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文集

                     卖  猪


 
  六婶子的命真苦。一辈子无儿无女不说,到老来,老头子偏得了心脏病,不能出山劳动
挣工分了。队上虽说给了“五保”待遇,吃粮不用太发愁了,但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还得自
己筹办。而钱又从哪来呢?

  好在她还喂个猪娃娃,她娇贵这个小东西。那些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开销,都指望着这只
猪娃呢。这位无儿无女的老婆婆,对任家畜都有一种温厚的爱。对这个小牲灵就更不用说了
。她不论刮风不审下雨,每天都和一群娃娃相跟着出山去寻猪草。她不像其他人家那样把寻
回的猪草随便撂到猪圈里让狸吃,而是把那些蒲公英呀,苍耳呀,肥娃娃草呀,在小河里翻
来覆去洗得干干净净,切碎,煮熟,恨不得再拌上点调料,才给猪喂哩。

  盛夏,正是榆树、杏树叶子发茂的时候。这两种树叶子猪最爱吃。她上不去树,就央求
左邻右舍的娃娃们帮忙。遇到娃娃不肯去的时候,她就把给病老头单另蒸下的白面馍拿一个
,哄着让娃娃们给她采上一筐筐。为了她的猪娃娃能吃好一些,她宁可自己吃孬的。

  可是这猪娃娃终究太小了,春节肯定喂不肥,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麦收以后,她那害心脏病的老头子挖药材卖了几个钱,就催促她把这猪娃卖了,把这些
钱再添上,买个大些的——这样赶过春节,就能出息一个像样的肥猪了。

  老头身子骨有病,但脑筋还灵醒。他谋算得对。六婶子尽管舍不得这个喂惯了的东西,
但最后还是听从了他的主张。

  现在“公家”说学习“瞎儿套(哈尔套)经验哩,把原来的一月九集改成一月三次的社
会主义大集”了。挨到七月初十,一打早,六婶子就给猪娃娃特意做了一盆子好食吃了,还
用那把自己梳头的破木梳给猪娃统身梳洗了一遍,像对这将要出嫁的女儿那般,又唠唠叼叼
地说了许多话,才吆着猪上路了。

  她的猪乖顺着啦,不用拴绳,她走哪里,猪就跟到哪里,有时这小东西走快了,还站下
等她哩。这个黑胖胖的小东西可亲着哪!它在她脚边跑前跑后,还不时用它那小脑袋摩蹭一
下她的腿。

  她一路上不断给它说话:

  “小黑子呀(她给它起的小名)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卖到远路上的。我就卖给咱庄周围
圈,过上个一月两月,我就来看你呀。你甭怕,我要挑挑捡捡给你寻个厚道人家。他谁的眉
骨眼凶煞,就是掏上十万八万我也不把你卖给他,你放你的心……”

  她的“小黑子”听她唠叼完,瞪起两只圆圆的眼睛温顺地望了她一眼,撒娇似地哼哼了
两声,卧在一棵小杨树下不走了。

  “热了?你这个小二流子呀!热了的话,那咱就歇上它一歇!不忙喀!”六婶子说着也
就坐在上小猪的旁边,用手在它滚圆的脊背上搔痒痒,又从提包里掏了一根小黄瓜,一掰两
截,一截她自己吃,另一截塞在猪娃娃的嘴边。

  就在这时,公路对面的玉米地里突然冒出来一口黑胖胖的大肥猪,哼哧哼哧地喘着气,
一摇三摆走过来,在“小黑子”身上嗅了嗅,也卧下了。

  多大一口肥猪呀!毛秤足有二百多斤。老婆婆很奇怪,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路旁,
哪来的这么只大肥猪呢?她朝公路的两头望望,看不见一个人。哪个粗心大意的人把猪丢在
这里了呢?

  当她细这口大肥猪的时候,才发现猪背上剃去了一片毛,上面隐隐约约盖着个公章。啊
,原来这是公家收购的猪呀!

  她不知道所措了。她想:而今公家的办事人也太马虎了,怎能把这么大个猪丢在这荒野
地里呢?

  她想了想,决定把这猪和她的“小黑子”一起吆到城里,然后再查问收猪的部门,把公
家的猪送给公家。她做这事就像拾到邻家的东西送邻家一样自然。

  她正要赶着猪起身的时候,前面突然飞过来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在她面前猛然地停住了
,车上跳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这人穿一身干净的制服,头上却包个羊肚子毛巾,既不
像个干部,也不像个农民。来人很快撑起车子,过来用手在那肥猪的背上提揣了两下,笑嘻
嘻地问:

  “老人家,这猪你卖多少钱?我出八十块,怎样?”

  “你看你这人!明晃晃长两只眼睛,就看不见猪背上盖着官印吗?”六婶子温厚地笑了
笑,说。

  “噢?你已经卖给县公司了?卖了多少钱?”

  “呀,你看你这人!这猪不是我的!”

  “你拾的?”那人眼里闪闪发光,“你老人家财运享通!”说着,他便从怀里往外掏钱。

  “哎哟!你太小看人!你到张家坪村子里打问去,看张六的老婆一辈子做过亏心事没?
咱一辈子穷是穷,可穷得钢蹦硬正!咱怎能拿公家公西给自己换钱哩?”

  那人听了六婶子的一番话,哈哈大笑了:“哈呀!这而今可天下也寻不下你这么个憨老
婆了!人民币还扎手哩?不怕!

  这事不要你担名誉!你卖给我,我吆到山后就杀了卖呀!他谁能知道个屁哩!这猪能卖
一百多块,给你八十少了点,可你是拾的嘛,咱两个人都沾点便宜。公家把这点损失当屁哩


  你吆的送给公家,观顶多两句表扬话。表扬话可不能拿来砰盐买油呀!你老人家甭憨了
,把这……”

  “不!六婶子白稀疏的头一扭,站了起来,一边准备吆猪起身,一边又对那人说:“咱
好好的老百姓,怎能做亏公家的事呢,你不要麻缠了,你走你的路……”

  那人腮帮子一歪,很凶地瞪了六婶子一眼,说:

  “这猪是我拾的!我吆上走呀!”

  说着,他便过去在地里拔了几棵青麻,拧成绳,动手就拴猪腿。

  六婶子急得直往官路两头瞧,她盼望赶快来个人,好把这个凶煞制服住。大天白日抢人
哩,而今的世事乱成这样子了!

  正好!从县城方向来了两个骑自行车的人。那个正在动手捆猪腿的凶煞慌忙蹬上车就跪
了。

  等那两个人走近了,六婶子赶忙叫往了他们,结结巴巴诉说了刚才发生的事。

  那两个人几乎同时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其中一个叫道:“实在是巧!”

  原来,这两个人是县副食公司的收购员,这头猪也正是他俩丢的。他们就是寻猪来的。

  两个“公家人”正如刚才那人说的。对六婶子说了许多“表扬话”,然后就把猪吆起身
了。他们说,如果不吆猪的话,他们自行车是可以把她带城里赶集的。他们一再说,她实在
是个好老婆婆!

  六婶子心里畅快极了。她说她从来没坐过那玩艺儿,就是不吆猪她也不坐,她怕头晕。
在那两个人临走时,她唠唠叼叼又安咐他们,说他们还年轻,以后给公家办事再不敢马马虑
虑,粗心大意了……

  现在,六婶子和她的猪娃娃又上路了。盛夏的原野,覆盖着浓重的绿色。糜谷正在抽穗
,玉米已经吐出红樱。明丽的阳光照耀着刚翻过的麦田,一片深黄。大地呀,多么的单纯,
而多么丰腴!

  中午偏过一点,六婶子吆着“小黑子”来到县城。

  好老远看见街口站着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她心想:这两年不是没红卫兵了吗?难道文化
革命又开始了?

  她和她的猪娃娃慢腾腾地走到了街口,准备穿过街道,到南门外的猪市上去呀。

  她马上被人挡住了——正是那几个戴红袖标的人。

  “猪是买的吗?”其中一个黑猪巴茬的问她。

  “卖哩。”她回答说。

  于是那几个人也不说什么,就把她的“小黑子”捉住撂在一个筐子里,又把篮子提到旁
边的秤台上。

  一个报斤数,另一个劈哩啪啦拨了几下算盘,说:“七元八角!”

  那个黑胡巴茬的人就从钱袋里数出几张钱来,递到六婶子面前:“给!”

  六婶子现在才反就过来,原来这些“红卫兵”把她的猪给收购了。她急得赶忙说:

  “哎呀,我这猪前村里张有贵一口掏下十五块钱我都没卖呀!我八块钱买的猪娃娃,喂
了半年,倒还赔了两毛钱!我不卖给你们!我到猪市上去买呀!”

  “哈哈哈……”那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大笑了。那个黑胡巴茬的人手指了指墙上贴了一张
纸,大声说:“县革命委员早发通告了,所有的仔猪都要统一收购,统一出售,自由交易猪
是资本主义!你们老百姓不识字,难道连耳朵也不长吗?就没听说县革委会发了通告吗?”

  老婆婆的眼睛顺那人的手指往墙上看去:那的确是一张告示,上面盖着朱红官印,比猪
背上的那个还大。

  她猛感动到眼前一阵发黑。她还再反抗吗?这可是“公家”的告示呀!她对“公家”的
感情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她过去了为“公家”,曾没明没黑地在麻油灯下做过公鞋;在辗
磨上推碾过公粮;在农业社会里,只要是公家的,就是一粒麦穗穗,她也要拾起放在公场的
庄稼垛上。而就在刚才,她还是“公家”的那口肥猪还给了“公家呀,……想不到“公家”
现在把她的“小黑子”就这样“买”了,才给她七块八毛钱……她想到她害病的男人顶着火
辣辣的日头挖药材;想到她为这个猪娃娃受的那些罪;又想到今年和明年连个量盐买油的钱
都没指望了,忍不住鼻根一酸,泪花子在老眼里转开了……

  她央求她面前的这些人说:“你们都是好公家人,我也是好老百姓,你们就行行好嘛!
我是张家坪张六的老婆,我一辈子没生养过,无儿无女,吃的有咱农业社哩,就是零用的钱
要自己打闹哩。我老两口都老了,做不成其他营生了,没来钱处,就靠一年养口猪卖点钱,
量盐买油哩……”

  这些人已经忙着收购其他人的猪了,对这个老婆子的一番可怜话听也不听。

  那个黑胡巴茬的人把那七毛钱塞到六婶的手里,便和另外几个人推着一架子车收购来的
猪,扬长而去了。

  老婆婆紧撵在那些人的身后,眼泪汪汪一唠叼着:“你们行行好吧!看在我这无儿寡女
的老婆子面上,把我的猪娃娃给我吧!公家和私人我保证都不卖了,我回去自个再喂它呀!

  给我吧,行行好吧!……”

  她已经追不上他们了,但她还继续一边紧撵着,一边唠叼着上面那些话。那话一句句说
的那么认真,那么可怜,尽管身边空无一人,但她好像感觉全城人都在倾听她诉说自己的苦
情。

  好看见那些人进了一个大场院。她紧撵着走了进去。那此人不见了,只见土墙围着一个
大猪圈,里面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猪。

  好扒着猪栅栏门上,喘着气,嘴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她的“小黑子”。可怜的“小黑
子”听见了她的呼唤,从猪群里挤出来,来到了铁门上。它后面跟着挤出来一只大肥猪。六
婶子认出来这就是好交给“公家人”的那口猪。老婆婆慌忙把自己的瘦手伸过铁栅栏,忘情
地抚摸着“小黑子”那滚圆的背顶,她看见她的猪娃娃的背上,也盖上了一个圆圆的官印。
啊,它从此再也不属于她了!她鼻根一酸,一直在眼眶里旋转的泪花子,从脸颊上滚落了下
来。

  西斜的太阳仍然闪耀着烫人的光芒。老婆婆感动了阵阵眩晕。她舍不得她亲爱的“小黑
子”。她索性坐在栅栏门外的地上,一次次把那瘦骨伶仃的手伸过铁条的空隙,抚摸着这个
已经不属于她的猪娃娃。她像一个探监的老母亲,把那母性的幸酸泪一滴滴洒在了无情的铁
栅栏下。铁栅栏呀!你是什么人制造的呢?你多么愚蠢!你多么残忍!你多么可耻!你把共
产党和老百姓隔开了!你是魔鬼挥舞的两刃刀,一面对着共产党,一面对着老百姓……

  黄昏降临的时候,六婶子才蹒跚地走出了这个土院子。街上已经空无一人。水泥电杆上
的几颗路灯像几只害了眼病的红眼睛在盯着这个老婆婆。六婶子突然看了看自己的两只空手
,随后这两只手马上又在身上慌乱地摸了起来。摸了半天,她嘴一张,“哇”地一声哭了—
—那可怜的七块八毛钱也知道在啥时候丢了!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事情是从一台收录机说起。

  我在地区中师毕业后,回到我们县城的一所小学教书,除过教过,还捎带着保管学校唯
一的一台收录机。

  放寒假时,学校为了安全的原因,让我把宝贝带回家去保管。我非常乐意接受这个任务
。我是个单身汉,家又在农村,有这台收录机作伴,一个假期就不会再感到寂寞了。

  不用说,山区农村现在也是相当富裕了,但收录机这样较为高档的商品还不多见,不是
说没人能买得起。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这东西价钱昂贵,却没有什么实用价值。花那么多
钱买这么个“戏匣子”还不如买几头肥猪。

  可是我把这台收录机带回家后,村里人又感到特别新奇:

  因为据说这家伙不光能唱歌,还能把声音也“收”进去呢。于是,一到晚上,少不了有
许多人涌到我们家来围着它热闹一番。他们百厌的节目是韩起祥说书。其中最热心的听众就
是我父亲。父亲虽然年近六十,一个字也就识,但对什么稀罕事总是极其关心。有时甚至关
心到了国外,比如经常问向我打听阿尔巴尼亚的情况。对于这台收录机,他当然应该惊叹不
已。尽管有线广播听了好多年,只是有一点他直到现在还是理解不了:为什么这个小匣匣,
里面就能“藏”下那么多人。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这是农村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节日。除夕之夜,欢乐的气氛笼罩着我
们的村庄。家家窗前点上了灯笼,院子里地上铺上炸得粉咐的红红绿绿的炮皮。在那些贴着
窗花和对联的土窑洞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八碗”。说是八碗,实际上主要是把各种形
状和式样的肥肉块子装在八个碗中。农村人虽然富了,但吃肉还没有到城里人剔肥拣瘦的程
度。他们的肠胃仍需要油水。好,那就尽情地吃吧。拣肥的吃,放开肚量吃吧,而今这样好
的年头,又是自己喂的猪,不吃做什么!

  父亲吃了一老碗肥肉(足有一斤半),用袄袖子抹了抹嘴,然后就心满意足地拿起旱烟
锅,盘腿坐在黑羊毛毡上,自个儿笑眯眯地抽起了烟。此刻,外面已经是一片爆竹连天了。
全家人先后放下了碗筷。弟妹们迫不及地跑到邻家找小伙伴们放炮去了,母亲颠着小脚到隔
壁窑洞准备明早上的饺子馅。一刹时,屋子里剩下了我和父亲。一片欢乐而愉快的宁静。

  父亲舒服地吐纳着烟雾,对我说:“把你那个唱哥匣匣拿出来,咱今晚上好好听一听。
”他安逸地仰靠在铺盖卷上,一副养尊处优的架式。他的享乐的神态使我高兴。是的,这几
年家里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好,他此刻应该这样度过这个令人的高兴的夜晚。

  我赶忙取出收录机,放他老人家爱听的韩起祥说书。父亲半闭着眼睛,一边听,一边用
手悠闲地捋着下巴上的一撮黄山羊胡子。韩起祥的一口陕北土话,在他听来大概就是百灵鸟
在叫唤。每当听到绝妙之处,就忍不住张开没门牙的嘴嘻嘻地笑个不停,活像一个老太太。
我于是下意识地提了一眼墙壁上奶奶的照片。此刻他真像我已经去世的奶奶。奶奶的相片下
,是父亲的合影。从相片上看,那时父母并不怎显老,可现在也已经像奶奶那般老了。我想
,也许过不了几年,那张合影也会成为遗照。这个联想太不吉利。在我心里祝愿二老身体健
康,万寿无疆。我记得,奶奶的相片是父亲在她老人家生前张罗着照的,父母亲的相片是我
在前几年罗着为他们照的。自从照想流行以来,乡下人最看重的一件事,就是给年迈的双亲
照张相片,然后放大,挂在墙上,以做永久的纪念。在乡下,不论走到哪家,都能在墙壁上
看见几位老人的相片。他们穿戴整齐。两只粗糙的的劳动者的手,规规矩矩放在自己的膝盖
上,温厚地注视着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和仍在这个家生活着的他们的儿女子孙……

  这时候,韩起祥的书正说到了热闹外,急争的嗓音和繁密的三弦呱哒板声响成一片,好
像一把铲子正在烧红的铁锅里飞快地搅动着爆炒的豆子。我父亲的情绪也高涨到了极点,他
竟然也用露气的陕北土话,跟着老韩嚷嚷起来,手舞足蹈,又说又唱。他已经把这段书听了
许多遍,几乎可以背诵如流。

  我被父亲逗得哈哈大笑,并且觉得眼眶里热辣辣的。父亲,你尽情地高兴吧。你应该高
兴。你和像你一样年老的庄稼人,能逢迎上而今这样的好世事,真是太幸运了。

  看着父亲得意忘形地又说又唱,我突然冒出了一个新鲜的念头:我为什么不用这台收录
机录下父亲的一段声音呢?这样在他故世以后,我们这些后辈人就不仅能从相片上看见他的
容貌,而且也能在收录机里听见他的声音哩。是的,这现代化的设备能够留下伟人的声音,
庄稼人的声音也是可以留下的。

  等韩起来的一说完,我就对父亲说:“爸,干脆让我把你的声音也录下来。”

  “我的声音?”

  “嗯。”

  “能录下来呢?”

  “能。”

  我换了一盒空磁带,按了一下键钮,对他说:“不信你试试。你现在先随便说一句什么
话。

  他突然惊慌起来,连连摆着手,说:“我不会说!我不会说!”

  我很快卡住机关,然后放给人听。录音机里传出了他的声音:“我不会说!我不会说!”

  父亲吃惊地叫起来:“这不是我的声音吗?”

  “就是你的声音。就这样。你随便说什么都行。让我把我的声音录下来,以后就是你不
在人世了,我们这些后人还常能听见你总说话哩!”

  “搁的年代长了,声音怕要跑光了……”

  “跑不了!这盒磁带不好了,还能录在另外的磁带上。”

  父亲显然对这事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他跃跃欲试,但又有点不好意思,格外紧张地把腰
板往直挺了挺,像要进行什么隆重仪式似的,两只手把头上的毡帽扶端正,庄严地咳嗽了一
声。他突然像小孩子一样红着脸问我:“我说什么哩?”

  我忍不住笑了,对他说:“你随便说什么都行。比如说你这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哈呀,这怎说哩……好,叫我想一想,噢,对了,要说最高兴的
一天,那当然是我和你妈成亲的那……你看我!说些甚!噢。对了,我记起了咱往下说……

  那天,也正像今天一样,过年哩……我这样说你看行不行!行!好,那我就再给咱往下
说……

  提起那年头,真叫人没法说。冬天的时候,公社把各大队抽来的民工都集中到寺佛村,
像兵一样分成班、排、连,白天大干,晚上夜战,连轴转到了年底,还不放假,到过年一前
一天,公社书记来宣布说,要过革命化春节,过年不放假了。大家一听都炸了。大年三十早
晨,所有的民工都跑了个净光。嘿嘿,我起先还不敢跑,后来见众人都跑开了,我也就跑回
来了。

  不知你还记得不?那天早上我跑回家时,你们母子几个围一块烂破子,坐在炕为哭鼻子
哩。看了这情景,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哭什么哩?哭忄西惶哩。那年头,全村人在一
个锅里搅稠稀,大家都穷得叮当响,过年要甚没甚。咱家里就更不能提了。旁人家歪好都还
割了几斤肉,咱们家我没回来,连一点肉皮皮都没有,你大概记得私人不准养猪,集体养的
猪又不能杀,要交给公家。那时候嘛,队里能有多少粮喂猪?养几头猪,卖给家,公家再给
发点肉票,到一家头上,也就那么几斤。咱家的几斤肉票早上让你舅舅拿去给儿子办喜事去
了。唉,再说,就是有肉票,你们母子手里也没一分钱呀!

  当时,我折转身就往县城跑。我没敢在你们面前哭,可在路上我哭了好向回,为什么哭
哩?还是心疼你妈和你们几个娃娃嘛!这就要过年呀,连点肉都吃不上。我恨我。一个男人
,就这么无能啊!我当时想,我今天出去就是抢也要回几斤肉来。

  进了县城,已经到了中午。我赶忙跑到了内食门市部。一看,门关得死死的。唉,今天
过年,人家早下班了。

  这下可没指望了。我长叹了一口气,抱住头蹲在了门市部面前的石台子上,真想放开声
哭一声。

  蹲了半天,心想,哭顶个屁。干脆,让我们后门上看有没有人。

  我来到后门上,门也关着,不过听见里面有人咳嗽。我站着,不敢捣门,为甚?怕,怕
什么?当时也说不清。过了一会,我突然冒出了个好主意,哼,别看你老子是个笨老百姓,
到紧火时,脑瓜子还聪敏着哩。我想,如果我说我是县委书心的亲戚,他们市的人还敢不卖
给我肉吗?那时候咱县上的书记叫什么名字来?冯国斌?对,就叫个冯国斌。可当时我不知
道他的大号,只知道冯书记姓冯。好,我而今就是冯书记的亲戚了。

  就这样,我硬着头皮敲开了肉食门市部的后门。门先是开了一条缝,露出一颗胖头。还
没等胖头开口,我就忙开口说,说是县上冯书记的亲戚。胖头问什么事?我对他说,冯书记
让你们割几斤肉。

  哈,不用说,胖头起先根本不相信我是冯书记的亲戚。他打量了我半天。后来大概又有
点相信了。共产党里的大干部大都不是穷人出身吗?他们也许少不了会有几个穷亲戚的。胖
干部也就不说什么,把门打开,让我进去了。

  他把我直接领到肉库里。哈呀,我一下子呆了,我看见肉库里码着一人多高的猪肉,都
是最肥的。这胖干部问我同几斤?我慌忙从怀里摇出了全部的钱——共四场。我问他一斤多
少价钱?他说一斤八毛钱。我说,那就割五斤吧。不过,我当时心里暗暗叫苦:我原来只想
割上二斤肉,够你们母子几个吃一顿就行了。我不准备吃,因为我今年在民工的大灶上吃过
两顿肉,可你们母子一年几乎没喝一口肉腥汤哩。我想余下两块多钱,给你妈买一块羊肚子
毛巾——她头上那块毛巾已经包了两年,又脏又烂;再给你们几个娃娃买些鞭炮。

  吃肉放炮,这才算过年呀。可眼下我想,一个县委书记的亲戚走一回后门,怎能只割二
斤肉呢?我就只好咬咬牙把四块钱都破费了。我虽然这样大手地把四块钱都花了,但那个胖
干部却明显地嘲笑冯书记的这个穷酸亲戚的。他当然没说,我是从他脸上看出来的。

  但不管怎样,我总算割到了肉,而且是多一块多么肥的刀口肉啊!

  我走到街上,高兴得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想我把这块肥肉提回家,你妈,你们几个娃
娃,看见会有多高兴啊!咱们要过一个富年罗!

  我正在街上往过走,一个叫化子拦住了我的路。我一看,这不是叫化子,原来是高家村
的高五,和我一块当民工的。他老婆有病,光景咱家不烂包。他本人已经熬累得只剩下一把
干骨头。

  高五穿一身开花棉袄,腰里束一根烂麻绳,当街挡住我,问我在什么地方割了这么一块
好肉?我没敢给他实说。我怕他知道了窍道,也去冒充县委书记的亲戚。这还了得?叫公安
局查出来。恐怕要坐班房哩!我就给他撒谎说,我的肉是从一个外地人手里买的。高五忙问
我,那个外地人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说人家早走了。高五一脸哭相对我说,前几天天公家卖
肉的时候,他手里一分钱也没。直到今早上才向别人央告着借了几个钱,可现在又连一点肉
也买不到了。他说大人怎样也可以,不吃肉也搁不到年这边,可娃娃们不行呀,大哭小叫的
……他瞅了一眼我手里提的这块肉,可怜巴巴地说,能不能给他分一点呢?说实话,我可怜
他,但又舍不得这么肥的肉给他分。我对他说是这肉是高价买的。他忙问多少钱一斤?我随
口说一块六毛钱一斤。不料高五说一块六就一块六,你给我分上二斤!

  我心的眼开始活动了,心想,当初我也就只想买二斤肉,现在还不如给他分上二斤呢。
实际上,你娃娃知道不,我当时想,要是一斤一块卖给高五,我就一斤肉白挣八毛钱哩!拿
这钱,我就可以给你妈和你们几个娃娃买点过年的礼物了。这买卖当然是合算的。我迟疑了
一下,对他说,那好,咱两个一劈两半。可怜的高五一脸愁相以上换了笑脸。

  就这样,高五拿了二斤半肉,把四块钱塞到我手里,笑呵呵地走了,倒好像是他占了我
的便宜。好,我来时拿四块钱,现在还是四块钱,可手里却提了二斤半的一条子肥肉。这肉
等于是我在路上白捡的。好运气!

  我马上到铺子里给你妈买了一条新毛巾,给你们几个娃娃买几串鞭炮。还剩了七毛钱,
又给你们几个馋嘴买了几寸颗洋糖……

  我一路小跑往家里赶。一路跑,一路咧开嘴笑。嘿嘿,我自个儿都听见我笑出了声。如
果不是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直叫唤,说不定还会高兴得唱它一段小曲哩……你不是叫我说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在?真的,这辈子没有哪一天比这一天再高不过了。高兴什么哩?高兴你
妈和你们几个娃娃过这个年总算能吃一顿肉了。而且你妈也有了新行巾,你们几个娃娃也能
放鞭炮,吃洋糖了……

  我“啪”一下关住了收录机,什么话也没说,丢下父亲,心情沉重地一个人来到了院子
里。此刻,晴朗的夜穿是星光籼烂,和村中各家窗前摇曳的灯笼相辉映,一片富丽景象。远
处传来密集的锣鼓点和丝弦声,夹杂着孩子们欢乐的笑闹声。

  村庄正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远远近近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着和平的硝咽
。此刻这一切给我的尽灵带来无限温馨和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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