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不用排戏,不用走台,不用演出,佳丽才觉得真正的空虚、无所事事。程琳琳 老师走了,没有更多地交谈什么。但实在有很多的话要说。 谭佳丽骑着车出剧院,找到程琳琳家,却又犹豫着,只在楼下踯躅。四楼的两 扇窗亮灿灿的,使人感到温暖。程琳琳老师一定在灯下忙着,还有她的当工程师的 丈夫。他们幸福吗?安安宁宁的生活。 “走吧。她推着车在楼下转一圈,又骑走了。 童浩兴致勃勃地等在天桥下的茶叶店门口。下午看榜,榜上有名,和蔡明星、 柳亚明等去“喜来临”喝了一通啤酒,一个个都灌得肚子胀鼓鼓的,他稍稍节制了 一点,想到晚上还有任务。但毕竟多喝了,身子飘飘忽忽的,两只眼睛醉迷迷的有 点花,看出去的灯光、人影,仿佛都放大了,因而朦陇了。他睁大眼,象个守株待 兔的猎人,密切注视着来往的人。 许萍看见童浩了,又想试试童浩的眼力,便把围着脖子的真丝方巾,对叠成三 角扎在头上,掩盖了她的“山口百惠式”发型,并且故意不跨上人行道,继续大摇 大摆往前走。 “你往哪里逃!”童浩一眼逮住许萍,跨开步,真象猎人发现了兔子一样抓住 她的手腕。 “行,够水平!”许萍撸下围巾,还是有点心疼地捋了捋怕被弄乱的发型。 “快走吧,”童浩说,“我们已经晚了。” “对不起,我……”许萍想解释一下迟到的原因。她确实努力了,哄他睡了, 他又偏偏醒了……她觉得不好意思说。 “对不起就算了?得请客。”童浩引着许萍上天桥,“今天我请他们几个去了 ‘喜来临’。” “考上了?!” “考上了。” “童浩,太好了,导演系,多了不起。”许萍由衷地祝贺。 “我也很高兴。我就是喜欢当导演。” “真不容易,文化课你都靠自己补的。” “没办法,狗急了还跳墙呢。象我们这样的,总不甘心再一年年地混在小灰楼 里。” 他们谈得兴高采烈、在并肩走下天桥时。一辆自行车象冲下坡似地从他们面前 飞过,差一点卷去被气流撩起的衣角。童浩急忙抓住许萍的胳膊,猛地刹住脚步, “当心!” “缺德,好象一辈子没骑过车。”许萍朝那辆横冲直撞的车瞪一眼。 “算了,犯不上同这种人生气。”童浩说。 这时,有人突然在他们背后气急败坏地大吼一声,“请松开手!” 童浩、许萍一惊,同时扭头。 他直挺挺站着,一辆鲜红的摩托车靠着路边的一棵树。 童浩这才意识到还没松开刚才急拦许萍的手。 “你,你怎么来了?”被他跟踪着,许萍感到屈辱,心里极其不快。其实,正 大光明的,她是去配音,去工作,完全不必诓他,哄他! 童浩有些窘迫,不知道许萍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 “你不是说,在剧院排戏?你们剧院在那边,不用过天桥。”他脸上没有表情, 但在凝视童浩时,两只小眼睛迸出了剑一样仇恨的冷光。 “你没告诉他?……”童浩问许萍,口气中带点责备。“这有什么可瞒的?” “你根本不知道。”许萍嗫嗫着说。 “说,你瞒我什么?”他追问。 “同你没什么好说的。”许萍被激怒了,好家伙,站在大街上就盘问起来,可 气,丢份! “你们……”童浩不知该维护谁,有些难堪。 “你跟我回去。” “凭什么!”许萍犟着。 “我来说,许萍受电台之邀,去那儿配音,一部美国电视剧。”童浩尽量说得 具体、平易近人。 “回去,配什么音!”他动手拉许萍。他可以允许她胡乱挥霍,哪怕购买最高 级的衣料、首饰,就是不允许她背叛他一步。“骗我!”他嘴唇在颤抖。“和别人 拉拉扯扯的……”他认识童浩,是灰楼里一个有才气的男演员。他还了解过儿童剧 队每个男演员的“档案”,因为许萍曾向他坦白过,在戏剧学院的时候,有个男同 学吻过她…… “放开我!”许萍用力甩开他: “要不,你先回去吧!”童浩看这样僵持着,解决不了问题。如果,许萍任性 地去了电台,那辆摩托车一定不放心地跟进播音室,这会让大家笑话的。 “不,不回家,我们走。”许萍故意拉童浩的胳膊。 “许萍,你有错,你应该对他说实话。”童浩只好“抹稀泥”了。又耐心地对 他说,“她白天在剧院排戏,晚上出去配音,很辛苦,你应该理解她、支持她。” “是啊,只要她告诉我,我会陪她去。” “那你去吧,我不去了。”许萍转过身,“童浩,走吧,我们回剧院。” “你要去剧院不回家,我立刻去车站买车票。”他不理智地挡在她面前。 “什么车票?” “妈妈说,要接聪聪回来养病!” “你去吧,去吧!”许萍几乎咆哮了,真想一头撞过去,把他撞倒。 终于有人好心好意地围过来了。 “回家吧!”他把摩托车横过来恳求她。 许萍倔倔地朝前走。不能去电台了,她也不想回剧院。走吧,走哪算哪。 他的摩托车紧咬着她,一串行人又“踢踢沓沓”地跟着摩托车。 “许萍,回家吧,跟了那么多人,何必呢。你们好好谈谈,我们明天再去。” 童浩走在许萍身旁苦口婆心地相劝。 许萍突然站住,厉害地冲着那些行人大喊大叫,“你们干嘛跟着,象一条条尾 巴!”她把人群轰散了,才无可奈何地坐上摩托车,心里恨恨的,恨他,恨自己, 恨摩托车,恨四合院,恨极了,又感到深深的委屈,眼泪不知不觉地滚了下来。 摩托车保持着高速度,使许萍身上那件松松夸夸的外套鼓满了风,象只圆圆的 布球,随时会被过于快的车速甩到路边。她宁愿是只布球,宁愿甩到路边,可以不 声不响地离开这辆在路灯下依然红得刺眼的摩托车。 佳丽骑车又去了歌舞团,一位朋友几次约请她参观由排练场改修的舞池,今天 下午又来电话了: “来见识见识么,一个现代化舞厅,酒、饮料敞开供应。今天,文艺界的头头 脑脑都来,你比我们团的女演员有魅力,还不迷倒一大排?” 佳丽不是为参观舞厅才去的,也不为试验自己的“迷人”或“魅力”,只是想 见见朋友。离开《宝船》组,似乎意味着一种决心。然而,当“这一天”越来越近 地逼来时,她越来越感到,仿佛有一股力量在紧紧挽留她。是剧院?是灰楼?是这 些朋友?好象都不是。 歌舞团的舞池呈椭圆形的,大理石地面细腻、光滑,四周由橙黄色的灯笼罩着, 造成一片明丽又充满暖意的效果。乐队很精练,一架电子琴,两把电吉他,还有一 排架子鼓,已经够热闹的了。 佳丽只跳了一曲,就跳累了,端了杯“嗞嗞”冒气儿的可乐,坐到窗前的一把 椅子上。 “佳丽,不跳了?”朋友走过来,她穿条鲜红的紧身裤,裹着细长的腿,窈窕 的身子仿佛支在两根红蜡烛上。 “累了。” “你今天情绪不好。” 佳丽没有否认。 “有些人就那样,总觉得得不到的或失掉的东西都好,所以就惆怅啊,失落啊, 难受啊。干嘛呢,现在是八十年代了,讲及时行乐,有些人活得可潇洒了,他们的 实际,就表现为抓住此时此刻的感受,这叫瞬间的快感。”女朋友很活跃。嗓音又 快又脆,象放着一串小鞭炮,“佳丽,别愁,去了再说。以后的事,留待以后考虑。 今天请你来,就是为了高兴。跳吧,还有位客人想请你跳舞呢。” “什么客人?” “是我们团从香港聘请来的作曲家,专门为几位歌星写流行曲。他说,你一进 来,他就注意你了。” “我真跳不动。”佳丽想退场。 “不肯赏光?”那位作曲家彬彬有礼地走来了。 “佳丽……”女朋友怂恿。 “你跳得很好嘛。”作曲家恭维。 佳丽只好跳了,被作曲家热情地搂着,跳了一曲又一曲。 “今天真高兴。”作曲家说。 “你象个动听的音符,”作曲家讲着生硬的普通话,“用我们的术语说,有一 种流行的美。” “舞会后,到我那儿坐坐。” “你那儿有什么好玩儿的?”佳丽不得不说话了。 “喝咖啡,听音乐,有世界名曲,也有我的曲子。我送你两盒我的磁带。” “真对不起,我不太懂音乐。”佳丽委婉地拒绝。 “那么,你懂不懂这个?作曲家露出手腕上一块金光闪闪的表,“欧密卡。” “什么意思?”佳丽装傻,心里却一阵厌恶。这样的交换,越来越少含蓄了。 过去,她也常常陪这类“客人”跳舞,得点小礼物,还觉得挺愉快、挺满足呢。她 不排斥对自己的厌恶。 “就这个意思嘛,”作曲家轻淫地一笑。 “……”佳丽不说话,心里极鄙视,什么作曲家,充其量不过写点只配在酒吧 间里唱唱的歌。歌舞团却用高薪聘用,并有求必应地供奉着。 “哦,你和她们不一样。” “她们是谁?” “歌舞团有些女演员,她们天天来找我,坐到很晚、很晚也不走……”作曲家 得意地眨眼,透出一丝狡黠,“她们一个个都想出国,不择手段地想走……你……” 佳丽停住舞步,从一对对舞伴中走出。 “哎!我说过,你和她们不同。”作曲家端来两杯小香槟。 “我和她们一样!”佳丽接过酒杯放在茶几上,不客气地走了。 走出歌舞团,佳丽推着车随便走走。商店关门了,街道冷清了,但她的耳边, 仿佛仍喧闹着舞厅里的鼓乐声,还混合着“作曲家”得意、狡黠又轻淫的笑声。 “我和她们真的一样吗?”佳丽诘问着自己。不错,在一些人眼里,一张护照 和签证,比什么。都贵重,无价的。“你呢?不是一样的被诱惑、被牵引?!” 佳丽不愉快地想着自己。 拐过一个弯又一个弯。路很长还是很短?谭佳丽偶尔抬头,发现自己并没有随 便走,还是沿着回剧院的路熟悉而又习惯地走着。 习惯是顽固的。她心里也有个顽固的自己。 已经看到剧院的那条胡同了,象个张开的大口,深深的、黑洞洞的,好象能吞 进无穷的东西。在这条胡同里进进出出已经四年了,她熟悉得能闭住眼摸到大门口 的那两只石狮子。马上要离开了,在看似没有变化之中,她仿佛看到了一切深刻的 变化。 佳丽停在胡同口的灯柱下。路灯很忠诚,就这样默默伫立,用有限的光,照着 无限的天和地。她靠上灯柱,紧紧地靠着,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强烈的闪念:回家 乡看看,那里没有路灯,但那里的天地一样无限。 回去,悄悄回去一趟,三天,哪怕两天,只想看看亲人、田野。…… 佳丽不可遏止地激动起来,仿佛被自己的愿望点燃了。 上午走台。 一辆红绿相间的大客车开来了。等在剧院大门口的演员们蜂拥而上。 “我们坐《宝船》喽。”蔡明星机灵,第一个上车,占了最前面的位子。他穿 一件带帽子的绒衣,大帽子搭挂在背上,又可当口袋,鼓鼓地塞了毛巾和香烟。 “孩子们唱吧、跳吧,《宝船》又回到咱们手里啦!”演李八十的演员鼓动着。 “谁说的,宝船是我的。我是皇上!”童浩踏上车时,腆起肚子,大摇大摆。 “臭皇上,又坏又糊涂,叫他变个大野猪。”许萍把一只装用品的桶式背包套 在童浩脖子上。前天晚上,使童浩难堪了,她心里很过意不去。好在,童浩为人豁 达,昨天照样陪她去试了音。 “啊呀,勒死我了。”童浩求饶,“快拿走!” “好欢喜,好喜欢,皇上求饶了,我们造反啦!”小蔡拍手蹬脚,又做着“内 侍、随从”欢放鼓舞时的动作。。” “蔡歌星,别得意忘形,下周大奖赛落选,该哭丧着脸了。”宋博说。 “哭什么?男子汉能屈能伸,能沉能浮。”小蔡好气派。“三十年河东,三十 年河西。世界上的事难说呐!”他故作慷慨陈词,“我蔡明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 柴烧、” “好,”有人翘拇指喝彩,“英雄!” 接着,有一片稀稀落落的掌声。 “这不行。”蔡明星站在椅子边,头擦着东厢顶棚,顶天立地的,“我演唱那 天,诸位父老兄弟千万得把巴掌拍红了再停。艺术剧院最好有一支为我蔡明星助威 的拉拉队。” “来吧,当场练一练。”宋博指挥,“蔡明星,嗨,嗨! 整个车厢跟着喊,“蔡明星。嗨!嗨!” 热气腾腾的大客车把胡同里过路的人都吸引了,他们在车前车后指指点点的, 认着一张张在舞台上或剧照上看见过的脸,新奇又荣幸地小声议论。 演出前后,是演员们最快活的时候。 车厢里唯独肖白郁郁不欢,与大家格格不入地默坐在车厢后排的一角。虽然由 A组演员走台,只有她从B组挑出,顶替余珊珊。 邓大光没去车站接丘晓玲。部里有工作组来剧院查对艺术公司的帐目,有关人 员天天开会或帮助工作组清理各种票据和账本。 晓玲回到剧院,传达室里只有吴大婶架着花镜在分报纸。 “大婶。” “喔唷, 晓玲回来了。 大光没去接你?”吴大婶迎出来,又把她送到灰楼, “身体怎么样?” “好了。” 这一阵,大光成了忙人,他得配合工作组么。” “我知道。” 搂里的人都不在,今天《宝船》走台。” “知道。” “哎,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 “她们都给我写信。”晓玲开了门上的锁。屋里干干净净的,窗台的长颈花瓶 里插着一束鲜花,飘散出淡淡的香气。 “是大光收抬的。天黑前,我看他骑车去花店了。”吴大嫂夸耀着说,“晓玲, 你好福气,大光人好……” 晓玲感激地笑笑,送了大嫂一包糯米酥糖,是家乡特产。 大婶走了,在楼里只剩下晓玲,她忽然感到,这灰楼很陌生了,虽然只离开一 个月。她很想去剧场看看他们,又怕看到已排练好的《宝般》。回剧院,准备结婚。 和两家都商量好了。她也检验了自己的感情,不会轻易变来变去的。有个归宿,就 死心塌地了。 晓玲走到窗台边,捧起花瓶送到鼻子下,深深地吸了口气。 车停在“东桥”。 名为“东桥”,其实没有桥。也许,很久以前,这里有过一座小木桥,河床是 干涸的,盛着垃圾、废物。后来修路了,桥拆了,沟填平了,只留下一个名称和一 些从前的故事。 珊珊按说定的地址,找到51路车站,再走出十米远,果然有棵大榆树,树边确 实停一辆白色面包车。开车的是个女司机,穿件白色帆布工作服,站在车门前,严 肃地盘问着一个个来坐车的,年轻的“女病人”。对于这种“盘问”,珊珊已不觉 得奇怪了。去医院检查,她已被这样盘问过一次: “给过婚没有?有单位证明吗?” “没有。没有。”珊珊的回答扼要。 “现在,尽是你们这样的,胡来!” “……”珊珊象个受审的犯人,老老实实挨 “没证明,我们医院不给做!” “那……”珊珊感到羞辱。她不是搞不到证明,唐大朋天天来看她,还说,原 谅她和“条儿”的来往,等演完《宝船》就结婚。她相信,大朋真的喜欢她,舍不 得她,只要她提出来,请大朋搞张剧院的证明,他是能够办到的。但她不愿意再欺 骗他了。她不喜欢大朋,她不会和他结婚,尽管对他的宽有、对他一家人待她的好, 她十分感激。 “有家郊区医院,专门给未婚先孕的做手术。手术费自理。” “哪天去?” “明天。” “明天不行……” 明天走台。在唐副院长的力争下,她仍主演A组的王小二。 虽然被公安局传讯一事,在剧院传开了,她想,一定要顶住,精神不能垮。只要还 能留在《宝船》主演王小二……但程琳琳老师偏偏又来通知她,走台时由肖白演王 小二,理由是,公安局对她的揭发不太满意,认为讲得不彻底。她基本都讲了,只 瞒下了自己和“条儿”的关系……在气氛严肃得有点可怕的审讯室里,她无论如何 没勇气把自己赤裸裸地端出来…… “哪个单位?”女司机平板的脸,很象十字路口那块,“不许超车”的警告牌。 “艺术剧院。” “演员?”女司机多看了珊珊一眼,“你们演员在台上演戏的时候挺得意的, 对吗?” “……”珊珊装得没听懂,埋着头上了车。 “你们快走吧,我说过,下午就把她们送回这儿。”女司机又朝站在路边的几 个小伙子挥手喊道。 小伙子们仍固执地站着。 珊珊看见坐在她旁边的一位姑娘,头探出车窗,盯着那群小伙子中的一个,眼 泪汪汪的。珊珊的心被触动了,她没有这样固执着爱的目光的注视,她为什么才来 的,为什么?!……她是从来不肯忍受委屈的,从来只想满足自己。但有了这样一 次不得已的屈从,她内心似乎完成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历程。 “九点准时开车,还有五分钟!”女司机通报。 九点差五分。珊珊看看手表,立刻想到,还有五分钟,剧场的大幕将在一片轻 快的乐声中拉开了……剧组要求每个演员不管AB组、上不上台,都必须到剧场看走 台。珊珊没请假,一清早就悄悄跑出了剧院。她想,程琳琳老师等,一定以为她是 闹情绪。没那么多娇气了。这么狠狠地栽了一跟斗,全得靠自己爬起来,忍住疼, 再一步一步往前挪。其实,她从小就不娇气,因为妈妈走了…… 突然想到妈妈,珊珊心里的那些怀恨、怨、尤,被一种深沉的理解渐渐融化了。 丰厢里已坐上七、八个年轻的姑娘,她们静静的,没有交流,连眼光都互不投 递。坐在珊珊身旁的姑娘还在擦眼泪。 “别哭,眼睛要疼的,” 珊珊低低劝一声。但她自己也想哭了。昨夜在昏睡中,她梦见自己跌入一口枯 井,井深,黑咕隆咚的,井壁上长满蛤膜皮似的麻麻点点,还渗出一声声可怖的怪 叫。她抓着井壁往上爬,触摸着那些肉麻的皮,使她一阵阵痉挛。而且“皮”滑溜 溜的,攀不住,她喊,她嚷,急得搔自己的脸,最后精疲力竭,但还想拼命挣扎, 拼命呻吟……不知怎么,她终于透过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已从床上滚到地上。水泥 地很凉,贴着发烫的身子,好象比捂着棉被还舒服,珊珊在地上直挺挺地躺了会儿, 并静悄悄地对自己说,“这是惩罚吗?” “哭什么?早知道有哭的那一天,当初……”女司机走过来训斥,又面向大家, “钱和粮票都带着吗?” 还要粮票?珊珊不想搜查自己的口袋。她好象是空手而来的,只带着一颗破了 但不肯掰碎的心。 白色的面包车,悄悄停着,又悄悄开了,不引人注目。那些小伙子不约而同地 跟着车向前走了一段,便被甩下了。珊珊定睛地看着窗外,她想,白色太肃穆了, 凝含着沉重、装在心里太难消融了…… 天空飘着蒙蒙细雨,阴阴的,仿佛是被画笔抹上一层灰灰的颜料。谭佳丽没有 带伞,头上扎了块鹅黄色纱巾,外套有些湿了。 “湿就湿吧!”佳丽还是不快不慢地走着。公路是沙粒和石子儿铺的,从田野 里开出弯弯曲曲的一条,当然比走田梗平坦得多了。小时候,她常常光着脚丫在田 梗上飞跑,比野兔还欢势。 田野仍然是开阔的,茂盛的,麦子在抽穗,青青的叶间,闪出一片白花花的芒, 果实还在孕育。坦荡荡的大地,真象母亲丰润宽厚的胸脯。佳丽只感到亲切、欢悦, 她深深地呼吸,空气湿湿的,还有着一股庄稼的清香。一定是闷在小灰楼里太久了, 回到田野,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她万分激动。本来就是土生上长的她,身上原是 有着泥土一样的淳朴的气息。可惜,来去太匆促,在家只住了一夜。乡亲们都来了, 把厢房挤得满满登登的,大家问这间那,七嘴八舌,话题最多的,当然是那些和她 一起长大的小姐妹们: “佳丽,又拍了什么电影?” “见到过刘晓庆、达式常吗?” “你娘说,你又在排《宝船》?那是出什么戏?” “佳丽妹,有对象了吗?” “咋不带回来看看?” “啥模样?是演戏的,还是大学生?” “佳丽的对象,保证是这样的!” “咋样的?” 姑娘们吃吃的笑,充满了新奇与羡慕。佳丽搂着这个,又倚着那个。姐妹们都 大了,都向往着了解外面的世界;她似乎比她们幸运,早早地见了世面,而且,还 能漂洋过海,去异国他乡看看。……一年多没回家,村里变化真大,家家户户安电 灯了,连磨房的那盘大石磨,也不用牲口了,装个小马达,“突突突”地就转开了。 石磨辗的谷子、小米,熬成稀粥,粘粘的,再放进一把枣儿,可好吃了,香香的, 甜甜的。一早要走,娘天不亮就起来烧灶,蒸了一锅枣泥馍馍,煮了几十个茶蛋, 扎成包袱,让崔丽带上。佳丽已不习惯这种出门的方式了,但没有推脱。走出院子 时,她想告诉家里人,“也许,我很快要去很远的地方……”这句话憋了一整天了, 不知为什么, 就是吐不出口,是怕家里人刨根问底?A市对于他们已够遥远够陌生 的了,何况日本、东京…… 走到县城,雨停了会儿。去车站,要经过衙中心的俱乐部。佳丽想,如果时间 宽裕、一定进俱乐部里看看。那个黑乎乎的舞台,曾经是她心目中最神圣、最神秘、 最了不起的地方。 街还是那样杂乱,而且更多了小摊小贩,象摆龙门阵,在街沿挤挤挨挨地一字 排开。俱乐部门前的一小块空地,已变成个小集市,卖什么的都有,喧喧嚷嚷的。 在印象中,俱乐部挺阔气的门面和水泥石阶,也如同上了岁数的老人萎缩了。满地 是瓜子壳,踩上去,仿佛脚底能感觉到毛毛糙糙的脏。相比之下。A 市的剧场,高 雅得多,整洁得多。佳丽远远地站在一棵树下,仔细地看着贴在俱乐部墙面上的一 层层广告与海报,雨丝把它们淋湿了,风把它们吹破了,一张张都抖抖瑟瑟的。在 墙最边的一张红珠厂的电影广告上,佳丽看到了自己,虽然是一个模糊的侧影,但 那确是个不愉快的影子,好在,天长日久,广告褪了色,本来就模糊的影子更模糊 了…… “佳丽!这不是佳丽吗?!”俱乐部的老主任骑车打街上过,一眼就认出了她, 喜出望外,“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佳丽也很高兴。老主任原是省里曲艺团的骨干,打成右派下乡二十 多年,后来就留在县里抓文化工作。他能歌善舞,性格开朗活跃,佳丽考上戏剧学 院儿童班,老主任还帮着写过一份满篇夸赞的介绍信。 “这回,得多住几天了?” “不,今天就回去。” “急什么?” “我……”佳丽不能说,她没有请假,钻个空子,乘着《宝船》忙走台什么的, 也许不会注意到她。 “不行,难得回来一趟,给大家演一场。我作主了。”老主任说,“去退票, 明天送你走。 佳丽为难,又不得不答应,“也好,演一场,也算家乡没白养育我。”如果真 要背井离乡地走得更远更远,这场演出能多少帮助她弥补一下不落实的心情。 佳丽跟着老主任进了俱乐部。剧场里没开灯,挂着旧幕布的舞台照旧是黑呼呼 的。 摆好布景,一束束追光,罩着一处处景色,美得令人叫绝。 《宝船》的第一幕第一场,剧作家只简单提示一句:“一片美丽的山景,比图 画还好看。”而展现在舞台上的,却是一幅浓淡相宜的山水画,远远近近,山峦叠 蟑,有显现的奇峰,也有锁在云雾之中偶尔露峰峰的异境,气象缥缥缈缈。舞台一 角,郁郁葱葱的树林,闪出有层次的浅绿和深绿,而掩映在绿色中的农舍,青瓦白 墙,象首田园诗一般地宁和、安谧。 站在舞台两侧的演员们惊叹着。有了这样的景色、意境、氛围,一种身临其境 的真切感,会调动起演员的情绪,大家的状态,以及戏的艺术效果,都会比在排练 场时好得多。 走台很顺利。 程琳琳坐在第一排正中,屏着气观看。一种紧张与喜悦,一种担心与满足,不 断地在她心里交织着、更替着,使她深深地沉浸到自己辛苦数月才得已创造的艺术 境界中。这是最幸福、最愉快的时刻。虽然,还未卜《宝船》的命运将会如何。经 费问题仍没有最后的着落,尽管蓝院长这两天四处奔波、八方求援,筹集了一些, 但要凑足十几万,谈何容易?为《宝船》,也为下半年两个戏能按原计划建组,蓝 院长第一次放下“艺术家的清高” , 疏通了一些关系,这使程琳琳惊讶又感动。 “我这是最后一搏了,明年到年龄,该退休了,”蓝院长自嘲道,“我是个与世无 争的人,只想为艺术而艺术,但到了,还是不能完整地完成自己。要知道,张口讨 钱,真得厚着老脸了。” “这是现实。艺术是不可能在真空里生存的。”在文艺界二十多年,程琳琳深 有感触。艺术是棵生命之树,要依附土壤才能一步步发展。而社会与现实的土壤太 错综复杂了,要受时代、历史的局限,还有习俗传统的束缚。所以,艺术要茁壮成 长,困难重重啊!二十多年,她也是第一次坐在剧场里欣赏着自己导演的戏——夙 愿已久,几乎快绝望时才得已实现。虽珊珊来迟,但毕竟还是来了——她热泪盈眶, 不能阻止地淌得满脸泪痕。 戏演到第三幕了,全剧快结束,所有的角色都上台且歌且舞,气氛达到顶峰。 “幕落,幕落,收光!”程琳琳擦干眼泪兴奋地从座位上站起,“成功啦!” 她冲动地大声喊,“不错,真的不错!”她雀跃地跳上台。台上腾起一片欢呼声, 演员们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谢幕!”程琳琳又迅速跳下台 大幕又徐徐升起,演员们排成两行,尽管空荡荡的剧场里没有观众,只有程琳 琳双手举过头向大家致意,又带头鼓掌,为演员们庆贺,为自己庆贺。演员们也鼓 起了掌,“啪——啪一啪”整齐而有节奏。 掌声在剧场四周回荡,响了很久、很久。 柳亚明接到程琳琳老师的电话,骑上车赶到“东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 事,程老师只对他说,“我在‘东桥’51路车站等你,你马上来。” 51路是郊区车。“为什么要去那儿?上午,程琳琳老师还在剧场看走台,又怎 么奔那儿了?”柳亚明百思不得其解。 车站的牌子下有条长椅,程琳琳刚坐下,又站了起来,绕着长椅踱步。柳亚明 停了车奔来了。 “程老师……” “走吧,我们去医院接珊珊。” “她怎么啦?” “去了你就知道。”程琳琳不便把情况讲得太明白,她也是走出剧场时,周助 理告诉她的。 “余珊珊做手术去了……这些情况,她都没对公安局讲。”周助理说。 “可以理解的,”程琳琳很怜借地想,她们毕竟太年轻了。“珊珊自己去的?” “好象没人陪着。”周助理又气又恼,“瞎来,万一有什么意外……… “不会的。下午,我去看看。”程琳琳把演员们安排上车,没顾得吃饭,就来 “东桥”,还招柳亚明叫来了。她考虑得很周到。没有比在危难时刻所得到的友情、 关怀更珍贵的东西了。 51路车开来了,又开走了。站牌下暂时空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