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书库>>苏叔阳文集 圆明园闲话 “全北京,全北京再找得出一块这样儿的地方不?!”退休的八级老钳工甘德 旺,在圆明园大水法残迹的背阴处,找了块平整的石头,摆上车床镟就的大枣木象 棋子儿,对他的老棋友教英语的教授苗望水这么说。他朝四处望望,在这三伏天的 正当午,没有什么人来逛这废园子。这里有难得的清静。 “怎么样,老伙计,上这地方摆几盘儿,还不是天大的福分?”他瞅瞅正襟危 坐的苗教授。 苗教授从时时不离身的旧书包里掏出一瓶啤酒,两个旅行杯,放在平地上,不 看棋子儿,也不回答棋友的问话,只是直着眼往四下里观瞧,好像他的心早已飞出 了胸膛。 世界上最能混灭阶级界线的游戏,大约就是下棋。它能把不同身份、不同年龄、 不同职业、不同性格的人,都吸引到这尺方的战场上来。“四人帮”愣没消灭了象 棋,可算得他们一桩最大的失算。火爆性子的甘德旺和斯文之至的苗望水,二十年 前,在西单街头的棋手野战中相逢、相识。那天,本来去新华书店买书的苗教授, 被街头的厮杀所吸引,由观战而参战,居然连赢三盘。这时候,猛不丁由人丛中挤 进位粗嗓门儿大汉,站在苗教授对手的背后,接二连三地嚷嚷着出谋划策,种种不 见棋谱的损招儿怪棋,像机关炮子弹一样输送给苗教授的对手。毛头小伙子虽然不 满意这位热心过度的谋士过于轻视自己,但瞧见刚才的“棋圣”如今汗水直流,内 心也颇为得意。甭管怎么说,是我在下棋,虽然有点儿傀儡的意思,可傀儡皇上也 是皇上,总不能叫他奴才。有这心思占住头脑,正式的棋手也就乐意听从这位怒吼 谋士的计策,尽管每走一步还故意地沉吟一番。这谋士便是甘德旺。他见苗教授有 点儿溃不成军的意思,粗嗓门儿里更蹦出一连串的挖苦词儿: “老先生,跳马,跳马呀!别着马腿儿呐,没处蹦跶啦!” “飞相!乖乖,马走日字儿相走田。尊家的马怎么改了相啦。要不要给您拧个 手巾把儿来呀?!” “那谁,给这位先生打着点扇子。今儿是中秋哇,您怎么老冒汗呐!” 苗教授恨不得把这位支招儿大师的舌头剪了。他在溃退中稳住阵脚,终于捉住 了甘德旺支招的破绽。甘师傅只顾策动正式棋手勇猛冲杀,却忘了中军空虚。苗教 授飞车而至,外加一个过河小卒,逼死了胜利在望的统帅。苗教授把棋子一扔,眼 镜里射出鄙夷的光,哼哼道: “怪棋损招,毕竟不是正路。总之,臭棋也!” “怎么着?臭棋,还‘也’?!”甘德旺跳起来,“好说咧您呐,咱俩再杀三 盘儿!” 苗教授笑着:“改日吧,今天还有事情,改日奉陪。” 甘德旺不依不饶:“这么着,后儿,还在这儿,还当着这老几位,我候着您。 您要不来,我找到您府上去,您留下地址吧。” “我住得可远呐。”苗教授说。 “没出中国地吧?坐飞机我也奔了去!”甘德旺丢不了这份儿脸,死乞白赖地 让人家留下地址。 地址留下了:某大学教授楼。甭问,雅致地方儿。过去,甭说大学,幼儿园的 门甘德旺也没登过。可是棋火攻心,他后来还是真去了。 南教授喜欢他这份儿争强好胜的直肠子脾气,一盘和棋过后,特意儿请他喝了 一瓶莲花白,四碟八碗,一个火锅子。甘德旺没想到大学教授如此热情,也心里感 动,饭桌上俩人就交上了棋友。 这话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这以后,他俩总是相约下棋,冬天就老阳儿,夏天找 阴凉儿,忙里偷闲。风风雨雨,从棋上开始的友谊,竟然越过彼此的身份,越来越 瓷实、越牢固,真有点儿坚不可摧的意思。 自然,这二十年中有一半是“前所未有”的岁月。那时候,苗教授理应是“黑 帮”,甘师傅却是领导一切的工宣队员。逢到星期天,领导阶级就把不齿于人类的 苗教授拉到天坛,找个旮旯,进行棋盘上的批斗,边战边数叨: “你这个人呐,死心眼儿。眼下是双车封河,你那车马炮都受着憋呐,多看两 步棋呀,你不是有本事嘛?本事窝在肚里也烂不了,早晚有施展的一天。这不,你 一抽车不就逢凶化吉啦?干什么也如是,一盘棋儿,至于愁得你老把眉毛绾个大疙 瘩?!” 苗教授从甘师傅的棋道讲演中悟出了人生的道理,感受到巨大的温暖,好几次 跟小孩儿一样呜呜地哭起来。逢到这时候,甘德旺就用一种地地道道的“战斗腔”, 轻声断喝: “别价,没出息,棋还没下完呐,我就不信你这么松包!” 苗教授立时收泪止悲,俩眼痴呆呆盯着甘师傅,盯得他扭过脸去:“别,别, 我说别这么瞅我行不行,我受不了这个。”话音儿里也冒出一股欲哭的酸味儿。瞧 瞧,“四人帮”的“革命”宝刀愣没砍断俩老头儿的友谊,他们不倒台简直不成道 理。 如今,一切归干自然。幸福的生活也就必须有和平的厮杀来点缀。无奈旅游业 的发展,扫荡了一切幽静的角落,这俩老爷子又不愿在马路热闹处现眼。教授家虽 然安静,但甘师傅坐在那里不舒坦,闻见那些书本发出的味道,他老疑心自己身上 长了潮虫子。他又绝对不愿老教授上自己家里去。自己那家呀,孩子闹,大人吵, 自己为了省心才躲到野外来,干嘛还拉人家去找心烦呢。反正甘师傅已经退休,蹬 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满世界寻觅,终于选中了这万园之园的残迹。这里,离苗教 授住所不远,又清静,又有野趣,他知道,还一定能启发苗教授的思古之幽情。他 不大懂为什么念了一些书的人,总是那么好胡思乱想,可他不反对念叨圆明园辉煌 的过去。甭管这园子早先完好的时候,是不是准许他这样的人进来遛达,可它总是 像他这样的手艺人修造起来的。这园子是中国的光荣,手艺人的骄傲,也是让人揪 心难受的标志。过去,中国让千人踩、万国欺,甭管是哪路来的洋毛子都可以摆布 堂堂的中国人。如今,您来试试,再平白无故揪中国人一根儿汗毛,不揍您一个跑 肚拉稀,口吐十二色算是白说。中国,再穷吧,是十亿人的大国。自个儿的事儿, 自个儿说了算,谁也甭想瞎搀和。当一个现在的中国人,甘师傅觉得痛快,硬气! 在这圆明园里下棋,心里头有股翻江倒海的潮流,连棋子上都迸发出烫手的热气儿。 苗教授摆下棋子儿却不走步,眼望着断墙残壁出神儿。 “走哇,伙计,红先黑后。”甘师傅催他。 “嗯,你说,”苗教授还眼望前方,慢不悠悠地,“这养雀笼的残柱,几百年 了立在这儿,风风雨雨,都想些什么呢?” “您是说西洋楼的那几根汉白玉柱子?” “嗯。” 甘师傅仰起头,眯着眼睎了半天,长叹一声:“唉,它们揪心扯肺地等着呐, 盼着呐!” “嗯?”苗教授回过头疑问地望着棋友那布满皱纹的脸。 “您瞧味,那柱子肩搭肩地,像不像几个姐妹站在那儿眼巴巴地等着?她们盼 著有一天再梳头洗脸,擦胭脂抹粉,把漂亮脸蛋转向全世界,让所有懂事儿的人夸 奖。这是咱们中国的姑娘,是不,伙计?” 苗教授一拍腿,倒了两杯啤酒:“干!您说得好!早晚有一天,这园子能修复, 让全世界夸赞咱们中国的悠久文化。” 在这庄严的地方,有这庄严的思想,下棋就得用古色古香的文明词儿:对弈。 他们的对垒,也就暗含着从未有过的神圣味道。下棋要是缺了内里这股亦庄亦谐的 韵味儿,也就没了意思。瞧瞧大街上那些五大三粗的小伙子,骂骂咧咧,当当地拍 着棋子儿,那叫下棋?丢人吧,那叫斗气儿,不讲文明连棋都糟踏了。 小风吹着槐树叶子,沙沙地响。阳光疏疏落落地从树叶里露出星星点点,撒在 棋盘上。俩老爷子啜着啤酒,平静地争强斗胜。 忽然,从什么地方传来叽哩咕噜的外国话,兴许是条件反射,苗教授立时抬起 头,寻找这与他专业有关的语言发源地。 养雀笼残柱前,有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外国人,穿着一身白色的猎装,恭呆呆地 仰视着这“中国的姐妹”。他身边有一位二十多岁的中国小伙子,正神采飞场地对 他讲说着什么。那外国人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点点头,慢步向这棋战正酣的地方走 来。 他们停在大水法残迹面前。 “这是什么?”外国人用英语问道,手指着大水法残迹。 “嗯,是个水坑,”那位中国小伙子用英语回答,他一定是个翻译。 “宫殿前面,挖一个水坑干什么?”那位英国人并不糊涂。 “哦,我是说这曾经是一个水坑子。”翻译也满机灵。 “哦哦,”英国人点着头,“喷水池?” “喷水池!”翻译为英国人终于弄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而高兴,俩手还一劲儿上 下飞舞,作喷水状。 “也许曾经是很美观的喷水池。”英国人感慨地说。 “也斯,也斯!圆明园嘛!”中国的青年翻译说。 苗教授沉不住气了。他恼恨这青年翻译的无知,更厌烦他的矫情和油腔滑调, 他那一口气死人的英语,特别使他想问一问,他是哪座学府造就的高材生。这老头 儿把棋子一放,也不站起来,就用英语说道: “先生,这里曾经是世界上最壮观的喷水池。中国的皇帝曾经坐在南面的平台 上,观赏喷珠溅玉的水花。” “哦哦!”英国人立即肃然,快步趋前,弯下他高大的身躯,脸上充满敬意, 望着这白发谢顶的中国老头儿。 苗教授慢慢站起来,看看那英国人,轻声问道:“先生,英格兰人?” “是,先生。您的英语讲得真好!”英国人伸出手来。 苗教授刚要伸手,青年翻译立即侧脸向他,圆睁二目,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中国 话:“哎,老头儿,不许随便和外宾讲话。” “边儿上凉快一会儿去!”甘师傅也轻声说着,“孔圣人面前卖字画儿,你算 碰上大行家啦。听听你那鬼子话,让人倒牙,学着点儿吧,小子!” 青年翻译涨红了脸,威胁性地:“你是干嘛的?” “干革命的!”甘师傅回答他。 “他们说什么?”英国人奇怪地问道。 苗教授温文尔雅地一笑,用英语答道:“这位老先生告诉这年轻人,现在天气 很热,应当到树荫下风凉一下。” “噢,三克油!”英国人满面堆笑,向甘师傅连连点头。 甘师傅不懂英语,可是“三克油”他知道,跟北京话的“谢谢您呐”是一个意 思。他朝英国人一笑:“没什么,不懂事的就该批评!”歪头一瞪青年翻译:“听 见了吧?连他都受不了你那份儿酸劲儿。” 青年翻译不说话,站在那儿运气,眼盯着这俩老头儿,那意思是要把他们的尊 容深刻在脑海里。得空儿就可画影图形找他们算帐。 “先生,”英国人尊敬地问着苗教授,“您能向我讲讲圆明园的历史吗?” 苗教授看看青年翻译,用中国话说道:“这是你的任务,你应该讲啊!” “你不是逞能吗?”青年翻译说:“说呀,我在这儿监听。” “甭挤兑人,早晚你得回炉!”甘师傅又顶他一句。青年翻译不说话了,看来 他对甘师傅有点儿憷头。 苗教授向英国人点点头,指着养雀笼残迹用英语说:“先从这里开始吧。这儿 不过是圆明园中的长春园的一部分。是一七五四年,由在清朝政府任职的意大利传 教士郎世宁和法国传教士蒋友仁构图设计,中国工匠施工营建的。您面前的石柱是 叫做养雀笼——现在习惯称为西洋楼——的门廊。这些建筑是文艺复兴时代的式样, 有大量的精美石雕,屋顶上又加盖了中国的琉璃瓦,墙壁上镶嵌了五色琉璃花砖, 因此,是世界上最富特色的建筑。您脚下就是当年著名的喷泉,从各种精美的动物 石雕中喷出水柱、构成壮美的景色。可惜,这些宏伟的建筑,都为帝国主义侵略分 子所焚毁。” “八国联军干的。”青年翻译急忙插话,不愿这干巴老头儿把风光占尽。 “不,”苗教授正色道,“最早犯下这桩弥天大罪的是英法联军,那是一八六 ○年,接着便是一九○○年的八国联军。这两次,都有这位先生的同胞参加。” 青年翻译立刻打断他:“这是过去。这种不愉快的历史早已经过去了。” “可它毕竟是历史!”苗教授用英语说完,扭过头去。 “伙计,你教训他来着?”甘师傅问道。 “我给他们上了上历史课。”苗教授轻声说。 那英国人半晌没有说话,仿佛陷入沉思。随后他走前一步,向苗教授鞠躬,讷 讷地:“先生,谢谢您。您使我为我的先辈所犯下的罪,感到羞愧。我的曾祖父曾 经是八国联军的士兵。”说完,不待回答,走向养雀笼的残柱。在灼人的阳光下, 面向这沉思、期待的石柱,跪下一条腿,也不怕他雪白的裤子沾上灰尘。 两位老爷子都有点儿吃惊,彼此看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奔向那虔诚赎罪的八国 联军士兵的后代。就在这短短几步的路程上,那青年翻译还龇着牙说:“等着,外 宾要是心情不好,有意见,我就找你们算账!” “好咧小子,找我,你爷爷大名儿甘德旺,一二三厂的退休工人,响当当的共 产党员!” 苗教授走到英国人面前。英国人慢慢站起来,还随手拾起一片极小的涂着蓝釉, 蒙上灰尘的瓦片,低着头说:“先生,我可以把它带走吗?让我的孩子们看看,让 他们记住这段历史,记住这段罪恶……” 苗教授庄严地说:“我虽然没有权利,因为这是中国人民的财富,可我理解您 的心情。您问问这位先生吧,也许是可以的。”他指指青年翻译。 年轻人用中国话随便地说:“拿去吧,一个小瓦片。” 甘师傅瞪了他一眼,从英国人手里接过瓦片儿,在衣服上蹭蹭灰尘,举到眼前 反复看着。蓝色的釉彩在阳光下闪烁。他瞅瞅英国人,郑重地说:“早先,我们中 国有多少宝贝呀,让强盗们抢了,烧了,砸了。你拿去吧,我相信,你是个朋友, 我们中国人喜爱朋友。” 苗教授把他的话译给英国人,英国人感动地瞅着他,庄重地接过那瓦片,放在 猎装上衣的口袋里。 英国人要走了,苗教授问他,愿不愿意喝一口已经打开瓶盖的啤酒,英国人欣 然同意,端起旅行杯同苗教授碰了一下杯子,喝下去。 青年翻译掏出本子,记下甘德旺的大名,还嘟哝着说:“甭神气,回头有好瞧 的。” 甘德旺说:“我等着。你小子更没什么可神气的,连祖宗的历史都不知道,欠 揍!” 苗教授说:“年轻人,请你到学校找我,有空儿给你补习一下英语。” 年轻人涨红了脸。英国人问苗教授:“那位可尊敬的老人对年轻人说什么?” 苗教授轻轻回说了一句,英国人哈哈大笑,年轻人瞪着眼,赌着气,同英国人 一道走了。 这段涉外事件一过,苗教授忽地觉得害怕,责怪自己干嘛这么惹是生非。假如 那小伙子真的通过什么部门去找甘德旺的麻烦,岂不是给朋友惹了祸?自己倒没什 么,因为自己的工作与洋务密切有关,领导上不会难为自己的。 “瞎,你这人就是小心眼儿,”甘师傅说,“像这路见外国人矮半截儿的人还 不该给他个酸杏儿吃?没那路糊涂领导,偏护着他,拿不是当理儿。咱俩今儿干得 对呀!来,门前清,把这啤酒干了,再闹一瓶儿。今儿这事儿痛快!” 俩人笑起来,走向棋盘。 “哎,老伙计,你刚才给那英国人说什么了,他哈哈大笑?” “我说呀,那翻译是你侄子,你正教训他别忘了历史,不然,回家不给开饭, 你侄子正用心记录你的教训。” “哈哈哈!”俩老头儿笑起来,笑声直冲云霄,缭绕在养雀笼残存的巨大石柱 上,又向蓝天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