口里的领导也封人家正经靠承包得来的钱?拽得最狠的是二贵媳妇。
新老师来了后,她就不教学了,也去了贸易货栈。渭贞收留了她。

    “喂喂,你苍蝇跟在马腿后边瞎嗡嗡啥!”撅里乔在娘儿们堆里乱扭动,拨开
二贵媳妇的手,趁机还在她粉嘟嘟的腕子上好捏了一把:“谢平老弟那头有桂荣在
哩,你来什么劲!”

    “你妹子才跟人来劲呢!”二贵媳妇狠啐了她一口。这时于书田也跑来了,连
连催着渭贞:“还愣着干啥?快回去给谢平蒸米饭!”说着,从谢平肩上接过旅行
袋和挎包。谢平从挎包里掏出糖果分给女人和娃娃,掏出“前门”烟,散给老伙计
们。偌大个人圈就在嗡嗡的说笑声中,慢慢向高坡上挪动。漫到坡脚跟前。淡见三
带着桂荣跑来了。老爷子也听到了钟声。他想不到。也想不出什么缘故,谢平偏要
在这节骨眼上又踏了回来。预感使他不安。这段日子,分场里麻烦事成堆。那个鸟
货栈先不去说它,上边又来了个精神,各畜群也要往下承包。但总场把承包指标定
恁高,上交恁多,一般的劳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满打满干,也很难拿回原先那点工
资。总场到底是真心在搞承包吗?老爷子实在捉摸不透,不敢轻举妄动。分场里人
心已然惶惶。他怕谢平不探深浅,不识好歹,瞎说一气,再给火上添油,又给上边
落下什么话把。所以,就赶紧让淡见三去叫住谢平,哪怕先吩咐他几句,打一针预
防针,也是好的。这时老瘸却凑到谢平耳朵根前,斜起眼瞟住桂荣,咬着牙悄悄对
谢平说道:“别理那小X 货!臭婊子听说在福海又跟个小当官的干上了!”于书田
反手一掌推开老瘸,熊他:“你见她跟人干了?瞎掺和个啥呀!惟恐天下不乱!”
于书田话声不高。但桂荣这件事,近些天来,是全分场的热门话题,谁对此都敏感
着哩。今天赶巧谢平回来,大伙预感准要闹点事出来。于书田那两句话,不胚而走,
早让大伙收到耳朵里去了。但等桂荣跟在淡见三身后气喘吁吁地跑近,人圈里便出
现了一种异样的沉默和轻蔑,但他们还是乖乖地往后捎了捎,习惯地给淡见三、桂
荣让出条道。

    桂荣感知这异样的沉默和冷蔑是冲着她来的。她结巴着对谢平说:“舅爹和舅
妈都在家门口等着你呢……”

    “那……你先去见见分场长。我们等你回家吃饭。”于书田迟疑了一下,不好
意思当场去驳桂荣的面子,便这么关照谢平。

    “谢平的家在哪达?不在桂荣身边咋会到你地窝子里去了?书田,你也太那个
了……”淡见三说着便去于书田手里抓谢平的行李。

    于书田劈手逮住淡见三伸来的腕子,出劲一拧,压根儿就没让他沾着谢平的东
西。

    淡见三没想于书田还跟他动起真格的来了,在恁多人面前,驳了他这位新任副
场长的脸面,心里老大不痛快,窝起一脑门火。但此时此地,不便计较。他也明白
老战友为那五百块钱憋着性子呢。那天老爷子亲自找于书田谈,叫他思量思量,一
个转业战士、共产党员还是别去掺和那什么‘货栈“。于书田没听。老爷子的话他
都没肯听,况且他淡见三呢!淡见三知趣地缩回手,没露半点声色,只是笑道:”
那就看谢平自己啦,到了觉得哪个碗里的饭香!兴许你书田老哥家里的饭能做得比
桂荣的还香!“

    “香不香,他也住我那儿了。定了。”老镢把似倔的于书田冷冷地丢了一句。

    淡见三见他今天跟自己真较上劲了,赶紧豁达地一笑:“行行,他住哪儿都行,
只别叫咱们谢平老弟睡露天就行。”

    果然的,老爷子、大婶都在木台阶下等着他呢。在一边站着的竟还有齐景芳。

    ‘你好……“齐景芳勉强地笑了笑。

    “你好。”谢平握着她冰凉的小手,像见到了一位阔别多载而又时刻在思念的
老朋友。他甚至都不想掩饰自己的这种兴奋。齐景芳一离开启龙镇,谢平就发觉,
她的走,给他留下的空白竟是那样的广大,那样的绵连,那样的无法填补。他确实
为此困惑过,也深深地不安过。他想用对桂荣的回忆来驱散这种空白感,把自己从
难堪的困惑、不安以至内疚里解救出来。回忆过了。但那块空白却依然是那样的渺
然……甚而至于,越发广漠和强烈。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对齐景芳“突然”地产
生了这样一种思念。他无法强迫自己中断这种思念。每每走过大同街第二旅社的高
台阶门口,他都忍不住要朝里张望。他总觉得她会拖着红拖鞋走出来的。有一次,
他还上了后院的小板楼,在她住过的那间客房前不知所措地待了一会儿……幸好的
是,在这种种难以摆脱的困惑不安里,他没有像往常做的那样,简单地把自己谴责
一通。以后就关死了思绪之门。这回不,他由着自己的思绪飘浮,终于发现,自己
在“回忆”中召唤桂荣,但通向齐景芳的却是“思念”。对于桂荣,自己时时忘不
了的是‘喷任“,为了完成这应尽的责任,他会忘掉自己。但对齐景芳,却认真是
一种日渐炽烈的”向往“。这种向往……是邪念吗?他问自己。不。他明确地回答
自己。是”突然“被诱发的欲望?不。他更断然地否定这样的猜想。十五年,他和
她走着同一条路。他们之间能得到那样一种默契般的了解和理解。这恰恰是在他和
桂荣之间没有的。齐景芳不是个够标准的贞洁圣全的女人。但她在生活面前从来不
服软。她总想折腾点什么。她总在寻找,像一只小山羊,眼睛总盯着陡峭的岩壁,
盯着岩壁上那棵小酸枣树和酸枣树背后那一蓬结满凉粉果的青藤。即便生活有时浑
浊,像不可抗拒的泥石流那样涌来,她也总想找到自己应有和能有的一个位置。她
找错过许多次。她头破血流过,也’身败名裂”过。但她没有泄气。她没有被那样
一种苍白的“完美”折服。她不稀罕那种苍白的“完美”。我一直自以为比她高洁。
可实际上,我在接受身外各种各样的调教和戒度中,早失去了自己来调教和戒度自
己的信心、愿望和勇气。而她,却一直在这么做,在努力地通过自己去调教戒度自
己……不管怎么变,她还是她自己。我却什么也不是了……在一千个女人中间,她
也许只能排到九百九十九位。但她……是我熟悉的、亲近的、理解的、共通的……
她让我想她……但她今天为啥笑得那么勉强呢?她好像病了一场。鬓发和刘海J [
略有些松乱。下巴也显得格外尖小。上身穿着一件紧袖口的毛蓝布工作服,翻领里
露出的是一件很旧的花布棉袄。下身穿着一条黄军裤和一双旧的翻毛皮鞋,深陷在
眼窝里的眼光也显得那样的疲乏、谦和。她怎么了?

    如果不是齐景芳及时把手抽回来,谢平还会握着不放。所有在这一刻里,在谢
平心头涌出的思绪,都化作了一种沉稳、亲切的微笑,由他唇边浮出。并用这种微
笑,在告诉齐景芳:我来看你了。她似乎是明白这个意思的。感激地红了红脸。眼
睛也明亮起来,甚至还顽皮地眨了眨。回头对老爷子说:“分场长,好好招待招待
你这位稀客吧。”但老爷子今天对她的反应却是勉强的冷淡的。

    桂荣到菜窖里抱出两棵剥得只剩下嫩心的白菜,又抓了几个土豆,皮芽子,割
块咸肥肉,筛出瓶老陈酒;到子女校后身的温室里,好不容易找出两个番茄,青皮
上还刚泛出点红晕;找出的几个茄子呢,还只有鸭蛋大;又到代销店里买了两个五
香鱼和原汁猪肉罐头。到饭桌上,谢平没喝两盅,便倒扣了酒盅,让桂荣给他盛饭。
“喝好啊。你。”老爷子用筷子尖点点谢平面前的酒盅底,说道:“路上没睡好。
不行……”谢平欠欠身,婉辞。老爷于猜到谢平是为桂荣来的。但谢平不开口,他
也不想主动问。这一顿饭就是在这种多少有点尴尬但还勉强过得去的气氛中完事。

    ‘行。等你缓过劲来,咱们再把见三、老徐(他没提齐景芳)叫来,好好聚聚
……“他也想聚聚,从出了鸟”货栈“那档事,分场里人心再聚不拢来。他也没那
兴趣再招人上家来喝了。喝不痛快,还不胜不喝!

    老爷子撕块面饼,蘸蘸原汁猪肉里的油汤吃了,又呷口酒。油汤顺着他的胡子
往下滴。这两个月,他也突然显得老多了。动作更加迟钝。谢平心里不觉一阵难过。
看到老爷子,他总要想起赵队长。想起自己刚到骆驼圈子时,老爷子对自己的种种
爱护和关照,想起他们之间确曾有过的那种父子般的谐和……

    吃罢饭,撤去碗盏,老爷子还告诉谢平,桂耀回来了,外出办事会友去了,今
日没在家。随后,他打着饱嗝,大略对谢平讲了点分场里的情况:“见三现在是分
场副场长。老徐是分场副政委。还准备提一批。你不走,倒也好了……”老爷子顺
口给了这么一句。谢平对此未置可否。末了,老爷子郑重关照道:‘你刚从外头回
来,别拿外头的事跟分场里的人瞎叨叨……要说个啥,先跟我打打招呼……“

    “我明白。”谢平顺口应道。

    老爷子要谢平给他说点外头的事情。桂荣沏上茶来。谢平刚说了个开头,老爷
子却渐渐软耷下窄长又红的脸,靠在木圈椅宽大的靠背扶手里,呼呼打起鼾来。

    谢平和桂荣便悄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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