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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刘玉生住的是“洪元里”的老弄堂。上海有许多什么“里”的老弄堂,吉庆里、
建业里、步高里……它们有个共同的特点:迎马路的两幢房子,横跨出一个过街楼,
使老房子的门面像牌坊。洪元里的“牌坊”上写着“洪元里”三个颜筋柳骨的大字,
大字下面是一行小字:建于1927年。洪元里老得足够一家人住几辈子了。
刘玉生就是洪元里许多三代同堂住户中的一家。刘家的老太太和老头子住前客
堂,刘玉生他们小三口住后房间,一层板壁隔开了。
老辈人都熟悉这样的房子结构:开门一个很小的天井,连着天井的是前客堂,
穿过前客堂就是后房间。厨房是一楼人家共用的,有煤气无卫生。弄堂里倒是热热
闹闹的,放个屁可以唱几台戏,下雨了帮忙收衣裳,顺便把小孩子接送到幼儿园,
买小菜回来热腾腾地炫耀一番,看了足球骂娘,这些都是老房子的家常景象。
三九天气,大寒腊底,刘玉生出了几身臭汗。都是家访惹的祸。校长来电话说
:“老刘啊,今天我们学校领导班子家访,就是你们这条线路,顺便来看看你。”
刘玉生让两老人跑亲眷去,动员妻子和他一起把前客堂的床搬了,还把老人家的瓶
瓶罐罐丢了好多。前客堂弄出点客厅的味道,刘玉生又去买了许多瓜果。刘玉生一
边忙碌一边嘀咕:“来家访就家访好了,为啥要说顺便?”校长和党支部书记带着
几个工会干部来了,拎了一箱苹果,走马观花地看看,还和妻子儿子挨个儿握了手。
校长说:“老房子蛮好的,楼层高,前后间,邻居之间也有照应。”支部书记说:“
地段不错,置换环线外的房子,起码三室一厅。”刘玉生诺诺连声。领导走了,刘
玉生还兴奋着———领导的家访让他长了脸。刘玉生指着那箱苹果对妻子说:“我
在学校里混得还不错吧?要不,校长和书记会来看我?”妻子说:“哼,穷开心!”
刘玉生脸一黑,妻子就说:“穷就穷,怕什么?又不偷又不抢!”
老房子真的蛮好的吗?刘家白天杀声震天。是电视里的武打片的嚣叫。老太太
最喜欢看金庸的武打片和琼瑶的言情剧,耳朵又聋,总把音量开到最大。刘家的老
头子白天就在外面游荡,他受不了“你是风呀我是沙”的抒情歌曲和《天龙八部》、
《神雕侠侣》之类的金戈铁马之声。老头子早晨六点起床,走半个小时,到复兴公
园去喝茶。一块洋钿买一杯茶,在茶室坐上半天。十点左右,老头子踏上归程,顺
路弯到南昌路的小菜场,拎一马甲袋小菜回去,简简单单地弄一顿饭,然后打电话
约几个老搭子,凑成一桌麻将。老两口各有兴趣爱好,互不干扰,相安无事。
晚上就不得了了。孙子叫刘运开,读高中,天天都要忙到深更半夜。儿子刘玉
生打招呼说:“开开要考大学,耽误不起的。现在的大人图点啥?不就是小孩子考
名牌大学当白领赚大钞票吗?所以晚上不能有一点点声音。”电视机里有三十几套
节目,天天晚上有言情剧或武打片,老太太就塞耳塞,独得其乐。老头子就苦了,
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打瞌睡。四十好几了,再说刘玉生他们是小夫妻,也不伦不类了,
但有更老的夫妻在,他们只能以小卖小。后房间摆不下一只写字台,缝纫机两用了,
给儿子做书桌。缝纫机是妻子的嫁妆。妻子到现在还振振有词地说:“我是明媒正
娶到你们刘家来的,十八床被头,两只樟木箱,两只马桶,一只缝纫机,一辆自行
车,一辆三轮车都装不下。”夫妻俩神情肃穆地坐在儿子边上,四只眼睛炯炯有神,
而且都是聚焦的。老头子常常说:“这家里,放个屁都要撞到墙壁上,弹回来砸你
的脚后跟,但是我心里空落落。”他们不认真地去听,也不知老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家庭,丈夫总是患有严重的“妻管严”,只要妻子一说:“我这辈子只
做错一件事,就是嫁给你这样的窝囊废。”刘玉生马上头颈没有了,脑袋缩到肩窝
里。刘玉生身高1 米80,儿子青出于蓝,1 米82. 妻子也人高马大。房间小偏巧块
头大,老天爷会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