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程琳琳缄默了。 “当然,肖白可以演王小二,她很会演戏。”蓝院长立刻退让一步。不得不退 让的。牵涉到艺术以外的事,既然明确分工,有唐副院长全权管理,他基本上采取 不介入态度。除非,事关重大,必须交党委讨论。而有关一个角色的问题,谁演谁 不演,毕竟是剧组内部的事。虽然,作为导演,他把确定角色视为重要的一环,是 排好戏的基础。但许多时候,他不能仅仅从导演角度考虑问题。毕竟是一院之长。 两比一。程琳琳只好服从。 有人劝过程琳琳:“留在电视剧制作中心多好,现在,电视最普及,家家户户 有,搞电视剧前途无量。话剧多不景气,再说……” 那省略掉的潜台词,意味很多,又不言而喻。程琳琳也劝自己,“调走算了。 对剧院,究竟还留恋着什么”?她不能回答自己。但接到排《室船》的通知,她热 泪盈眶了。心还是年轻的?心底仍酷爱着舞台?那片小小的艺术天地,曾使她着迷, 愿意奉献一生……时过境迁,二十年,她只能徘徊在舞台之外。二十年呐! 人的感情实在是个奇怪的、捉摸不透的东西。 《宝船》是出儿童剧。也许,这是程琳琳促使自己下决心回剧院的主要原因— —可以为灰楼里的姑娘、小伙们排戏。八年前,参加剧院的“儿童剧队”的招收工 作,她跑遍了几十个大小城镇,象在大海里淘金,筛选了二十几名“中园未来优秀 的儿童剧演员。”那时,他们只有十三、四岁,都是没离开过父母的孩子,有的还 不会说普通话,送去戏剧学院代培四年。程琳琳整整陪伴了他们四年,呕心沥血, 比养大自己的儿子更辛苦几十倍。但那是心甘情愿的。舞台是神圣的,要有一批真 正的演员,才有真正的舞台。四年,朝夕相处,看着这些女孩子、男孩子长成了姑 娘、小伙儿。毕业汇报演出,几十个片段,足足演三天,把剧坛震动了,许多戏剧 家兴奋地赞叹,“我们的话剧舞台有了希望”!“我们的舞台急不可待了!”“话 剧舞台可望升起又一批新星!” 毕业四年了。真快。可这些“新星”的光彩呢?!…… 程琳琳推着车走出剧院,车轮的转动,跟着滞重的脚步,缓缓地压过细长的小 胡同…… “不吃了?” “吃饱了。”谭佳丽总算放下筷于。她的右手不由地在纤维粗糙的牛仔裤上用 力摩擦一下。谁知道饱了没饱?没有了感觉,也没吃出那五、六样炒菜都是什么味 道。她最不习惯在别人家规规矩矩地吃饭,捏在手里的两根筷子,象两条滑溜溜的 黄鳝,什么也夹不住。他呢,埋着头只顾自己吃。哼,四只眼!他父亲也是个实实 在在的书呆子,不爱说话,当然更不会客气。何况,眼睛前面挡着两块厚厚的镜片, 目光木讷。可人家是总工程师,学问高深,谭佳丽心里还是十分敬重的。“你们慢 吃”。她先退席了。 客厅兼书房很宽敞,竖在一角那只挺高级的组合音响,在轻轻放着“叽哩呱啦” 的外语。谭佳丽一句也听不懂,但还是靠着高大的书橱不得不听。书橱占据满满一 壁,木质坚硬,还隐隐透出好看的纹路。成千上万册书,层层叠叠,分门别类,又 摆放有致。真的,第一次走进他家,佳丽就被这满壁生辉的书橱吸引、打动。过去, 她没接触过这样的书香门第。她记得,家乡的小村子里,有过一个读书人,穷得连 片瓦都没有,房顶全是茅草苫着,也娶不成媳妇。但他独独有一布兜发黄的书,差 不多翻烂了,嘴里总念念有词,自称是村里最富、最阔的。听母亲说,那读书人后 来是饿死的,却死得高尚,安安静静躺在不起火的炕上,头下就枕着那一兜子书。 这故事听了心酸,听了难忘。所以,很小的时候,佳丽就有过模模糊糊的念头:读 书人可怜。后来上学了,是大队办的小学,走两三里地,她嫌远,读书不用心,只 喜欢唱歌跳舞、上台演戏,经常一个人偷偷摸摸去县城文化馆,看大门口花花绿绿 的电影广告,还溜进黑乎乎的破剧场,爬上舞台,在大幕里钻进钻出的,竟快活得 象一条甩到河滩上快干死的小鱼突然游回了河里。去县城来回近百里,搭不上车, 她一个人奔奔跑跑的,天黑了不觉得怕,饿了也不觉得累。野惯了,一点不受约束, 一切自自然然的,心气也极分明,喜怒都执着,喜欢的拼命喜欢,不顾一切地喜欢; 讨厌的彻底讨厌,咬牙切齿地讨厌。母亲常常叨唠她,“小土疙瘩,主意到比天还 大。”佳丽真是说一不二的。那年,听说艺木剧院来招演员,在省城呢,她不和任 何人商量,跑到邻村舅老爷家,跪着借了车票钱。路上折腾两天两夜,也没想到该 带块毛巾、带把梳子。找到借艺校招考的那间教室,程琳琳等老师见了她,都以为 是个街上讨饭的小姑娘,脸灰扑扑,头发乱篷篷,一件花褂予在挤火车时,不知被 什么蹭脏了,背上黑得一道道的,腿上的布鞋走破了,露着脚丫子…… 时隔八年,谭佳丽已出落得不凡,披肩发潇潇洒洒的,得刮目相看了。她被另 一个世界改变着。 谭佳丽承认自己的变化——在灰楼里是最明显的。不仅外表,不仅是那一头潇 洒的披肩发,……佳丽稍稍离开书橱,脚下踩着柔轻舒适的地毯,心里忽然一阵阵 烦躁。她是怎么走近这一切的?客厅、书房、音箱里听不懂的外语。其实,并没有 走近。她总感到陌生。是书橱太高大、太渊博,而她太渺小、太浅薄?没想过。不 愿想。无所谓。干嘛那么认真。她好象不再象从前,有那么分明的“喜欢”和“讨 厌”。心底模糊了。为什么?问谁!佳丽突然想走。情绪无常,时而这样,时而那 样。怎么啦?反正,她回答不了自己。 他进来了,两片眼镜擦得很亮,仿佛怕挡了视线,不能把她的漂亮看得更清晰、 更真实。 断断续续地读。许萍一只手捧剧本,强迫自己读,一只手得托住两只膨胀着愈 发庞大的乳房。没想到,断奶也那么痛苦。胀着疼,一根根毛细血管都抽搐了,一 跳一跳的,而浓浓的奶汁好象在发酵,不断生出一种气体护涨着胸部。更痛苦的是, 聪聪一看见妈妈,闻到乳香,小手就伸张着扒许萍的衣服,小脑袋使劲往她怀里拱。 好几次,她解开了衣扣……衣襟被奶汁泪湿,凉洋津、粘乎乎地贴着火烫的身子。 有点发烧了? “别把孩子送走,求求你。”他哭丧着脸。又无可奈何。 “我要去排戏,谁带孩子?” “请保姆。请两个。怎么样?” “不怎么样,请一百个我也不放心。” “还有我妈呢。” “不行。小聪聪不能交给你妈,百分之一百带坏了。” “妈不同意……天天跟我吵。” “那你!……” 许萍把剧本“啪”地甩在床上,真想大哭一场。她又气、叉恼、又恨,气他, 恨“四合院”,还是恼自己?小灰楼里的姑娘,她第一个出嫁,住进这四合院。当 初,议论纷纷的,谁都知道,这四合院房子虽陈旧,象普通的大户人家,其实根基 深厚,很有钱。公公是个老中医,开着私人诊所,一心就医。婆婆却是个吃吃玩玩 的“白相”,精明又厉害,当家理财,管制着整个四合院。其他两个媳妇,见婆婆 象耗子遇着猫,说话不敢粗声大气,吃饭也不能上桌,和佣人们凑在厨房里一起吃。 这是“家规”。许萍守了一年规矩,但生下聪聪,她要求上桌吃饭。婆婆破例答应, 对另外两个媳妇说,“小许和你们不同。”所谓不同,大概有两则,一是许萍为四 合院生了孙子,总算添了条根,二是许萍有点小“资本”,她是艺术剧院的演员, 名声在外,总比那两个当工人的媳妇光彩些。有朝一日,立遗嘱分财产,就凭这两 则,许萍的名份下也会优厚些。可是,遗嘱也好,财产也罢,那都是遥远的事。眼 前,许萍只想着争取排戏。结婚、生孩子,一混就是两三年。演员的艺术生命短促, 总共有几个两三年呢?! “再歇一年,就一年,等聪聪再大一些。”他搂着她,“再给你买条金项链, 24K的, ”他有钱养她、供她、打扮她。他只需要她安分。身边有个年轻轻的女演 员做妻子,漂漂亮亮的,他就心满意足。何必辛苦着,去“死气白咧”地争取个小 角色演演,上一场才几元钱补助?不够去咖啡馆坐一坐的。“要不,你自己说,喜 欢什么?” “喜欢演戏,就喜欢演戏!再歇下去,就完蛋了!”许萍推开他,大声嚷嚷。 她可以冲他任意撒娇、发脾气。他迁就她,爱抚她,当作星星、月亮,她幸福过, 满足过,也被人羡慕过。找个有钱的,有依靠了,有享受了。但她心里并不安宁, 虚虚的,总象缺了什么。 “急什么。有什么可演的,你要是真演出了名,我就没老婆了”。他象看守那 笔遗产一样看守着她。 “你,你把我当什么。花瓶。!”许萍早想发作,拎起花架上刚买回的一只青 瓷花瓶要甩。 “碎了我不心疼,要是让妈妈听见……”他夺了花瓶,“摔这个吧,没声儿。” 他撸下手腕上一块新的西铁城表。 许萍转身倒在床上,嘴里咬着枕套的荷边放纵地大哭。但哭声却被枕套噎在了 喉咙里。 肖白用凉水洗了脸,对着嵌在化妆盒里的小镜子,仔细照着自己,刚接到电话, 是那部影片的导演打来的,说两个外国记者要来剧院找她。 “干嘛来剧院?”肖白在电话里小声说,“你不是来过,小灰楼太破了,怎么 接待外国记者?” “那有什么?真实。没有比真实更亲切的。”导演说。满不在乎。 亲切吗?这小屋的白墙已变得灰黯,还裂着一道道纵纵横横的缝隙,象一张布 满皱纹的、苍老的脸。天花板上还有一截裸露的电线搭拉下来。“是小瘪三的裤腰 带。”肖白只要一抬头看到这根挂着灰尘的电线,心里就苦笑着嘲讽。有一次,还 梦到这截烂电线在她插电炉时不知怎么起火了,烧着了小灰楼,烟雾弥漫,把她吓 醒了,还真象呛着了直咳嗽。一场恶梦。可怕。看上去,她总是平平和和的,怎么 会梦到火烧小楼?是凶是吉? 梦醒了,就有胡思乱想。好在,肖白能克制,不让自己随便瞎想。这是父亲要 求的,“人要踏实,少些想入非非。”父亲是中学校长,一辈子谨谨慎慎,兢兢业 业,自己虽未成就大事,但一心一意要求着子女们功成名就。在家,肖白是最小的 女儿,十四岁要离家读戏剧学院,母亲舍不得,父亲却坚决,并且每星期必有一封 长信寄来,用恭恭正正的小楷书写,一番番关照、叮嘱,八年没间断过,订起来, 可成一厚本教科书了。虽然,肖白不会完全照“书”上的做,但“书”上的谆谆教 导,象个无形的罩子约束她、规范她,也造就了她内心的城府。而在表面上,她清 清爽爽。厚得体体,让人只觉得舒服、无可挑剔。40 镜子里,是一双微笑着含蓄又温和的眼睛。从不化妆,保持着自然、年轻的美。 访日期间,日本一家报纸评论到肖白时说道:“这位来自中国的少女,象凤、象水、 象云,自然质朴,一尘不染。”肖白喜欢这段评价,希望自己确有风云流水般的神 韵。也许,刻意追求这样的风格,是她第一次上银幕便一举得名的“奥秘”。 做人大概和演戏一样,是有着“奥秘的”。有人似乎天生拥有这“奥秘”而事 事遂心如意。 肖白刚移开镜子,门外就响起窸窣的脚步声。是记者?她心跳了,她担心,会 不会被那两个外国记者问得哑口无言?在日本,有一天,一个楚楚动人的女记者追 着她问,“你对将来怎么打算,继续演儿童剧,还是继续拍电影?”她无可奉告了。 小时候,她觉得最幸福、最愉快的事情是想象将来。但是,当“想象中的将来”突 然降临,荣誉象一个个花环把她簇拥着,她却不敢再想象“将来”了。那天,她只 好吞吞吐吐回答女记者,“将来……看工作需要了……”这是报纸的语言,不是心 里话。 有敲门声。 “请进”。肖白镇定住自己。 进门的是程琳琳。 “程老师!”肖白亲昵地搂住程琳琳,“吃饭了吗?我有好吃的,妈妈又托人 捎了好多。” “吃过了,我从家里来。” “程老师,你怎么老不来了,我们都想你 “我来过,你去日本了”。 “对了,还给你留了一样东西。闭上眼。” 程琳琳听话地闭上眼,一走进小灰楼,她好象又回到了自己最年轻的时代,回 到了和姑娘、小伙儿一起住着校舍的那四年。 “你看,喜欢吗?”肖白两条柔软的手臂环抱着程琳琳的肩,手里托着一条叠 得方方整整的真丝围巾,紫罗兰色的,文雅、高贵,”是一个日本朋友送的。” “你自己留着吧。” “不,你围着合适。” “那好,谢谢你。”程琳琳把围巾系在脖子上,“明天开建组会,我就围着它。” “程老师,角色定了,” “定了。你演王小二。”程琳琳坐下,“我就是来告诉你的。你演这个角色, 一定要放开一些。另外……我还想找一下谭佳丽。” “佳丽演什么?” “大蚂蚁。我去找过她,她不在。” “她……”肖白想说,看见佳丽背着包走了。“不在吗?”她还是改口了。 “佳丽晚上回来吗,明天建组会,要求全体演员务必出席。” “不知道。” 其实,肖白听说了很多。据传达室统计,平均每月来剧院找谭佳丽的男男女女 不下五十人,都是风流人物,还有黄头发、蓝眼睛的,潭佳丽也经常外出,好象很 繁忙。于是,有了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肖白严控着自己,少说为佳。尤其关系到 佳丽……在戏剧学院时,她们俩是班里的佼佼者,各方面都不相上下。上表演课, 同时扮演童话剧《水晶鞋》里的灰姑娘,系里的老师一致评价说,“两种味道,各 有千秋,肖白柔美,佳丽洒脱。”但到了剧院,谭佳丽的洒脱,却没有表现在舞台 上……而肖白仍一帆风顺。所以,她也格外小心,尽量随和着,以防节外生枝。父 亲的“教科书”里也再三提醒过。 “佳丽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好象……不太清楚。” 灰搂里有刻薄的嘴,说谭佳丽换男朋友象换衣服一样。“这话太过分。”肖白 认为待人应该公正,事实是,佳丽谈过几个,目前,又在谈着一个。是余珊珊告诉 她的。珊珊还说,“佳丽谈腻了国产的,要谈出口的。”话够损的。不过,佳丽的 箱子和抽屉里,真有不少洋气的玩艺儿。起码,香水和无跟袜都是“舶来品”。珊 珊说,她参观过。肖白绝对不愿有这种“参观”,请也不去。何况,谭丽佳也不会 请她。…… “程老师,我再去看看。”肖白也着急,外国记者马上要来,不希望让程老师 碰见。她好象习惯了对人的戒备,处处设防着,心里才觉得安全。 谭佳丽的门上,挂着把子母锁,一大一小,紧密连环着。 “我走了,等佳丽回来,你通知她一声。”程琳琳走到楼梯口,目光又穿过楼 道的窗子,直射到几十米以外的大铁门。 肖白站在门口,这时才有些内疚。也许,不应该把自己推卸得那么干净。程琳 琳老师是为剧组,是为排戏,是为明天的建组会……。 邓大光的屋子是小灰楼唯一的一间大屋,原是一对青年夫妇住着,搬走以后支 起三个小床,大光、童浩,接着又搬来蔡明星,三人合住。人多势众,自然而然成 了“东半球”、“西半球”的中心,有事没事的都爱往这间大屋里凑。 柳亚明进屋时,小蔡、童浩、宋博三人各占一床,“三角鼎立”地聊着。蔡明 星怀抱心爱的吉他,象搂住个大娃娃。一身牛仔服把他瘦高的个子包裹得更加细长 了。如果能壮实一点,那才活脱脱真象个西部“牛仔”。童浩敞开着鲜红的运动衫, 他头发长又懒得理,长长的盖住耳朵,象“嬉皮士”。宋博脑袋上扣一顶半截烟囱 似的黑礼帽,身上的高领毛衣,胸前绣着不成图形的“现代派图形”,脚上却趿一 双乡下农民在家穿的蒲鞋。从头到脚不伦不类的。 “怎么样,红房子,绿房子到底分到哪一间了?”宋博给柳亚明扔去一根烟。 “什么红房子,绿房子,小孩子搭积木,骗骗人的。”蔡明星怀里的吉他“咚” 地跳出一个音符,风趣调皮。 “算了,‘到处流行’,你才骗够了。”柳亚明揪住蔡明星的耳朵,“如实招 来,灌了几盒‘骗人’的磁带?” “给,中国最新流行歌曲。”童浩把一盒崭新的的原声带给亚明。盒子的封面 上,蔡明星仰着脸,面对一片蓝天。“听听看。” 柳亚明把磁带放进宋博的那只“四喇叭”里。 “还是听现成的吧。” 小蔡岔开腿,斜抱的吉他遮去半边脸作沉思状。唱流行歌曲一年,他已蜚声歌 坛。但上星期被剧院叫回来,等候排《宝船》。他不情愿回来,又不能不回来。有 什么角色?“内待甲乙丙”,“随从若干”,无非跑跑龙套。一米八○的高个儿, 在儿童剧里还能演什么?进戏剧学院时,他才一米四五,是班里最矮小的,还演过 侏儒,只要把腿再弯曲一点。那时候,真以为长不高了,心里还发愁。但这两年, 他象一棵雨后的笋,几乎天天长、月月拔,只能演“长腿叔叔”了。没戏演,闲着 无聊,他常去父亲的乐团玩儿,有时跟着唱唱。反正,唱流行歌曲,重要的不是嗓 子,关键要找到那种感觉,他的感觉太棒了。 “唱什么?” “唱爱情呗,什么毛毛雨。小小风。还有,我真想念你啊,离不开你!” “算了,哪来那么多爱情。”宋博自称“具有诗人气质,”写过十几万字的自 传和一厚本“内部传阅”的行情诗。但有人说,他更象一只刺猬,善于巧妙地刺激 别人,也善于滚成球地保护自己。“还是嫁个四合院,有钱有房子,这比爱情实惠 吧。”他朝天花板指指,原先,这大屋的楼上住着珊珊和许萍。 “你也可以找四合院的,当用女婿呗。”童浩说。 “是啊,看你演了岳云,舞枪弄刀的,好一个英俊小生,不是有许多女孩子写 信来了。多甜蜜呀?可不,瞧咱们哥儿们,一个个挺帅,象那么回事儿。但是,请 她们来灰楼里坐坐,傻眼了,一张小板床,床底下一只小溶子,除此之外,还有什 么?热情洋溢的信,一封封都不翼而飞了。”宋博表演了起来,张开手,眉宇间流 露着沮丧、惋惜,好象他手心里真飞走了几只可爱又受惊的小白鸽。 “别那么悲观么。”蔡明星拨动了吉他,弹出低浑的音调,渐渐的,节奏加强 了,他的身子阵发性地一抖,接着,在一种有着特殊韵味的鼻音中,他清晰委婉地 吐出一个个字: 啊,姑娘,啊,小伙儿: 别烦恼,别忧伤, 生活就是这样, 有春天又有冬天, 啊,生活就是这样…… 蔡明星越唱情绪越饱满,唱完最后一句,便象非洲歌手那样,拔高音调用好似 沙哑的嗓子叫减,“啦啦啦,啦啦啦,哎哟哟,啦啦啦。”身子大幅度摆动,圆规 似的长腿,有韵律地一颤一颤,象木船上的两根顶风破浪划着的浆。屋里的气氛立 刻加速膨胀,童浩、宋博等跟着节拍捶腿、跺脚。 “疯了。”丘晓玲笑着说,又躲在邓大光身后,“我不进去了。” 丘晓玲长得纤秀,待人和气,白白净净、柔柔软软的,很象一朵刚吐开絮的棉 花,纯洁,喜人。而邓大光身上有股十足的威势,父亲是军人,哥哥姐姐也都当兵 了,唯独他,偏偏走“演戏”这条路。他们相爱着,被小灰楼堪称“天仙配”,一 刚一柔,恰到好处。 “请进吧。”宋博先看见门外的邓大光和丘晓玲,立刻摘下礼帽,朝童浩做一 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启奏万岁,宰相上殿,公主上殿。” 童浩腆起肚子,(在《宝船》里,他将扮演昏庸的皇上)不耐烦地挥手,“没 工夫,没工夫!我这儿玩得怪高兴的!” “嗬,演上了。”邓大光捧腹大笑。 丘晓玲捂着嘴笑。 “挪地方吧。”童浩对小蔡使眼色。 “等会儿,听我再唱一支。”蔡明星围着邓大光,丘晓玲转,一边用尖细的假 嗓音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对什么,鸟窝还没有呢。”童浩说,“行政办公室宣布了,今年谁结婚、都 没房子。” “同志们,别发愁,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这儿不是还有红房子、绿房子 出租公司吗?!”蔡明星推出柳亚明。 “先把你租出去,尽捣乱。”柳亚明发动了“熊脾气”,把细高的小蔡,象推 倒根麻杆,横放到床上,“用绳子捆起来。” 童浩、宋博、大光一拥而上,屋里顿时乱哄哄扭成一团。 丘晓玲悄悄上楼了。她心细,能体谅人,在大家热热闹闹的时候,她总是静悄 悄的,但无论谁有困难,都愿意告诉她,在灰楼里,她个子最小,年龄最大。 丘晓玲今年二十三岁。 “没吃饱,去买罐头么。” “买什么罐头?” “高级的,好吃的。” “什么样才算高级、好吃?” 傻瓜。书呆子。谭佳丽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我马上去买,” 他开始摸口袋,动作迟缓,两片擦得明亮的眼镜好象不舍得移开她。太美了, 那潇洒的披肩发,随风飞扬起来,一定象片柔软的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学校礼 堂的诗歌朗诵会上,听说都是当代朦胧诗,表演者又都是当代最年轻的演员。他去 晚了,站在最后一排。她只念一首小诗,短短四句,题目是:《小巷》。听一遍, 他就记住了:“小巷,又弯又长,我用一把钥匙,敲着厚厚的墙。”说不出意思, 但有许多感觉联想、回忆,他从她饱满又深情的眼睛里看到了。看一遍,却再也忘 不了。他给她写信——第一次给姑娘写信,又是位漂亮的女演员,他有些自卑。虽 然,他是外语学院的高材生,正在参加出国留学的考试。 “别去了,说着玩儿的。”谭佳丽软软地倚着书橱。觉得累,什么也没干,却 还是累。 他坐下,坐在谭佳丽对面的一把藤椅上。他完全听从她的,又听不出哪一句是 真的,哪一句才是“玩儿的”。 他们面面相觑。 “他真老实。”佳丽想。认识两个多月了,他没碰过她一下。总共去过一次舞 厅,他还充当观众,始终站在一边,替她拿衣服.佳丽跳得高兴、沉浸,好象把他 忘了。没办法,他们相差太多,还是陌生。但是,佳丽似乎默许了他,竟然留在他 家吃饭了……她不否认,对于“谈情说爱”,她不知不觉变得世故,象一棵小树, 嫩绿的叶子还没长得茂盛,便开始渐渐枯黄了。 “哎,你们最近不排戏?”他好奇地希望听她谈谈剧院,谈谈演戏。 “排。” “什么戏?” “《宝船》。” “老舍先生的?” “你对戏剧感兴趣?” “我们家有《老舍剧作选》,还有莎士比亚的,莫里哀的剧作。我爸爸有藏书 癖,什么书都买,我趁机什么书都翻翻。” “这些书你都翻过,”佳丽惊叹。 “一目十行的……”谈到自己,他会脸红。“排《宝船》,你演不演?” 演不演?佳丽不愿意谈论这个不愉快的话题。读了《宝船》剧本,不少人都对 她说,“你演王小二才合适呢。”合适!是啊,合适的事何其多矣。可惜,合适的 往往不属于你。她只觉得自己没有演主角的“命”。到剧院四年了。甚至还没演上 一个稍微象样的角色。上学读书那年,家里请了个识字断文的老先生给她算过一卦。 那老先生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口口声声说她“命好”。妈妈乐坏了, 留下老先生款待了一顿。佳丽不信什么“命”。“命”是争来的。她一直赴汤蹈火 地争,争到被艺术剧院录取。接到先去戏剧学院代培的通知,简直象一声炮轰,把 四邻八乡都震动了。村里的乡亲们象欢庆百年不遇的大喜事,吹着喇叭、抬着花轿, 把她送到县城,一直看她上了火车,才成群结队地回村里。这情景,这场面,是刻 在她心里的。那时候,她坚信,只要努力,一切都能争到,但是,离开村子,踏进 更大的世界,佳丽才感到,能够解释生活的道理,不再是那么简单质朴。她争到过 一些,争到了又怎么样?…… 演员的“命”,好象无法单靠争取,象棋盘上的一颗颗子儿,得由着别人的拨 拉才能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