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生在四合院 每一天都忙,没时间回忆。但读着这封关于《胡同99》的约稿信,思绪翻腾了, 像一股倒流的水,把我带到了北京,带到了很久以前,带到了那条紧贴着首都剧场 的“报房胡同”,带到了藏在胡同深处的一个小小的四合院。 记忆中耐得寻味的往往是那些困难的日子。 那是一九八二年,我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快毕业了但也快生孩子了。真的很 惭愧,好不容易读上大学,都三十岁了,够反常的,又偏偏在不是时候的时候得接 受一种挺正常的使命。我们这代人,正常与反常己无法区分。而重要的不是区分, 是如何面对:首先是找房子,总不能生在学校的宿舍里。在这之前,我曾在一个同 学家的防震棚里住过一阵,防震棚是用砖砌的,半截车厢那么大,紧靠着院墙,那 是一个即将拆迁的四合院,在北京站附近。因为懒得向邻居们解释,我便隐名埋姓, 并为自己编造了挺合理的故事,像演戏一样按编造的那个人物,在“半截车厢”里 一边悄悄地等待临产, 一边悄悄地写毕业论文写毕业剧目, 还悄悄地写了篇小说 《写给未诞生的孩子》。但那时候的写,因为已弯不下腰,只得坐在床沿将被子枕 头叠在腿上当桌子。所谓的“床”,是用砖和车垫搭成的。即使这样困难,心里却 安详,写累了就走出小院去北京站的广场溜一圈散散步。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看那些南来北往的旅客,便不由地想着自己,想着在上海的家,想着在北大荒的十 年,想着即将出世的孩子,想着客居的四合院及防震棚又偏偏在车站附近,这似乎 有着某种象征意味:在生活的旅途上我仍在漂泊,还怀着一个新鲜的小生命——他 是这样动荡不安又这样充满活力。而在那时候,我只有一个愿望,四合院的拆迁能 往后拖一拖,能让我在防震棚里生下孩子,能听着北京站的钟声安定地坐完月子, 因为孩子一满月我就毕业了,有工作单位也许就能分到房子了。但小说刚刚写完草 稿,那个四合院连同那个防震棚立刻得拆。又开始到处找房。在到了预产期的那一 天,一位朋友用自行车驮着我从北京站到兵马司再到德胜门,最后折回东四,在首 都剧场旁边的一条胡同里,我们走进一个四合院,终于找到一间房。 那条胡同就叫报房胡同。 抱着儿子出医院,我们就住进了报房胡同里的那个小院。小院在很深处,一个 院子套着一个院子,得穿过好几扇破旧的门。北京的胡同和上海的弄堂是不同的, 北京的胡同里藏着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院子,就像一根细细的竹子,串连着无数个 糖葫芦。我们借住的房子是一座木结构的小楼,两层的,很破陋了,木的梯子木的 栏杆都已腐蚀得斑驳。没有厨房,做饭在门口。北京风大,风吹过没遮没拦的楼道 就把炉火吹灭。就是这样,我仍然很满足,至少比先前的防震棚大有进步,又住在 楼上,有地板,地板擦干净可以当床睡,解决了人多床少的矛盾。刚出生的儿子小 得像只猫,有一阵他睡在茶几上,可到了两个月的时候,他便独占了一张小板床, 小床没有蚊帐,我用罩菜的纱罩盖着他。有一大深夜,儿子连同纱罩一起滚下床, 床离地面只一尺高,儿子的大腿却摔成骨裂。但书上明明写着,两个月的婴儿不会 翻身的。两个月的儿子腿嫩得像杏仁豆腐不能上石膏,只能夹两块板硬挺,疼得他 不吃不喝地干哭,声嘶力竭的,哭得整个小院没一刻安静,哭得我心烦意乱,怎么 哄都无济于事,只得陪着哭,一边推动他的小车,有时真想把小车往墙上撞,心里 却又害怕又后悔,害怕自己会糟蹋了这个小生命,后悔在自己还没有立足之地的时 候却要肩负如此沉重的责任。而另一方面,我还是个未完全毕业的大学生,在坐着 “月子”时,就得抱着儿子抄写论文,就得放下儿子去学院参加分配。过度的紧张。 焦虑。劳累,使我很少有奶,每次给儿子喂奶,他总是不满足地拱在我怀里不肯离 开,这时,我真的宁愿把自己挤干只要能挤出奶水,好在,隔壁有一个卖冰棍的大 妈,挺能哄孩子,儿子一到她手里就变得安静,所以,有大妈为邻,我心里踏实许 多,缺乏的生活经验,只要问问大妈,就方便地学到手了,使我总算应付了大学的 毕业,也总算能勉强地做着母亲,这正是最热的七八月,最难熬的七八月。挺过七 八月,儿子的腿终于好些,可北京突然断了奶粉,只供应羊奶粉,儿子不喜欢羊奶 的膻味,便摇头绝食,被我逼急了他又嚎啕大哭。那时,我刚分到儿童艺术剧院工 作,还没有来得及解决儿子的户口,没户口的孩子是没有牛奶供应的。院子里的一 位退休老干部,看儿子哭得实在可怜,就把她每月二十几瓶奶的待遇让出来,帮助 儿子度过了半岁前的日子。 长到半岁的儿子有模有样了,每天傍晚把他放在小车里推着出胡同,常常会招 来一些围观的人,说这孩子就同洋娃娃似的好看。听别人夸奖儿子,是我最得意的 时刻。但我知道,这“得意”中包含了一段多么特别的经历,这段经历是和北京的 一条胡同联系在一起的。就是踏着这样一条普通的小胡同,我的生活展开了最平实 的一面,也渐渐懂得了平实的不易和艰辛。就是踏着这样一条平实的小胡同,我学 会了如何普普通通地生活,也渐渐懂得了普通的重要和必须。 如今,儿子已是个中学生了,我才想到我应该告诉他,他生在北京的一条胡同 里, 他名字中的那个“厦” 字,便取自那条胡同旁边的“华侨大厦”,因为那个 “厦”字很挺拔,因为那个“厦”字意味着高大。长大的儿子应该是挺拔高大的, 如果长大的儿子不缺乏普通平实的一面,他就会挺拔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