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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他跨到窗前,推开了窗子,街上也不见小俊的身影。徐克匆匆忙忙穿了上衣,冲出家门,边扣衣扣边奔下楼梯边喊:“小俊!小俊!”

  他在三层碰到了老太太,老太太古怪地莫测高深地笑。他也冲老太太古怪地尴尬地笑。

  他不由得又退上了楼。徐克回到家里,发现了桌上的纸条,正是小俊昨晚写了又揉了的留言。

  他看过后,抓成一团,紧攥在手心,坐在沙发上吸烟。他将烟狠狠按灭在烟灰缸里,接着用打火机将纸团烧了。他走入了卧室,注视着小俊在枕头上的头印。

  他沮丧之极地扑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上,双手搂抱住枕头。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他敏感地爬了起来:“小俊,我就知道你没地方去,你会回来的!”

  他自说自话着开了门,门外是五六个男人。

  徐克愣了:“你们?”他们一个个板着脸强行进了门,为首的一个男人递给他一封信,徐克看过信后,如鲠在喉地:“明白了……”

  为首的男人说:“你明白了,咱们就好办了。”又递给他一张名片:“我是他聘的律师。欠债还钱,古之法也。上法院也不过是这么个结果,而且会使你当一次被告。不但进一步有损你的名声,同时也有损你们以往的交情,是不是?”

  徐克呆呆地说:“我已经说过,我明白了……”

  为首的男人还不算完,又说:“光说你明白了不行。你得表示同意。你同意了,我们才敢开始行动。否则,我们岂非等于是私闯民宅,掠夺民物么?”

  徐克连声说:“我……同意……”

  为首的男人对另外的男人们说:“开始吧,先搬值钱的,后搬家具什么的;一车不行,可以分两车嘛!”那些男人们开始搬走电视机、录像机、音响什么的。

  徐克默默地望着,为首的男人递给他一支烟:“吸一支?”

  徐克说:“不,刚掐,谢谢!”

  为首的男人自己吸了起来,他踱到书橱前,看书:“看来你还挺肯花钱买书的……都看过么?”

  徐克苦笑地:“哪里,没时间看……”

  “那不成了陈列品啦?”——从书橱内取下了一本托尔斯泰的《复活》,“知道托翁是哪国的么?”

  徐克摇摇头。为首的男人一边看一边继续说:“屠格涅夫、果戈理、契诃夫、巴尔扎克、哈代——还都是些伟大作家的不朽名作呢……”一边说着,一边把书取下来,吩咐一个随员,“这些书单放着,不许弄脏了,都归我了。”

  徐克默默退入卧室,缓缓坐在床上,拿起小俊枕过的枕头,搂抱在怀里发呆。客厅里的对话声,夹杂着搬家具的响声:“地毯搬不搬?”

  “搬啊。这还用问么?搬得一干二净,也抵不了全部债啊!”为首的男人走入卧室对徐克说,“我得多谢你啊!”

  徐克表情麻木地抬头呆望他。他继续说:“幸亏你是个明智的人,使我的角色也好扮演些……也要为那些书谢你。我这人,至今不死作家梦。谁年轻时候没犯过想当作家的错误呢?”

  他看到了那幅《伟大的女奴》,咂着嘴摇头:“哪买的?一幅世界名画,怎么被临摹到这么媚俗的地步啊!”一个男人进来,请示他:“客厅里的搬完了,是不是该搬这一间的了?”

  为首的男人烦了:“又问。怎么老问些不必问的废话啊!”徐克说:“总得给我留下一张床、一套铺盖吧?”

  为首的男人欣赏地研究地瞧着床:“这床的样式不错。”在床上坐了坐:“弹簧满有劲儿的,是张好床,我看就别留下了。这屋的地毯倒是可以考虑不卷走,什么时候也得讲点儿人道嘛!”于是进来请示的那个男人一招手,又进来两个男人,他们围站在床前,期待着徐克起身。

  为首的男人轻拍徐克的肩:“咱们客厅里说话吧,别妨碍他们。”徐克只好抱着枕头离开卧室,走到徒存四壁的客厅。

  从敞开的房门,可见众邻居排列在走廊观看。徐克走到邻居们看不见的角落站着。

  卧室里的人喊:“这床太沉,怎么往外搬啊!”

  “拆。不拆是搬不出去的。”

  一声响……徐克和为首的那男人同时扭头朝卧室望去,黑色的维纳斯倒在卧室门口。

  为首的男人走过去,训斥道:“怎么搞的?!”

  一个男人讷讷地解释:“不小心碰倒了。”

  黑色的维纳斯上身完好,下身碎了。为首的男人捡起碎片看了看:“石膏的。我当是玻璃钢的呢!碎了就碎了吧,值不了太多的钱。”他走回徐克身旁又说:“别心疼了,价钱算在你抵的债里。”徐克表情木然。

  为首的男人说:“我这个人处事公正,该怎么算就……你老抱着这只枕头干吗?”

  徐克躲闪着:“我……愿意……”

  为首的男人怀疑地:“不对吧?”他目光盯着枕头,绕着徐克转,“这枕头里一定有值钱的东西,对不对?”

  徐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去你妈的!”

  为首的男人说:“你别开口骂人啊!究竟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与我何干啊?反正债务是你和别人之间的关系,东西抵不了,人家日后会追着你要……”

  徐克扔掉枕头,双手揪住对方衣领,咬牙切齿:“你再撮我火儿,我把你当仇人!”两个搬东西的男人分开他们。

  其中一个趁机从地上捡起枕头,迅速捏了个遍,还给徐克:“别发火,别发火,愿意抱着,你就抱着。”又对为首的那个男人摇摇头,表示枕头里没东西。徐克仍搂抱着枕头,走到窗口——外面街上,两个男人正往一辆卡车上抬东西。

  为首的那个男人喊了起来:“哎,你干什么你,放下!”原来是三楼那个老太太,不知何时溜进了屋,企图偷走那幅《伟大的女奴》。

  老太太说:“这是我家的。没地方挂,暂时存放在他家的。不信你问他。”徐克回头看看,没吭声。

  为首的男人也没办法:“拿走吧拿走吧!”老太太将画拿走了。

  楼外那些议论纷纷的围观者闪开,卡车缓缓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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