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星期天。 剧院冷清了,大门口那两头威武的石狮,仿佛也木木对望,少了平日的神气。 《红房子·绿房子》剧组星期日也加班排戏,柳亚明回到剧院又快八点了。 “哎,才回来?珊珊刚走。”宋大爷半秃的脑袋伸出窗口,尽职地通报。 “她去哪儿了?” 柳亚明不让自己间,却还是间。赶排。“高潮戏”,马上又要连排,连着两周 早出晚归的。.余珊珊也好象比过去忙碌,每天很晚才能见到她,匆匆地来坐坐, 又匆匆地要走。虽然,她还那样,大声说话,嘻嘻哈哈地笑,但柳亚明还是感觉到, 她心里好象多了点什么。目光总有些躲闪,……今天导演开恩,排戏提前一个半小 时结束。他想好,陪珊珊去跳舞,有两张燕都饭店的舞票。下午,他往剧院挂电话, 吴大婶说《宝船》在徘戏,蓝院长规定,有电话一律不叫,只好委托吴大婶转告, 让珊珊等着。 “大爷,你知道吴大婶?……” “知道。我来接班,吴大婶让我转告,一字一句,没差的。珊珊还对我笑笑, 做个鬼脸。这丫头。” “那……” “她刚才走,我还提醒了,她说马上回来,有急事。好象……喔,对了,好象 去唐副院长家,是大朋来叫的。” 去唐副院长家干嘛?怎么又是唐副院长?……柳亚明快炔地进小灰楼,快快地 猜测着。排完戏,他没搬景,飞车一样赶回来,却扑个空。他心里突然烦躁,“呼 呼”地踢开门。又把横在床前的椅于也蹬翻了,还想甩东西,碎个玻璃杯或酒瓶。 他抓起练拳击的皮手套,朝门后一排空酒瓶掷去,象打滚球,十几个瓶子东倒西歪 躺满一地。 屋里本来就够乱的,床上的被子没叠,床架上搭拉着换下的脏衣服。小桌子象 摊杂货的,烟缸杯子、书、纸片、剪刀,零零碎碎,又加进随手扔来的锁和一串钥 匙。过去,他不懒。在小灰楼,亚明的屋子算得整洁,也因为珊珊每天要来,他收 抬得格外勤快些。但这一阵,珊珊来得少了,他没情绪拾掇了。乱就乱吧。 亚明用脚尖一只只地滚着被自己打倒的酒瓶于,又一只只地堆到门后,心里还 在想,“去唐副院长家干嘛?又是唐大朋来找她?!”他没和唐大朋打过交道,在 楼里见到,就是点点头而已,“那小子咋咋唬唬的,混在艺术公司里象个二老板, 最近也变得神气活现了!”亚明用最不友好的印象在心里描绘,才好象有了些安慰。 抽烟吧,没事干。等着。舞票快作废了。亚明不是心疼舞票,有点心疼自己。 就这样干巴巴地等着?! 明天,聪聪满半岁。 送走孩子快一个月了。难熬的一个月。没有了聪聪的哭声、笑声、叫声,这黑 青色的砖墙里,没有了一点生气和欢乐。许萍怕回家,怕踏进这四合院,怕空闲下 来。还好,排戏紧张,能冲淡些揪心的思念。 他去买蛋糕了。 许萍又想给妈妈写信。 妈妈来信说, 聪聪长牙了,会拍手了。高兴时小嘴里 “爸爸……爸爸”地学着发音。怎么光叫爸爸!许萍写信告诉妈妈,一定教聪聪叫 “妈——妈”,再把这声音清楚地录下来。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现在, 每天临睡前,许萍都忍不住地要和他谈谈聪聪,而谈得越深入。越热切,对聪聪的 印象反而越疏远、越淡泊。真怪了。妈妈还说,再过些日子,天气再暖和一些,推 着小聪聪去公园看树、看花、看五颜六色的大自然。那样的时刻多好,怡然、纯静, 一种真正的享受。 她却把享受推开了。妈妈。 聪聪又长大了吧,明天,他满半岁,我们要在自己屋里,悄悄为儿子祝贺。寄 上三十元,你替聪聪买件礼物,最好是玩具,《父母必读》上说,玩具是孩子的天 使。 妈妈,我们排戏很紧张。我演的这只大白猫,在台上总得蹦蹦跳跳的,活动量 大,很累。大概恢复一段能适应。作为一个演员,我自己感到素质在下降。当初, 你不同意我过早结婚、生孩子,是有道理的。但是,妈妈,你不了解我们当时的处 境。毕业后,一直没戏演,剧院里演员叉多,老演员、名演员、大演:员,无形中 都压着你,我觉得憋气。又住着小灰楼,生活上没人管,一天就是忙着三顿吃,还 吃不舒服。我想,与其这样耗着,不如换一种生活,实际一点…… 换了一种生活,在别人看来,我该知足,可以大手大脚地花钱,什么都不缺了。 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并不踏实。我还是想好好演戏,不能丢了自己。可是。想演 戏,不一定就演得上戏。我多少次找到蓝院长家,“还急哭了。有人说我“走后门”。 我不管,什么前门后门的,我不为自己争,谁还能为我争取角色呢?何况,我们又 是儿童剧演员,本身条件有限制,即使老了,也得在台上摸打滚爬地演孩子,演小 狗小猫。肖白她们都去拍过电影、电视,趁着年轻,还能在银幕上光彩一下,还能 找到合适的角色。我好象已经不年轻了,胖了,叉有孩子……想想真有点自卑。 妈妈,我很少对你讲这些,怕你为我担心。好在,生活中一些最麻烦的事都熬 过来了,往后,我要好好干。只是辛苦你了。你带大了我们,又要为我们带孩子, 我心里真 过意不去。但我尸能求助你,我的好妈妈…… 许萍噙着泪写完最后一句。自从进了四合院。这些心里话无处可诉了。她才二 十四岁,却归宿已定,仿佛经历了比妈妈还多、还深的人生。 暮色渐渐浓了,许萍封了信等着他。外面院于里有人走动,脚步小心翼翼的, 慢抬轻放。这是婆婆要求的,家里必须保持安静,不许养狗养猫,买了活鸡也得立 即杀。所以,这小院太少活气,好象被扣在一个坚固、灰暗的乌龟壳里。 他回来了,憋着气咳嗽一声。摩托骑得太快,呛了口冷风。 “蛋糕呢?” “明天取。” “今天要吃的么。” “我定做一个,要夹馅的,嵌些核桃肉,还要在奶油上点几颗红枣。” “什么核桃、红枣的,你当是乡下人、蒸糕。米呢。” 妈妈说的,好象有规矩……” “你告诉你妈了?那是我们自己吃的!” “我……忘了告诉你,明天,为聪聪的生日,家里待客……妈妈定的。”他整 整跑了一下午,摩托车象疯了一样,到处送请帖。 “什么生日?才半岁么!请什么客?!再说,你干嘛瞒着我?聪聪是我的!” 许萍又怒不可遏了。她马上意识到,这样兴师动众,显然是婆婆要向她示威, 让亲戚朋友都来看看,当婆婆的多疼爱孙子,而她这个“不通情理”的儿媳妇多狠 心,竟然把半岁的孩子送走。阔气的四合院要什么有什么,没处可挑剔了,却偏偏 留不住独根独苗的孙子…… “妈妈什么用心?” “妈妈是一片好意么”。 “好意,就你傻!” 婆婆来了,手里捧着个镶翡翠的银烟壶,身上飘着浓浓的脂粉气。 “老大,请帖都送到了,” “送到了。” “妈,聪聪才半岁,不算生日……”许萍况。 “是啊,你不在乎,我们家可重视。聪聪是我们闵家的孙子。” “明天,我得排戏。” “请假么。” “没法请假。又不是站柜台,谁来替一下都可以。少个角色,戏就不能排了”。 “不就是演只猫吗?”婆婆的嘴凑着烟壶,垂下眼,很不屑他说。“你爸爸明 天也不开诊。来的都是家里的老朋友。我还请了天鹅阁的老师傅来帮忙,人家听说 要给孙子过生日,满口答应。”她悠悠地吐出烟,“小聪聪的彩照,托人扩印了三 十张,人家要送礼的,你们把照片用红纸包好回敬一下。我关照姚嫂把客厅收拾出 来,摆四张大圆桌,凳子不够,库房里还有十二个皮椅子。”老太太很精明,面面 俱到。 许萍似听非听,明天,反正得去剧院排戏。她心里反抗着,不肯俯首贴耳。 他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他不能不听母亲的,又说服不了许萍,左右为难。 “吃饭了。”姚嫂来叫。 “我不想吃。”许萍坐到床上,甩了脚上的绣花拖鞋。 “我也不吃了。”他陪着坐到床上。 “别管我!”许萍推他。 “我怎么能不管你?”他搂住她。 “真讨厌!”许萍把头抵着他肩,只觉得他可怜又可气。 “走吧,”他拥着她到房门口,但一跨出门,手臂自然地松开了。 “搂着呀。不敢啦?”许萍嘲笑道。 他先走两步。只有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他还真实一些。 饭厅里,公公婆婆已上桌坐好。五、六双不同等级、不同质量的筷子,摆放在 不同的方位上,有银的、玉的、骨的,还有一双竹子的。 二场戏快结束时,戏越演越热闹了。 “啪!”程琳琳一拍手,戏停。 搂下传达室有喊声传来,“谭佳丽电话!” “在排戏呢,一律不接电话!”程琳琳对春窗口答复。 “长途。国外打来的!!”喊声通过半导体喇叭扩大了,嘹亮、清晰。 国外长途!!排练场的演员们互相挤挤眼,啧啧嘴。 谭佳丽征询的目光看着程琳琳。 “接吧,快去快回,大伙儿等你。”程琳琳说。 谭佳丽奔出排练场,心“扑通扑通”地跳。 “干脆休息会儿”。程琳琳一摆手。 “喔,休息!”有人欢呼。 “走,出去遛遛”。蔡明星提议。 “干嘛,想窃听外国长途?!”宋博首先响应。 “嗨,想听,我给你打一个。”童浩勾住小蔡的脖子。 小伙子们有说有笑地下楼。 “喂,是我”。谭佳丽对着话筒,声音变调了,飘飘的有些发颤。他说过,到 了东京会给她打电话。但此刻,她好象难以相信对方清晰的声音,越过了日本海、 太平洋而遥遥地传来。 “你好吗?” “挺好……” 佳丽紧捏着话筒,好象在抓着一只会逃走的小松鼠。她转身,脸朝着墙角。 “我读早稻田大学,开学前,到处玩了一通,大坂、神户、北海道,我没要大 伯陪,自由自在地逛,自由自在地想你……” “……”佳丽没答话。他走进了五光十色的、陌生的世界,每一刻都是新鲜的, 她的生活。每一天仍在重复。能告诉他什么? “你需要什么?大衣、裙子?” “我对大伯讲了你,他喜欢你,还看了照片,是那张剧照,你演灰姑娘。大伯 说,你真漂亮,是个好演员,到日本来,可以继续学戏剧、学表演。大伯肯帮忙, 他有不少朋友是搞艺术的。” 灰姑娘?他偷偷拿走了照片?那张剧照的确不错,王子派人来试鞋了,灰姑娘 拿出珍藏的另一只水晶鞋,目光里闪烁着喜悦和幸福。 “你在干什么?我每天都想知道你在干什么?”到了国外。他在表达自己时, 大方了,强烈了,“天天都梦到你。天气热了,别把你漂亮的披肩发剪了。” “不会的……天天在排戏。” “《宝船》还没排完?” “刚排第三场。” “妈妈说,她昨天打电话给你,你不在刷陀……”他又习惯地盘问,“昨天你, ……” “昨天去剧场看《红房子,绿房子》连排。”佳丽回答了他的盘问,看在“长 途”的份上。 “妈妈说,希望你有空经常回家。” “家?”佳丽不会装假,她心里还没有产生这样亲近的感觉,“我……你不在, 我去干嘛呢?”她喜欢自然、舒坦、水到渠成为最好。 “这样,我想你了,可以往家里打电话,方便一些。” “我……好吧。”她又不得不答应,毕竟是长途,不允许她固执、声辩。她只 觉得这“长途”很长了,他好象说了很多,热情洋溢的,但在一起时,他常常腼腆、 不善吐露。她却相反,分开了,有过的一切联系都虚幻了,甚至想不起他的脸。唯 一的印象,他戴着副眼镜,而镜片总是模模糊糊的,象蒙着水汽,遮挡着他逼真的 目光。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请给我写信,今天就写,马上写。” “我写。再见!”佳丽摁下电话,还握着的活筒“嘟-咖-”地叫着。 “还不舍得放下呐!” “这电话真长,快二十分钟啦!” 许萍、丘晓玲等都闪现在传达室小窗口。“叽叽喳喳”地取笑。 “佳丽,你说话怎么不柔情一些,老是嗯、嗯的打官腔,平时的那点伶俐劲儿 全没了。”丘晓玲说。 “这叫此时无声胜有声。”平昆插进一句。他好象一直在传达室看报纸。 “好啊, 你偷听。 ”谭佳丽追着捶打平昆,又俏皮地用剧本中的台词说道, “张不三,你打了小二哥一顿,咱们要打你三顿”。 “不怕。”平昆反应敏捷,同样回敬了句台词,“宝船已交给了皇上,皇上叫 我作了宰相。告诉你,你有四个脑袋也惹不起我。” 丘晓玲等乐坏了,跺着脚笑,“活宝,真是喜剧队的一宝。” 平昆穿一件黑色西服,看背影,颇有卓别林的风度。 剧本提示:(幕启:二道幕前,二公差鸣锣开道。) 二道幕假设的。扮演公差的蔡明星、宋博,略微躬腰,一前一后上场,手里虚 似地提两面铜锣,一边敲,一边齐声吆喝,“闪道,闪过,宰相过来楼!” (张不三上。) 张不三:(红袍玉带,手执马鞭,得意洋洋。后面随从数人,张伞持枪,威风 凛凛。唱。) 张不三唱完,王小二上场,有大段台词。 肖白走进表演区,心里好象空空的,找不到感觉。此刻,她应该把自己和王小 二融为一体,但她无论如何做不到,一种无意的情绪,强烈地笼罩着她:我在演王 小二,我不喜欢演王小 “王小二,你的台词不对。”程琳琳在钢琴盖上轻轻拍出一声。 “哎。”肖白歉然地反省自己刚才的表演,目光却很茫然。什么才是对的台词? 她心里很空。上台前,她没有酝酿情绪;上台时,也没有思索什么。自从读了剧本、 对了台词,她更不想参加《宝船》的排练了,“王小二这个角色毫无内含。”她给 那个摄制组的导演写信,“只要装腔作势就行,台词都象快板、顺口溜。”拍了部 成功的电影,对艺术有了比较与鉴别,喜欢的和不喜欢的,都愈加分明了。 方芸在一边提台词。 “重来”。蓝院长说。 肖白退出表演区。她原地转一圈,重新上台,但话一出口,还是那句错的台词。 怎么搞的!她不禁责怪自己。戏又停顿了。肖白神色惶然。 “再重来。”蓝院长脸上没表情。 肖白又低头退场。她突然觉得自己不会演戏了,更不会演什么王小二。可是, 跟着那个摄制组拍戏,无论在外景地,还是在摄影棚里,她的表演放松、自如、真 实、状态极好,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激情。 重来吧,肖白勉强着自己,又对着大镜子默默地审视自己。 第三次上台,肖白用心想着每一句台词,每个字,甚至每个标点符号所表示的 语气及停顿的长短。 “肖白,你好象在念快板。”方芸指出。 本来就是快板么。肖白真想顶一句,却抿住了嘴。 “你这段台词很重要,整个戏,从这里开始陡转,所以,每个字都要把握好、 表达好。”方芸有几十年舞台经验,她参加排戏,常常义不容辞地帮着导演工作。 “再重来一遍吧。”蓝院长接着说。 肖白站着不动,两只脚不听支配。眼眶湿了。她拼命忍着。 “肖白……”程琳琳走过来。 “我……把这段台词再想一想”。肖白扭过脸。 “一个好演员,应该胜任各种角色。喜欢的角色演得好,容易,难的是,不喜 欢的角色也能、塑造。”方芸又认真地开始谆谆教导,语调抑扬顿挫,两条好看的 眉毛很激情地一扬一扬。有人说她,在生活中也常常象在演戏,感情总是饱满有。 排练场的气氛顿时凝固了。在表演区里的几个演员仿佛被定格着,站在各自的 位置上一动不:动。他们在等着肖白的反应。如果她觉得委屈,受不了,眼泪夺眶 而出,或者稍稍为自己辩解一下,闹点情绪,上午的戏就没法排了。王小二只存入 角,没人可顶替…… 僵持几秒钟。 “程老师,重新开始吧。”肖白深深吸口气,快步退出地毯,又背过身开始调 整酝酿情绪。 程琳琳朝蓝院长点点头,舒展开的眉目好象在说,肖白到底是肖白。 “好,开始。”蓝院长响亮地击掌。 戏终于顺了下来 “马上换景。保持情绪。”蓝院长满意地喝口茶。 排练场正中的地毯上, 很快搬上一把椅子、 一张桌子,权当“金殿”。皇上 (童浩)坐上椅子,二内侍(蔡明星、宋博)两旁侍立,剧本提示上说:“龙案” 上摆着一大堆“葱花烙饼”,和“一大盘子煮鸡蛋。” 许萍还是蛮会演戏的,她演的大自猫很灵活,稍嫌矮胖的身子腾跃起来感觉还 轻盈。 “大白猫,你‘喵’地向上蹦起来,伸直前爪。”蓝院长要求。 许萍心领神会,上台后先收腹、缩腿,然后向上一跃,两臂前伸,紧接着“喵” 的一声。 “这感觉对了。”蓝院长肯定。 许萍很高兴。在戏剧学院时,他们学过对动物的摹仿,还去动物园,扒着兽笼 观察老虎、狮子、熊猫的神态、举止、习性。许萍看得最仔细了,把带的午饭都喂 了动物,自己却饿着肚子。在动物园泡了一天,回学院做作业,她演一只母猴怀抱 着小猴抓虱子,逼真又夸张,得分最高。 “快,接着。” 王小二带着仙鹤、大蚂蚁、蜂工等上,有蹦有跳的,舞台上正热闹着,排练场 的门被推开,探进一个头,“蓝院长,电话!”好象是周助理。 戏被打断。 “排戏时不接电话。”蓝院长举起乎,召集着演员的被分散的注意力。 “蓝院长……”周助理进退两难。 “你去吧,我来排。”程琳琳说。 蓝院长走了,又很快回到排练场,在程琳琳耳边说了两句。 许萍学大白猫勾起的手突然松开。那电话,……她隐隐地不安了。到了剧院, 全心全意地沉浸到戏里,她渐渐忘了四合院正在张罗的宴请。客厅里一定高朋满座, 一定是婆婆来电话了,直接打给蓝院长。好厉害。她揪着心地猜测…… 程琳琳和蓝院长还在议论着,面有难色,两道余光不约而同地瞟向许萍。 许萍屏住呼吸。 “休息十分钟,”程琳琳宣布。 “好啊,今天排戏不断休息,”宋博立刻松懈了演内侍必须绷直板紧的身子和 腿。 许萍冲到程琳琳和蓝院长面前,象上了弦一触即发的箭。她决定了,不请假, 不回家! “许萍,今天你儿子生日?” “不是生日,刚半岁。” “家里在请客,” “他们吃饱了没事干呗,” “客人都来了”。 “那是他们的客人,我不管。” “你婆婆打电话来了,替你请假,她说,为排戏,她的孙子被送走了,今天请 客……许萍,总得给点面子,来了那么多亲戚朋友。”程琳琳小声劝。 “她存心不让我好好排戏!”许萍愤愤。 “老人嘛。”蓝院长说,“我答应了,回去吧!” “排戏呢?”许萍不想走。 “这一段戏跳过去, 先排皇宫里的戏。 ”程琳琳说,又在许萍肩上拍一下, “我们理解你。” 许萍眼眶红了。 走出大楼,许萍看到他的摩托车已停在剧院大门口,她笔直走出大门,目不斜 视地走过那辆摩托车。 “哎,上车吧。”他掉转车头,亦步亦趋。 许萍好象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径直走到车站。车开来了,她跳上了 电车。 开过午饭,食堂关门了。 但安在小灰楼过道里的那只煤气罐,还在被“哐噹哐噹”地摇晃,又快断气了, 大家还挨着个地等着做饭呢。童浩、蔡明星、宋博三人,只得把各自的“龙须面” 下在一个锅里。水微微漾开了,锅边泛出一圈气泡,赶紧放进面条,沸水叉恢复平 静,而锅底的火苗却在缩小,快奄奄一息了。可锅里再也没有气泡翻腾出来了。 “快,快摇。”宋博象拉拉队一样地吼。 “完蛋了,绝对没气了。”小蔡做悲哀状。 “不能丧失信心,再摇。”童浩鼓劲儿。 蔡明星两条长臂猿似的胳膊,抓着煤气罐,象摇着一个快咽气的病人。无济于 事。火苗还是一颗按一颗地熄灭了。 “怎么办?” “将就着吃。” “下午谁去换气?” “大光说,他下午没事儿,他去。” “别信他的,那破公司天天支使他跑东跑西的,比头小驴于还忙乎呢,能指望 他?” “那个‘中国艺术公司’,买卖到底怎么样?”童浩说。“《宝船》还靠着他 们。” “难说。现在,‘公司’林立,贸易兴旺。问题是。工农业生产怎么样?这可 是根本呐!”宋博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态,“我总觉得,一个艺术剧院办什么公司… …不伦不类的。说不清。” “嗨,你操哪门子心?” “不是操心,国家兴旺匹夫有责嘛!”宋博还来点慷慨激昂。 “行了,行了,先填饱肚子再考虑国家大事吧,”蔡明星垂头丧气地端下锅里 半生不熟的面条,“什么时候也改革、改革呢,天天吃这玩艺儿,怪不得,人也快 成面条了。” 楼上却有“嘻嘻哈哈”的笑声传来,又在满楼瓢荡。 “哪个屋?” “谭佳丽。” “干嘛呢,吃饱了笑药?” “不是来过‘长途’吗?” “嘿,今天她那儿准有好吃的。” “去不去,蹭一顿?” “多没出息。” “好吧,吃浆糊才正经长骨气呐.”蔡明星故意咽着水,好象痛苦地进行着自 我克制。 他们鱼贯着进屋,又狠狠地把门撞紧,仿佛真有决心把她们的谈笑,消声匿迹 地关在门外,以免被一顿美餐诱惑。 “佳丽,到日本,你还能演戏吗!” “反正,再也别当儿童剧演员。” “人家日本的儿童刷多棒。在戏剧学院的时候,我们不是看过齿轮经剧团演的 《文那,从树上下来》,这个儿童剧有哲理,写得挺深的,气氛又浓烈。忘了?那 天在剧场里,我们都激动得想发狂。” “既然到了国外,何必还演戏?陈冲不是在美国读书了?” “别说了,”谭佳丽瞧大家谈得那么热烈,好象明天她就要走了,“八字没一 撇呢。”她自嘲地笑笑。竟然奢望着登上日本的舞台演戏?她又不禁想到了磨房后 的晾棚,和那个用破木扳、砖块搭成的舞台…… “佳丽,他还说了些什么?” “不保密吧?!讲出来听听么。” “他说……”佳丽愿意满足伙伴们的好心与好奇,“他间我想要什么,大衣还 是裙子。” “你说什么?” “当然要大衣。日本的大衣,样子可好了,显得特高贵。” “日本的裙子也好看,很文雅的。” “我什么都没要。”佳丽如实说。 “不要白不要”,有人表示惋惜,“反正他大伯有钱么。” “佳丽,你真的什么都不要?”余珊珊表示怀疑。 如今,谁不喜欢洋气的东西?衣服、皮鞋、背包、化妆品、乳罩、无跟袜、薄 型健美裤,哪一样不是外国的高级、时髦。这两年,小灰楼的姑娘们都兴穿“舶来 品”,商标都得是外文字母,式样独一无二的,根本看不上国产服装。上气,或者 成批的满街都是。她们都到处托人去深圳,沙头角采购衣物,起码也得在一些“贸 易公司”或个体户的小摊上挑选,哪怕是那些集装箱运来的旧衣服,只要是外国的。 谭佳丽也不例外,她的屋里就有不少洋气的小东西,都是外国朋友送的“礼物” ——其实,不过是陪着跳跳舞,一面之交而已。所谓的“礼物”,也都不值钱,无 非是指甲刀、胸饰、小钱包、化妆盒、轻底拖鞋、劣等香水或者是两双袜子,一支 电子笔等等小零小碎的东西:一开始,它们还属稀罕的,总是别致些,少见。佳丽 把它们一一挂在床头,作为装饰,琳琅满目的,谁来都欢迎参观。有些人来看过, 饱了眼福,转身便说些不冷不热的话: “谁知道怎么来的?外国人小器,不会白给。” “显摆什么呀,都是老外乘飞机时白得的。无处扔了,就当‘礼物’处理。她 还沾沾自喜?!” 这些流言蜚语,传来传去,就成了舆论,印象、成见。佳丽却从来没追究过原 因。今天,接到一个东京的“长途”,姑娘们围在她屋里,她又和盘托出了自己, 电话的内容无一遗漏。 “佳丽,你要真去了日本,剧院该后悔了,放跑一个多有希望的演员。” “算了, 他们让佳丽演过什么?连个王小二的B角,程老师提了几次,还研究 来研究去的,役完没了。” “反正要去日本了,还在乎一个B角。”余珊珊劝慰佳丽,好象很诚恳。 “不谈了。 ”佳丽不想再扯什么日本、B角。她突然觉得很没意思。如果,她 坦率地告诉姑娘们,她并不爱他?!真的,不爱他。她多少次们心自问,心灵的回 答都是“不爱”。她曾经真正地爱过,知道爱情是种什么感觉。“我们做饭吧!” “煤气罐空了,没听见他们‘哐噹’了半天。” “我还有方便面。”珊珊说。 “别那么可怜,在我这儿吃吧,搞西餐。”谭佳丽只要热情高涨,什么都舍得, “我有雀巢咖啡、荷兰炼乳,法式面包,中国红肠,还有香港的袋装汤料。”她撩 开遮着小书架的白布,两排架子上,除了有几叠杂志,其余的都是装璜华丽的瓶瓶 罐罐。 “要不要叫一声肖白?”还是丘晓玲细心。 没有人回答。 “是佳丽请客……”还是珊珊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