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早就过了开晚饭的时间,贡开宸和郭立明之间的谈话却还在进行中。白云宾馆 一号小楼起居室外边的楼梯间里,灯光幽暗。焦来年一动不动地默坐在那个小圆桌 前。桌上,荷叶状象牙色瓷烟缸里已塞满烟头。坐在这儿,能隐隐地听到里边说话 的声音,但完全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不一会儿,两个女服务员送擦手毛巾和水 果,还有一杯专为贡开宸新沏的茶。焦来年上前接过器物,请她们二位在门外等着, 自己端着这几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敲敲门,送进起居室。我们注意到,他一直戴着 一副黑色的软皮手套,即便在抽烟时,也不脱下来。只是在往起居室里送东西时, 他才摘下它们。送完东西,打发走了女服务员,在小圆桌前坐下前,又认认真真地 把手套戴了起来。当然,在端端正正地重新以一个军人姿态坐下来以前,他还做了 一件事,那就是清理烟缸。又过了一会儿,他身上的手机响了。为了不打扰起居室 里的谈话,他向远处稍稍走了两步,才接听手机,然后,他拿着手机,很快向起居 室走去。 一见焦来年神色匆匆,拿着手机走进,郭立明当然懂得焦秘书有急事、大事要 向贡书记汇报。不是急事、大事,当秘书的绝不会来打断这样的谈话的。这个规矩, 他懂Z 于是,他马上主动站起,问:“……我上外头等一会儿?”得到默许后,他 乖巧地走了。 焦来年马上关上门,然后,一边把手机交给贡开宸,一边报告道:“邱省长的 电话。他说我国驻德国大使馆商务参赞刚打了个电话到省经贸委,说德国方面对那 个坑口电厂的投资好像又有所动摇了。” 贡开宸眉毛一耸,说了声:“哦?”忙接过手机。 焦来年把手机交给贡开宸后,去揭开贡开宸的茶杯盖,看了看,见茶杯里的水 还不少,水果一个没动,只是用了擦手毛巾,便轻轻地盖上茶杯盖,捡起用过的小 毛巾,走了出去。郭立明回避到门外,一直恭恭正正、目不斜视地坐在小沙发上, 此刻见焦来年走来,忙站起。焦来年和气地指指小沙发,说:“你坐。你坐。”郭 立明犹豫着,仍站着。焦来年低声说:“坐嘛。坐。”郭立明这才坐下。而后,两 人都不说话。郭立明只是惭愧地低着头。焦来年则脸部毫无表情地下意识地摩娑着 他那双戴着软皮手套的手。 又过了一会儿,贡开宸从起居室里走了出来。两人忙站起。贡开宸拿眼睛膘了 焦来年一眼。焦来年忙知会地跟着贡开走走进起居室,并立即关上门。外面的楼梯 间里只剩郭立明一个人了。他依然站着,神色有点凄惶,也许这时他更感到了自己 处境的悲哀,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慢慢地闭上了眼…… 贡开宸把手机交还给焦来年,神情显得特别沉重:德国方面又变卦了,不准备 把这三个多亿美金投在大山子了焦来年问:“为什么?” 贡开宸沉吟了一下:“还不清楚……你马上把郭立明送回去……” 焦来年问:“已经谈完了?” 贡开宸摇摇头:“先谈到这儿吧。告诉他,尽快把今天跟我谈的情况写个文字 的东西,直接交给你。你给省党校的领导打个电话,替他请两天假,就说省里要让 他帮着修改一个材料。要得挺急。别的就不要多说了……” 这时,焦来年手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焦来年看了一下来电号码,说:“是马 扬打来的。”贡开宸说:“接一下。他可能也得到德国方面的坏消息了。”焦来年 忙接听手机,果不其然,马扬也得知了此事,在找贡开宸。贡开宸接过手机,告诉 马扬:“我已经知道这情况了。你马上过来,一起研究一下这个情况。”焦来年在 一旁悄悄提醒道:“您还没吃晚饭哩。让他明天上午过来吧?”贡开宸皱起眉头, 瞪了他一眼。焦来年忙不做声了。但焦来年的这句话,还是让马扬听到了,他立即 说:“……焦秘书说得对,我还是明天上午再过您那儿去吧。” 贡开宸立即打断他的话:“磨赠啥?马上过来!”放下手机后,怔怔地站了一 会儿,又拿起手机,拨通马扬电话说道:“……马扬,刚才忘了一件事。你来的时 候,把你们那个工程院院士带着。让他带几套换洗衣服,把护照也带着。他应该有 护照吧?跟他说,我请他出一趟差。急差。” 听焦来年告诉他,贡书记有急事要处理,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郭立明多少 有些失落,凄凉。他隐约地觉到,今天这一回面见贡书记,说不定就是他这一辈子 的最后一回。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有许多话没跟贡书记说,许多情况没澄清,许多误 会没消除,许多保证没表达,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对往日一切的一切的留恋眷念无法 一笔勾销……他控制住在自己心中一时间黏黏地漫散开的惆怅,经稍许的犹豫之后, 壮起胆子试探着问:“我能跟贡书记最后再说一句话吗?” 焦来年没做声。 郭立明恳切地看着焦来年。 焦来年仍不表示任何态度。于是,郭立明明白,事情“到此为止”了,只得说 道:“……那就走吧。谢谢。” 下了楼,走到那辆红旗车前,郭立明发现焦秘书不只是要送他到楼下,还要开 车送他回党校,便惶惶地说:“……我自己坐公交车回……”焦来年默默地笑了笑, 伸手去打开副驾驶座旁的车门,用眼神示意他上车。 其实贡开宸并没有要求焦来年亲自送郭立明回党校。但看着这位年轻的“同行” 今天的境遇,焦来年极为感触。能被允许在政治生活的高层“走动”,的确享有普 通境地所不可能享有的种种难以用数字来标识的待遇和心理的自如,它也的确广为 众人艳羡,甚至猜忌。但高处不胜寒的“凛冽”和“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重负, 一般人又何尝能体会其中一二呢?在这样的人生操作状态下,将始终面对历史的复 审和由社会各种矛盾构筑起的全部网络的过滤,稍一不慎,又何止是“一失足成千 古恨”哦。焦来年最近大致了解了一点郭立明“问题”的“真相”。他觉得事情还 没有严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假如郭是别的部门别的岗位上的工作人员,他也会因 此受到一定的处分,但惩戒绝不会如此严重,更不会因此而失去这份工作。但是, 在这样一个核心层里,他的行为的确犯了大忌,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他为他感到惋 惜。他希望他最终能振作。但他又不能直截了当地跟他谈。因为他没有得到这样的 授权。处在他这种敏感工作岗位上,没有得到授权,是绝对不能“自作主张”的。 因为,你是在领导身边工作的人……你的职责,只是为领导服务…… ……红旗车平稳地驶到党校对门的马路边停了下来。郭立明不知道此时该不该 主动去跟这位焦秘书握一下手,他犹豫着,迟疑着,最后只说了声:“谢谢……” 焦来年说了声:“走好。” 郭立明低下头又重复了声:“谢谢。” 焦来年不说话了,只是含意不清地点了点头。郭立明又迟疑了一下,下车了。 这时,焦来年突然伸出他那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一直伸到郭立明面前,停住。一 刹那间,郭立明愣住了。他不明白这位大哥模样的焦秘书此刻为什么要向他伸过手 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去握这只手呢,还是应该回避这似乎是善意的表示。 他抬起头去看他,他在焦来年那张沧桑的瘦削的黝黑的脸上,看到一种特别复杂的 神情,很难说是同情,是怜悯,还是惋惜,或是一种责备或鼓励。但那副老练的目 光里却明确无误地闪现出一种至诚的善意和由衷的鼓励。 ……郭立明的心被震动了,同时也烈烈地酸涩起来,他忙伸出双手,仿佛抱住 一个终于落到自己面前的救生圈似的,用力地握住了那只黑皮手套,然后,又赶紧 松开,快快地下了车,向校门口走去。他越走越快,因为这时候,眼泪已经止不住 地从眼角涌出,大颗大颗地,滚烫地,悔恨不已地淌出。焦来年这时则感慨万千地 注视着郭立明的背影,一直目送他走进党校大门,而后默默地靠坐在驾驶椅背上, 让自己喘过一口气来,这才去发动着车子,回省委大楼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