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肖白又拿出请柬,仔细看了看,这是电影家协会召开的一次大型招待会,为年 底的评奖活动作准备,全国各家电影厂都派代表来了,还有影坛的那些著名人士。 虽然,她也小小地出了名,但和那些事业显赫的大艺术家相比,她是望尘莫及的。 她敬重他们,仰慕他们,能和他们一起参加会议,听他们谈电影,谈戏剧,谈艺术, 那是多好的学习机会。不能错过。排戏她从来不迟。到、不早退,难得请一次假, 院长和导演会同意、会理解。 请柬是鲜红色的,热烈、喜气,还烫印着闪闪发光的金边与金字,豪华又隆重。 还不到送报送信的时间,传达室里外已站着不少人等候了。 谭佳丽也想去传达室。东京的来信准极了,十天一封,今天又是第十天了。她 不是心切得要去等,只是不想让信停留在传达室里引人注目而成为一些人闲谈的话 题。 “喂,谭佳丽,传达室来信了,有你的,邮票特好看。”果然,有人在喊了, “厚厚的,厚厚的……” 讨厌,佳丽怪自己迟疑一步。传达室里已经有人在议论了: “哎,外国的邮票就是好看。” “人家的东西,工艺、装璜都讲究,服装、食品、电器,一样是一样。” “外国的月亮也好啊!” “这什么话?自己落后了还不许说说,光拿月亮比什么劲儿。阿Q。” 谭佳丽站在窗外敲敲玻璃,拿了信转身就走,好象跑慢了,那些闲谈碎语会紧 紧尾随着她。 信封淡蓝色的,大概意味着它从空中飞来。邮票上是一个穿和服的古典式日本 妇女,发髻盘在头顶,高高地耸着,瓜子脸,细眉细眼的,仿佛是用淡铅轻轻画出 来的。他的每次来信,信封、邮票都不一样,倒是信封比里面的信好看些。佳丽细 细地欣赏手里的信封,迟迟不拆开,好象不舍得破坏掉一样完美的东西、 信,厚厚的,又写了些什么?信的神秘和对人的吸引,就在于,它的每一封都 不尽相同。 佳丽用剪刀小心地裁开口,首先抽出的是张表格,漂白的纸很光滑,横竖的细 格间,写着一些她看不懂的日语,又夹着一些她看得懂的汉字。这是干嘛?她急忙 翻信看。 佳丽,我的小佳丽: 经过大伯的努力,你不久就可 以来东京了。学校联系好了,先来 学一年日语,然后再读戏剧,补习 性质的学校,没有奖学金,大伯 说,他可以帮助你一年。以后,就 靠我们自己。只要有你在,我会变 得有力量,我们能够在一个陌生世 界里同样自立。 随信附上表格,你尽快填好 寄来。如果办护照,签证等一切 手续顺利,几个月之后我们就可 以见面了。 我在等你,想你,一天都等不 及了……” 谭佳丽怔怔地捏着信。她难以想象,就是这样一张漂白的表格,能使她的命运 出现奇迹般的变化。护照?签证,她反复读信,好象要读出点别的意思。或者,一 切并不确实;或者,一切不过是一种设想,但信上的每一句话,都那么肯定无疑。 填吗?佳丽把表格重新叠好,原样塞进信封,但又马上抽出来展平,然后又叠 起。面对着它,她心里没有喜悦之感,仿佛是路上拣来的,并不真的属于她。填吗? 要找人商量一下。这不是一张随随便便的表格,一旦填好寄走……她不愿再想下去, 想得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找谁商量一下呢?灰楼里没有太知己的人可谈,丘晓玲回家了,肖白……找程 琳琳老师?她还在排练场,和两个作曲的正谈着戏的音响效果。佳丽把信、表格揣 进上衣口袋,急匆匆下楼,在楼梯上差点撞着小蔡。 “你怎么搞的,象颗炮弹。”小蔡垂头丧气的。 “你怎么搞的,搭着脑袋。象只瘟鸡。”佳丽喜欢小蔡机敏、有灵气。 “惨了,你没看电视广告?青年歌星大奖赛,也要评‘十佳’,我爸来电话了, 他们乐团替我报了名。可是……” “可是什么呢?去唱啊,你准能拿个奖。” “怎么去?谁高兴来替我演内侍、随从的?!” “那……”佳丽的手不由地伸进口袋。摸着那封信和表格,她很想对小蔡说, “在没有机会的时候、渴望、等待使人苦闷、心焦。而为什么,一旦遇到了机会, 却仍有种种烦恼与不安呢?应该说,生活在前进、在开拓,它给予人的机会比过去 多得多,但为什么,人的困惑和种种忧虑,也比过去多得多了呢?!” “童浩初试通过了,一星期后复试。他要是考上导演系,《宝船》的皇上颠儿 了,我这个内侍、随从大概就可以解放了。小蔡苦笑道。 “别异想天开了。”佳丽半开玩笑地说,“你既然上了贼船,就甭想逃脱。” “那你呢?” “我有什么?”佳丽口气闪烁,“一只可怜的大蚂蚁。爬呗。爬不动了,就被 人一脚踩死!” “算了,别糊弄我了,刚走过传达室听说东京又来信了,厚厚的,厚厚的……” 小蔡诡秘地一笑,“什么时候远走高飞?” “你等着吧!”佳丽的心绪突然低落下来。莫明其妙的。她讨厌别人谈论她、 谈论东京、谈论厚厚的信,也同样讨厌和别人谈论自己。她转身又上楼了,不想去 排练场,也不想去找程琳 小蔡也回屋,仍垂头丧气的。 会场设在燕都饭店的中餐厅。 宽大的门被一条长方的屏风挡着,华丽的灯光和热烈的谈话声,从门和屏风的 间隙流出,象水一样不可阻挡。 “请签名。” 两个影协的工作人员站在一张画案似的大桌于后,桌上铺一块红丝绒,摊开着 两本精致伪签名册,桌子的左右两角,还摆着雕龙刻蟾的大砚台和几只垂着穗子的 狼毫笔。 肖白捏着笔,心里又紧张又惭愧。她不会写毛笔字,更不会在这样正规、隆重 的气氛中写。何况,是要写到如此高贵的签名册上,前后左右又都是那些大导演、 大明星龙飞凤舞的签字。她有些慌张,笔在手里抖着,她只觉得那两个工作人员的 四只眼睛朝她盯来,用目光窃窃取笑着:“脸蛋那么漂亮,字却那么难看!”她真 害怕写出稚拙蹩脚的字,比小学生还小学生。……她又往砚台上舔了舔笔,用余光 向两边张望,希望不要有人再凑上来观看。 “肖白,快点,给你留着座呢。”那个摄制组的导演从屏风后闪出身。 “哎,哎,来了。”肖白乘机放下笔,象只小猫似地,轻着脚步,又快快地溜 了进去。 “我以为你来不了。”导演在肖白的肩上亲热地拍了拍。他身上的夹克衫,好 象永远是敞开着的,头发又长又乱,仍然是毛糙糙、乱篷篷的。 “我答应你来,就一定来。”肖白说。她觉得导演又消瘦了,但还是精神焕发。 “我在大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得没信心了。你们要排戏,我想,你这个守纪律 的乖孩子……” “乖孩子也总有不乖的时候么。”肖白甜甜地笑了。见到导演,她觉得全部的 心情又都松弛了。 “好,就希望你来点不乖的。”导演的手臂搭在桌旁的椅背上,“知道吗,这 一次,我是专门为你来的。两位摄影师让我捎话给你,不等到你,他们不开机。你 应该理解,不能为剧本中的角色,选中一个称心如意的演员,拍戏的情绪要减掉大 半,成功的可能也会丢掉一半。事倍功半,何苦呢?!” “那我……”肖白心里的负荷越来越重了,不仅为自己不能参加拍摄,不能扮 演那个非常想扮演的新娘子,“还为整个摄影组的工作不能开展。好象一切责任在 她。 “一开始排《宝船》,你是完全可以推的。你们剧院,有那么多演员,谁不能 演王小二?当然,你是个乖孩子,”导演用爱怜的口吻说,“不怪的。不过,我这 次卷土重来,你可要配合了!” “怎么配合?” “你们剧组不是定了A 、 B组?不是余珊珊演王小二B 角?而且,余珊珊还一 心想着演A角呢!“ “你怎么知道?” “有克格勃。”导演哈哈大笑,“是唐大朋在外面扬言的,他有两个小兄弟在 电影厂。” “其实,余珊珊演王小二,真不如谭佳丽。”肖白说了一句实话。要是在灰楼 里,她当然绝对不说。 “我们不管这个,她们谁演王小二都行,只要能替下你。” “替下我?” “是啊, 有了B 角,B角又愿意演,你何乐而不为?尽快抽身,也不影响《宝 船》排戏。把A角让给余珊珊,她对你还会感激不尽。” “……”肖白心里豁然开朗。是啊,有了B组,她完全有理由离开《宝船》。 “当然,你们导演不可能那么痛快地放你,尤其是唐功辉,还想借着你的影响, 为《宝船》造舆论。所以,要两面夹攻,我去找蓝院长。我在电影学院读书时,他 来给我们讲过编剧法,是个典型的艺术家,只要为艺术,他会通情达理支持我。另 一方面,看你了。” “看我?……” “你的态度一要坚决,二要策略。”导演似乎很有一套“计谋”,“你最好找 一下余珊珊。 把话向她挑明,先让她用B 角换下你的A角。再说,她和唐大朋不是 ……不是挺好吗,唐功辉难道不卖这点面子?” “余珊珊能演王小二B 角,就因为唐副院长喜欢她,说她表演好。我不认为她 的表演有多么好,总是太过,做作,外在。”肖白一想到《宝船》的结局,阴差阳 错的却让余珊珊演了主角,似乎不太情愿。与其这样,不如由她出面推荐谭佳丽。 不,这也不妥当。《宝船》的戏已在细排,不可能再作大的调动。而且,她也知道, 程琳琳为推荐谭佳丽已竭尽全力了,结果还是无济于事。 “事情不可能办得十全十美。只要我们的目的达到,你能出来拍戏,我们马上 开机,其他的,《宝船》的,顾不得了。” “可是……”肖白心里总觉得憾憾的。《宝船》毕竟排了近两个月,多少排出 点感情了。虽然,她不喜欢演王小二,但是,《宝船》排好了,能成为一个艺术品。 这部儿童剧有它的特点。而且,蓝院长和程琳琳老师,在导演构思上下了很大功夫, 排练精雕细刻的。 再加上布景, 灯光都非常讲究,风格上又有追求,她预感到, 《宝船》一旦搬上舞台,还是会轰动的。尽管这出剧的主题、故事有些陈旧了…… “那你?……” “不,不,我当然要争取来摄制组。”肖白没有说出自己也刚刚意识到的一些 心情。无论如何,还是那部电影和“新娘子”的角色更吸引她。 “说定了?” “说定了。” 招待会已开始了。会议的排场,的确非凡,夏衍、谢晋、张瑞芳、白杨、王心 刚等都来了,一眼掠过,每个座位几乎都是一轮光环,还有刘晓庆,杨在葆、龚雪、 许还山等等。无数光环交织着,旋转着,使整个大厅绚烂无比。电视台的几架摄影 机,从不同角度、不同方位打出比绚烂还炽烈的光彩,纵横交错地穿透每个明星。 置身在这样炫耀的场合,肖白真是又激动又自卑。那些光环太强大了,她却那么微 弱,如一点星火,刚刚点亮。不过,她总算是跻身在这辉煌的大厅之中,也是组成 这辉煌的一点。她心里又虚荣又自豪了。 “一会儿,我带你去向他们敬酒。”导演指着那些明星,”把你介绍介绍,他 们会喜欢你的。在一次导演座谈会上,我专门谈过你的表演,都夸我会挑演员。” “我……”肖白怕走得太近。被那些“强光”融化了。她象是一个小雪人,还 是冷冷地站在一边的好。 “我要你来,就是要把你推出去。我要宣布,你是我下一部影片的主角。我要 宣布,我的下一部影片,将是全国的获奖影片。”导演可谓年轻气盛,有魄力又狂 妄,“别怕,怎么象只小兔子,这儿没有吓人的老狼。” “你就够吓人的了,别说什么获奖不获奖的,还没开机呢。” “话说出去了,才会拼命干。就得这样逼自己。” 肖白很敬佩导演的这股闯劲。她太本色了,太小心了,又太自持了。她完全可 以再洒脱一点。 影协领导的祝酒辞后,各桌频频举杯,悦耳的祝愿,好听的恭维,相互的趣活、 调侃,文雅的、幽默的、含蓄的、机智的,一个赛一个的风流倜傥。 肖白稍稍退后。在这样的谈笑风生中,她自愧不如.她还没有这样的智慧和适 应性。 “来,来,认识一下,这是我影片中的女主角,肖白,艺术剧院的演员。”导 演不容分说地把肖白推到桌前。 “喔,在你上部影片中演山妮儿的。” “我还以为你从哪个农村中学里挑来的演员。演得好,淳朴又素净。原来,还 长得蛮洋气的。” “这回,我还用她演主角,新娘子,小媳妇。”导演风趣地说,“你们等着瞧 吧,拍好了,奥斯卡提名。”他大言不惭得可爱。 “好,有志气。” “影协就得提倡这种精神,我们的电影为什么不能打入世界?!” 导演如鱼得水般地活跃,引来许多赞许和鼓励。肖白也欣欣然,又少许喝了点 酒,脸形更鲜艳了。她想,回剧院一定马上给爸爸写信,描写这煌煌辉映的餐厅, 告诉他们,她见到了许多久仰大名的导演、演员。只有导演的那些“大话”不能说, 什么奥斯卡提名的,不能告诉爸爸,他不会理解。但她还是由衷地喜欢这些“大话。” 肖白的心潮漾漾的。这个下午,好象是一个节比属于她的节日。 下午细排第二幕。 第二场:某日午后。 音响起:有蝉声,一声长一声短,轻快悦耳,象一阵齐声合唱。 布景:王小二家。冲坏的房子已修复一大半,房前有磨盘,还有棵大柳树。 幕启:张不三独坐在磨盘上,自言自语。 平昆演张不三的自言自语,有点神神叨叨的。他的表演传神,绝了,是《宝船》 里最有光彩的。蓝院长看张不三出场,全身舒展,总是很满意。 接着张不三和大白猫的一段戏,许萍演完下场,挨着谭佳丽坐下。 “佳丽,你脸色不好。‘倒霉了?’”许萍穿一件白绒绒的圆领套衫,挺象只 肥硕的大白猫。 “没有。”佳丽的确有些萎靡。那张表格,不知为什么,竟然象块石板压着她。 “没睡好,眼圈黑的。又爱上谁了?” “去你的。” “那个去了日本的,怎么样,都在传说,要带走你?” “你信不信?” 要是他真有那个意思,去就去,无所谓。现在,不少人想嫁给老外,然后出国, 外国留学生也愿意找中国的,因为中国姑娘温柔、娴惠、安稳、便宜。” “便宜?” “当然便宜,只要一张飞机票的钱就能带走一个,还求之不得。”许萍冷嘲道, “这是当今最时髦的嫁人方式。”当初,她搬出小灰楼,有人说她“赶个时髦—— 嫁了一堆钱。”现在,钱多不算什么了,能出国才是最时髦的,她拽了拽佳丽的衣 袖,“这回,轮到你时髦了。” 谭佳丽装得没听懂。她懒得说话。许萍根本不去理解她。排完戏,她一个人走 出剧院,只想随便走走。 胡同很深,还弯弯曲曲地长着一条条支脉似的、更小的胡同,水泥路面灰灰的, 一洞洞四合院的围墙灰灰的,头顶的一长条天空是灰灰的。佳丽感到,自己的心情 总是不肯明朗,好象也是灰灰的。 排戏前,她早十分钟到了排练场,想和程琳琳老师简单说两句。她需要说一说, 儿分钟,几句活,但程琳琳在和方芸议论着什么,声音极小,气氛似乎极严重。她 耳边刮到两句,好象是和调资有关的事。这两天,关于调资的风声紧了一些,小灰 楼也常常在谈论这话题。有人说百分之十,有人说百分之十五,无论是百分之多少, 灰楼里总是有起有落,于是,大家部关注着即将拉开的差异。四年前,他们是同班 同学,各方面都很接近,毕业演出得到的评价,几乎是一律的赞誉,而四年后,要 重新评价了,并用工资、级别来加以区分。她不知道,这对于每个人的鉴定,以什 么为标准?她不知道,小灰楼在那样的鉴定中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她只是 预感到一种潜在的危机,积蓄了四年……但她希望自己能超脱一些,而且,她面临 的“命运”,不是“升一级”或“长几元”,是“陡转”,象戏剧的一个高潮,把 人物推到了极端,摆在面前的,是十分严峻的选择,或者这样,或者那样,仿佛是 一步之差,结果会是天壤之别。她还是举棋不定。上午排戏,她经常走神,自己把 自己唤了回来,但不一会儿、又不知不觉走神了……佳丽走出排练场,走出剧院大 门,又走出了狭长的小胡同。 还是那根孤零零的灯柱。谭佳丽却情不自禁地向四周扫视。如果,那个“黑影” 又出现,不等他阻拦,她会主动停下来,主动和他聊上几句。 但“黑影”不在,没人可聊。 佳丽站在胡同口,面对喧嚣的马路,是继续往前走,还是退回剧院,她只是站 着,没有主张地站着。 车停在一幢新盖的大楼前。大楼很气派,十六层高,象个巨人矗立在路边,一 排排蜂窝似的、成百上千个窗口,象成百上千部大书,或关闭或敞开。 珊珊仰起头扫视大楼,为自己能把窗口想象成“一部大书”而感到得意、“每 个家庭,幸福的或不幸的,都是一部小说;每个人,有趣的或无味的,都有一段故 事。”这是一位著名的剧作家说的。说得真好。她想,她一生的“故事”,肯定精 彩。她相信自己会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妈妈就不平凡,爱上一个人,还在大西北工 作,就不顾一切跑了,舍下舒适的家和大城市。珊珊想,她当然不会这样去爱一个 人,她的“不凡”决不是这样表现。 “这是部长楼,”唐大朋打发了车,走过来。 “都住着部长?” “相当于部长一级的,或者,他们的家属、子女、亲戚,总之……” “条儿”他爸爸干嘛的?” “反正有专车,够级别的。” “‘条儿’他自己呢?” “当过兵,上过学,能镀金的时候使劲踱,现在,到了能赚钱的时候又使劲赚。 他们真能折腾,今天说要搞辆车,明天保证弄到手,后天又转手卖掉,一进一出, 轻轻松松就白赚几千几万的,让你干瞪眼。”唐大朋吹嘘起他的那帮“哥儿们”, 好象神乎其神了,“信不信?” “不信。”珊珊故意说。 “进去瞧吧。他们的影业公司就在这儿办公。‘条儿’说了,冲着我的面子, 也得让你进他们的联合摄制组。” “干嘛冲你?我信我自己。”珊珊傲气地挑着眼波。她觉得,她有足够的魅力 去争取应得的一切。 “当然。我把你的照片给了‘条儿’,他说……” “他说什么?” “说我有眼力。” “你的眼力算什么?” “没有我的眼力,你……”唐大朋马上改口,“你的照片,‘条儿’已寄去香 港。” “他们什么时候开拍,我还要演《宝船》呢。”珊珊不想放弃演王小二的机会, 会演戏的都知道,演话剧比拍电影过瘾。到剧院,她第一次演上主角,又要去日本、 香港公演。…… “早呢,两不耽误。” “那今天?……… “‘条儿’说,见见面,看看气质、风度。” “我怎么样嘛?” “一流的,没得说。” “你说了不算,你敢说我不是一流的吗?!”余珊珊娇嗔地把小巧丰满的身子 稍稍贴着大朋。她心里清楚自己应该把握的分寸,就象上台表演,不可不进戏,又 不可太进戏。 电梯在六楼停下,往左手一拐就到了。门上有电铃,“叮咚”一声,门自动启 开。进门是一条长长的过道,铺着米色的地毯,竖着一排乳白色衣帽架,两壁的墙 布,是同地毯、衣帽架相协调的浅色。两盏水晶壁灯,一高一低,从不同方向罩出 光区。 没有人迎出来,好象根本不愿理会电铃和门的开关声。客厅里放着音乐,轻曼、 舒缓,使宁和的气氛弥漫整个空间。珊珊喜欢这样雅致的氛围,心绪好象很快被感 染而变得高尚。 “怎么才来?”“条儿“陷在沙发里用吸管喝可乐,两条细长的腿曲拐着,象 支着的木架。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余珊珊,眼睛一眨不眨。 珊珊虽然被看得不自在,但她毕竟学过表演,能伪装自己,表现得从容、大方。 大客厅的一圈皮沙发上,坐着五、六个男女。都是干嘛的?珊珊看不出他们的 身份。 “喝酒。”“条儿”站起来,握着细口长颈的酒瓶,“威士忌。” 珊珊不会喝这类洋酒。当然,只能装得会喝。总比药水好喝。她毫不犹豫地让 “条儿”把她的酒杯斟满。 “都喝,都喝,我请客,慰劳大家的辛苦。今天咱们不谈别的,喝酒、跳舞。” “喝,喝,”坐在长沙发上的两个小伙子端起杯一饮而尽。” 客厅里顿时充满了醇醇的酒香。 “喝!”“条儿”来和余珊珊碰杯,“为了今天和明天!……” 珊珊嫣然一笑。 “说吧,跳什么?”“条儿”走到竖在墙角的先锋组合音响前翻找磁带。 “迪斯科!” “没劲,太累。” “三步、四步?” “太陈旧、太距离。” “那就贴面。” “好!”“条儿”举起一盒磁带,“美国最新流行曲子《灯关了,烛光亮了》。” 换了磁带,刚才的优雅没有了,一阵低哑的、颤颤的怪声、伴着不时“啊—— 啊”的、呻吟般的叫喊,一开始听,毛骨悚然。渐渐的,“啊——啊”的叫声更强 烈,更刺激人,简直也想发泄了。 “珊珊,今天你陪我跳。”“条儿”把一条长胳膊环过来,落在她肩上,“据 说,你很有魅力。” 珊珊虽然不能马上接受这条胳膊的亲热,但她还是很自然地撩起手,搭在“条 儿”手心上,表示一种风度。在戏剧学院的形体课上,她们学过宫廷舞和现代舞, 珊珊跳舞翩翩的,步姿很轻盈。 “你跳得真好。”“条儿”稍稍躬起背,有分寸地低下头,把蓄着一圈胡子, 有点扎人的脸,贴上珊珊白嫩嫩的皮肤。 余珊珊立刻屏住气。但很快,那由陌生引起的新奇,产生了一丝快感,她更松 弛了,由着“条儿”的手熟练地指挥,忽进忽退、忽左忽右地挪步。怪诞的音乐, 甜腻腻的气氛,使人渐渐地沉浸。珊珊好象没有了自己、连呼吸也随着了他的呼吸。 “你太美了,”“条儿”轻轻耳语。 “谢谢。”珊珊觉得这耳语象梦吃,朦朦胧胧的有种诗意 我和许多人跳过舞,没有过这样的和谐与全部的交融。” “是么……” “明天还来吗?” “如果你请我。” “当然。” “照片寄走了。” “有希望吗?” “当然,是联合拍摄,我方有绝对的决定权。” “我喜欢演内心丰富的角色。” “象你自己。” “你怎么知道?” “你的眼睛告诉我。” “你真行。” 借着酒兴。珊珊充分放开自己,脸红润润的,眼睛兴奋地发出一种异采。音乐 在旋转,灯光在旋转,舞步在旋转,情感在旋转,时刻在旋转,地球在旋转。珊珊 在旋转中昏昏地快活了一夜。 上午有一部分观摩票,看《红房子·绿房子》首演。票不多,主要分到院部和 艺术室。唐功辉首先拿了一张,因为宣传部领导要去,他想借此机会当面邀请领导 们,下个月也来看看《宝船》的首演。 业务办公室正在为《宝船》的即将演出忙碌,派人重新整理剧场,还专门去印 了部分票子,票面设计特殊,还要组织观众、组织座谈会,还要联系电台、电视台 录音、录像,还要请大小报纸宣传、鼓吹……在差不多的时间里,《红房子·绿房 子》与《宝船》先后演出,而前者是完全的现代派,后者是完全的传统剧目,它们 在两个舞台上“针锋相对”着,这本身好象就是一出戏。 “《红房子·绿房子》十天之内的票,一抢而空。”业务办公室派人“侦察了”。 “现在的小青年,爱看新鲜的、刺激的、痛快的。咱们《宝船》……” “到时候,票子卖不出去……” “唐副院长有办法。不是有好多关系单位吗?工厂的请工会用会费买票,党委 支部不是还有党费?送票,白看还不来?说实话,《宝船》排得真不错,整个剧院 兴师动众的都在围着宝船转呢,好象剧院有了这个‘宝’,真能兴旺起来。” “不管怎么说,《红房子·绿房子》出不了国,就是出国也不会吃香。现代派 是学人家的,人家不稀奇的。我们《宝船》是国粹,有民族风格,拿得出手。你看 《茶馆》去美国演出,不是轰动了?” 业务办公室里谈论得热烈,刚吃了午饭,有躺在沙发上,有坐在办公桌上,有 抽烟的,有喝茶的。 “《红房子·绿房子》能不能正式公演,就看今天了。” “排都排好了,哪能不让演。” “要是真不让演,多浪费啊!” “如此大国,在乎浪费这小小一笔钱?” “那么人力呢?人的精力、时间的浪费、损失呢?” “人?人算什么,那么社会效果,精神文明呢?” “应该相信群众自有鉴别力。” “群众还需要党的教育、引导么。” 有人吃吃地笑。 “争论什么呢?在一楼就听你们‘哇啦哇啦’的”开车的小司机进来。 “座谈会完了,怎么样?”儿个人异口同声。 “暂时停演,剧本要修改。”小司机嘴里咬着口香糖,不紧不慢地说,“导演 傻了,拼命申辩,有什么用?几个演员都哭了。” “理由呢?” “那还不简单,不符合精神文明的要求。” “太笼统了。” “这是最高原则。” “那我们《宝船》该得宠了。” “开完座谈会,唐副院长笑容可掬,特高兴,主动向宣传部两个领导汇报《宝 船》情况。强调勤劳、勇敢的主题,强调民族传统的风格,强调得太及时了。”小 司机做着怪脸说,“咱们的《宝船》怎么审查,横竖没问题,你们就放心大胆地干 吧!”他学起首长腔,一手插腰,一手指示前方。 有人前仰后合地笑,笑瘫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