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木兰望着父亲,有一刹那生出幻觉:父亲睁开了眼睛,依次看了看他们几个孩 子后,不解地询问母亲,他们怎么都不去上班? 父亲如果睁开眼睛,木兰相信,肯定会这样问的。 但父亲安静地躺在那儿,闭着眼睛。从上午倒下去之后,他就一直这么闭着眼 睛。像睡着了似的。父亲倒下去时,母亲就在旁边。母亲正在看着报纸,听见对面 的沙发上传来轻轻的鼾声,就放下报纸看了一眼。她看见的是父亲靠在沙发上睡着 了。有些不解地说,这老头,怎么说睡就睡了?她让公务员帮她一起把父亲扶到床 上,盖好了被子,然后掩上门走开了。 中午木兰回到家,听说父亲一上午都在睡觉,脑袋“嗡”的一下,意识到事情 不妙。她连忙跑去看,她在过道上差点儿踢倒了垃圾桶,她冲到了父亲的床前,发 现父亲已处于深度昏迷。脑溢血。 木兰一边通知人赶紧把父亲送到医院,一边迅速地给大哥及弟妹们打电话。凭 着医生的职业敏感,她知道不赶紧让他们来的话,他们很有可能就见不着父亲了。 母亲见木兰跑来跑去,还是不相信父亲出了问题。她跟在木兰的身后说,不要 紧吧?他昨天晚上没睡好,今天早上又一早起来了,肯定是太困了……木兰顾不上 和母亲多解释,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她心里有些后悔,平时没给母亲说一声,高 血压患者突然睡过去并且打鼾绝不是好事。要是母亲知道,早些送医院或许还有救。 可现在…… 恐怕一切都已经晚了。 问题是,父亲从没给过他们这种信息,尽管他有高血压,可从没发作过,一直 都是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一点缓冲也没有。 送到医院后,手术器械还没准备好,父亲就停止了呼吸。而大哥他们一个都还 没有赶到,只有木兰一个人守在父亲身边。父亲的呼吸几乎是和他的鼾声同时停止 的。木兰眼见得心脏监视器上那根起伏的线渐渐拉直了,自己的心跳好像也随之被 拉直了。她木然地站在那儿,大脑一片空白。 有一根神经跳起来提醒她:你得挺* D盖谆乖谕饷妗* 母亲呆呆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见木兰从抢救室走出来,连忙迎上去问,你爸 醒了没有?木兰摇摇头。母亲抓住木兰的胳膊说,他不会有事的,对不对?木兰扶 住母亲的肩膀说,妈,你要坚强点儿,我爸他……已经走了。 母亲呆怔地望着她,好像无法相信。木兰就扶着她走进抢救室。一位护士正将 一袭白床单盖在父亲的身上。木兰走过去将床单掀开一些,露出父亲的脸。母亲走 上前看了一眼,转头不解地对木兰说,他不是正睡着吗? 父亲的表情实在是和睡觉没有什么区别。 木兰说不出话来。 这时,大哥木军和妹妹木槿、木棉,小弟木鑫他们匆匆赶来了,大嫂晓西和妹 夫小金也赶来了。他们推门而入,一看见木兰的表情,就知道来晚了。他们全都呆 在那儿,事情实在是太突然了,他们和母亲一样无法接受。木槿和木棉一头扑在父 亲的身上,孩子似地大声叫着爸爸,泪如雨下。大哥哽咽着,走到一边去,一遍遍 地用头撞着墙,木鑫呆怔着,两眼发直。他们谁也没想到,父亲会这样离开他们。 就在昨天晚上,父亲还声如洪钟,还拍桌子发火,还威严如山…… 可现在,父亲安静地躺在那儿,悄无声息。曾经高大魁梧的身材在短短几十分 钟的时间里变得又瘦又…… 但威严依然。 木兰觉得这似乎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按平时的习惯,她周五去过父母那儿 了,周六是不会再去的。可是周六早上醒来,她总觉得不对劲儿,坐在那儿看书心 里慌慌的,她就跑回来了。结果她成了惟一一个给父亲送终的子女。她心里既觉得 欣慰又觉得凄凉。父亲如果知道他今天要走的话,肯定会把6个孩子,还有4个孙子 孙女,包括他那个在西藏当兵的大孙子小峰全都招回来的。他爱他们每一个人。他 离开的时候会和他们告别的。 木兰知道这一点。尽管她总是装作不知道。 木兰感到一种深深的自责。她明白父亲的病情发作,和昨晚的生气动怒有很大 关系。尽管父亲不是因为她动怒,但她作为大女儿,作为医生,却没能很好地提醒 和制止弟妹。她因为自己的心情而忽视了父母的心情,这将是她永远无法弥补的歉 疚。 自己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变得如此冷漠? 眼泪不知何时盈满了眼眶,木兰固执地不让它们流出来。一个声音在提醒她, 母亲。你得照顾母亲,不能再让母亲倒下了。 母亲依然在父亲的床边坐着,呆怔着。 母亲有些异常。 木兰不知该怎么办。如果母亲昏倒了,她知道如何作临床处置,如果母亲嚎啕 痛哭,她可以陪着母亲一起哭。可母亲像平时那样坐在那儿,没有任何表现,她不 知道该怎么办了。 护士和两个护工走进来,准备将父亲的遗体搬到担架床上,推到太平间去。母 亲坚决不让。她说,你们干吗?谁允许你们这样做的? 木兰把母亲拦住,说,妈,别这样,爸已经去世了。 母亲说,不可能。他不可能说走就走。 母亲挡在床前不让人碰父亲。这时,干休所的领导和军区老干办的人都赶来了, 不知所措地看着。木兰又难过又尴尬,平日里母亲是个十分得体的女人,从不给领 导添麻烦。木兰小声说:妈,您别这样。大家都在这儿呢。 母亲就是不动。她把父亲的一只手拿起来,握在自己手中,好像那样就是一个 证明,证明她是对的,他没有死。医生走过来,让母亲签署父亲死亡时间的证明, 母亲也没任何反应。木兰只好接过来签了。她清楚地记得那个时间:15点07分。 干休所的汪所长走过来握住母亲的手说,阿姨,您别太难过了。母亲仍不动。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汪所长一眼。平日里她见到汪所长,总是高兴地叫一声“小老乡”。 他们同是重庆人,他们的关系一直很融洽。 汪所长望望木兰,对这一情形不知所措。 木兰只好叫大哥了。大哥走过来,扶住母亲的肩膀。很多时候,大哥一言不发, 也胜过他们几个对母亲的影响力。但大哥自己也悲痛万分,失去了控制。那么大一 个汉子,就伏在母亲的肩膀上痛哭起来。 父亲的手从母亲的手中滑脱出来,耷拉在床沿上。他们的手一辈子都没有分开 过,现在终于分开了。 大哥的哭声让母亲终于明白了什么,她孩子似地回头问木兰,你爸他真的去了? 木兰点点头,母亲的话让她在一瞬间泪如雨下。但母亲依然无泪。 父亲终于被推走了。 大哥和弟妹们簇拥着躺在平板车上的父亲一起往外走,哭声和喊声立即让整条 走廊流成了河。木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追上去溶进这条河里,她和大哥一样伏 在父亲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心中所有的悲痛倾泻而出。 房间里只剩下母亲。 母亲一个人坐在空空的床边,一动不动。 2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对于这一天,我早有思想准备。我一点儿不意外,我知道你们的父亲他迟早会 离开我的,或者说,我迟早会离开他的。从四十多年前我离家参军起,我就对这一 生可能发生的事作好了思想准备。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一切的一切也就 该我自己承受。 我常常想,我的这一生是如此匆忙,似乎还来不及回味,就要结束了。还在很 多年前我就想到了这一点。结束。我想这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吗?再一想,结束就 结束吧,众多的生命不都是这样平平常常度过,不都是这样悄无声息结束的吗?我 为什么不可以呢?你们的父亲说得更简单,他说我们这几十年都是白赚来活的,如 果我那次在甘孜掉下桥去就没有今天了,如果他那次突发阑尾炎没及时抢救过来, 也没今天了…… 你们不知道吗? 那年你们的父亲执行一项重要任务,骑着马带了一个分队的人在边境上跋涉了 好几天。出发的时候他就觉得肚子有些疼,但他向来是喜欢硬撑的。他就一直忍着。 警卫员见他脸色不好,就问他哪儿不舒服,他说没事。再问他他就发火了。后来警 卫员发现他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天还冷着呢,知道情况不妙,就悄悄告诉 了随队医生。医生走上前问,首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你们的父亲还是说没事, 要了一支烟来抽。刚抽一口,就从马上跌下来了,砸得地下扬起一阵灰尘。他已经 完全撑不住了。 那个医生一诊断就确定为急性阑尾炎。回到驻地再开刀肯定来不及了。他就指 挥大家在避风处搭了个临时帐篷,然后烧一堆火,干开了。没有麻药,没有止血钳, 没有缝合线。手术刀也没有,用的是你们父亲的一把军刀,在火上燎了燎,算是消 了毒。你们父亲这个人就是命硬,那么一个荒凉野地,那么一个四面透风的帐篷, 还睡在地下,就把手术做了,事后居然也没有感染,伤口长得好好的。 那个医生把滴着血的阑尾拿给他看,说首长你看,再晚一会儿就该穿孔了。 你们父亲不知道什么穿孔不穿孔的,他只是觉得把那个东西拿掉,他就不再疼 了。他很满意,就把那把军刀送给了医生。那个医生姓辛。叫辛明。我那次掉下桥 差点儿送命的事,也和他有关,应该说他是我和你们父亲的救命恩人…… 不不,我不能这么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我得从头说起,否则就无法理清我的思 绪。现在我的脑子像一团乱麻,我得找到那个头,从头说起。我刚才想说的是,我 们都是死过的人,能活到今天,能养下你们这么多孩子,已经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了。 所以对于这一天,对于你们父亲的离去,我有思想准备。我不意外。 我只是感到难过。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你们的父亲。一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你们都不理解他,甚至有些怨恨他。当然,这不能全怪你们。你们的父亲对我说, 他不需要理解。可是我需要,我不想让他带着那么多的埋怨开这个世界,尤其不该 带着你们这些孩子的埋怨,他是多么爱你们* 6叶阅忝钦庑┖⒆樱〉搅烁盖 椎脑鹑巍* 我想有些事情,该让你们知道了。或者说,这个家的许多往事,应该告诉你们 了。 可是从哪里说起呢? 过去木槿总是说,妈什么也不对我们说,好多事我们都是从别人嘴里知道的。 是的,我很少对你们说起过去的事。我不说是因为我害怕,我拿不准你们会怎么看。 我害怕自己的过去被你们用诧异的目光注视。或者说,我希望被你们理解。由于这 种希望而害怕。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没必要害怕了,我想,只要你们的父亲和我 自己,对我们的过去是珍惜的。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真是太久太久了,我是说我和你们的父亲。比时间显示的 更为长久。我们简简单单地开了头,就往下过起来,直到今天。所以想起来我还是 有点儿生他的气。他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他又没病倒,怎么能说睡过去就睡过去 呢?如果他病倒了,我在医院守上他一年半载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也太突然 了。 我知道他喜欢搞突袭,那是他打仗养成的习惯。他第一次来见我时找不到话说, 就给我讲他带部队打昌都的事,讲他怎么连夜翻过雪山突然迂回到了敌人背面,出 其不意地堵住了敌人的退路。讲得眉飞色舞,像个孩子。当时我心里就有些感动了。 本来我有些烦他。为什么烦?那时我们女兵被组织上一个个地介绍给老干部,都不 大情愿。我们在背后嘀咕说,老干部可敬可佩不可爱。可组织上一方面说婚姻大事 由我们自己定,一方面又总是给我们做说服动员工作,直至我们点头为止。 尤其是我,那个时候心里已经有人了,就更不愿意了。 虽然我们之间,我是说我和那个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我们连手都没有握过, 真的。可是我们的心里互相装着对方,互相喜欢对方。这是可以肯定的。我这么说 你们不会嘲笑我吧?可以说,那个人是我这辈子唯一动过心的人。但是,我最终却 嫁给了你们的父亲…… 3 木兰搀扶着母亲下了车。 户外的阳光让木兰看出母亲的眼神有些散。木兰想,中午的惊吓和下午的守候, 一定让母亲的精神疲惫已极。回到家后松弛下来,母亲也许能睡上一觉。 她真怕母亲病倒。 母亲到老都没有发胖,瘦小的身子让木兰一览无余。木兰觉得父亲太不了解自 己。当她搀扶母亲时,立即就感觉到了她和母亲之间的那种永不消失的隔膜。即使 在这种情形下,她仍无法和母亲亲密无间。这种感觉让木兰悲哀不已。小时候她从 八一校回家,看见木槿在母亲怀里撒娇,一点儿也不嫉妒。她觉得那是别人的事。 父亲这时候往往爱说,木兰,你也过去亲亲妈妈吧。她不敢违抗父亲,就走过去, 勉强在母亲的脸上亲一下,然后很快退到一边去,她觉得心里很别扭。 这种别扭一直残留到今天。 好在母亲毫无察觉,她顺从地让木兰搀扶着,进了家门。 木兰把她扶到楼上的卧室里,让她躺下,然后给她盖了床毯子。母亲继续呆怔 着,没有木兰所期待的松弛下来的迹象。好像她随时准备着站起来,去追刚刚走开 的父亲。木兰只好在母亲身边坐下。母亲神色憔悴,松弛的皮肤已没有光泽,记录 着一生的沧桑。 差不多从懂事以后,木兰就认定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但她究竟是谁生的,为 什么会来到这个家,她一直不明白。有一年从部队探亲回家,她下决心开口问父亲。 她想父亲也许比较理智,会告诉她实情的。哪知父亲一听就笑了,说,傻丫头,谁 说你不是我们亲生的?木兰反问道,那为什么我和木槿只差半岁?(其实还有一句 她没问出口,那就是为什么木槿和你们那么亲?)一问这个,父亲就不说话了,闷 闷地抽着烟,最后说,反正你和木槿,还有你哥你弟,都是我和你妈的孩子。我和 你妈一共有你们6个孩子。 木兰觉得父亲是欲盖弥彰。明摆着的事。但从那次谈话以后,从来不利用职权 的父亲,却利用职权将她从西藏调了出来。木兰后来细想一下,除了小时候父母把 她丢到保育院、而把比她年长5岁的哥哥带在身边这件事让她不满外,其他她都说不 出什么。 木兰不好意思再去追究这事了。她想,也许自己和父母之间有些隔,是自己的 性格造成的。而妹妹木槿天生就是个感情充沛也善于表达的女孩子,喜欢撒娇,喜 欢趴在父亲的肩上给他梳头,还喜欢挽着母亲的胳膊散步。这些都让父母开心。自 己呢?自己连丈夫的胳膊都很少挽,更不要说父母了。自己天生就是个不会表达感 情的人。难怪父亲说自己理性,父亲只是说得好听些罢了,其实他是想说自己心肠 比较硬。不像木槿,天生温柔多情。 但是母亲呢?木兰总觉得母亲也是个不善表达感情的女人,木兰从没见过她为 什么事大喜,也没见过她为什么事大悲,她总是平平静静地对待发生的一切。应该 说,自己和母亲还是有几分相像的。 母亲现在的这个样子,她也不十分意外。 母亲呆呆地盯着墙壁,那上面有一张大大的全家合影。她顺着母亲的目光,也 去看全家照。这张照片是5年前照的,后来全家再也没有到齐过。照片上的母亲很安 详,无所用心的样子。只要父亲在,母亲总是无所用心的样子。 家里静悄悄的。窗外吹进来的风带着初冬的寒意。木兰走过去,关上了窗户。 父亲就这么走了吗?少了父亲,这个家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平日里父亲高大 的身材和响亮的声音让这个家很充实。木兰觉得难以接受。太突然了。尽管父亲和 她打过招呼,尽管她是个医生。她仍觉得太突然了。也许这种事情,任何时候发生 都显得太早太快,没有合适的时候。虽然理智上她明白人终有一死,但感情上,却 总希望自己所爱的人永远活在世间。 母亲一声不响地躺着,大睁着眼睛。房间里静得能听见母亲的喘息。她们母女 二人这么单独坐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木兰有些不适应。她想说点儿什么,却找不出 话来。 木兰从没见母亲哭过。相反,她倒见父亲流过泪。那是她小时候,母亲生小弟 得了产后症,情况很糟。医生让父亲作好思想准备。那天木兰偶然回家,就看见父 亲一个人站在门后的角落里垂泪。尽管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父亲还是躲到了门后。 当然,她当时并不知道父亲在流泪,是事后才判断出的。 后来木槿说,妈,你住院的时候我爸都哭了。母亲笑笑说,我不信。 但母亲的眼神分明是信的。母亲从不在他们孩子面前流露出对父亲的感情。相 反,父亲倒是常常表现出对母亲的关爱。父亲有时会慈爱地看着母亲说,你看你自 己还像个孩子,怎么就成了妈妈? 电话突然响了,吓了木兰一跳。她掩上母亲的门,急忙去接电话。 是大弟木凯从拉萨打来的。木凯上来就说,爸怎么样了? 木兰不知如何回答,沉默着。中午她给木凯打电话时,他们团刚刚从野外训练 回来,但没找到木凯。她只是让值班员转告木凯,父亲病重入院。说心里话,她真 希望木凯马上回来,再见父亲一面。她知道他是父亲心里最看重的孩子。可木凯是 团长,眼下已近年底。同为军人的木兰深知,这种时候,作为部队主官是很难离开 岗位的。 木兰的沉默让木凯明白了实情。他喃喃道:怎么会……那么快? 木兰拿着电话,眼泪流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木凯艰涩地说,那妈呢,妈怎么样? 木兰不得不说出实情:妈的情况也不好。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哭,只是 发呆。我真害怕她有什么…… 木凯在电话那头简短地说,我去买票。 木兰说,你能请下假吗? 木凯停顿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 木兰仿佛已经看见了木凯脸上的泪水。他一定低着头匆匆穿过营区。空旷的营 区一定沐浴在午后依然耀眼的阳光里。风却是冰凉的。冬天的阳光无法温暖那么辽 阔的风,尤其是风要躲开阳光的时候。木兰知道这一切。 4 在我年轻的心里,也曾有过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也曾有过那种滋味儿悠长的 思念,我把它们当作爱。我想那的确是一种爱。但我却没能嫁给我最初所爱的人, 那个在我心里住了很久的人。你们以为我从来不懂恋爱,从来没有爱的感觉,你们 错了。 关于他,我从来没跟你们的父亲说过。因为我知道这会让你们父亲伤心的,不 管是年轻的时候告诉他,还是年老的时候再告诉他,都会让他伤心,因为他心里从 来没有过别人。所以我下决心把这事永远埋在心里,烂在心里。他去世的时候,我 很难过,无人可说,那时我真想对你们的父亲说说。可我还是忍住了。我不想伤害 你们的父亲。永远不想。在这个世界上,你们的父亲是惟一一个最了解我的人,惟 一一个最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的人。我从没瞒过他什么,我的一切对他都是敞开的。 这个人是个例外。 如果没有这个例外该多好。 可就是有了。 感情的事真难以说清,所以我对木槿提出离婚的事能够理解,虽然我并不赞同 她那样做。正如对木凯原来的媳妇,我虽然生气,也对她有几分同情。她让我想到 了我自己。我也曾经长时间地独自一人带着孩子过日子,见不到你们的父亲,没有 他的消息,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但我挺过来了,她没挺过来。我们毕竟是不同 时代的女人。用现在的话说,我们那个时代,是没有个人空间的时代。但我们也是 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哪。 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奇怪,我是说回想起往事的时候,我不明白我们是怎么经受 住那一切的?就是这样,在事情过去了许久之后,我依然没弄明白。也许根本没必 要去弄明白。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事啊,把每一件事都弄明白显然是不现实的,也 是没有必要的。 可是这件事我却忽然明白了。我是说我和你们父亲之间。 过去我一直以为我不爱他,我只是为他尽一个妻子的义务而已。我嫁给他,是 不想让组织为难,我为他生孩子,养孩子,操持家务,是不想让他影响工作。我尽 心照顾他,是觉得他是革命功臣,应该受到照顾。至于说到感情,我还是那句话, 任何人相处那么长时间都会有感情的。用我们老家的话说,一块石头在手上捏久了 也会滋润的,何况是人。有一次我们俩为孩子的事争吵了起来,吵得很厉害。看着 他火冒三丈的样子,我就想,我怎么会嫁给他?嫁给这么一个火爆爆的武夫,而没 有嫁给那个让我心动,让我思念的军医?真的,结婚很长时间后,我都认为我不爱 你们的父亲。我只是对他好而已。 到今天我才知道,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现在你们的父亲去了,再也不会为这种事感到难过和痛苦了,我想我可以把这 一切都说出来了。它们在我心里埋得太久了,压得我难受。 但是要说清楚这些事,又是多么困难。它们就像水草一样纠缠在一起,你要把 它从中间清理出来,就必须捞起所有的水草。 让我从头说好吗?你们慢慢地听我从头说好吗? 5 木兰看着母亲发呆的样子,看着悲痛难抑的大哥和小弟,忽然想起去年的某个 时候,父亲和她的一次谈话。父亲难道有预感吗? 父亲当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捧着一个大果珍瓶子改做的茶杯。他主动招 呼木兰和他一起坐坐。木兰有些受宠若惊,就端了张藤椅,在父亲对面坐下。 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树,树杈剪碎了午后的阳光,洒在父亲的脸上,令父 亲的脸有些斑驳陆离,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慈祥,也多了几分沧桑。平日里父亲的脸 膛总是红红的,虽然木兰知道那是高血压所致,但她还是喜欢看到父亲红光满面的 样子。父亲的眼睛也总是明亮明亮的,从无阴翳。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十分威严。 父亲说,木兰啊,我看几姊妹里,你是最理性的一个了。是不是因为你当医生 啊?木兰不知父亲要说什么,有些紧张。父亲说你别紧张,我是觉得,你最像你妈。 其他那几个都像我。老大犟,认准一个死理不变。老三任性,那是被我惯的。老四 呢,好冲动。一激动起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老五喜欢耍小心眼儿。老六,这个 老六总是长不大。只有你,爸觉得还比较懂事。你这丫头虽然有时候过于敏感,但 总得来说,说话办事比他们有理性。 木兰没想到父亲这么看好自己,心里有几分感动。尽管父亲说起其他几姊妹的 缺点乐呵呵的,跟夸奖一样。但毕竟,父亲认为她是几个孩子当中最理性的,对一 个大家庭的家长来说,那等于是说她是最可靠的。父亲说她的理性像母亲,这点让 她觉得好笑。父亲总爱把她和母亲拉在一起。他明知她和母亲……但她还是懂事地 说,爸,你要跟我谈什么事吗?父亲笑道,说你敏感你果然敏感,你怎么知道我要 跟你谈事呢?木兰不好意思地笑了。 父亲打开瓶子喝了一大口水,说,你知道,我已经是快八十的人了,上次体检 又查出些个毛* C蛔寄奶炀筒恍辛恕纠剂λ担郑阆氲侥亩チ恕D闵硖 逭饷春茫换嵊*事的。父亲说,这话就不像医生说的了。我又不是神,兴人家那么 多毛病就不兴我有?这一身的零件已经用了七、八十年了,该坏的坏了,该生锈的 生锈了,很正常嘛。木兰说,人和人不一样的,有些人的零件就是特别耐用。你就 属于耐用的那种。 父亲慈祥的一笑,说,刚刚夸你理性,你又不理性了。 木兰笑笑,听父亲说下去。不知怎么,她特别地害怕面对这种事情。尽管当了 20多年的医生,已经见惯了生老病死,但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家里。 父亲说,如果哪天我走了,你们几个孩子倒没什么,我就是有些不放心你妈。 木兰有几分意外地望着父亲。 父亲说,你妈那个人,别看平时大大咧咧的,但心里担着很多事,很重情。我 怕她到时候受不了,会出什么事。 木兰心生诧异。一是父亲如此牵挂母亲,二是父亲对母亲的看法完全出乎她的 意料。平时他们几个孩子都觉得母亲是个很坚强的女人,什么事情都不能打垮她。 关于这一点,木兰儿时有许多记忆。在他们几个孩子看来,母亲从来不是个温柔多 情的女人,也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的话语和动作都让人觉得生硬。他们 认为那是因为母亲参加革命太早的原因,性格已被锻造成得像钢铁一样。难道她在 父亲面前是另外的样子吗? 父亲说,希望到那时候你多陪陪她,不要让她一个人呆着。特别是开始的几天, 她肯定不习惯。你要告诉她,我不过是先走一步,我会在那边等她的。 木兰点点头,起初的一点意外已变成感动。她望着父亲,父亲此时的眼神让她 感到陌生,也让她感到难过。父亲真的老了。从来都是高大威风、无所畏惧的父亲 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头。那一瞬间她有一种拥抱父亲的冲动,像通常她在影 视剧里看到的那样。但她一动没动,仍平静地坐在那儿。在他们家里,从小到大, 没人这么做。她连母亲都不曾拥抱过。她不习惯肌肤之亲。 父亲又说,我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的,你母亲一直陪着我。可惜我不能陪她 一辈子了。老太太本来就比老头子活得长,她还比我年轻十来岁,她很吃亏的。父 亲说到这儿笑起来,笑容里有些调皮的样子。 父亲大概不习惯于表达这么温柔的感情,转了话题说,你也要好好地待小陈。 父亲仍叫她的丈夫小陈。父亲说,夫妻之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呢?主流是好的 就行了。谁没个缺点?木兰,我这儿给你提个要求,不许和小陈离婚。 木兰不知所措,只好点头。虽然她已经和“小陈”分居半年多了。但父亲的话 在这个家里从来都是必须执行的指示。木兰已习惯点头接受他说的一切。木兰知道 父亲最不能容忍他的子女离婚。虽然木凯离婚是媳妇提出的,但父亲仍觉得跟打了 败仗一样。木兰和丈夫不和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了,木兰从不敢让父亲知道。但父 亲显然已有所察觉。“小陈”很久没上门和老丈人下象棋了。 谈话到最后,父亲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大信袋慎重地交给木兰。信袋里似乎装着 本子之类的东西。信封口已被很仔细地封好了。父亲说,这里面装着我写给你妈的 一封信,算是遗嘱吧,另外一个相册,你妈原来问我要我没给她,她老嘀咕。都留 给她吧。不过你现在不要给,等到了“那一天”再说。父亲说到这儿狡黠地笑笑, 好像很为自己的预谋得意。 木兰接过来,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除了郑重地点头,她说不出其他的话。她想 不出,父亲为什么要做这件事?难道像父亲这样无所畏惧的人,也会对命运无奈吗? 从那次谈话后,木兰就开始注意父亲的身体。可一段时间下来,什么也没发现。 父亲一如既往地早起早睡,喜欢活动;一如既往地声如洪钟,笑声朗朗。没有任何 不对劲儿的地方。血压高是老毛病了,他也一直在吃降压药。木兰想,父亲这样一 个吃了一辈子苦的人能有这样好的身体,真是上苍有眼。 慢慢的,木兰的神经又松弛下来。她把父亲交给她的那个信封锁到抽屉里,又 陷到自己的烦心事中。 没想到父亲却来了个突然袭击。 这就是父亲的风格。木兰想,喜欢干脆利落,不喜欢拖泥带水。 路过父亲的办公室,门开着。木兰就走了进去。 在这个家里,一直有一间房子是父亲的办公室。尽管退下来以后父亲再也不用 办什么公了,但他仍挑了一间最宽大的房子布置成办公室的样子。中间是一张大大 的书桌,上面铺着绿色的军用毛毯。父亲常俯在上面写些什么。一面墙是两排书架, 里面放的大多是军事方面的书籍,战史,回忆录。其中有几排全是西藏方面的,西 藏历史,近代史,宗教文化,外国人到西藏的探险经历。最醒目的是西藏军区自己 编辑出版的三本《世界屋脊风云录》。那里面有好几篇父亲的回忆文章。惟一一本 带文学色彩的书,还是木槿给他买的,西藏女作家马丽华的《走过西藏》。 另一面墙上,非常醒目地挂着一张很大的西藏地图,地图上星星点点,作着一 些只有父亲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当然,有一种符号木兰能看懂,那是用红笔画的 小五星,一共有五处,分别是大哥、她、木凯、木棉和大哥的儿子小峰先后在西藏 当兵的地方。 有风穿进房间。木兰走过去关窗户。从窗口望出去,她忽然看见了父亲。父亲 提着一袋垃圾往院门口走去。提着垃圾的父亲依然昂首挺胸,气宇轩昂,迈着稳重 的步伐。背影如同有着白色峰顶的雪山。这就是父亲。无论做什么,无论手上提的 是枪还是垃圾袋,他的威风都不会倒,一辈子挺拔坚强。 泪水模糊了木兰的眼睛,父亲消失了。她关上窗户。一张纸从书桌上飘落到地 上,她拣起来看,发现上面写着几个字,是父亲的字迹。 说吧,说吧,把一切都说出来吧。 母亲说,要把过去的事告诉他们。那都是些什么事呢?木兰怀着期待,也许那 其中就有她渴望解开的谜底。 母亲很少说起往事。至少很少对她说起往事。有时候母亲过去的战友来了,老 阿姨们和母亲坐在一起聊天,就会说起过去的事。但在木兰的记忆里,她们说的总 是开心的事,因为她们常常笑得满脸是泪,你笑我,我笑你,好像过去的岁月是那 么快乐,没有忧伤也没有烦恼。但在孩子们面前,母亲却不大说起过去。也许有父 亲在,母亲不需要他们聆听? 6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 我说的是50年前。我年轻得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就在那一年,我迈出了自己 这一生最重要的一步:去西藏。如果不去西藏,我的一生完全会是另外的样子,就 不会遇见你们的父亲,就不会有你们。 那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呢? 当我出发去西藏时,丝毫没想到以后,没想到我的一生会是这样的。当然,谁 也不可能想象出自己的一生是什么样的。我的眼前闪耀着光芒,我奔着光芒而去。 那年我18岁。 现在一闭上眼,我就能看见年轻时的自己。 我看见自己走在路上,背着行装。我和我的姐妹们,我们都是一样的装束,一 样的神情。我看见了我们的队长苏玉英,她背着孩子,使劲儿挥手叫我们快些跟上, 好像她背上背的不是孩子而是背包。我看见了赵月宁,像个小小少年,那时候她是 我们队伍中最小的,出发时才13岁。圆圆的脸上稚气未脱,但眼里却有一种少年所 不具有的坚强神情。我还看见了我的同学刘毓蓉和吴菲,看见吴菲瞪着眼憋着气使 劲儿去顶牦牛……哦,牦牛,我也看见了你们。你们披着长长的神秘的黑毛,瞪着 圆圆的铜铃般的大眼,你们跟着我们跋山涉水,真是吃了不少的苦,你们现在还好 吗? 我看见我走在路上,目光明朗,心境明朗。我一直朝前走,从家里走到军政大 学,从军政大学走到十八军,然后随着十八军的大部队一起,浩浩荡荡走向西藏。 我们的队伍真是浩浩荡荡。 我们的心情也浩浩荡荡。 我们唱道── 不怕雪山高来天气寒, 不管草地深来无人烟, 我们的队伍千千万万 浩浩荡荡进军西藏高原 …… 我们是从哪儿出发的? 是从四川眉山。 我当然不会忘记,那是个诞生了中国三个大文豪的美丽小城。我们的进藏大军 就在三苏公园召开了誓师大会,然后浩浩荡荡出发了。我们30多个女兵组成了一支 运输队,年龄最小的13,最大的也不过22。我们都是些刚出校门不久的女学生。我 们赶着从未见过的庞大的牦牛群,驮着前线急需的物资和粮食,和大部队一起跨越 万水千山,忍饥捱饿,风餐露宿,从甘孜走到昌都,又从昌都走到了拉萨,行程3千 里,历时一年零两个月…… 我把头发剪得短短的,不让它成为累赘。我用一根粗糙的皮带扎在腰间,为的 是让自己空空大大的棉衣不透风。尽管已经18岁了,但身体仍未发育,又瘦又小, 胸脯也是平的。大概是长期营养不良的原因。我把头发全部塞在帽子里,看上去就 更像个男孩子了。惟有唱歌和笑的时候,才能暴露出我作为一个女孩子的特征。那 时的我,脸庞和心都纯净得像高原的月亮一样。这是我们苏队长说的。 我一边走,一边赶着牦牛。牦牛的身上驮着部队急需的粮食和物资。生活艰辛, 路途漫漫,牦牛们不堪忍受,常常闹情绪。它们一闹情绪就停蹄不走了,我只好耐 心地哄它们,甚至是推着它们走。 我从不闹情绪。我喜欢笑。这并不是因为我的日子比牦牛舒服,而是因为我心 里揣着火一样的理想。我就是为着这个理想偷偷离家的。即使每天吃的是稀粥,睡 的是帐篷,人们也总能听见我的笑声,我的笑声很特别,总是一串一串飞出来的。 队长苏玉英说,一听这孩子的笑声,就知道她还什么苦头都没吃过。 当时我不知道她说的苦头是什么,我以为就是生活上的苦,我不愿让自己显出 女学生的幼稚和娇气,就拼命做事,受苦受累,我以为那样就会显得成熟起来。的 确,比起在学校的时候,我已不知成熟了多少倍。但我还是喜欢笑。 我快乐的笑着,一步步向西藏走去。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开始了哭泣。 7 大哥和妹妹弟弟们从医院回来了。 木军看见木兰就问,妈呢? 木兰说在楼上躺着。 木军松口气,说让她睡会儿吧。 从大哥的神情看,他似乎平静多了。木兰心里踏实一些,就说,哥,我想先回 去一下。 木军有些诧异。 木兰就把父亲生前和她的那次谈话对大哥简单说了一下。她说她得把那个大信 封拿过来,给母亲。大哥看上去有些意外。的确,这样的事,父亲照理是应该交待 给他的,却交待给了妹妹。木兰也觉得有些蹊跷,她解释说,也可能是因为我当时 正好在家吧。大哥说,你看过里面的东西吗?木兰摇摇头,她不愿违背父亲。那是 父亲留给母亲的。大哥说,那你快去吧。木兰说,我很快会回来的。 其实木兰想回家,还有个重要原因。她想独自一人呆一会儿,或者干脆说,她 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 K辉冈诖蟾绾偷苊妹敲媲傲骼帷* 可没想到,丈夫竟在家里。 木兰很是意外。她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以往丈夫总是夜半才回来,回来就进自 己的房间。虽然他们还没到完全不说话的地步,但至少是完全没有交流了。但木兰 进门一看见他,泪水就毫无防备地流了下来。丈夫有些吃惊,说你怎么了?本来木 兰已经想好不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丈夫的。不告诉丈夫并不是怕丈夫难过,而是 想证明自己完全能离得开他,不用他也能把一切灾难都扛过去。反正他对她,还有 她的家,早就无所谓了,他这个女婿早就名存实亡了。 但不知怎么回事,真的见到了丈夫,木兰一下子撑不住了,满脑子全是泪水, 每一个器官都是泪水。在母亲面前,在哥哥弟弟妹妹面前,她始终是坚强的。现在 她却感觉到自己的坚强已经见底,她撑不住了。泪水将她的大堤彻底泡垮了。在丈 夫惊诧的目光中,木兰一头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丈夫在迟疑了几秒钟后,坐在了她身边,将她从床上扶起来,拉进自己的怀里。 也许是她的反常让他感到了害怕。他拍着她的背说,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木兰 嚎啕着,说不出一句话。汹涌的泪水倾泻而出,毫无理性地冲垮了她和丈夫之间的 陌生、距离、怨艾……丈夫的怀抱在那一刻重新变得温暖。 木兰终于对丈夫说,我爸,我爸他去世了…… 丈夫惊愕不已。对一个冷峻的外科医生来说,这个消息仍过于突然。他说怎么 回事?是意外事故吗?木兰说,脑溢血。丈夫不再说话,他当然明白脑溢血的后果。 他抚着木兰的后背说:真是怪,我今天就是有一种异常的感觉,所以提前回来了。 而且我还把路路叫到我妈那儿去了。 木兰听了有些感动。这么说他们夫妻之间还有心灵感应。 半小时后,木兰平静下来。平静下来的木兰立即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了尴尬和后 悔。她起身洗了把脸,恢复成原先的样子,她对丈夫说,我是回来安排路路的,马 上还要去,家里事情很多。我妈的情况也不好。 丈夫说,我陪你一起回去吧。 木兰想说不用了,但终于没说出口。 丈夫马上开车去了。 她打开书柜,找到了那个大信袋。她把它抱在怀里,好像抱着父亲的嘱托。也 许这个信袋能帮母亲恢复正常?她觉得心情比刚才放松了一些,是不是因为她把那 些泪水倒出去了?泪水应该是身体里最沉重的东西吧。 木兰回到父母家,将信袋交给母亲,说,这是爸让我交给你的。 母亲接过来,竟然很平静,似乎知道这回事。她慢慢打开信袋,一个红皮本子 掉了出来,很旧很旧,红色几乎成了棕色。上面印着“进军西藏”四个字。木兰有 些意外,父亲不是说是个旧相册吗?怎么是个本子?这种本子母亲也有。他们当年 进军西藏时,每人都发了一本。 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从本子里掉了出来,母亲把信拿在手上,没有打开。木 兰想了想,悄悄退出房间,掩上了门。 木兰走下楼,见兄妹们都呆呆地坐在客厅里,除了缭绕的烟雾,没有一点声音。 大哥他们几个男人闷闷地抽着烟,连平时从不抽烟的丈夫也点了一支。木槿和木棉 仍在低声哭泣。尤其是木槿,看得出她的悲伤已到了极点。她的尚未离婚的丈夫郑 义也来了,坐在她的对面,不时地抬头看她一眼。大嫂晓西一边劝她,一边也落着 泪。 木兰够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心情,尽管他们兄妹之间平时并不密切。她知道他 们和自己一样,都被深深的自责内疚折磨着。特别是木槿,不仅仅是因为父亲最疼 爱她,昨晚的会毕竟是因她而开* 5彼宄宓睦肴ナ保隙ú换嵯氲侥鞘怯敫盖 椎挠辣稹H绻溃胃*亲怎样发火怎样骂她,她也不会说一个字* ?上衷冢 磺卸嘉薹ú咕攘恕U庋畹淖栽鸷*痛苦,实在是让人难以承受。 木兰走过去,搂住木槿的肩膀,想给她一些安慰。但她的手刚放上去,木槿的 哭声就控制不住地爆发了出来。她一头趴在木兰的肩膀上恸哭道:姐你骂我吧,是 我不好,我把爸给气走了。爸,我对不起你!爸,是我害了你呀! 木槿的哭声里,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木兰顿时被这样的痛击得流出来泪来。 木鑫闷闷地说:三姐你别这样,是我不好,是我把爸气成那样的…… 木棉也哽咽地说,还有我,我太没出息了,总是给爸添麻烦…… 木军嘶哑地说,你们别说了,如果有什么过错,都该我承担,我是大哥。 木兰听见大哥的声音吓了一跳,怎么像个老人在说话?她抬起头来看着大哥, 大哥竟在那一刻苍老了许多许多。 8 不不,我不是从眉山出发的。我糊涂了,我应该是从重庆北碚,从我故乡那个 美丽的小城,从我家里,从母亲的身边出发的。 1949年,我应该从1949年讲起。那一年我从一个女学生,变成为一个女军人。 我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我把自己和西藏连在了一起。 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么多。我只是觉得火热的生活在召唤我,比起学校循 规蹈矩的生活来,军队的生活更令我向往,女兵的形象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 为了参军我从家里偷跑了出来,连个字条都没有留给母亲。 那是个冬天的早上。 那个早上有雾。 重庆的冬天总是这样,大雾弥漫。雾中带着浓浓的水气,一头扎进雾中的我, 很快就湿了头发。不过即使等到中午雾散了,你也很难见到太阳,重庆就是这样的。 夏天也很难见到太阳。其实太阳是出来了的,是挂在天上的,但它被厚厚的云层挡 住了。太阳也生气,它总被重庆人误解。重庆人说,今天又没得太阳。它一生气就 更加努力地发射热量,把个重庆整成了火炉。 虽然我知道重庆的太阳是被误解了,但我看不到它时,依然会抱怨。有时候我 有一种感觉,我是因为想看见太阳,才离开重庆跑到西藏去的。难道人们不会因为 一个简单的原因采取一个巨大的行动吗?尤其是女人。我在一篇文章中读到过,有 个女人,总梦想着看见大片大片的葵花,她为这个梦想渐渐地白了头发。她就对她 的丈夫说,我太想去看葵花了,太想看看那种一望无际的花海了。丈夫听了只是笑 笑。也许他觉得她不过是说说而已,他不必当真。她又对她的一个朋友说了,这个 朋友立即说,我带你去看,我知道哪里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葵花。这个女人听到这样 的回答,就落下泪来。为这个,她离开了她的丈夫,和那位朋友一起走了,他们看 葵花去了。 这样的事情我能理解。 当然,没有人告诉我西藏的太阳比重庆的明亮,没有人告诉我西藏的太阳任什 么也遮挡不* N也皇且蛭舨爬肟厍斓摹D鞘钡奈也辉诤跆簦易约壕褪翘 簦铱炖郑*亮,热情洋溢。刚才那样说,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人们往往喜欢在 事情过去之后给它一个诗意的解释。 如实地说,我是为了革命离开重庆的。 或者说,我是被革命热潮吸引而离开重庆的。 9 木兰协助大哥,把弟妹们叫到一起准备开会。6个兄弟姊妹,加上各自的配偶, 十几个人,把客厅坐得满满的。木兰的丈夫陈郡和来了,木槿的丈夫郑义也来了, 连木鑫的女友小周都来了。大家都面色凄凄,低垂着脸。 木兰看着大哥,有些忧虑地说,大哥。你可要挺…… 木军点点头,长舒一口气说,我没事。你放心。 木兰知道,木军虽是大哥,但因为长期不和弟妹们在一起,一直没有做兄长的 感觉。还是这几年,父亲母亲有什么事常常爱和他商量,他的当兄长的感觉才明显 起来。现在,不管他是什么感觉,他都必须像个兄长的样子了。他看着弟妹,深吸 一口烟说,咱们开个会吧。 木军话一说出口,木兰就惊了一下:大哥的语气和声音,怎么那么像父亲…… 木军说,在开会之前我想先说一点,在爸的后事没办完之前,我们都不要再提 自己的事了,尤其不要再提那些让他伤心让他不愉快的事了。生前我们没能让他满 意,死后我们总该让他安息了。 木兰不知大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她,晓西,还有木鑫和木棉,都抬起头来看 了他一眼,但这种时候,他们除了点头,不可能有任何别的表示。 木军开始说自己对办后事的一些想法。虽然有干休所的领导张罗,但他们作为 子女,肯定要参与意见并具体操办的,其中包括通知父母亲的老战友,在家中布置 灵堂等。 木兰补充说,还有,要照顾好母亲。母亲现在的情况不好,咱们得轮流值班, 随时陪着她。停了一下她又说,这其实也是爸的意思。 大家有些不明白。木兰没有解释。 忽然,木鑫开口说,大哥,我今天晚上能不能离开一下?我有点急事需要处理。 木军皱眉头说,有那么急吗? 木鑫点点头。这时木棉也吞吞吐吐地说,大哥,我今晚……也有点儿事。 木兰冷冷道:你们都挺忙啊,连这样的晚上都不能呆在家里? 木棉看木兰一眼,说,那好吧,我……不去了。 木军想了想,平静地说,去吧,你们都去吧。处理完了早些回来。 木兰心里很难过。不管平时怎么样,眼下父亲已经去了,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因 为他们的原因去的,弟妹们竟然还忙着自己的事。父亲如果在天有灵,会怎么想? 忽然,她听见木槿叫了一声妈。一抬头,母亲竟然站在客厅门口。她不知道母 亲是何时下楼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木兰盯着母亲的脸,想看出点什么。但母亲的神色很平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 生,连头发都一丝不乱,梳理得整整齐齐。她想,母亲是不是糊涂了?忘了昨天发 生的事了? 母亲很自然地走过来,在她通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坐下。她平静地看了看所有的 孩子,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说:你们看,昨晚你爸叫你们回来开会,你们只回来 了9个,今天他走了,你们倒回来了11个。 木槿哽咽地叫了一声,妈! 木兰不安地望着母亲。 母亲的声音异常平静:你们不用难过,也不用负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你们的父亲没有生你们的气,他爱你们。虽然你们一直觉得他脾气古怪,他不近人 情,但我知道,他是多么爱你们。要说生气,他也是生我的气。我没能很好的理解 他,我总想在他和你们之间作沟通,作调和,但我不知道那是没用的。我应该理解 他,站在他一边,可直到他离开我,我都没做好。我本该是最理解他的人…… 木兰和弟妹们都惶惶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你们不用那样看着我,我没事。我什么事没经历过?你们的父亲不是 第一个离开我的亲人了。当初老大死了不到一年,老二又死了,我不是也挺过来了 吗?我生了6个孩子有3个没能养活,我不是也挺过来了吗?你们放心,我不会垮, 不会垮…… 木兰目瞪口呆,看着大哥。大哥也目瞪口呆。他们这两个老大老二不都好好的 在这儿吗?他们6个孩子不都好好的活着吗?难道母亲真的伤心过度以至神志不清了? 屋里的气氛怪怪的,有点儿沉闷。大家都有一种在梦里的感觉。 木兰打破沉寂说,妈,我陪你上楼休息去吧。 母亲摆了一下手说,不,我不想休息。我有话要对你们说。我要把一切都告诉 你们。 母亲依然平静得出奇。 木兰忽然想起她在父亲书房里见到的那个字条,似乎有些明白什么了。她在心 里默默地说:说吧,母亲,把一切都说出来吧。我想知道。我们都想知道。 母亲似乎听见了木兰心底的话,朝木兰颌首微笑道:木兰,我知道你心里一直 有疑团,我也知道这疑团起自何处。 木兰一惊,有些害怕地望着母亲。 母亲说,过去的40多年里,我一直不愿去解开它,或者说不能解开──虽然我 知道那对你很重要。我总以为能靠我的努力,或者靠岁月的流逝让它自行消散。但 我不知道我的努力在这样一个疑团的面前是多么无力,我不知道时间这个医生能治 好那么多的创伤,却无法医治你心里的创伤。你的眼神告诉我,那个疑团经过了这 么多年,依然存在于你心底,并且越发地坚硬,将你的心和我的心都硌出了血。 木兰心底一阵惊悸,她没料到母亲会如此清楚地了解她的心思,她想大喊一声 妈,别说了,我不想知道!可她声音一点儿也没发出来。她就像一尊塑像似的呆立 在那儿,但一股让她浑身颤栗的寒气却从心底升上来,弥漫在全身。 母亲继续说,木兰,我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40多年了,妈一直让你受着这样 的委屈。但我也要告诉你,让这个疑团存在至今,是我和你父亲两个人作出的决定。 40多年前,我们曾在西藏高原的一个雪夜里约定,永远不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的真实 身世,永远让他们像亲兄妹一样生活在一起。为此我向你的父亲作出了承诺,我答 应永远守口如瓶。 但现在,你父亲他去了,他没有做到向我许下的诺言。他当初对我说,永远不 离开我,永远不让我伤心难过。可现在他却突然走了,丢下我一个人。一向好端端 的人,一觉睡下去就再也不起来了。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你父亲一去,所有的往事 在刹那间全部压到了我的身上。那么深远的往事,那么沉重的承诺,那么尖利的真 相……我有些承受不住了。 让我把一切都说出来吧,孩子们,让我把那些埋在心底几十年的秘密打开吧, 让我带着你们一起踏进回忆的河流吧。让我慢慢地说,从容地说,让我把一切的一 切都告诉你们。要知道,这些往事在我的心里已经堆积得太久了,说出它们是我的 幸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