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的聚会 为这次盛大的聚会,我那些北大荒的朋友们,筹备了将近半年;为这次太值得 的聚会,我似乎等待了许久兴奋了许久,很像小时候等待过新年一样,又远远的不 一样。为这次富有意味的聚会,我不断接到来自杭州的长途电话: ——你能不能来? ——你一定要来! ——你哪天来? 为这关于二十年的聚会,我好像在迎接最隆重的时刻,还在年初就紧迫地催促 自己努力写作,把必须完成的文章提前完成,保证拥有安安心心,轻轻松松的一个 星期,尽情享受与久别重逢的朋友们相聚的快活。 仿佛好久好久没有过由衷的快活了;仿佛好久好久只感到喘不过气来的紧张与 沉重。虽然,该失去的已经通统失去,该得到的也差不多都得到;虽然,我们都已 接近不惑之年,可我们的心似乎仍然年轻仍然动荡,不知道该给我们的生活画上怎 样的标点符号才合适才妥当,是逗号是句号是问号还是惊叹号省略号?不管是什么 符号,我们曾风风雨雨地经历过踏踏实实地努力过,不管是什么符号,我们都不会 甘心就此停止不前,不会甘心在这样的年纪和这样的年代让生活走向尾声。所以, 我们才有了关于二十年的聚会,我们才会这样兴奋地渴望着聚会。 终于要去聚会了。 动身的前一夜,我们在一个同学家聊到深夜,我驮在别人的自行车后面回家, 偶一仰面看见倾斜的夜空布满星星,清秀晶莹,在极远极远处含蓄地闪闪烁烁。我 的思绪立刻被这些极远的星星牵引着无阻无拦地神游,想到了二十年前要出发去北 大荒的前一天,来为我送行的十几个同学,挤在我家小屋里是怎样默默地坐了一夜, 那一夜,窗外的一小块天空上也有密集的星星……想到了十几年前许多冰冻三尺的 寒夜,裹着破絮绽露的棉大衣瑟缩在去河滩拉沙子的车斗里,冷得颤栗的心全靠默 数着天上的星星才顽强地跳活了……还想到十年前,接到将去北京读书的入学通知, 那天晚上,我独自钻进后山坡将要修筑陵园耸起烈士墓碑的松林,悄悄地哭了很久, 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北大荒深邃晴朗的天幕上格外明亮的星星,一颗一颗仿佛倒映在 清澄的河水里。 去杭州的车清早出发中午到达。一出站,就见十几个当年的杭州知青等在出口 处。我们握手。拥抱。拍膀搂肩,不一会儿,我们一行七八个人就被“瓜分”完了, 有吃有住的都被安顿下来。我住在笛玲家,她和她丈夫都是我在北大荒时的好朋友。 那时,她在场部总机房,我在场部搞宣传,常常下连队写报道,每次风尘仆仆回到 场部,脏鞋子脏衣服刚泡进盆里,笛玲就拿去帮我洗了,还躲在宿舍里插上电炉, 炖上一锅她杭州家里寄来的笋干咸肉汤款待我。围着电炉狼吞虎咽肉汤时的那份享 受那份快活,我始终忘不了。尽管返城以后,在许多高级的饭店。酒家我参加过一 次次宴会,尝遍了山珍海味。名酒佳肴,但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多么名贵的酒菜, 都不如笋干咸肉汤的味道那样诱人。十几年过去了,我己有了儿子,做起了母亲, 可笛玲每次出差来看我,仍把我当做当年什么也不会料理的小姑娘,帮我织毛衣, 做衣服。这次,我们去杭州聚会,她和她丈夫,更是周到地备了好酒好菜。好烟好 茶,早一个星期就把被褥洗得干干净净晒得蓬蓬松松。我一钻进有着太阳香味的被 窝,便想起在麦收最紧张的八月里,我们夜以继日地跑情况办简报,实在精疲力竭 了,我会悄悄地跑进总机房,偎在她干净。整洁的床上恨恨地睡上一觉。她的床似 乎比任何一铺炕都适宜催眠,我在她床上睡着的每一觉,都踏实得没有了梦。 到杭州第一夜,睡在笛玲家干松喷香的被子里,我依然没有梦。 那天,约定上午八点三十分在曲院风荷的茶室相聚。曲院风荷是西湖十景之一。 不到八点半,院门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下已熙熙攘攘地云集着许多人,匆匆掠一眼, 仿佛满眼都陌生,但定睛看,个个都熟悉,十连的。八连的,五连的……叫得出名 叫不出名的,刹那间,我被朋友们围住了,欢喜雀跃,大叫大嚷,紧紧地拥抱,人 群像汹涌奔来的潮头,很快就把曲院风荷门前那块不大的空地淹没了。 我第一次来曲院风荷,在那里滞留了整整一天,却对曲院风荷的景致毫无印象, 只记住那个托在湖面上的小茶室,因为小巧玲珑,容纳不了我们浩浩荡荡的人群, 更不符合我们这些当年北大荒人的粗犷与豪迈。于是,一张张圆桌一把把藤椅通统 从小巧的茶室抬了出来,错落有致地布满整个湖边。大家很自然地按从前的连队聚 拢着,攀谈着,话题几乎都是关于从前的故事,他的,你的,我的。我们的从前, 那么单纯,那么热情,那么理想,那么勇于献身,又那么幼稚,那么可笑,那么偏 激,同时,我们又被贻误得那么多,那么深。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听着一声声熟 悉的笑语,我的思绪清晰。完整地编织起一幅幅画面:翻浆时大胶轮碾压着泥泞不 堪的道路;春播时被犁钵轻耙梳理得细匀平整的。一望无际的黑土;收割时堆得冒 尖的运粮车驶过金色的桦林: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隆冬大宿舍门前每日都在增长 的冰山……那时候真苦,但也真有诗意;那时候真干,但也真快活;那时候真惨, 但一个个也真年轻。 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并奠基了我们这一代人的道路。我想,这就是我 们为什么愿意在二十年之后兴致勃勃。激动不已地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重温过去。 交流现在的原因。 在太阳最好的时候,我们全体被井然有序地召集到一块草坪上拍照留影。三四 百人围成一个很大的半圆,一架从照相馆借来的照相机扫射似的移动,才把所有的 人摄人镜头。我看到在“半圆”正中有一辆彤红的轮椅,轮椅上坐着个魁梧的壮汉, 远远看去,他脸庞宽宽的很男子气。 “他是谁?”我问笛玲。 “他原来在采石场,一次打石头,把两条腿砸了,瘫痪后回杭州治病,但所有 的关系还在农场。幸好有个女工嫁给他,他们还生了个孩子。他现在没工作,编编 草篮子什么的。我从前见过他,长得很英俊的,现在……”笛玲的眼眶红了,“我 们搞过两次聚会,他都摇着轮椅赶来……” 我的眼睛也潮湿了。虽然从前的经历,留给他如此残酷的。永远磨蚀不了的痛 苦,可是,他依然能朗朗地笑着来参加北大荒知青的聚会。那辆彤红的轮椅碾过草 坪留下了两条深深的辙印,我踩着那辙印走,心情又沉重又感慨。我仍然看不清他 的脸,但我看得清那颗能把伤残补缀得那么坚硬的心。 再回到湖边的一张张圆桌与藤椅之间,当有人要我为这次聚会说点什么时,我 心里盛满感慨万端的思绪,却不知说什么才能确切地表达自己。我只能不假思索地。 信口他说。我相信,在那个特殊的气氛中,说什么都是真实的,说什么都是真切的。 我说,生活中有很多节日,但是,我只觉得我今天在过节。 我说,在人生中会遇到许多困难,而当我感到最困难的时候,我只想到我这些 北大荒的朋友。 我说,希望再过二十年,我们还来聚会,那时候我们都老了,但我相信,和老 朋友在一起,我们会永远年轻。 我说不下去了。哪怕再多说一句,我就会克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难得的聚会,没有人侃侃地。深刻地谈论太重大太严肃的话题,大家只是轻松 他说,欢笑着说,不停他说,从上午八点半一直说到下午四点,尽管有碧绿清香的 茶水润着嗓子,但许多人还是说哑了声音。晚饭安排在“小乐惠”餐厅,很一般的 酒菜,可不少人都醉了。说真的,我也很想在聚会的饭桌上醉一场。从前在北大荒 喝酒,六十七度的老白干,不喝则已,要喝就是大碗的,不喝醉不罢休。这样的海 量,这样的气概,这样的酣畅,这样的开怀,已很久很久没有过了。离开北大荒以 后的生活,迫使我们每个人都学会克制,学会理智,学会清醒,学会谨慎,学会律 己,学会规范,毕竟不再是“知青”,毕竟要在社会上争得一席之地,毕竟都是有 儿有女的成年人了,毕竟多多少少肩负着一官半职,这一切的一切都来之不易啊。 十年下乡,十年返城,总共二十年的历程,翻天覆地沉沉浮浮,把每个人都脱胎换 骨地改变了。所幸的是,我们还尚存着聚会的热情,而聚到一起时,每个人都情不 自禁地还原了从前的音容笑貌,仿佛谁也没有过返城后的经历和变化,好像大家又 围坐在同一条烧暖的炕上调侃取闹。只有这时刻,没有丝毫虚伪,没有丝毫掩饰, 没有丝毫矫揉造作;只有这时刻,毫无提防,毫无警惕,毫无戒备;只有这时刻, 最真实,最真情,最真诚。所以,只有这时刻,许多人痛痛快快地醉了,醉了还不 想回家,醉了还不舍得离开。 但终究是聚会,有聚便有散。在天黑透的时候,几百人依依惜别。可还有十几 个人实在不愿就此散伙,大家又趁兴聚到笛玲家,围坐在地毯上,不知谁突然提议: “唱歌!” “唱歌!唱歌!”大家异口同声地响应。 歌,唱了起来,一个挨一个地唱,一支又一支放声地唱,唱带红领中时的歌: “让我们荡起双桨……”唱中学时代爱唱的苏联歌曲:“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唱北大荒的歌:“坐上大卡车,戴上大红花……”唱从前的情歌:“十五的 月亮升上了天空哟……”唱当今流行的歌:“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还唱革 命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什么都唱,想起什么唱什么。而仔细想 着这些从前的歌,每一个音符每一句歌词,都分明地记录着时代记录着历史记录着 人生。我们唱着,唱着理想与挫折,唱着困惑与茫然,唱着悲欢与喜怒。有人用筷 子敲着碗唱,有人手舞足蹈地唱,有人像醉了一样地唱,有人笑着唱,有人哭着唱, 一直唱到深夜,一直唱到凌晨。 凌晨,酒喝光了,歌唱完了,茶呷干了,可大家还是聚拢着,围坐着,谈论着。 我没有话了,我想到,一旦天亮,这深夜的高歌欢唱,就会成为一片稍纵即逝的梦 境,而我们这些当着厂长。经理、主任。工人的朋友们,又要埋头于各自的现实中, 又要恢复各自的理智、冷静。克己了。他们都是很好的厂长。经理。主任及普通工 人,因此,这样真实真情的瞬间,对大家都是那么珍贵那么重要那么难忘——二十 年才有一次啊!——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呢?!想到这漫长而又弹指一挥间的二十年, 我不禁潸然泪下。 可我总算有过关于二十年的聚会,这珍贵的时刻摄留在心底,会悄悄地照耀着 每一条坎坷的路,会悄悄地照耀着又一个二十年的每一天、每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