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份份苍凉 还在北大荒的时候,每当我站在康拜因高高的驾驶台上,看着一大片被渐渐割 尽了庄稼的土地,渐渐空旷,渐渐落漠,没有了曾经满目葱绿的勃勃生机,没有了 曾经成熟果实的金色辉煌,就像一幅景致斑斓、丰富的油画,突然之间被刮去了五 光十色的颜料,剩下的又只是一块苍白的布,而面对着空旷的原野,面对着苍白的 布,我会感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从心底里渗透出来浸漫全身,仿佛有一团浓浓 的雾将我弥漫、笼罩,四周的一切都朦胧了……可我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那是一种怎样的情境,何况,那样的情绪稍纵即逝,也没有刻意在内心保留住那样 的情境,更没有把这种情绪与情境引申开来联想生活、人生,并化作意境,认识写 进我的小说。 但这两年,有几个始终关注我作品的朋友一致认为,我小说的调子有变化,不 像从前那样明亮了,人物的结局也总是无可奈何的,好像笔端时常蕴含着一股苍凉 的情绪,又情不自禁地流露,便时常刻画出一些苍凉的情境。他们用“苍凉”概括 变化,猛一听,我有些惶惑,不明白自己的心境与小说怎么会“苍凉”起来的,也 生怕这不知不觉的苍凉感使自己和自己的小说显得过于消极。但是,深人体会朋友 们所说的苍凉,深人回味自己的内心历程,深入环顾所见所闻的人世人事,我领悟 到,“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苍凉,无论用于对大自然的描绘,还是对人生的总结, 都是真实的,富有启迪的。再重温站在康拜因上看收割的画面,才明白那时候不可 名状的情绪,就是感慨大自然的轮回,在充满生机与辉煌之后的竟是空旷与落漠, 大地白茫茫的一无所有。可荒野无论怎样的苍凉,都包括着有过的生机与辉煌,而 且还留下了可以孕育新的生命的种子。人生不也是这样一个过程并延续着人类自身? 当然,人们的理想,总希望四季如春;人们的意愿,总喜欢停留在有所收获的时刻; 人们的满足,总是斗争的胜利和奋战后的功成名就。这些都是人生飞扬的一面,那 么兴奋,那么快乐,那么强大有力。但人生终究还有平实的一面,还有许多不尽加 人意的事情,还有许多怎么努力弥补都不可能圆满的遗憾,还有许多无法避免的缺 陷、不足,或者是与生俱来,或者是为时代社会所规定了的,就像四季的变化,谁 也阻挡不了,就像躲不了的天灾人祸,一旦降临,生活就得经受挫折。苦难。所以, 人生同自然,不无苍凉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里,怀有惆怅忧伤,无可奈何的情绪, 是真切的,人性的。而经历了这样的时刻,会获得一种觉悟,一种理解,不会仅仅 是哀叹,也不会仅仅是抱怨,而是平心静气的面对,是默默无语的接受,是对自己 合情合理的安抚。看起来,这态度很平凡,不显得壮烈与伟大,但我认为,这油然 而生的苍凉感,是人走向成熟的标志,是经受了人生的一些彻悟,是恰当的一种境 界,是一种更深长的回味。 张爱玲在一篇谈《自己的文章》的文章里写道:“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 壮,更喜欢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虽然,谁都急于求 成,不会满足仅仅是启示的结果。我从前的小说,也是篇篇有结果的,好像总得向 读者交待出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才放心,即使生活中没有,自己也要给人物生硬地 设置一个。但不知不觉地,我的小说,我的人物都没有了明确的结果。而生活中所 有的完成和所有的结果也都是相对的,如同北大荒的原野,无论葱宠的生机,无论 成熟的辉煌,也无论秋后的落漠,都是一种结果,又都不是结果。何况,我小说中 的人物,都是生活的负荷者,他们不是英雄,生活得并不彻底,也没有悲壮,有的 只是苍凉。正是这一份份苍凉,点点滴滴地汇集生活的真谛与真实,并实实在在地 建筑了人生的基底。 应该说,在到达了不惑的人生阶段,我体验着一种苍凉的美,也恰恰是这样一 种美在把握着我自己和我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