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修小眉一路带着小跑,快步走出小别墅的大门。张大康随后就追了出来。“… …喂;你的大衣……还有车……车,你也不要了?” 是的,没拿大衣,还有那辆白色的桑塔纳……修小眉终于站了下来。一站下来, 她就感到了一阵阵寒意,毕竟是深秋。深秋的深夜,在这平均气温要低于市内三四 度的郊外休闲区,在忘了穿大衣的情况下,骤然跑出温暖如春的房间,又加上内心 的忿懑和疼痛,打寒战自然是要发生的事。 “唉,真是贡家大院出来的人,一个瓜子壳里嗑不出两种仁(人)儿,都是属 爆竹的。” 张大康替修小眉披上大衣后,想搂她一下,再劝她回别墅去,但既没敢搂,也 没敢劝,怕她再“炸”了,只是认真地解释道,“修小眉同志,你也不想想,我那 番话,只是在描述当前官场上出现的一种现象,我怎么可能把你比成那种不要脸的 歌星呢?” “要脸不要脸,反正我在你心目中也是那种用一点钱就能买到手的人。是吗?” “你……你能不能把你那金贵的嗓门放轻一点呀?” 修小眉不做声了。 “好了好了,我向你道歉,我伤害了你,我说了错话。请小眉女士息怒,进屋 去喝口水,平平气……容我从头向你说来”取车。“修小眉似乎已无心恋战。 “小眉……” “取车!”修小眉似乎去意已定。 张大康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手机,拨了个号,说道:“总台,金卡号13811598888. 取车。”不一会儿,两辆车便送了过来。修小眉走到那辆白色桑塔纳跟前,拉开驾 驶座的门,刚要上车,张大康伸手拦住了她。她推了一下,但没能推开。张大康向 那两个送车来的男服务生示意了一下,待他俩走后,便贴近修小眉,用很柔和亲切 的音调对她说道:“别耍小孩脾气了。跟我进屋去。我还有正事要跟你说。” “什么正事?请在这儿说。”“别闹了……”张大康拉长了声音劝道。修小眉 心里却忽然地难过起来。跟志成一起生活的那许多日子里,她总是克制自己(心甘 情愿的),按志成的意愿安排自己的和家中的一切。偶尔提出一点什么异议,坚持 一点自己的想法,志成也总是用这种口吻打断她的话:“别闹了……”好像这世界 上根本就不该有她。而她只要表现一点点自己的意志,她就是在“闹”。 “我怎么了?我没想闹……没有!”她大声地叫了一声,甚至眼眶都湿润起来。 “没有就没有嘛。干吗这么激动?”张大康略略地皱起眉头,小声地责备道。 修小眉赶紧转过身去,擦去已流淌到脸颊上的泪水。张大康趁机挽起修小眉的 胳膊说道:“走吧走吧,进屋去……这儿能喝到全世界最好的咖啡……”修小眉再 次甩开张大康的手:“大康……真的……今天我……真的没那个心情再跟你进屋去 喝什么咖啡……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张大康仍皱着眉头,说道:“怎么能 在这儿说事?你也太小孩儿气了!” 他一皱眉头,很威严,也很有男子气。平时,修小眉很喜欢看他皱眉头的样子, 也许还是长久受志成熏陶的缘故吧,潜意识层面上,她还是愿意跟有深度的男人在 一起。但她也知道,在张大康的“深度”中,还有很粗暴的一面。对此,她是警惕 的,又好奇的……但今天,她没心去欣赏他的“深度”和“男子气”。 “有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的?快说。”她几乎在下令了。 张大康犹豫了一下,突然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那张十五万元存折的事……” 修小眉一愣:“什么十五万元存折?还有什么十五万元存折?我不是早就让你 退还给他们了吗?” 张大康踌躇着从西服里边口袋里掏出一张存折。修小眉拿过来一看,显然还是 存着十五万元的那张。她一下蒙了,呆了一会儿,又急火攻心地大声叫了起来: “你怎么没还给人家……”张大康忙“嘘……”了一声。修小眉呆住了。是的,这 件事的确不能在露天地里嚷嚷,不能。但是……但是,这个张大康为什么不按她托 付的那样,把它早早地退还给人家呢?张大康啊张大康,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天晚k ,贡志和也没闲着。他把贡志雄带到自己在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独用 的那个“小书房”里。“小书房”在新盖的社科院大楼后首,是一大片平房和四合 院中的一间。原先的社科院就坐落在这些平房里头。大楼起来以后,这儿一度改做 过招待所。后来招待所又搬出去了,这里才真正冷落。有的改做库房,有的索性空 着。偶尔地,有一些退休的老专家,老研究人员突发怀旧之情,带着老伴,或带着 孙儿女,或孤身一人上这儿来转上一转,寻找往日的思绪和思绪中的往日……贡志 和就在这众多的小跨院里挑了一个还算干净、整齐的小院,收拾成了自己的“小书 房”——不过得说清楚,这儿可是冬天不通暖气(暖气管拆了)夏天更谈不上空调 降温。当时父亲批评他用功不够。他是想学越王勾践,在此“卧薪尝胆”,发愤十 年,搞一部像样的《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他觉得李泽厚搞的那部,当年轰动了知 识界和思想界,但现在再来看,未免有些“糙”,笔主的主观意念色彩过浓,拿古 人说事儿的成分也较重,对一些边缘人物的梳理还远未到位,更谈不上还他们一个 “历史本来面目”……他现在也不承认这计划已然“夭折”,而只是“暂时性的中 断”。 “你们这儿真安静。”贡志雄探头去窗外,环顾四周,肃然叹道。 贡志和拍打拍打桌上椅子上的灰土,答道:“这里是贯通世界的过去和现在的 地方。也许它就该呈现这样一份沉静和安了。 贡志雄却说:“太安静了,怎么跟牢房似的……” 贡志和笑着问:“你去过牢房?” 贡志雄忙说:“我哪去过……想象呗……”然后他开始打量房间内的陈设。房 间不大。陈设也很简单。四壁都陈放着各种各样的书,有中国古代线装本的,也有 欧美烫金羊皮面精装和软面精装本的,有些整整齐齐陈放在书橱里,更多的,却随 意堆放在凳子上、沙发上、窗台上,甚至地板上。“哇……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 为什么不开灯?”贡志雄喜欢通透明亮,金碧辉煌,热血沸腾,极端极致。 贡志和腾出一个地方来让志雄坐下,解释道:“那天,我和大哥也是在这儿, 也是没开灯……从晚上,谈到天明……又从天明,谈到晚上……”“怎么的,你打 算也跟我这么来演习一遍?我一会儿还有事哩。”贡志雄发出预报。但他没多说, 他似乎意识到,二哥今晚要跟他说些什么。 贡志和从随身带来的一个背包里掏出一些饮料罐头:“喝什么?有啤酒,红茶 ……”贡志雄却从堆满了书和杂志的书桌上拿起一个火箭模型:“是大哥送给您的?” 贡志和答道:“是的。”贡志雄自嘲似的笑笑:“大哥还是对您好啊。他就没送一 个给我。”说着又从窗台上拿起一个小巧的镜框,镜框里装着一位“女眼镜”的照 片,便问:“这就是您那位‘小芳’?怎么也不带回家来让我们瞧瞧?”贡志和忙 夺过镜框,把它塞进抽屉里。最近,“小芳”正跟他闹别扭,逼他也去“考博”。 他正为此事烦心着哩。 贡志雄却一下拉亮灯,去后头那个小房间里找什么。“您这儿没床?那您怎么 跟您那位‘小芳’幽会!”“我是你?”志和嘿嘿一笑。“我怎么了?这很正常嘛。 您敢说您没跟您那位‘小芳’幽会过?”“这是做学问的地方……”“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贡志雄用他诡异的笑,一票否决二哥这种把做学问跟幽会断 然分隔的“虚伪”说法,然后觉得再跟他讨论这种问题太累,太乏味,便往一把很 旧的藤椅上一坐,长叹口气:“行了。快说吧。把我找到这儿来,想干吗?我跟您 说,二哥,您干吗都成,就是别跟我上大课,尤其别跟我上您拿手的历史课。上学 那会儿,我就最烦那玩意儿了。您说这人儿,折腾点啥不成,非得把几千年前的死 人、古人从坟墓里拽出来折磨活人,吃撑了?” 贡志和于是单刀直入:“你跟张大康到底是什么关系?” 贡志雄一愣:“我跟他能有啥关系……备不住,您觉得我俩在搞同性恋?!” “爸去北京那天晚上,你那么着急上火,不惜跟我动刀动枪地要跑出去给他报信儿。 为什么?”“我说您真是个学历史的,怎么老喜欢翻陈年旧账?这都是哪百年的事 了!”“少贫!”“我还想问问您哩。那天您干吗跟真的似的,我拿枪逼您,您都 不放我出去。在我印象中,您好像从来也没像那天晚上那样忠于老爸的指示……” “张大康替你在他的公司里谋了个什么位置?”“您小瞧您这位三弟了。”“你真 的没在张大康那个公司里干点什么?” 贡志雄只是淡然地笑了一笑,没再正面回答贡志和的追问。说来谁都不信,贡 志雄还真没有在张大康的公司里担任任何职务。他俩之间的交往,还真是贡志雄占 主动。张大康原先并没有把这位年轻而又“好玩”的“少公子”放在眼里。贡志雄 接近张大康,只有一个原因:他就是佩服那家伙,干啥都玩得转,是条汉子。他就 是愿意往他跟前凑。没图别的,就图一个心里痛快。你没辙。 “那么,那天晚上当你得知爸爸可能要被免职,到底因为什么,居然那么着急 上火地要冲出去给张大康报信儿?” “生意上的事。满意了吗?” ‘什么样的一笔生意,能让你那么着急?“ “这,您就别问了。隔行如隔山。就是我说了,一时半会儿您也闹不明白。” “志雄……” “二哥,我们兄弟一场,实在是太不易了。我珍惜我们这种比同胞骨肉还要珍 贵的兄弟姐妹关系。我敬重你们,也希望你们能尊重我,相信我贡志雄也是个有头 脑的人,我也想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有意思一点。但我知道,你们打心眼里瞧不上我 ……也没那工夫听我瞎叨叨……” “胡说八道。” “您想听我瞎叨叨?” “有啥话,你就尽管说嘛。” “那我就说了?” “说吧。” “二哥……其实……无论是您,还是我们大家所敬重的大哥,你们……你们不 觉得自己都活得有点过气了?你们这种人,说得好听一点,是书生气太重,是当代 中国最后一拨理想主义者,要说得不好听,你们也就是一群旧体制的哀歌吟唱者。 你们不改变你们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必将一事无成。要知道,中国社会发展的趋 势已经表明,这个时代是属于另一种人的……” “哪种人?” “这一点您还不清楚吗?尊敬的历史学家。” 贡志和嘲讽似的笑了笑:“请指点迷津。” “这时代,属于张大康们!” 贡志和一怔。他不说话了。久久地、久久地……他怔怔地看着贡志雄,就像是 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真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完全活在“浅表层欲望”之中的这位 三弟,居然有如此明确的思想指向和断然的生活结论,这不仅让他感到意外,甚至 都让他有点激动起来。他一下站了起来,好像要有许多话跟贡志雄说,但一时又不 知怎么开头才好。一时间,他在十分拥挤的屋子里来回走动了一下,大概是想平息 一下自己突然涌动的心潮,甚至还苦笑了笑,不知所以地摇了摇头,然后他沉静了 下来,逼近到志雄面前,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语调,问:“你,了解那个张大康吗?” 贡志雄声色不动地反问:“您,了解那个张大康吗?” 贡志和再度激动起来(应该说有些激愤),高高地举起那个火箭模型:“你, 当着大哥的亡灵,发誓,说你真的很赏识这个张大康。” 贡志雄从不在任何人面前发誓,他觉得一个人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足矣,所以他 说道:“有这个必要吗?”贡志和坚持道:“当然有这个必要。”贡志雄也一下站 了起来:“二哥同志,我伟大的历史学家,睁开你那智慧的双眼,启动你知识宝库 的全部内涵能量,对历史走向做一个客观的判断吧。不管我贡志雄是否完全彻底了 解这些张大康陈大康还是宋大康王大康,是否赏识他们,是否明细这些人的底牌, 中国正在发生的那许多事情都已经说明,中国的未来是属于他们的,是属于那些大 康们的!这就是当代中国正在书写的历史!” “你……你跟爸谈过你的这些想法吗?” “您觉得有必要去跟他老人家谈这些事吗?谈了,有用吗?只要是中央文件和 人民日报社论不认同的观点,你就是跟他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也不会认同你 的。这种‘惨痛’教训,你我已经经受过多少回了?再说,他老人家也不会有那个 时间来听我谈什么想法,连您和大哥都不屑于跟我长谈。” 贡志和再问:“你正面回答我,这个张大康对你……真的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贡志雄不屑似的一笑道:“请注意我的说法,我说的是‘张大康们’。” 贡志和不做声了。 而这时,在那个名流云集的高尔夫俱乐部里,修小眉却已经回到了那幢小别墅 二楼的起居室里。这回是她急火火地拉着张大康回到小别墅里去的。“……你怎么 不把这十五万元还给他们?多长时间了?他们会以为我已经收下这十五万块钱了… …”“收下又怎么了?这是你该得的劳动报酬。”“给我十五万?我做什么了?” “你只要往那儿一坐,什么也不用做,就足够了。”“可……这是十五万元啊!” “你不要小看你自己。你往那儿一坐,就是一种资信。凭着你这赋予他们的资信, 他们才得到了大山子那两条生产线。仅仅这一笔生意,他们就净赚了将近一千万。 而你只得到了其中的百分之一点五。你还觉得你拿多了?按正常的游戏规则,你应 该拿百分之十到十五的佣金。甚至拿到百分之三十也不为多。也就是说,他们应该 给你一百万¥卜百五十万,或者三百万,那才算是公平合理的……而市面上黑一点 的,拿佣金最多可以拿到百分之四十。你说你打什么哆嗦?!”“佣金?我要什么 佣金?我不要。还给他们。我不要……”“你瞧你,你说你还要辞去你现在的公职, 到我的大山子分公司来跟我一起干。就你这观念,这劲头……”“我到你公司去干, 只是想试验一种新活法。我并不想拿这种黑钱。”“修小眉,你还要我说多少遍, 这不是黑钱。醒醒吧,你以为每月十五号,带着私章到会计那儿去领那一份几百大 元的工资才算是正当收人?你说的哪年的事?唐朝的事吧?用你这么个框框去办事, 我恒发公司怎么可能在三四年里迅速从两家分公司,扩张到六家分公司?” “大康,我跟你们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你不就是贡开宸的儿媳吗?市场经济的规则,对谁都一样!” “请你不要逼我。” “你退掉这十五万元,别人怎么办?” “什么别人?我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在这笔交易里收取佣金的不止你一个人。还有拿了三十万、四十万……甚至 更多的。” “他们愿意拿多少,我不管!”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你不管!” “他们是谁?” “别问了。小眉,整个中国都在朝那个方向走,你跟着走就是了!你不是对我 说过,这一段时间里,你跟我在一起,感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兴奋,你觉 得你重新发现了自己,再一次找到了那种真正想做一点什么事的冲动。生活在你面 前整个儿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你再次确认了在中国有你修小眉可做的事情。现在 为什么又犹豫了、又哆嗦了?”修小眉迟疑着站了起来,这时,她忽然非常想知道, 在这笔“生意”里,除了她,还有谁同时也拿了这“佣金”……张大康却一把抓住 了她的手:“相信我……”修小眉惶惶地看着他。张大康用力把修小眉往自己怀里 拉:“小眉……”修小眉推拒:“别……别这样……”“小眉……”修小眉挣扎着, 喘息着。张大康坚持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修小眉忙往后退了两步:“对不起……”张大康以为她松动了,便再一次向她 逼近。修小眉忙惧怕地伸出双手,像要推开什么似地连声说道:“大康!别这样… …我还没想好……我还没有想好……”张大康近乎痛苦地:“你还要想什么!” “对不起……我真的还没想好……” 张大康无奈地长叹了口气:“好吧……好吧……”说着掏出一张房卡。“这是 你的房卡。我住在那边三号别墅里。有事给我打电话。你休息吧。休息吧……”然 后他就走了。门外传来他急促的下楼的脚步声,然后又传来楼门被碰上的声音,然 后是一片极度的安静,无边无际的安静。 雨声索索。雨声寂寥。 呆坐中的修小眉打了个哆嗦。她忽然站起身,冲到房门前,扣上防护链,又插 上插销,这才慢慢回到那张靠椅前,十分疲乏地坐了下来。当她的视线慢慢落到身 前那张精美的大理石面小圆桌上时,骤然吃了一惊:她看到了那张十五万元的存折。 他(故意)把它留在了这儿。她一颤,猛地站起,顷刻间,脸色变得极其苍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