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男人 他的官运亨通,最近又被提升到了相当级别的职位上。那天,他来告诉我又升 迁的办公室及新电话号码。我半开玩笑他说:“什么时候当上更大的官也别忘了告 诉一声。”他竭力掩饰着踌躇满志的得意,又掩饰不住地闪射出欣欣然的目光。他 走仕途之路,不出我意料。我认识他很久了,在中学我们同班,又一起下乡到北大 荒。在学校里,他就是个活跃分子,做过大大小小的干部。到了农场,他照旧崭露 头角,很快被重用,总是当领导。人们都说,“这世界是男人的世界”,男人做领 导,男人掌权得势,男人高高在上,仿佛天经地义。于是,男人既受到这个世界的 娇宠,又承担着这个世界的重负。身为男子汉就要有所作为,就要成功,就要获得 地位。荣誉。他也沿着千百年来规定好的路子走下去,甚至连婚姻与家庭都要服从 这种人生的模式。 想当初,他在农场爱上了一个温文尔雅的上海姑娘,但她出身不好,父亲是右 派,母亲在文革中也蹲过牛棚。在考察青年干部时,他面临了继续爱她还是继续被 提拔的选择。这无疑是痛苦的选择,不能两全其美。就是这次割爱的选择,他苦得 学会了吸烟。当然,在熬着苦涩的同时,他又得势,不久便调到场部当上了主要领 导,颇使他感到满足。在苦涩与满足之间,后者压倒了前者。再说,时间会冲淡苦 涩。若干年之后,他又恋爱了,依然是个不错的姑娘,活泼热情,不久,她被选送 进大学,成了幸运儿,光荣的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可以留在城里工作。她希望他 想办法离开农场也回城里来。他不是不可以回城,代价是,放弃已获得的一切:副 场长。场长,乃至他有信心。有能力瞩望到的更大的前途。而“办”了回城,他就 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知青了。反复权衡,他请求她耐心等待,她等待了一年再也没 耐心了。就在她没有耐心以后,他突然拼命了几个月,考取了一所名牌大学的研究 生,这使很多人惊奇。而这次拼命,他似乎是为了向背弃他的她证实自己。尽管又 一次失去了爱,但读上了研究生的他,道路毕竟拓宽了许多,世界一下子向他展开 了更广阔的前景。只是在对待爱情这件事上,他学会了更冷静的态度:娶了一个老 红军的女儿。毕业后,他去北京某部工作,妻子。女儿仍留在那个城里。我在北京 见到了他。我问他为什么不想办法把妻子也调来?他先说了种种理由,种种困难。 我坦率他说:“这些都是借口,能不能说点真实的想法。”终究是老同学,他直言 不讳了:“我对自己的现状还不满意,我预料自己还会有很多变迁,很多动荡,一 个人闯麻烦少。再说,我和她的结合,不过是总要结婚而已……” 他住在机关宿舍,吃在食堂,这样的独身生活对一个成年男子来说实在太艰苦 了,他却咬着牙接受这份艰苦。真所谓“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几年之中调 动了三次工作,一次比一次如意,一次比一次高升。 年初,老同学聚会,他忙得不可开交,抽不出时间出席,拍了份电报表示心意。 他在这群老同学中,职位之高,当然是鹤立鸡群的。但我知道,他仍住着单身宿舍, 据说,家快搬来了。可屈指一算,他已实足四十岁了。四十岁以前的道路,他卓绝 地努力,终于攀上了一座山峰,但他拥有过真正的生活吗?他真正地爱过什么人吗? 四十岁以后的处境,尽管可望提升高官,跻身权力的阶层,但他还是搬来了一个仅 仅为婚姻而婚姻的家,在这样的家里挨日子,一切可想而知…… 他无疑成功了。作为一个男子,在这莽莽的世界之林,他足以自豪地矗立起自 己。但我每一次见他,心里总隐隐地感到一种可怕的冷,至少,我无论如何都不会 爱慕他,即使他有可能当更大的官…… 这便是中国几千年的积淀给中国男人留下的传统使命。如此的期待,如此的负 荷,男人们将在人生之旅负载终生。女人们能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