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上部       第十四回 美貌与成功    

 

    费亭美看到了胡妈的那张画,顿时毛骨悚然,突然感到这就是不久将来的自己。
所以她情不自禁地要朱品为她画一幅像,把她的美丽留在人间。
    费亭美活在这个世界,也有她值得自豪和值得骄傲的地方,她值得自豪和值得
骄傲的东西就是她的美丽。
    柳梅曾经把美貌当作女人获得成功的半票,费亭美却把美貌当作全票,是全程
的软席卧铺票,躺着不动就可以到达目的地;目的地是哪里她也不太清楚,总之是
旅游胜地,饮食考究,气候宜人,风景优美。
    费亭美的兄弟姐妹很多,可她却受到特别的优待和照顾,这并术是因为她有能
力,有志气,很聪明。不,正好相反,她没有能力,没有抱负,没有主见,只有一
点:生得美丽,讨人欢喜。
    费亭美的生活信条是根据她的天然资源来确定的,她从小就认为女人只要生得
漂亮,一切都是唾手可得,从衣食住行到自己欢喜的男人,都行。女人不需要穷凶
极恶地去奋斗,只需好好地保护自己,不能跌伤面孔留下破相,或是被太阳晒得像
黑鱼似的。她甚至还看不起那些为自己的前途而奔波的妇女,认为那些女人都长得
不美,没有能干的男人肯为她们卖死力。
    费亭美除掉在修饰与衣着上花点心血之外,对其余的事情都是懒洋洋的,怕动
脑子,怕花力气,习惯于差遣男人为她做事体,就像当官儿的人那样习惯于使用自
己的权力。她的权力就是美丽。这种权力还真派用场,在学校里的时候可以差遣功
课好的男生替她做作业,出了校门可以差遣有钱的男人为她买东西。她想和几个女
友到哪里郊游,到哪里吃饭,自有人跟着操劳,跟着付钱,尽管她并不在乎钱,可
是花钱办事总不如差人办事省力气,何况那些为她办事的人都是自觉自愿的。她从
小到大可以说是事事如意,所谓如意是她感到一切都如她所想,美丽可以换取一切。
她的一切也只是较好的生活享受,没有什么流芳百世与轰轰烈烈。她不想当慈禧太
后或武则天,觉得做那样的女人有点划不来,太吃力。
    费亭美要一个如意的郎君,得来也不费力。她家和许家本是亲戚,有一次她到
许家吃喜酒的时候,认识了、看中了许家的三少爷许春葳,她漫不经心地向父母表
示了对许青葳的爱慕之意,父母便托人到许家去传递消息……
    许春葳是个新派人物,也是生得一表人材,倜傥风流,而且能写会画,经常在
报刊上发表文章,和南社的诗人们都有联系,常有一帮人在家里雅聚小醉,吟诗作
画,疯疯癫癫。为了力挽东亚之沉沦,他正准备去日本留学,考察扶桑之维新。
    许春葳的父母怎么也不肯让许春葳到日本去,倒不是怕他去了以后不回来,而
是怕他去了以后带一个东洋婆回来。那时候,讨日本老婆也是挺时髦的。许老夫人
更怕这一点:一个日本婆娘住在许家大院里,穿和服,拖木屐,呱哒呱哒地跑来跑
去,讲话咕叽咕叽,那怎么受得了呢!
    许春葳坚决要走,为国弃家,义无返顾。
    老太爷和老夫人没有办法,最后坚持一点,要许春葳结了婚以后再走。此举有
两点用意,一是想用媳妇的娇媚和眼泪把儿子拉住,让他自己不想走,即使拉不住
而走了,再带一个东洋婆回来也只能做小,随便住在哪个别院里都可以,反正是不
进大门的。
    老太爷和老夫人的办法也不稀奇,这是当年的大户人家收拢住儿子的老花头,
成败的关键是看媳妇生得美不美,有没有那股嗲劲能把男人的心猿意马都拴得死死
的。正在为难的时候,费家传来了消息……
    许老太爷和许老夫人都喜出望外,天助我也!费家的那个丫头美若天仙,能把
铁铸的汉子化成铁水。
    许春葳也不是什么铁铸的汉子,最多算是个风流才子,风流为美色所动,才子
会自寻遁辞。他自思许家虽有兄弟三个,可是大哥早逝,二哥又给了贾家承嗣,双
亲膝下实为单了独子。此去扶桑海天茫茫,生死难料,归期未卜,倒不如结了婚再
走,二老有人照顾,自己也可免却后顾之忧……自己想讨个漂亮的老婆,还有冠冕
堂皇的理由。
    许春葳和费亭美很快就结了婚。他们的婚事轰动了苏州城,好像全城再也找不
到如此美满的一对了,郎才、女貌、有钱,这就是世所公认的美满婚姻的三要点。
    许春葳新婚燕尔,确实也美满了一阵子,但也只能满足一阵子,不能满足一辈
子。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美貌和肉体都很熟悉之后,他就会感到这一些仿佛都
已不复存在,或者说已经变得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日常生活的处理和相互之间的
志趣。
    许春葳慢慢地发现,费亭美除掉美貌之外只有慵懒,只有对饮食、房事和打扮
感兴趣,其余的一切都无所谓。她不和人吵架,也不和人讲话,好像讲话和吵架都
太费力气。她对人生没有什么目的,目的就是坐在软席卧铺里,活得舒适而不费力
气,沿途有风景也可以看看,没有什么也可以坐着发呆或打瞌睡。
    许春葳慢慢地生厌了,人总不能和一尊美丽的雕像生活在一起,尽管他对这尊
美丽的雕像十分喜爱,毫无意见。这时候。他心中的理想与正义之火又熊熊地燃起,
决心抛妻别子,东渡扶桑,为国弃家,慷慨激昂,在去日本的轮船上还写下了许多
豪迈的诗篇。
    伴侣中途下车了,费亭美照样坐在软席卧铺里。她开始的时候并不惊慌,好像
丈夫是临时下车,去为她买点儿洋货,下一站又会上来的,她坚信她的美丽是万有
引力。直至五年以后,许春葳突然从巴黎寄来一封信,说他已经从日本到了法国,
正在巴黎学习。他直截了当地告诉费亭美,说他们两人不可能长期地生活在一起,
他在法国已经自由了,希望她在中国也可以随便。
    费亭美这才慌乱了一阵子,但她的信念并没有改变,她知道法国女人的漂亮是
举世闻名的,当然会比她有吸引力,而且男女之间的引力是和相互之间距离成反比,
距离越小,引力越大。她和他远隔重洋,那位法国女郎却就在他的身边,远不敌近,
理所当然。
    费亭美慌乱了一阵子以后也就平静下来了,因为那生活的列车还照旧向前,车
厢里的供应和服务也没有变,所以她也不想去万里寻夫,也不想就此改嫁,等!等
到许春葳落叶归根时,她对他又可以恢复引力,问题是要保持青春,保持美丽,即
使是老,也要老而不丑。
    费亭美想得简单了点,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没有男人守护在身边,即使你
想安安稳稳地坐在软席卧铺里,也是难免不受骚扰的,何况这许家大院也并非圣洁
之地,在那一片黑压压的大屋顶的下面,免不了有人欲横流,那些吃饱了的狂蜂浪
蝶,本来就要寻花问柳,突然发现有一朵无主的鲜花就在身边,便大献殷勤,各显
神通,有的得手,有的也未成功,一时之间把个许家大院闹得沸沸扬扬,翻天覆地。
    许老太爷也无法管束这个美丽的媳妇,他刚想进行管教的时候,外面就放出了
谣言,说是许老太爷想扒灰,晚上摸到媳妇的房门口,被媳妇推下了楼,摔坏了腿。
那时节,许老太爷正好掉了一交,腿有点痛,弄得真假难辨。
    许老太爷又用对付许小妹的办法来对付费亭美了,把个称作三舅的万青田请进
门来,名义上算是管家,实际上是看住费亭美。
    这个万青田,绰号万青皮,是个黑道上的人物,和许家沾点亲戚。万青田的爸
爸曾经是许老太爷的部下,所以许老太爷自认为可以把这个人控制在手里。许老太
爷也知道这人是一只狼,但他情愿养一只狼来驱逐一群狗。
    万青田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他心狠手辣,不动声色,整天跟随着费亭美,好
像是她的保镖,也像是她的听差,费亭美的一切吩咐他都照办,只是有一点,不许
任何男人在她的身边转来转去。有几个登徒子弟不识相,就会在外面被人打得头破
血流。曾经住在六号门里的一个小白脸,死恋着费亭美,被打过三次还要来爬墙头,
结果是不知去向,渺无音息。
    费亭美非常讨厌万青田,却又离不开他,因为他能保证软席车厢的安全和供给。
特别是许老太爷去世以后,这位三舅不仅是控制了费亭美、占有了费亭美,而且把
许家所有的财产都控制在自己的手里,因为许达伟的年纪太小,费亭美根本就不懂
得柴米油盐。
    胡妈说费亭美和三舅轧姘头,这话不完全是假的,但也不完全是一种通常的含
义。费亭美慵懒无能,逃不出三舅的掌心,可她还有美丽的肉体,可以把这个男人
当作性的奴隶,当她需要的时候便下楼,求得一种生理上的满足,心理上的报复。
三舅开始的时候倒是求之不得,沾沾自喜,甘心情愿地当奴隶。后来发现不对,费
亭美对他没有什么柔情蜜意,是一种疯狂的性虐待,近乎歇斯底里。特别是到了中
年以后,未老先衰的三舅有点苦不堪言,晚上听见楼梯响心就颤抖,最后只好抽鸦
片。他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许春葳离家出走的时候,许达伟才一周岁,他是由奶娘喂大、领大的。费亭美
不肯奶孩子,说是喂奶会使乳房干瘪或下垂,穿旗袍时就没有曲线。她也不肯抱孩
子,领孩子,怕弄脏衣服,怕费力气,只是每天叫奶娘把儿子抱来给她看着,像看
看她心爱的小猫似的。
    许达伟和妈妈没有什么感情,长大了以后常常独自坐在爸爸的书斋里,翻阅他
爸爸留下来的诗文和书籍。他敬佩爸爸,觉得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一个有血气,
有作为,有才能的人。他的那些朦朦胧胧的民主思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乌托邦,可
能都是受了他爸爸的影响,虽然他从未和爸爸交谈过,也从未和爸爸有过书信来往。
    许达伟小时候有点儿恨妈妈,主要是听胡妈和奶妈说他妈的坏话,说她如何不
爱孩子,还和三舅轧姘头。进了大学以后就改变了观点,觉得妈妈也很可怜,一辈
子都被关在这座黑压压的院子里,房子成了她的牢笼,更可悲的是她根本就没有想
到要从这个牢笼里冲出去,而是痴痴呆呆地坐在那里等待,等待着生命的尽头。
    许达伟很赞成朱品替他的妈妈画像,好让她有点事情消遣,也许还可以找到一
点精神寄托什么的。我当然更加欢迎了,这下子我可以解放,用不着每个礼拜一去
为她讲法国的电影故事,朱品会把巴黎的艺术吹得天花乱坠。现在才明白,费亭美
并非是想听什么故事,而是想知道法国,知道巴黎,最好是知道法国的女人究竟有
多大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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