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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

    上官金童被拘押在鸡场办公室里接受审讯。他的赤裸的双腿浸泡在雨水中。房
檐下流水如瀑,院子里雨箭横飞,房顶上一片轰鸣。从他与龙青萍交欢那一刻起,
大雨一直倾泻,偶尔减弱一会儿,但随之而来的是更猛烈的倾泻。

    房间里积水已有半米多深,场部保卫科长身着黑雨衣,蹲在一把椅子上。审讯
已经持续了两天两夜,案情却毫无进展。他一支接着一支吸烟,水面上漂浮着一片
泡胀了的烟头,屋子里弥漫着烟焦油的气味。他揉揉熬得通红的眼睛,疲倦地打了
一个哈欠。受到他的传染,负责记录的保卫干事也打了一个哈欠。保卫科长从水汪
汪的桌子上,拖过泡胀的记录本,看着本子上那几十个洇透了的大字。他揪住上官
金童的耳朵,凶狠地逼问:“说,是不是你强奸后又杀了她?”上官金童咧着嘴,
有声无泪地哭着,重复着那句话:“我没杀她,也没强奸她……”

    保卫科长心烦意乱地说:“你不说也不要紧,待会儿县公安局的法医带着狼狗
就要来了,你现在说了,还可以算做投案自首。”

    “我没杀她,也没强奸她……”上官金童困倦地重复着。

    保卫科长摸出一个烟盒,捏扁,扔到水里。他擦着眼上的眵,对保卫干事说:
“小孙,再去场部要个电话给县公安局,让他们快来。”他抽搐着鼻翼,说:“我
闻到尸臭味了,他们再不来,什么也检不出来了。”

    保卫干事说:“科长,您熬糊涂了吧?前天电话就不通了,这么大的雨水,那
些木头线杆,早就冲断了。”

    “他妈的,”保卫科长跳下椅子,掀起雨衣帽子,趟着浑浊的雨水,走到办公
室门口,试探着往外抻头。房檐的雨帘响亮地打击着他的明亮的脊背。他跑到上官
金童和龙场长的风流场那儿,推开门进去。院子里,清水与浊水交错着流淌,几只
死鸡,在水面上漂着,几只活着的鸡,蹲在墙边的砖垛上,紧缩着脖子,流着鼻涕、
痛苦地唧唧着。上官金童头痛欲裂,牙齿不住地碰撞。他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只活动着龙场长赤裸裸的身体。他凭着一时的冲动与她的尚未完全死去的身体交合
之后,便陷在深深的悔恨中,对这个女人,他现在充满了仇恨和厌恶。他想努力摆
脱她,但她就像当年的娜塔莎一样,牢牢地粘在他的意识里。不同的是,娜塔莎是
个美好的倩影,龙场长却是个丑恶的鬼影。他从被人们拖到这里那一刻起,就打定
主意隐瞒那最后的不光彩的细节。我没强奸她,也没杀她,是她逼着我,我不行,
她就开枪自杀。这就是他在这熬鹰般的突击审讯中的全部口供。

    保卫科长跑回来,抖着脖子上的水,说:“妈的,泡胀了,像退了毛的猪一样,
恶心死了。”他说着,便用手指捏住了喉咙。

    远处,场部食堂那根红砖垒成的冒着黑烟的高大烟囱猛然歪倒了,并顺势砸塌
了房顶上镶着百页窗的食堂,一大片银灰色的水花飞溅起来,并随之传来沉闷的水
响。

    “毁了,砸了锅了,”保卫干事惊愕地说,“还审讯他娘的屁,饭都没得吃了。”

    食堂倒塌之后,南边的原野便一览无余了。触目惊心的是似乎延伸到天边的水
世界。蛟龙河大堤弯曲在水面上,堤内的水,比堤外的水高出许多。暴雨下得很不
均匀,天空中好像飞快地移动着一把巨大的喷壶。壶到处,水箭斜飞,一片喧闹,
一片水花,一片沸腾,一片水雾,什么也模糊。壶不到处,则有一片比较的光明,
映照着散漫流淌的洪水。蛟龙河农场,是低洼的高密东北乡地区最为低洼的地方,
三个县的雨水都往这里汇集。随着食堂的倒塌,土墙瓦顶的、蛟龙河农场的建筑物
接二连三的瘫痪在水中。只有那栋由右派分子梁八栋设计建筑的高大粮仓还屹立在
一片废墟中。只有鸡场的几栋用扒坟墓得来的砖头建造的鸡舍还勉强支撑着。房子
里的水已经齐着窗台了。几条方凳在水面上漂浮起来。

    水淹到上官金童的肚脐,腚下的椅子把他顶了起来。

    农场住宅区里一片哭声,成群的人在水里挣扎着。有人大声喊叫:“往河堤上
转移啊!往河堤上转移!”

    保卫干事踢开窗户跳出去。保卫科长骂了一句,回头对上官金童说:“跟我走。”

    他跟着保卫科长到了院子里。身材矮小的科长,用双臂划着水,呼呼隆隆往前
走。上官金童一回头,看到房顶上蹲着一群鸡,鸡旁蹲着那只罪行累累的公狐狸。
龙青萍的尸首从屋子里漂出来,跟随在他的身后。他走得快她也跟得快。

    他拐弯她也跟着拐弯。上官金童被龙青萍的尸首追得屁滚尿流。终于,她的乱
发被枪炮场边的铁丝网挂住了,上官金童才得到解脱。高射炮筒子从浑水中伸出来。
坦克车只露着炮塔和炮筒,活像一只只巨大的鳖,在抻出脖子看水。他们刚刚挣扎
到机耕队附近,鸡场的房屋也坍塌了。

    机耕队的车场上,两台从苏联进口的红色“康拜因”上,挤满了人,有的人还
想往上挤,但结果是使机上的人一片片地滑下来。

    一股水把保卫科长冲跑了。上官金童在洪水的帮助下获得自由。他与一群右派
汇合在一起。右派们手拉着手,向蛟龙河大堤前进。领头的是跳高健将王梅赞。断
后的是土木工程师梁八栋。中间有霍丽娜、纪琼枝、乔其莎,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
的人。他四肢并用,游进了右派的队伍。乔其莎伸手拉住了他。因为水湿,女人们
单薄的衣服贴在肉上,个个都像赤身裸体。他恶习难改地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把霍
丽娜、纪琼枝、乔其莎的三对形态各异的乳房看了一遍。这三对乳房尽管都因为主
人的狼狈不堪而显得无精打采,但依然是美妙而温馨的、圣洁而冷艳的、自由而浪
漫的,与龙青萍那没开化的铁乳房属于两大族类,它们令上官金童猛地重返了充满
梦幻的童年时代,龙青萍的鬼影退却了,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蝴蝶,从龙青萍黑色的
尸身里爬了出来,在阳光下晒干了翅膀,然后翩翩飞舞在散发着奇异芳香的乳房之
间。

    上官金童盼望着这艰难的水中跋涉永无尽头,但蛟龙河大堤粉碎了他的梦想。
农场的人们抱着肩膀站在河堤上。平槽的洪水流速缓慢,水面上烟雾迷蒙,没有燕
子也没有海鸥。西南方向的大栏镇被白色的雨雾笼罩着,四面都是杂乱的水声。
    当那栋红瓦大粮仓也坍塌在水中时,蛟龙河农场便成了一片汪洋。河堤上,响
起了一片哭声,左派哭,右派也哭。难得一见的李杜场长摇晃着鲁立人的花白头颅,
用嘶哑的喉咙喊叫着:“同志们,不要哭,要坚强,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就没有战
胜不了的困难……”突然,他捂着胸膛软在了河堤上。场部那个办公室主任拉了他
一把,他反而趴在泥地上。“有懂医的吗?医生,医生快过来!”办公室主任吆喝
着。

    乔其莎和一个男右派跑上去。他们摸了他的脉搏,翻了他的眼皮,掐了他的人
中和合谷,但都无济于事。男右派冷漠地说:“完了,心肌梗塞。”

    马瑞莲放开上官盼弟的喉咙恸哭起来。

    黑夜降临了,人们在河堤上瑟缩着,空中有一架闪烁着绿灯的飞艇飞过,燃起
了一线希望,但那飞艇像流星一样滑了过去,再也没有回来。半夜时,大雨终于停
止,无数的青蛙举行震耳欲聋的大合唱。天上显出了几颗摇摇欲坠的星辰。

    在青蛙喘息时,河上的风吹响了露在水面的树梢。有一人纵身跃进河水中,好
像大鱼在水里翻了一个身。没人呼救,也没人理睬。待了一会又跳下去一个。这次
人们的反应更冷淡。

    在闪烁的星光中,乔其莎和霍丽娜走到上官金童面前。“我想用一种间接的方
式跟你谈谈我的身世。”乔其莎说。接下来,她用俄语,对霍丽娜说了几分钟。

    霍丽娜用没有感情色彩的腔调,翻译着乔其莎的话:“我四岁的时候,被卖给
一个白俄女人。白俄女人出于何种目的要买一个中国女孩做养女,谁也不知道。”
乔其莎又说了一通俄语,霍丽娜继续翻译:“后来,白俄女人酗酒而死,我流落街
头,被一个火车站站长收养。这家对我很好,待我如同亲生。他家境富裕,供我上
学。”乔其莎说俄语,霍丽娜继续翻译:“解放后,我考进医学院。大鸣大放时我
说,穷人中也有恶棍,富人中也有圣徒。我成了右派。我应该是你的七姐。”

    乔其莎伸出手,握了握霍丽娜的手,表示感谢。她握住上官金童的手把他拖到
一边,压低了嗓门道:“你的事我听说了。我是学医的,你老实告诉我,在她自杀
前,你与她发生过性关系吗?”“之后,在她自杀后,”上官金童嗫嚅着。“你真
够卑鄙的,”她说,“保卫科长是个笨蛋。这场洪水,救了你的小命,你明白吗?”
上官金童懵懵懂懂地点着头。“我看到了,她的尸体已经漂走了,你的罪证已消灭,
你咬住牙关,否认和她有过性关系——如果这场洪水不把我们淹死的话。”号称是
我七姐的人麻木地说。

    正像乔其莎预见的一样;洪水帮了上官金童的大忙。当县公安局的侦察科长和
法医乘坐着橡皮艇从蛟龙河上游顺流驰下来时,逃难的人有半数饿昏在大堤上。没
昏的人蹲在水边,像马一样吃着被雨水浸泡得发黄发臭的水草。橡皮艇靠岸,侦察
科长和法医跳下来,活着的人蜂拥上去,企图从他们那里得到食物,但他们亮出了
身份证和手枪,说是奉命前来调查奸杀女英雄案件的。人们厌恶地骂起来。那个黑
眉虎眼的侦察科长满大堤寻找的领导人,人们指着平躺在堤坝上的连灰制服的扣子
都撑裂了的鲁立人说:“那就是领导人。”侦察科长捂着鼻子、绕过鲁立人腐败变
质、吸引着成群苍蝇的尸首,继续往前寻找,这次他指名要找那个电话报案的场部
保卫科长,保卫科长早在三天前就抱着一块木板漂向了蛟龙河人海口。侦察科长在
纪琼枝面前停住了脚,二人冷冷地对视了一下,交流着离婚后的复杂心态。她说:
“现在,死个人不像死条狗差不多吗?还调查什么?”侦察科长望着浸泡在堤外浑
水中的牲畜死尸和人尸,说:“这是两码事。”他们找到上官金童,运用各种心理
战法,在河堤上展开审讯。上官金童咬紧牙关,保住了最后的秘密。

    几天后,一丝不苟的侦察科长带着法医,趟着没膝深的泥浆,终于在铁丝网上
找到了龙青萍,法医用照相机刚为她拍了一张照,她的身体便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
爆炸了。她身上的皮肉化成粘稠的糖浆一样的液体,污染了足有半亩水面。

    挂在铁丝网上的,是一架像用刀子刮削过的尸骨。法医把她的留有枪眼的头骨
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捧在手里反复观看,得出了模棱两可的结论:枪口是抵在太阳
穴上发射的子弹。有可能是自杀,当然也不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当他们要带走上官金童时,右派们把他们包围了。纪琼枝仗着她跟侦察科长的
特殊关系,说:“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孩子!他像个强奸杀人犯吗?那个女人,是一
个可怕的恶鬼,而这个男孩,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侦察科长已被饥饿和臭气折磨得恨不得跳河自杀,他厌烦地说:“结案。龙青
萍是自杀不是他杀。”他带着法医,跳上橡皮艇,想往上游划,但橡皮艇却自动地
调了一个头,飞快地往下游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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