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伊人 /梁晓声

四十二




  对方说完最后几句话,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少年宫。

  从始至终,他自己没说出一句话。

  他抱着他的女儿在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的眈眈注视之下,一时间似乎变成了石头,发呆得连眼睛都不眨动了。而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差不多也呆成了那样子。

  一分多钟后他也离开了少年宫。

  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也都没有说一句话。都不知该说句什么话好。

  他抱着他的女儿在街上茫然地转悠了一会儿,头脑才有点儿恢复清醒。

  他抱着他的女儿回家了。无处可去,只有回家。

  他一说他抱着的是他的女儿,他母亲两眼一翻,立刻就昏过去了。
  他没敢说他女儿的妈妈已经死了是怎么死的,怕他父亲受不了巨大的精神刺激也昏过去。他心里明白,他的父母是断难接受他们有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孙女这一现实的。

  第二天,他将他的女儿送给了他最爱的学生。经过一整夜的思考,他得出一种结论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他除了他那一名叫乔祺的十五岁的学生,再无另外的一个人可以托付。不知他根据什么确信,他那一名叫乔祺的十五岁的沉默寡言的农村学生,是绝不会使他失望的。

  那一夜他还作出了另一项重大的决定——死。

  而第二天,下起了冬季的第一场雪。

  他将他的女儿托付给他的学生以后,并没下江桥,而是转过身走在两条铁轨之间,无魂无魄似的一直朝前走。

  听到前方列车鸣笛,他临时决定了他的死法……

  这一切原委,是坡底村十五岁的少年以后才知道的。当他对一些细节也有所了解时,已经二十来岁了。而在当初,他仅能从人们的议论纷纷之中知道一些主要的事情,那就是——“属于”他了的那一个女婴,也许将真的“属于”他了。她是他老师的女儿。他的老师和老师所爱的姑娘,先后自杀了,为了他们事倍功半的爱情,也由于初恋时不懂得爱情……

  以后的五六天里,他每天下午照例背着大提琴走出家门。他对他的父亲说是到少年宫去,实际上他没去。但是他也没到别的地方去。他背着大提琴一直走到江边就不再往前走了。隔着冰封的江面,可以望见少年宫的全景。门前左右两边的大柳树依然结满霜雪,像两株巨大的银珊瑚。他或者站在江边拉大提琴,或者坐在桥梯的台阶上拉。一步也不踏上江面,一步也不踏上桥梯。拉时,目不转睛地遥望着少年宫。眼泪从眼中流出,在脸上冻成冰的泪痕,他也没觉出。手指尖冻麻了,两双手都冻僵了,他就交叉揣进袖筒,或塞入怀中暖暖。即使停止了拉琴,他的眼也望着少年宫。江这边,无论春夏秋冬,一切对于他都太熟悉了。江那边的城市,除了少年宫,一切都是他不熟悉的。然而也从没想要多么的熟悉它。在极其陌生的城市的背景之前,凸显着他所惟一熟悉的少年宫。那虽不宏伟但是造型很美观的建筑物,如同城市的一种特殊的表情,在他的目光中别有一番意味。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似乎只有少年宫值得他久望不厌,而其他景物都不怎么值得他看。那少年宫成了他内心里的一座神殿。供奉着一尊无形的倍遭人们议论的,由而也在所难免地被蜚短流长所涂染所扭曲的神。他一如既往地敬爱和崇拜着的神。这少年当年还不能意识到,在那些日子里,他的琴声中搀入了一缕忧伤的情调。即使他拉的不是大提琴了,而是别的乐器了,比如手风琴、二胡;或者吹奏乐器,比如箫、笛、萨克斯什么的,乐声中也都有一缕忧伤的情调。连是欢快的曲子都那样。本就忧伤的曲子更是那样。而这一点后来影响了他的音乐天分,受到权威人士更充分的赏识;也影响了他的音乐事业的长足发展。这是他的老师高翔活着的时候始料不及的……

  他的父亲终究是村长。不能在他离家后变成一个全职的照看孩子的保姆。父亲有时将“小妖精”送到张家去,有时送到李家去,求村人们帮忙照看几个小时。如果他回家早,他去将“小妖精”抱回。如果父亲回家早,便是父亲的义务。

  不久,全村的人都知道村长的儿子捡了一个“小妖精”这件事了。

  大约是老师死后的第七天或第八天的傍晚,他回到家里时,既不见父亲,也不见“小妖精”。看了父亲留下的纸条,他去到一户村人家里想要抱回“小妖精”。人家却告诉他,“小妖精”被他父亲刚刚抱走了。人家还告诉他,他父亲决定将“小妖精”送到城里沿江街的派出所去。既然是在江桥那儿捡的,送到那一处派出所去也算合情合理。

  他跑出村口时,天黑下来了。马车以及父亲坐在车上的背影绰约可见,离他六七十米。

  他追着喊:“爸!不可以呀!我不同意,你不可以那么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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