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三卷本文集·第二卷

             小说三篇(一)   对话练习   


 

  女的说:“不,别开灯。先别开灯。”
  “该开灯了。”男的说,“这昏昏暗暗的好吗?什么也看不清。”
  “好,就这样最好。”女的说,“你还坐到这儿来。”
  “就这样,”女的说,“让光线一点点儿暗下去到什么也看不见。
  你不觉得这样好吗?“
  她说:“我现在还能看见你,慢慢的让天完全黑了我们谁也看不见谁。”
  男的说:“行啊,听你的。”
  “你觉不觉得这样好?你自己觉不觉得好?”
  “行,就这样吧。”
  “别凑合。好,还是不好?”
  “一定得让我把好字说出来,是不是?”
  “我怕你觉得不好。你真的觉得好吗?”
  “所以你什么时候都不能轻松一下。”
  女的停了一会,笑笑,然后说:“好啦,你继续讲吧。”
  “能轻松一下的时候,人就应该尽可能轻松一下。”
  “好啦,你继续讲吧。”
  “你越是怕这个怕那个,不管什么事,结果反而会更糟。”
  “我是这样,”她说,“我也知道我是这样。”
  两个人都停了一会。
  “可我没办法,”女的又说,“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就快要出点什么事了。”
  “什么事?会出什么事嘛?!”
  “你别喊。我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你别老对我喊行吗?”
  男的声音放轻:“告诉我,你为什么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女的想了一会,说:“你别笑我。”
  “当然。不笑。”
  “你笑我也没关系,可你别冲我喊。”
  “既不喊也不笑。”
  女的又想了一会。男的认真地等待着。
  “没事了,”女的说,“我现在又觉得不会出什么事了。”
  “老天爷,你可真行!”男的说。
  女的说:“咱们不说这事了。”
  她说:“不说这事了好吗?”
  “好啊,听你的。”
  “继续讲你们招生的事吧。”女的说,“后来怎么了,到底要谁不要谁?”
  “还没最后定。反正初试通过的这九个人里最后只能留七个,得刷掉两个。”
  “刷掉哪两个?”
  “现在还不知道。总之得有两个被刷掉。”
  “要是让你来决定呢?”
  “这事不能完全由我决定。”
  “假如完全由你决定呢?”
  “你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有兴趣?”
  “不是兴趣。我总想着那九个比我还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不知最后是哪两个倒霉。”
  “有五个已经定了。其中五个肯定录取了。现在是剩下的四个当中到底刷掉哪两个。”
  “这四个当中注定有两个要倒霉了,”女的说,并且连连叹飞。
  男的说:“什么事你都能用来折磨自己。”
  男的说:“到底是哪两个倒霉还说不定。”
  “九个你们就都要了算了。”
  “你没懂我的意思。我是说,是被刷掉的两个倒霉还是被录取的两个倒霉,很难说。”
  “嗯?为什么?”
  “也许没被录取的倒是一辈子过得轻轻松松自自由由,没那么多奢望。也许没被录取倒是一件好事。也许没被录取将来的痛苦感倒要少一点。这是件说不准的事。”
  “是。”女的说。
  “是,”她说,“是很难说。”
  “所以谁也说不准倒霉的是哪两个,或者走运的是哪两个。”
  “其实我早就这么想过。唉——”
  “你别又这么认真好不好?”男的说,“你这人总这么缺乏幽默感。”
  “你看,”男的说,“现在这四个里头有三个女的一个男的。假如我们最后录取了两个女的,那样我们就很可能是拆散了一对好夫妻。
  你想是不是有可能?”
  女的笑笑:“是,是有可能。”
  “但也可能相反,结果会在另外的时间和地点成全了一对好夫妻。
  你仔细想想。”
  女的笑着:“嗯,也有可能。”
  “如果我们录取了一个女的一个男的呢?这样他们俩就认识了,很可能结果成了恋人。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如果这个男的是个很坏的恋人呢?不,不,最好不说哪个很坏,这样的事很难用好坏来判断。
  如果这个女的因为这个男的而一生都很痛苦呢?这不是不可能的。这是有过的。”
  “你肯定不是这样的人,”女的说。
  “我是说那四个考生,”男的说。
  “可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女的说。
  “嗯,你相信得可能有道理。”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男的说:“如果那个女的没被录取,她可能就永远也没机会认识那个男的,她的一生就肯定是另外一个样,大概倒会很幸福,她说不定会遇到一个非常好的男人,会在某一天遇到一个她非常满意的男人。”
  “我绝对相信你不是你先说的那种男人。”
  “那还得看你是不是那种太挑剔的女人。”
  “我不是!”
  “我没说你是,”男的说。
  “行了行了,我没说你是,”男的说。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他说。
  “我确实不是那种很挑剔很专制的女人。我不是那种啰哩啰嗦的女人。难道你不知道我也讨厌那种女人?”
  “我们不是一直在说我们表演系招生的事吗?我是说那四个考生,被不被录取,你都弄不清意味着什么。录取不录取,之后都有无数种可能。但录取与不录取,结果肯定不一样。”
  “我说过我对你绝对满意。”女的说。
  “我是不是说过?”女的问他。
  “你说过,”他说。
  “你信不信我对你绝对满意?”
  “我信。不过别用‘绝对’这个词,这个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并没有反过来要求你也得对我绝对满意,我只希望你相信我对你绝对满意,这行不行?”
  “不管怎么,别用‘绝对’这个词。”
  “那好,我以后不用这个词。”
  “用‘相当’,用‘相当’就足够了。”
  “好吧,那以后就用‘相当’。”
  “哎,你可千万别这么唯命是从。”
  “行,我以后尽量不唯命是从。”
  “老天爷,你好起来可真让人招架不住。”
  “我从来都好。”
  “咱们把灯开了吧,”男的说。
  “不,别,别开灯。”
  “你看,”女的说,“只剩下天边那儿还有一点儿亮了。”
  “你看,”还是女的说,“空地的那边是树林,树林的上头还有一点儿亮。树林的后头是山,山和天相连的地方还有一线光亮,山后边呢,是海,亮光就是从那儿过来的。”
  “你说得真简单,你这么几句话就说出几千里去了。”男的说。
  “那光亮在海上,走过海,走过山,走过树林,走过那片空地,走到我们这儿。”
  “你说的真容易。你实际去走走看。”
  “走到我们这儿把我们显现出来,我才看见了你,你才看见了我。”女的说,“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本来并没有你,也并没有我,后来就有了你也有了我。”女的问他,“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我这时候看你是这样,另一个时候看你又是另一个样,”女的说,“这真是太奇怪了。”
  男的一直不回答她。
  “你看我这裙子漂亮吗?”
  “还好。”
  “你看我的发型要不要变一下?”
  “也可以。”
  “你这样逆光看我,觉得好吗?”
  “不错。”
  “你就是不说‘真好’。”
  “要说还不容易吗?”
  “可你就是不这么说。”女的说。
  “你从来不这么说。”她又说。
  “你很少这么说。”她说。
  “反正你总是想尽办法苦恼自己。”男的说,“在任何又高兴又轻松的时候,你都能想办法把它变得又痛苦又紧张。这方面你是天才。”
  “那你觉得现在好吗?”
  “本来很好。”
  “要是我不说刚才那几句话,你真的觉得特别好吗?”
  “总归你是得让我把‘真好’呀、‘特别好’呀什么的都说出来才行。”
  “是不是?到底是不是?”
  “是——!”男的说,但他很快又把声音放轻些,尽量柔和些,说:“是。”
  “我知道,”女的说,“我的毛病我知道,可是没办法。”
  她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你别又冲我喊。
  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想,有什么事好出嘛!”
  “你别在意。这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你千万别在意。我知道不会出什么事。可我总感觉就要出点儿什么事了。”
  “把灯打开好吗?”
  “不,你别。”
  “这么暗,简直什么也看不清。”
  “你别开灯。来,还坐到这儿来。”
  “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有,我觉得非常好。”
  “你躺下吧,你躺一会,”男的说。
  过了一会,男的又说:“以往的痛苦,除了把它忘掉,没别的办法。”
  “这我知道。不是因为这个。”
  “我们都有自己的历史,我们都得尽力去忘掉一些事。”
  “这我懂。绝对不是因为这个。”
  “你总喜欢用‘绝对’这个词。”
  “真的不是,真的。”
  “那到底为什么?”
  “这不过是一种感觉。我不过随便说说。你别在意,一会儿就会过去。”
  “也许咱们出去走走?”
  “不不,就这样最好,就这样,我们俩,这样一直呆到天黑,呆到什么也看不见。就这样,多好。”
  “告诉我,”男的低声问她,“你觉得会出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女的低声回答他,“我只是觉得太好了,最近我一直太顺利了,我总觉得不太可能是这样。”
  男的如释重负般地出一口长气。
  女的低声说:“所以大概要出点什么事了。很久了,一直这么顺我觉得不大可能。”
  她说:“你看现在多好。天边那一缕亮也没了。天完全黑了,差不多完全黑了。”
  她继续低声说,慢慢地像是自语:“我们谁也看不见谁了。可我感觉得到你是坐在我身边。你闻没闻到这周围的气味?你看不见可你闻得到,你数不清这都是什么气味聚合成的气味。你一旦闻不到它了你简直都不能回忆起它来。这气味除非你自己也闻到了,否则别人就没法告诉你,你也没法告诉别人。”
  她继续说着,渐渐地如同梦呓:“如果要形容它,我最先想到的是动物饼干的气味,然后是月亮下一只小板凳的气味,是夏天雨后长满青苔的墙根下的气味。还有一棵大树,一棵非常大的树的气味。以后,它会是天慢慢黑下去的气味,以后一到天黑我肯定就要闻到这气味。”
  男的说:“你躺好,躺好一点儿吧。”
  “你再听听到处有多安静,”女的还在说,“天黑下去的时候就是这声音。光亮从那片空地那片树林上退去的时候,就是这么安静,就是这样的声音。光亮退到树林后面去的时候,迟到山的后面再退到海上去的时候,总是带着这样的声音。你说不清这里面有多少种声音。
  这里面有所有一切的声音。你很少能听到世界上的所有声音,因为你总不喜欢这样一直呆到天黑,你总是要把灯打开看看明白。”
  “你躺好吧,你躺好好不好?”
  “嘘——,别说话,握住我的手。”
  很久,两个人不再说什么。
  两个人很久不出声。
  然后,男的轻轻问:“你睡着了?”
  女的回答,“我一直都睁着眼睛。”
  “想什么?”
  “我想你们不是在招生。”
  “嗯?”
  “你们简直是在分配那几个孩子的命运。上帝借你们,在给那几个人分配命运。”
  “欧,你说的真对。”
  “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分到的是什么。分到了,也还是不知道自己分到的是什么。”
  “对,是的,不知道。你这个比喻真妙。”
  “他们以为是什么,实际上多半正相反。”
  “实际百分之九十九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可你们到底根据什么要谁不要谁呢?”
  “这你应该知道,”男的说,“我们是表演系,我们是教表演的。
  我们是培养演员的。表演,这很难说。你喜欢他,可我喜欢另一个。“
  “就因为喜欢不喜欢?就根据这个?”
  “我现在选中一个,但这可能是我的错觉,过一会我发现这是错觉,我就选择了另一个,但是谁来担保这一次不是错觉呢?”
  “可他们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你以为怎么决定呢?”
  “他们就各有各的前程了。”女的说。
  “可不是吗?他们就各演各的角色。”
  “那回我碰巧遇见你,”女的说,“我看你很面熟,我就追上去问你。”
  “我们的命运也是被别人决定的。”他说。
  “我那时候真是胆子大,”女的说,“我就跑过去问你是不是一个演员。你记不记得?”
  “别人决定了我,我又去决定别人。”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回我的胆子特别大,我说,嘿!您是演员吧?
  其实我的胆子平时并不大。”
  “决定了我的那个人当初也是被别人决定的,被我决定的那个人将来再去决定别人。”
  “然后我们就认识了,到现在。”
  “否则我现在就不是我,我就不是我现在。”
  “是的,你当年要是不被表演系录取,我们就谁也不会认识谁。”
  “我现在就在放羊。我现在就在打鱼。我现在就是个卖鱼的,你对我来说顶多是个买鱼的。可上帝决定借一个人分给我另外一种命运。”
  “就因为他喜欢或不喜欢?”
  “归根结蒂是因为这个。到头来你找不出更严肃的理由。”
  她轻松地叹一口气。女的轻轻地叹一口气然后说:“但愿上帝喜欢我们。”
  “可你不知道上帝喜欢的含义是什么。你怎么也不知道。人就像个瞎子。喂,把灯开开好吗?”
  “不,你别。你别开,别开灯。”
  “太黑了该开了。这么黑谁也看不见谁。”
  “这多好,谁也看不见谁有多好。”
  “你就这么喜欢谁也看不见谁?”
  “对了,我喜欢。这样才真实,否则你能看见什么呢?”
  “你怎么有点儿发抖?”男的说。
  女的说:“没有。搂紧我。”
  “对,对了,就这样,”女的说,“搂紧我。”
  “你别又胡思乱想,”男的说,“你别总以为要出什么事,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我宁愿你这样骗骗我。”
  “不是骗你。”
  “管它是不是,我愿意听你这样说。搂紧我。反正我也愿意听你这么说。”
  “我骗过你吗?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我愿意相信一切都是真的,管它呢?反正我宁愿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好了好了,跟我说点儿别的事吧。”
  “说什么?”
  “随便说点儿什么。”
  男的想了一会,说:“但愿明天他们六个人里有人会改变主意。”
  “哪六个?”女的问。
  “我们教研室除了我其余的六个。究竟录取哪两个刷掉哪两个,现在他们的意见是三比三,现在这事倒真的要由我来决定了。”
  “可我发现我的感觉都不对,都是错觉。”
  “但愿他们六个人里有一个改变主意。如果出现了四比二就好了。
  那样我就可以弃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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