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下部          第二十五回 无壳的蜗牛 




    许家大院沉浸在一片混乱之中,被下放的行色仓皇,准备行装;想抢房的剑拔
弩张,伺机而动,使得大院的底层处在一种空前的骚动之中。可是从表面上来看,
许家大院里却是锣鼓喧天,喜气洋洋。
    这一次敲锣打鼓不是抄家,不是抢房子,而是来为那些光荣下放的人报喜。中
国的锣鼓是多功能的,可以是忧,可以是喜,可以壮自家的胆量,也可以是吓唬别
人的。
    报喜的队伍不那么威武,三五个人稀稀拉拉,敲着锣鼓家什,拿着用红纸写成
的喜报:“×××同志被光荣批准到农村安家落户,特此报喜。”这种三四尺长,
写得歪歪斜斜的喜报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但有两点是极其重要的,一是在人名之下
有了同志二字,二是喜报的本身是用红纸写的。用白纸写的是批判、揭发、勒令,
只有用红纸写的才是象征着革命。
    许达伟的两个儿子,亮亮和明明,知道爸爸妈妈要光荣下放了,知道自家门口
要贴上一张红色的喜报了,高兴得在大院里跳来跳去,听见锣鼓响就赶出去张望,
看看是不是到家里来报喜的。两个可怜的孩子第一次有了光荣感,或者说第一次感
到与别人是同等的。他们生下来就不光荣,就感到是低人一等。奶奶是地主婆,解
放前拥有整个的许家大院子,是吸血鬼。爸爸是右派分子,他不甘心地主阶级的灭
亡,要反党反社会主义,妄图复辟。
    亮亮和明明打从懂事时起就感到一种压抑,这倒不是他们曾经受到过老师的歧
视和同学的欺凌。没有。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学校里一般的不公开歧视家庭出
身不好的学生,除非是孩子们相互吵架,骂人:“你是个坏东西,你爸爸也是个坏
东西!”
    亮亮和明明受到柳梅的管教,他们不和同学们吵架,处处都让人三分。他们所
以会感到压抑,是因为许达伟受到压抑,父亲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孩子怎么会扬眉
吐气?
    每逢重大节日或者是有重要的人物来到苏州,地富反坏和右派分子都要被集中
起来训话,要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集中训话的地点就在许家大门前那座
当年还没有拆掉的照壁墙下面。许达伟当然也得去,这是阶级斗争,林阿五是帮不
了忙的。他必须去和那些曾经当过强盗,做过小偷,做过官僚和特务的人坐在一起,
听训。过路的人都要停下来看看,好像是看什么稀有动物似的。亮亮和明明不敢看
又想看,常在远处的桥头上转来转去,看着爸爸在那里弓坐着,低着头。这时候他
们又不敢回家,回到家里又会见到妈妈流眼泪。特别是在重大的节日里,要防止五
类分子搞破坏,便把他们集中起来劳动,到城外去修路,抬石头。路远,天黑难归。
柳梅不放心,亮亮和明明也不放心,两个孩子循着一条老路去接爸爸,在城门口搀
住了疲惫不堪的许达伟。父子仁手搀着手,三双含泪的眼睛看着长街节日的灯火,
听着四处欢乐的锣鼓声。亮亮和明明的童年都不是金色的。
    来了,这一次真的是报喜的锣鼓来了;亮亮和明明一直迎到备弄里,从黑暗处
把报喜队引到自家的大门口。这一帮报喜队是来自两个单位,一个是柳梅的学校,
一个是大院子里的前远五金零件厂;一个报的是柳梅,一个报的是许达伟。两帮人
马,两套锣鼓,就显得更加热闹点。这和贴勒令、抄家不同了,虽然差不多还是那
些人,但却显得热情、客气。大家都是同志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人之初,性
本善”,人在此时此刻却产生了一种同情的心理,觉得这些人突然被赶到农村里去,
实在有点可怜。
    喜报像一道消灾的符咒,喜报向门上一贴,人们就敢来走动了。许达伟和柳梅
平时的人缘都很好,他们没有、也不可能做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当他们要离开
这个世代居住的老窝时,亲友、邻里都来慰问、告别。来的人还要送点儿东西,大
多是些肥皂、蜡烛、马灯,以及一些防风御寒的物品。农村里没有电,风大,天冷。
其中有些人甚至还说一些道歉的话:“过去有一些对不起你们的地方,请不要放在
心上,那也是形势所迫,这你也了解的。”
    “哪里的话,事情都过去了,谁还去放在心上呢,再说,你那时也是不得已。”
    “对对,到底是读书人,通情达理。今后虽然不做邻居了,还是可以常来常往,
回到苏州来要是没有地方住,那就住在我家里。”
    “谢谢,不客气。”
    亮亮明明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和爸爸讲话,觉得爸爸在一夜之间连升了三
级,他们这一家终于和所有的人家都平等了,而且还是读书人,通情达理。
    许达伟也好像有一种苏醒的感觉,好像是从隆冬进入了暮春,突然脱掉了沉重
的棉衣,人变得轻巧了,精神也爽朗了一点。他终于可以从这个许家大院里逃出去
了,从这个蜗牛壳里脱出去了。多少年来,这黑压压的大房子就像一座大山,像一
块巨大的石头,压得许达伟抬不起头,透不出气。他认为自己这半辈子的不幸都是
这一座大房子造成的,各种各样的矛盾都是这一座大房子引起的,各种见得人和见
不得人的事情都是在这座大房子里发生的,房子可避风雨,却也是罪恶的渊薮。到
广阔的天地里去吧,到那里去造茅屋三间,与世无争,与人无涉。茅屋虽然能为秋
风所破,却也比人与人之间的争夺好得多。
    柳梅却紧张万状,慌乱无主。要搬走一个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家,简直不知道从
何下手。她记得许达伟当年曾经诅咒过许家大院,把那些黑压压的大房子比作鸟笼,
认为住在里面的人都是失去自由的鸟儿,不能远走高飞。现在,柳梅倒真的希望住
宅就是一个鸟笼,她可以像养鸟人那样拎着笼子到海滩上去遛遛。她们总共占有六
间厢房,厢房的面积小,加起来还比三间上房小一点,可这六间小房子里都不是空
的,有箱笼橱柜,台凳桌椅,锅瓢碗盏,蚊帐棉被,煤炉畚箕……许多东西看起来
可有可无,要用到却又是少不了的。上面规定,所有的下放户要在七天之内离开苏
州,说是为了备战,真像是苏联的坦克师已经越过了国境,美国的第七舰队已经到
了长江口。
    老年人私下里在传播,说这一次苏州下放了上万户,比当年的“洪武赶杀”还
要多。洪武是明朝的开国年号,开国的皇帝朱元璋,人称朱洪武。朱洪武攻下了南
京之后,就是攻不下苏州,苏州人富可敌国,全力支持农民的领袖张士诚死守苏州。
朱元璋损兵折将,好不容易才攻下了苏州。苏州陷落后朱洪武大怒,命令把苏州城
里的危险分子统统赶到苏北去,不肯走的就杀头。人称“洪武赶杀”。
    明朝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现在的人当然要文明些,不肯下放的也不至于杀头,
只是进行车轮大战,打通你。大棒之后还有胡萝卜,除掉把黑袖章换成大红花之外,
还有实质性的优惠,有困难可以补助,下去以后还有建房子的经费,如果有人梦想
着拥有自己的房子的话,这种梦想可以到海滩上去实现。搬家的期限紧,帮忙的人
也多,单位里派人来帮着打包、装箱,而且负责送到轮船码头,直到轮船拉响第一
声汽笛。
    林阿五从厂里抽调了六个人,加上柳梅学校里派来的四个人,十个人拿来了纸
箱、藤箱、木板箱和大捆的草绳,只要柳梅吩咐,他们就会将物件分门别类捆扎得
好好的。
    亮亮和明明也在那里奔来奔去:“叔叔,那是我的蟋蟀盆,不能打碎。”
    叔叔们就用碎纸条把盆填满,再用旧棉花捆扎,放在木箱的角落里。
    那些帮忙的人也带来了坏消息,说是有的人已经到下放的地方去察看过了,那
里的情形和报纸上所说的大大两样,那里土地不是黄沙就是盐碱,天寒地冻,风像
刀子刮脸;乡下什么也买不到,上一趟小街要跑十多里。小街上根本就找不到一爿
酱园店,酱油和黄酒都没有,供销社里只有盐;臭鱼烂虾倒不少,鸡和鸡蛋也便宜。
    柳梅一听更慌了,油酒酱醋不全,别人还不打紧,婆婆是不能活的。费亭美的
日常生活虽然不如从前考究,可是每天还得喝二两黄酒,欢喜吃油泡虾和红烧肉,
早晨还要吃一点玫瑰红乳腐。要买一点带走,让老太太的生活习惯慢慢地适应,慢
慢地改变。
    柳梅开了一张购物的清单,又交给我八十块钱:“小弟,这事只能麻烦你了,
你找一个能帮忙的人,到街上去替我们买点东西,单子上有的你就买,单子上没有
的,你认为是需要的也可以买一些。我现在头也昏了,许多东西都想不起来,你看
着办吧。”
    我骑着自行车满城转,那时候买东西本来就很难,再加上上万人同时下放,那
适合于农村的日用品早就卖得空空的。
    我骑着车子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又一次把我熟悉的城市作一番巡礼。
    苏州的大街上买卖繁忙,最忙的却又是那些平时无人问津的旧货店和估衣铺。
那些在苏州住了几辈子、几十年的人家,一旦要举家下放,拔根搬迁的时候,却发
现了许多带不走,或者是在农村里用不着的东西。那些沉重、庞大的红木家具搬不
动也运不走,即使能运到农村里又放在哪里?那些轻软挺刮的丝绸呢绒服装,又怎
能抵御农村里的泥泞和风雪?卖掉,换点钱去买些棉袄、棉裤和高筒胶靴之类的东
西。千家万户都去卖,那估衣铺和旧货店就招架不住了,他买下来以后又卖给谁,
哪有这么多的资金来收购?于是,有的压价,有的拒收,特别是那些绫罗缎匹,简
直是一钱不值,连废品收购站也不收,因为绸缎还不如破布,是不能回炉的。有个
老太太站在估衣店的门口掉眼泪,她卖掉了一件黑缎、银狐皮滚边的大氅,换来的
只是一件半旧不新的棉上装。估衣铺里的老营业员见了也叹气,他们可以想象,老
太太年轻时穿着这件大氅是何等的风流,说不定还有照片刊登在周瘦鹃创办的《礼
拜六》上面。如今,她要这件大氅做啥呢,穿着棉布的上装还能在寒风中走向田头,
穿着这件黑缎、银狐皮滚边的大氅立在田头上,贫下中农见了会认为她是在装神弄
鬼。
    营业员劝那位老太了:“别难过啦,老太,我们所以把它收下来,也是看着你
可怜。你说我们把这件大氅收下来又能卖给谁?除非是卖给唱戏的,现在都唱样板
戏了,用不着这种东西。”
    旧货店只开半边门,半边门上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本店不收红木家具”。
因为当时的红木只有两种用途,一是做二胡,一是做算盘,多收了也没有地方堆。
幸亏苏州郊区的农民闻风而至,他们摇了小船来,停在城门口,专收红木家具。农
民最向往的就是家里有一张红木大床和八仙桌,因为当年的地主家里都有这种东西,
他们当年是可望而不可即。现在好了,摇一只小船到城里来捡便宜。不能说他们是
趁火打劫,亏得是农民兄弟帮了忙,至今还能把许多古典的红木家具保存下来,没
有变成算盘珠和红木片。
    油酒酱醋买回来了,小甏的红乳腐也买回来了,我还买到了两顶海虎绒的风帽,
是我送给亮亮和明明的。这种帽子又称老头帽或狗头帽,在严寒中可以向下一拉,
把整个的头颅都包在里面,外面只看见两只眼睛和一张嘴。
    许达伟和柳梅对这两顶帽子都很满意,把两个儿子拉到身边:
    “来,小弟叔叔送一顶帽子给你们,戴起来给我看看,有了这种帽子就不会在
寒风里把耳朵冻得通红的。”
    亮亮和明明把帽子戴上,向下一拉,活像两个夜叉小鬼,跳跳蹦蹦地比拳头。
他们也许觉得农村里很好玩,可以无拘无束地做游戏。
    许达伟也被两个孩子逗得哈哈大笑,我很久没有听见他有这样的笑声了,是啊,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逗留在苏州?遥想当年的许达伟,他是志在千里!
    我也忙得很起劲,一会儿帮柳梅去购物,一会儿又帮王先生去搬书。王先生同
意我们的瞒天过海计,但他只同意让王师母一个人留在朱老头家,他自己要和阿妹
一起走。因为两个人同时留在朱老头家,没有粮票,没有计划供应的任何东西,那
朱老头怎能负担得起!
    我也抽空去帮助我的姨妈,费亭美。想去说几句谎话安慰安慰她,就像当年杜
撰出许多电影故事似的。
    费亭美弯着腰,坐在小煤炉的旁边,煤炉上有一壶水在喷着水汽。她伏在一张
方凳子上,面前摊着一个厚厚的帐本。这是一本历年来加工火柴盒的明细帐,我经
常看见她在帐本上记下一笔一笔的工料、成品和加工费。房间里已经收拾得很整洁
了,平时那些堆放乱七八糟的火柴盒、小木片、碎纸头都已经捆扎整齐。她也准备
走了,要把做了十多年的活计作一个了结。
    费亭美拿着一截亮亮和明明用剩的铅笔头,在那帐本上写下了最后的一笔,抬
起头来对我说:“小弟,这些年我倒没有白吃饭,也做了一点事体。”她把帐本捧
起来:“你看,这帐本是可以证明的。”
    “姨妈,你要帐本证明什么呢,许家大院里的人都可以证明,这些年来你是自
食其力。”我想鼓舞起费亭美的信心,让她再到农村里去自食其力。
    费亭美摇摇头:“我老了,没有力气了。我听胡妈说过,在农村里过日子是很
不容易的。冬天的早晨到河里汲水,要带着钉耙去敲冰,那冰足有三寸厚;大雪能
把沟壑都填满,人掉下去是爬不出来的。”
    “你别听胡妈胡说,她是吓唬你的。农村也不是苦海,中国有百分之八十的人
都在农村,还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农村有农村的好处,城市有城市的方便。农村里
的空气好,吃的东西也新鲜,像你这么大年纪的人,根本就不会让你去敲冰汲水,
也不会让你滚进沟壑里。你可以喂养一群老母鸡,那收益可以比糊火柴盒大几倍。
冬天天晴时你就起来,坐在草堆旁,喝喝茶,晒晒太阳;雨雪连绵时你就不起床,
冲一个汤婆子悟被头,听听半导体收音机……”
    费亭美不等我说完就笑起来了:“小弟,你从小就会编故事,长大了更会编。
早年间我知道你编的故事都是假的,只不过是听来解厌气。现在的故事我不想听了,
如果农村里真是那么好的话,为什么在城市里犯了错误的人都是下放到农村去,农
村里犯了错误的人却不上放到城里来呢?”
    老太太居然说出“上放”来了,使得我无言可对。我也知道我说的话只是农村
里的一个方面,带有一点田园牧歌的意味。其实,许达伟要去的农村已经谈不上什
么田园牧歌了,那里的每个劳动日只值几毛钱、几分钱,能值一块钱的就是富裕的
生产队。更有甚者,做一个劳动日要倒赔八分钱,因为种下去的庄稼颗粒无收,那
种子钱要分摊到每个劳动日内。我们只听见过按劳分配,却从未听说过按劳分赔,
这实在是世界分配史上的一大奇迹。可我怎么能把这些告诉老太太呢,只能转个话
题:
    “别人的事你不必问,你可不是无依无靠的。你有儿孙,还有朱品和阿妹,阿
妹什么都会做,她会无微不致地照顾你。决不会让你在冬天去汲水,也不会让你滚
进沟壑里。”
    “噢,那当然,阿妹是个好姑娘。她和朱品结婚了,这是艺术家的好福气。你
们兄弟几个都要替我看住朱品,不许他在半路上把阿妹遗弃。将来朱品如果有生发……
他会成为一个著名的画家,成名了以后千万不能让他到法国去,那里的女人太漂亮,
又风骚,又随便,没有个男人不着迷。”老态龙钟的费亭美,直到全家下放的时候
还怀恨法兰西,是法兰西的女人把她的青春与幸福都夺走了,却把灾难与痛苦都留
在了这个者家里,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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