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书库>>李肇正<一见钟情>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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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朝元这家伙无所不能。肖朝元让刘方圆上电视台做谈话节目。事先约定的谈
话题目是“爱情、婚姻、家庭”。美丽的女主持与刘方圆并肩而坐。他们围绕着规
定的话题侃侃而谈。有一个现场观众提了个单相思的问题,女主持非常灵巧地提了
个题外的问题:你暗恋过别人吗?这是个百分之百的私人语言,不可能成为公众话
题。是的,刘方圆始终在暗恋,就是刚才,一睹女主持的芳容,刘方圆的暗恋的情
结就像喉结一样滚动起来了。但是刘方圆怎能说出来?刘方圆是个很聪明的人,会
讲很好听的故事。刘方圆声情并茂地说,一辆空调车,座位上坐满人,我站着。这
时,上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她站在离开我一公尺的地方。女孩的侧面深深地烙着我
的眼睛,一刹那,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和女孩说话。我盼望着有更多的乘客上
来挤我一下,把我挤到她的身边。但是车子开了一站又一站,却没有什么乘客来推
动我的风起云涌的爱恋。我看着女孩矜持的剪影,始终不敢向她靠拢,一直到女孩
甩了甩披肩长发,潇洒地下车。
现场观众全神贯注,女主持也啧啧有声。刘方圆洋洋自得,简直不知道自己说
的是真是假了。但刘方圆很快就确定,他撒了个弥天大谎。他真正暗恋过的,只有
胡道瑾。
那样的夜晚命里注定要终生难忘,别说三十年,就是三百年,那又怎样?
刘方圆多次在小说中看到“晒月亮”一词。晒月亮和晒太阳截然不同。晒太阳
是温暖,晒月亮是凄清。城市的月亮缺少朗照的力量。乡野的月亮,用蓝色的莹彻
的光芒晒下来,静穆的,玲珑剔透的。村庄是蓝色的,河流是蓝色的,山峦是蓝色
的,人是蓝色的。山上有坟茔,也是蓝色的。
他们这个知青点有五个上海和合肥的知青。他们常常在蓝色的世界里出没。他
们打一斤白干,割一把蔬菜,在蓝色的夜晚里,豪饮被月亮浸得蓝盈盈的白干。说
起插队落户,没有一个知青不深恶痛绝,但是,回城以后,却没有一个知青不梦魂
牵萦。在他们现有的生命里,只有农村的岁月,才涂抹了如此凄艳斑斓的色块。
方圆数里,农家的结婚,是知青们的盛大节日。邻村有个傻乎乎的珍宝,小伙
子喜欢跟在他们知青后头赶热闹。珍宝比他们大一点,但他们随便哪个都能轻易地
拍打他的脑袋。给珍宝一根香烟,就能让珍宝做任何事情。
珍宝要结婚了,知青们实在是没想到。他们都以为,珍宝这家伙是一辈子打光
棍的货色。可珍宝娶的是和他们一样的城市人。一个南京人家,备战备荒时扶老携
幼举家去了苏北。苏北要饿死人了,所以把女儿嫁到他们江淮来,阖家讨条生路。
他们都说,珍宝这家伙,烂山芋一只,衰人一个,凭什么讨南京知青做老婆?闹死
他!珍宝洞房花烛之夜,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
珍宝家的土坯房月亮是晒不蓝的。土坯房褐黄褐黄,连着屋顶上的黄巴巴的稻
草,在蓝盈盈的天地里像一砣泥巴。刘方圆的心也是蓝色的,和刘方圆的脸一样,
蓝色里还掺杂着白花花的银色。珍宝的媳妇要在这砣“泥巴”里活埋一生。
珍宝看见知青们,兴奋得像鸟一样叫唤。城里人给他的婚礼长了脸,所以珍宝
屁股似的脸胀得通红。闹房的乡下人齐刷刷地退后,让城里人优先快乐。
新娘子坐在床沿。新娘子穿一件织锦缎的棉袄,金丝在煤油灯的焦黄的光线中
闪闪烁烁。新娘子的脸庞满月一样,油油地焕发出菜花的嫩黄。新娘子的眸子照例
低垂,隐约地一闪,很幽深的。
刘方圆戴了顶雷锋式的帽子,蓝色的,有两片猪耳朵拖得老长。刘方圆的心突
然震颤起来,猪耳朵啪嗒啪嗒地抽打着他的脸。珍宝咧着嘴,牙齿臭烘烘的。珍宝
给他们散烟,散一支就拱拱手,像得了吃食的小狗欢天喜地。知青们说,新娘子,
点烟!新娘子还是低头敛眉的样子。珍宝把火柴递给她。新娘子接了,木木的。珍
宝说,他们都是大城市的下放学生。珍宝又说,他们的城市比南京更大。新娘子把
目光扯得很直很直。新娘子的眼睛湿漉漉的。新娘子“嚓”地划亮一点火星。新娘
子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用火柴照亮天国里的奶奶。新娘子朝刘方圆走来。新娘
子从刘方圆开始。刘方圆必须做出甜蜜的样子接受她的火光。刘方圆把香烟高高地
竖起,鼓起腮帮子,眼睛却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刘方圆感觉到火的声音,是撕裂的
感觉,嚓———。柔柔的炙烤。刘方圆的蓝色的心灵簌簌地融化。有人在刘方圆的
背后一搡,刘方圆触电似的吐出香烟。刘方圆的嘴贴在她的脸庞。刘方圆的身体匍
匐在她的温暖的而又丰厚的胸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一刹那,刘方圆愿意无限地
放大。刘方圆感觉到肌肤的碰撞,刘方圆的灵魂粉碎了。刘方圆嗅到了蓝色的月亮
里的金色的太阳的味道,陶醉在蓄满阳光的棉花里。细腻的绵软的柔滑的触觉沉入
他的破碎的心灵,拍打起层层涟漪。新娘子惶恐地后退。周围是肆无忌惮的哄笑。
有人把刘方圆的“雷锋”式的帽子摘下,扣到新娘子的头上。新娘子的发结圆圆的,
扁扁的,刚才还给他浓郁的头发的香味。新娘子生气地拿下刘方圆的帽子,摔到地
上。大家再次哄笑,说,帽子!帽子!新娘子摔了小刘的帽子!刘方圆走过去,没
有捡帽子。它亵渎了美丽的新娘。刘方圆狠狠地踩他的帽子。这顶帽子,是很纯粹
的蓝色,崭新的,有两只海富绒的大耳朵,是刘方圆离开家门时,父亲亲自戴到他
的脑袋上。新娘子突然轻轻地叫一声,马上用手捂住嘴巴,肩膀颤抖起来。她在无
声地啜泣。
珍宝告诉刘方圆,他的老婆二十岁。那一年,刘方圆十六岁。
刘方圆把这么多的十六岁的细节很连贯很细致地记忆着。刘方圆十六岁时有许
多豪情壮志。刘方圆一门心思想拯救世界上三分之二的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们。
尽管他自己更迫切地需要拯救,但刘方圆还迫不及待地想拯救别人。刘方圆确定了
具体的拯救对象,那就是珍宝的新娘子胡道瑾。刘方圆日日夜夜地鼓动着做英雄的
愿望。刘方圆梦里也会想到,他开着代表着权力的小轿车,“霍”地停在珍宝家的
土疙瘩跟前,朝胡道瑾招招手,说,你跟我走!刘方圆想,这就是我最终成为作家
的最重要的原因。她给了我太多太多的想象和愿望,给了我太多太多的激情和浪漫。
她的满月的脸庞血液一样融进刘方圆的躯体,在经久不息的奔流中濡湿了他的灵魂。
她是蓄满阳光的棉花,焕发着蓬勃的饱胀的热烈的意韵。但是,她的肩膀分明地颤
抖着,她在无声地啜泣。刘方圆渴望匍匐在她的怀抱里,和她分享阳光所赋予她的
一切,同时也分享她的颤抖和啜泣。
6
每天上午八点,道瑾像钟表一样准时地到达。
她带来给刘方圆买的菜。然后她一丝不苟地洗衣服,清扫房间,摘菜,洗净。
其实她只是在一个煤油灯的夜晚为刘方圆擦着了一跟火柴,用脸庞轻轻地碰撞
了刘方圆一下,还有,把刘方圆的帽子用力摔倒地下。以后刘方圆是否再见到她,
他自己也拿不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再也没有面对面说过一句话。她忘记刘方圆,
是合乎情理的,刘方圆记得她,也是有感情基础的。
她像所有的保姆一样,手脚勤快,却又不像所有的保姆那样,多嘴多舌。她几
乎不说话。她走路轻轻的,做事柔柔的。在刘方圆的家里,所有的东西对她来说都
是小心轻放的玻璃器皿。因为她是保姆。
刘方圆不敢看她。刘方圆把那张满月的脸庞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她永远是二十
岁的年轻,二十岁的悲凉,二十岁的美丽。但她已经五十岁了。农妇的五十岁,褐
黄的脸上有许多刀刻似的皱纹,有许多淤泥似的黑斑,有许多乱麻似的辛酸。她比
刘方圆大四岁。但是,她的苦难要比刘方圆大一百年。她抛下丈夫和儿女,到举目
无亲的城市来帮佣。在刘方圆看来,做保姆的农妇都跟祥林嫂一样。
刘方圆翻拣起凌乱的心情,突然发现,他对比他大四岁的女人总是另有一番感
情。刘方圆十一岁时,文革冲天而来。刘方圆不读书了,到外婆的乡下去住了半年
的刘方圆有一个表姐,比他大四岁。表姐也有一张满月似的脸庞,还有丹凤似的一
双眼睛。刘方圆发疯似的迷恋上她。表姐的身体焕发着阳光的温热,时时刻刻都在
融化他。后来,刘方圆大学毕业,工作了,办公室里有个比他大四岁的女同事,刘
方圆也莫名其妙地对她产生亲和感。刘方圆总有一种孤弱无依的感觉,所以他总想
依靠着什么,特别是女人的温暖的而又丰厚的胸脯。刘方圆想这是不是弗洛伊德说
的恋母情结。
刘方圆喊道瑾,她喊刘先生。刘方圆一再要求她喊小刘,但她固执地把先生的
头衔强加于刘方圆。刘方圆多么希望她能喊他一声小刘。农民都喊他小刘。刘方圆
希望从“小刘”的呼唤中让她想起知青的刘方圆,那个曾为她牺牲过一只崭新的帽
子的半拉子农民。
刘方圆想和她谈谈。但他不想告诉她,刘方圆因为她梦幻了千千万万次。刘方
圆想,婚姻可能是她一生的痛楚,他何必要揭她的伤疤?其实刘方圆也找不到从容
的机会和她说说话。她匆匆而来,忙忙碌碌,又匆匆而去。她必须不停地劳作,为
了她的不幸的家庭。
在城市里,刘方圆对季节的感觉麻木了。打赤膊时,刘方圆知道是夏天,穿棉
风衣时,刘方圆知道是冬天,至于春天和秋天,他无从得知。道瑾在他身边时,刘
方圆的生活浓墨重彩。都市的刘方圆,呼吸不到湿润的春风,品尝不到秋天里谷物
成熟的香醇。现在是秋天,于是刘方圆复活了对自然的丰富的感受。秋天里,黄澄
澄的稻穗在泥土的腥味中鼓动起阳光的干爽而又热烈的气息,天地间似乎荡漾着可
以醉倒一切的千年佳酿,还有棉花,短矮茁壮的茎秆呈绛紫色,叶片枯萎地垂挂,
像随风欲逝的蝴蝶,棉桃饱绽开来,喷吐出毛茸茸的球状的白花,勾画出一道粉状
的风景。一草碧而知春,一叶黄而知秋,鲜明而又强烈,这就是农村的感觉。
道瑾第一次从刘方圆这儿拿到工资时,非常高兴。道瑾对刘方圆说,她的女儿
也在这座城市里读大学。道瑾的脸上满溢着母亲的光辉。刘方圆轻轻地说,你的女
儿一定很像你。一个大学生的女儿,会让农民的母亲非常苦难。刘方圆总以为,道
瑾很苦很苦,所以,她的女儿也一定很苦很苦,就跟他在长篇报告文学《落泪是金
》上看到的情景一样。道瑾似乎有些恍惚。道瑾说,我要给女儿买个“随身听”,
女儿要学英语。刘方圆说,道瑾,你看,我有一个房间空着,你需要的话,可以搬
过来住。道瑾是喜出望外的样子。但是道瑾不说出来。刘方圆说,没关系的,反正
我一个人。道瑾说,刘先生,我一直想问,但一直不敢问。你太太呢?刘方圆只能
故作潇洒了。刘方圆说,你也知道的,现在,城市里离婚创新高。我离婚了。道瑾
说,刘先生……。刘方圆说,你想问为什么?不为什么,能合则合,不能合则散,
城市新观念。道瑾,你呢?你的家庭呢?她说,我老公到城市去打工,出了工伤,
老板就一脚踹了他。他只能在乡下睡着。我还得挣钱给他上城市来看病。她的瘦削
的肩膀微微佝偻。这副肩膀担着一家人的生活。刘方圆的眼睛濡湿了。刘方圆差一
点叫出珍宝。但是刘方圆的脑子里有根筋噗噗地跳起来。假如珍宝上城市看病,就
要住在我这儿,多麻烦!珍宝和道瑾不一样。道瑾使刘方圆的感情穿越茫茫的黄土
地,在日月双悬的世界里伤感地陶醉。刘方圆把“珍宝”狠狠地咽下肚子。
跟肖朝元这家伙在一起,刘方圆很油滑;看见她,刘方圆的心变成秤砣,坠断
肝肠。
胡道瑾说,她和三个同乡住一间小屋,女儿来看她,都没地方坐。她可以住我
的小房间,但是,她给我打工,不要工钱。她幽默地说,譬如乡下的以工代赈。刘
方圆说,你的女儿双休日都可以到我家来,我的书籍和电脑都可以任她使用,工钱
的事我们另外再商议。她怀疑地看着刘方圆。她大概以为刘方圆另有企图了。
刘方圆什么都不想解释。因为刘方圆终于了了一个心愿。但是刘方圆不复有十
六岁的拯救的豪情壮志。刘方圆早已不再想解放世上的那三分之二了。
7
金小姐穿着掐腰的旗袍式西装套裙,娉娉婷婷地找到刘方圆家来。现在的服装
设计师绝了,可以使没有棱角的旗袍和线条硬朗的西装套裙珠联璧合。是肖朝元这
家伙把刘方圆的地址告诉她的。刘方圆和金小姐亲热地握手。刘方圆觉得金小姐老
是想看着人,又老是想不看人,接近于似笑非笑的样子,很迷人。刘方圆很愿意把
她的特有的表情理解为性感。和小姐握手时,刘方圆常常用力过大,时间过长。而
且他的眼睛也有点色。刘方圆知道有许多小姐很受用这种眼睛,因为她们在这种眼
睛里看见自己的魅力。金小姐就是这样的小姐,尽管她三十六岁了。小姐的芳龄和
先生的收入都属于保密范畴,但小姐的芳龄刘方圆总有办法打听,而刘方圆的收入
小姐是绝对打听不到的。前妻说他最难弄,他的稿费收入上帝也不知道。前妻是校
长兼党支部书记,但她常常说到上帝。
金小姐是来和刘方圆谈她策划的。金小姐说,她要做一部中学素质教育的大型
电视连续剧,刘方圆以前做过教师,前妻又是重点中学的校长,这些都是资源,要
好好加以开发。金小姐拿出“三五”香烟。刘方圆只抽“红双喜”。他抽他的,她
抽她的。金小姐想做一把制片。刘方圆知道,制片就是剧组的老板,做得好,一部
戏就能在市中心买一套商品房。
刘方圆定了个中篇《孩子,你怎么啦?》,又扩展成一部长篇,都是写中学素
质教育的。金小姐都看了,她认为,这两部作品是影视的很好的基础。这是他们的
共同点。
但他们关注的重点不一样。金小姐找了个投资商,落实了八十万资金。但金小
姐要做一部二十集的,资金明显不够。金小姐想先开机,保证拍摄的费用。那么,
作者和演员的酬金就必须放到后期考虑。对他,金小姐的工作重点有两个:1 、找
个好本子;2 、要不花钱或少花钱的。刘方圆首先考虑的是稿费,版权费,以及每
集的稿费。刘方圆他们这些文化人,嘴上都不说钱,但心里都想着钱。
金小姐的手指很纤细,弹钢琴似的橐橐地叩着桌子。金小姐吐了一串烟圈,说,
刘老师,我们共同承担风险,共同分享利润。《红河谷》就是这样搞出来的。你放
心,只要我赚了,肯定少不了你。你要信任我。
刘方圆知道,做影视的,大都是蹊跷人。有个朋友,一部挺轰动的中篇,被电
影厂拿了去,结果只给了他两千块。圈里人都骂他丢了写小说的脸。朋友一说起这
事就一头恼火。刘方圆更知道,初级阶段,只有拿到手的钱,才是真正的钱。刘方
圆说,金小姐,我把小说交给你,这就是对你的信任。你瞧我住这房子,多没面子!
我想置换,急等着钱。
金小姐说,刘老师,现在的好小说是很多的,写小说的都想上影视,你要珍惜
这次机会。她的言外之意非常明显。
刘方圆立刻说,金小姐,我一直想沉下心来,好好写小说。刘方圆也表达了非
常明显的言外之意。
金小姐说,刘老师,其实我找你写剧本是很有风险的。写小说的,十个有八个
写不好剧本。
刘方圆说,金小姐,这就是你对我的不信任了。信任是合作的基础。我希望你
再好好斟酌斟酌。刘方圆知道,现在是试探,谁沉得住气,谁就能多赚钱。赚钱就
是本事。谁要是吃了亏,他们这座城市立即就知道,那你的圈子里就是傻子,没人
瞧得起。而且,制片的前期付出越多,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们都跟商人一样,不说实质性的问题。他们开始谈艺术,关于电视剧的。金
小姐说,做电视剧,一定要让人家笑,让人家哭。现在有这么多电视台,人家只要
看几秒钟,不感兴趣,就啪嗒地换台。她做了个摁键的动作,是很漂亮的兰花指。
谈艺术他们也有强烈的功利欲望。刘方圆说,对,从今天起,我要多看一些港
台的电视剧。那种大起大落的故事和情节,也是艺术。为什么《还珠格格》会万人
空巷?要好好揣摩观众心理,要学会煽情。
他们这才算有了共同语言,越说越有劲。他们齐声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为了共同的艺术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金小姐挺丰腴的,嘴唇红嘟嘟,像演《卡桑德拉大桥》的女主角。刘方圆说,
金小姐,我挺喜欢你的嘴唇。
金小姐的嘴唇翘拨拨的,说,我只有嘴唇让你喜欢吗?
刘方圆赶紧说,金小姐,跟你说话,世界太小,时间太短。刘方圆说的话都是
熟语套话。刘方圆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她的火山爆发似的胸脯。
金小姐灿烂地笑了。刘方圆看不见她的牙齿。抽烟的人十有八九黄牙。但刘方
圆看得见她的喉咙,红艳艳一闪一闪的。
刘方圆请金小姐在家里吃顿便饭。金小姐欣然同意。刘方圆叫道瑾。道瑾用职
业化的脚步走进来。刘方圆吩咐她,她点头。金小姐说,这就是肖朝元帮你找的保
姆?肖朝元这家伙,把他的什么事情都告诉她了。
刘方圆的两室一厅,是动迁房。动迁房是所有房子中最不好的房子。厅是八平
方,刘方圆住的房间十二平方,道瑾住的只有十平方。
道瑾的小木床上有一条十斤重的棉被,被面是老蓝的土布,有月牙型的图案。
那些月牙已经很陈旧了。道瑾除了睡觉,很少呆在小屋里。道瑾要做许多人家,晚
上还要出去洗衣服。刘方圆给道瑾配了钥匙,道瑾就像上学的孩子,把钥匙挂在脖
子上。在钱的问题上,刘方圆向来对所有人都斤斤计较,包括前妻。但刘方圆对道
瑾不想这样。跟道瑾在一起,刘方圆老像十六岁那么大。刘方圆坚持要付给道瑾工
资。道瑾住了房子,又拿了工资,心里过意不去,就像料理自己的家一样,料理刘
方圆的家。刘方圆知道她想补偿他。刘方圆因为施舍了她,好像部分地实现了十六
岁的梦想,也很满足。
小屋里,因为有了她,所以才有芒刺般的灯光。道瑾在灯光下扎鞋底,闪亮的
银针在花白的头发上一蹭,一针扎下去,然后拔出来,她的手幅度很大地一扬,白
白的棉线在半空中飞行出一道弧光,颤颤悠悠的。刘方圆已经有三十年没看见扎鞋
底了。扎鞋底是农妇的专利。刘方圆静静地坐着,看她很有节奏地运动。刘方圆的
心灵像棉线一样穿越着布满芒刺般灯光的夜空。因为刘方圆的注视,道瑾常常不知
所措。道瑾常常因为不知所措而被针扎了手指。道瑾就默默地吮吸渗出的血珠。
她的针就这么常常扎到刘方圆的心上。
但是刘方圆发觉道瑾对他很防范。应该的。刘方圆常常看到在公众场合,城市
人是怎样地羞辱农村人。道瑾会认为,他如此地待她,一定是另有企图,所以她坚
持不让她的女儿上他家来。道瑾一定听到了他和金小姐的一些暧昧的对话,以为刘
方圆是情场老手。
她的女儿一定如新娘子的道瑾一般大,比十六岁的刘方圆大四岁。她的女儿一
定有助于刘方圆的十六岁的回想。刘方圆很想见见三十年前的道瑾。这么想的时候,
刘方圆感觉到他的粘稠的目光。因为忧郁,刘方圆的目光像胶水一样厚塌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