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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和我们归于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相比,认为他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男人,是可以成立的一个事实。

  在这一点上,她对他的想像是不无理由不无根据的。

  她想像他是一个纯粹的人,就遇到一点儿思想阻力了。也可以说并不是什么思想阻力,只不过是思想障碍。障碍产生在她自己的头脑里,非是什么外界影响强加给她的。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头脑里怎么会有如上那些关于人的标准了,总之有着的就是了。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之下竟印在头脑里了,她回忆不起来了。但每一想起,觉得是挺优美的几句话。但什么样的人才算是纯粹的人呢?什么样的男人又是纯粹的男人呢?她不能自己对自己给出一清二楚的结论了。所以她就想,一个纯粹的人,大约是自己希望本本色色地活着的人吧?她知道那一直是压抑在他心底的一种希望。他曾向她倾诉过的。她理解了。也相信了。他只向她一个人倾诉过,所以这世上也就只有她一个人了解那真相。同时他极力向她说明,他根本不可能本本色色地活着。因为他必须经常与许许多多和他一样不能够本本色色地活着于是将自己的本色厚厚实实地包裹起来的人打交道。于是她进一步想——一个自己希望本本色色地活着的男人,起码可以被看成是一个希望“纯粹”起来的男人吧?别人使他不能,是别人的过错啊!

  于是在这一点上,似乎也有几分理由和根据了。

  他坦诚么?

  他无疑是坦诚的。但仅将坦诚奉献给她一个人——他膜拜顶礼,甘愿为奴为仆的美神。而对于别人,他则是一点儿也不坦诚的。他所有对别人的坦诚那都是精心设计了的表演,如同造型师为这个星那个星精心设计形象。

  但这世界上,有谁对别人时时处处事事无比坦诚的先例么?没有的呀!连相互爱着的男女之间,坦诚也是十分可疑大打折扣的啊!能被一个几乎忘我地爱着自己的男人坦诚对待,已经很幸运了呀!现而今,在咱们中国,女人无论如何不能也不应该对男人要求太高呀!他若是不仅对自己,对别人也无比坦诚,那他不就是圣徒了么?自己凭什么要求他非得是一个圣徒不可呢?——这么一想,采取有保留的态度看待他,就也觉得他算是一个坦诚的男人了。

  她清楚他绝对不是一个高尚的人。

  世上何曾有过什么高尚的商人呢?

  他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不用掰开了也不用揉碎了细看;只要揭开盖子打眼一看,尽是伎俩,尽是阴谋诡计,尽是歪门邪道……

  唉,唉,但是……但是仅仅就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而言,是不是也可以认为他是一个高尚的男人呢?

  “如果我翻船了,那么我就自杀……”

  “只有我死了,你在国外才是平安无事的……”

  一个男人如此这般无私地爱一个出现在他“命里”的女人,难道爱得还不够高尚么?倘连毫不利己,专门利自己所爱的女人的一种爱,都不能说是一种高尚的爱,那么世上岂不是就没有一个女人能回答得清楚——爱得高尚的男人,究竟还应该对女人怎么个爱法了么!

  于是,在她心目中,绝对地不是一个高尚的人的他,分明也显示出高尚的一面了。

  而他是一个有益于女人的人,这已是一个毫无疑问的事实。自己便是一个证人。

  但他也是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么?

  她觉得——这,要看怎么评价了。

  他做的事情,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也解决了许多人的工作问题,饭碗问题,家庭温饱问题。是他给他们开工资嘛!他们中,有些人显然不是人民,是人民的“公仆”。他自己不是也承认吗?——他使他们人不知鬼不觉地成了家私百万家私千万的偷偷富起来了的“公仆”。他们不是终究也是中国人么?而在他的公司里工作的大多数人,那就肯定地当属人民的一部分了——打工者,刚出校门因为找工作到处碰得头破血流的大学生、研究生,包括残疾人……凡是流落到他名下的,他都能给一份儿工作,给一份儿工资。有时明明不缺人,也收留。十来年里,他们成百上千。凡在他名下谋份差事的人,往往对他感恩戴德。因为他对他们,能在工资方面尽量体恤着点儿。在做度假村这一大项目之前,还从不许传媒宣传自己……

  天生容易“受”感动的这一个小女子,靠了她那一种女人才特有的想像和她那一种女人才特有的思维方式,一次次地,一层台阶一层台阶地,将那个是她老板的、其貌不扬的、对她爱得特别“无私”因而也几乎可以说特别“高尚”的男人“重塑”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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