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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仪式的完成

  民俗学家到达八棵松村是去年冬天的事。他提着一只枕形旅行包跳下乡村公共
汽车,朝西北方向走。公路上积着薄薄的绒雪,远看是淡蓝色的,逶迤而过的高压
线和电线杆把公路割成均匀的方格,偶有鸟群飞掠过赶路人的头顶,很突然又很有
秩序。民俗学家朝八棵松走着,实际上他也成了我记忆中的风景。
  锔缸老人这时候坐在村口的大陶缸前,他的担子就在缸的另一侧放着,熔锡的
那头燃着小小的火苗,暗红的一团,锡条被熔化的气味蔓延在雪后清测的空气中。
老人用火钳夹起了一枚锡钉,他蹲下去寻找缸上的裂纹时听见一阵踩雪声。老人回
头看见一个陌生人朝八棵松村走过来,他没有在意。他朝大缸的裂绞处吐了口唾沫,
然后使劲把锡钉压进去。锡钉先是贴在缸上,很快地又掉下来了。老人皱了皱眉头,
他发现陌生人站在身后,陌生人正饶有兴味地盯着那口大缸看。
  “烧嫩了,钻不进去。”钥缸老人说。
  “是哪个年代的?”民俗学家说。
  “你说什么?”铜缸老人说。
  “我说这缸。”民俗学家用食指勾起来朝缸壁弹了一下,缸内发出清脆的回声。
“是清朝的龙凤缸。”
  钥缸老人这时夹起了第二根锡钉,这回他很顺利地把锡钉焊到了裂纹上。他朝
民俗学家笑了笑,说:“就这样,我钥缸铜了五十年了。在这一带转悠了五十年。
你从哪里来?”
  “省城。这是八棵松吗?”
  “差不多。你干什么来了?”
  “我收集民间故事。”民俗学家迟疑了一会回答道,他想一个乡村老人是不明
白民俗的涵义的。
  “故事要人讲,你想找谁讲呢?”
  “不知道。我还不认识他们呢。”
  “你去找五林吧.”老人又笑了笑,他俯下身去吹了吹火,又说,“去找五林
吧。他肚子里故事最多。”
  民俗学家手扶着大缸,四下了望着冬日的八棵松村。太阳淡淡地照着半涸的水
田,有点发白。树木稀疏地散落在上沟和坟坡上,都落叶了,并没有想像中的松树。
四周最醒目的是水田里孤零零的稻草人,稻草人的颜色已经发黑,头上有顶草帽,
帽沿上的洞不知是被哪种大胆的鸟类啄破的。
  据说民俗学家住在八棵松小学的教室里。八棵松没有小旅店,外来的人都被安
排在教室的课桌上过夜,不收一文,但必须在小学敲上课钟前离开教室,那些清晨,
民俗学家背着包从小学校那里走过来,走进村里的许多门洞,然后走出来。他脸色
苍白,唇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他的米色风衣和枕形旅行包都给人留下很深的印
象。
  好多八棵松老人对民俗学家讲了这一带残存的风俗,民俗学家都作了笔录。他
们坐在小酒馆的炉火前,喝酒吃肉,民俗学家掏钱请客,每次都有收获。有一回他
突然想起进村前碰到的锔缸老人,想起五林这个名字,就问他们,谁是五林?苟怪
的是八棵松的老人都不知道五林是谁。后来有个老人惊叫起来,他说我想起来了,
五林,五林是个鬼,他死了快六十年啦,他拈到了人鬼!
  于是,民俗学家听说了八棵松早年间拈人鬼的风俗,他预感到那是调查最有价
值的部分,他请老人慢慢地讲,但老人年逾八旬,说话很含糊,他只能记下一些断
断续续的话。
  记录
  八课松拈人鬼的刁俗从上古一直延续至民国十三年,拈人鬼者,即从活人中抓
阉拈出鬼祭奠族人先祖的亡灵。每三年行一次仪式,适时所有村人汇至祠堂,在供
桌上拈取一只锡箔元宝行至长者处拆开,其中必有一只画有鬼符,拈此元宝者即为
人鬼。人鬼者白衣裹身,置于龙凤大缸内,乱棍打死。

  民俗学家记下这些后还不太满足,实际上在他的研究生涯中这种骇人所闻的风
俗是头一次碰到。在小酒馆的炉火前他浑身发热,思维极其活跃。后来他想到了一
个最理想的记录方法,就是再现昔日拈人鬼的场景,他抓住白发老人的手说,你还
记得那时候怎么拈人鬼的吗?白发老人说,清清楚楚,怎么也忘不了。民俗学家说,
那好,咱们就来拈一次人鬼感受一下吧,白发老人朗声笑起来,不行,现在不能拈
人鬼了。民俗学家又去买了几瓶酒几盘肉端到老人们面前,他说,没关系的,只当
是游戏,只当帮我的忙吧。据说八棵松的老人们很快就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们约定
冬至日这天在小学校里再现拈人鬼的仪式。这是八棵松老人们的意思,他们说从前
拈人鬼就是在冬至日,而小学校就是由从前的祠堂改建的。
  冬至前的气候湿润而寒冷,地上的薄雪化成了黑泥,八棵松乡村恢复了纯粹的
旧貌,有农人在雪后赤脚淌进水田,抬起秋天掉落的干稻,匆匆归家。而稻草人依
然站着,守望无边的冻上。
  民俗学家在村口又看见那口大缸,缸略略倾斜着,里面积起了一寸深的水。他
想那肯定是雪水。他弯下腰摸了摸缸上凸现的龙凤图案,敲了敲。对自己说,“就
是这口龙凤大缸。”紧接着他发现缸上的裂纹已经补好,一只只锡钉像牙齿般坚实
地咬在缸缝上。民俗学家的手指被锡钉烫了一下,他四处环视,发现那个锔缸老人
挑着担子走过一座坟丘,渐渐隐没了。
  “五林,”民俗学家想起五林是六十年前的人鬼,禁不住哑然失笑。他又绕着
大缸走了一圈,他觉得他绕着八棵松的昔日生活走了一圈,埋葬死者的缸就在脚边
随他旋转,民俗学家想像着八棵松神奇的风俗仪式,心中充满激情。
  “五林,”民俗学家将手伸进缸内,他摸到了五林的虚幻中的头盖,血肉模糊
的,像海蜇向上吸浮。他甩了甩手,甩掉的只是空气,缸里只有一寸深的雪水,雪
水下结着灰褐色的青苔。别的什么也没有。其实也没有幻觉,民俗学家想锔缸老人
是怎么回事,他让他去找一个死人讲故事,这种玩笑对民俗研究是无益有害的。民
俗学家又看看刚才伸进缸里的手指.手指上也没有什么,五根手指苍白失血,主要
跟天气和他的贫血症有关。
  八棵松在冬至这一天重演了拈人鬼的仪式,参加者有一些是自发前来的老人们,
而民俗学家通过村委会找来了更多的八棵松村民,他要求仪式具有逼真的效果,他
说若能回到六十年前则更好。
  祭桌是用学校的课桌拼起来的,在上场上摆了一长条,桌上点了许多蜡烛,还
有几盘鱼肉干果供品。比较麻烦的是那些锡箔元宝,八棵松村有三百多人,意味着
桌上要堆三百多个锡箔元宝,所以冬至这一天民俗学家帮着老人们一起叠了好多元
宝。最后他用红墨水在其中一张锡箔上画好了鬼符,交给德高望重的白发老人。他
看着白发老人把那张鬼符叠成最普通的元宝,摔进元室堆里,然后由四个人背对元
宝堆,同时搅动银光闪闪的元宝堆。最后民俗学家看见三百多只元宝排成了龙阵,
从祭桌的一端蜿蜒至另一端,它们肃默地与人群对峙着。
  拈人鬼的队列也是一条龙阵,他们缓缓地向祭桌移动,每人抓起一只元宝,交
给白发老人,老人拆开元宝,把它摊在手心上,这个过程显得庄严漫长。八棵松人
注视着白发老人,等待他把某一纸锡箔举过头顶,等待他说出一句话:鬼,鬼在这
里。
  民俗学家排在队伍的靠末端,他一边随人流向祭桌移动,一边观察着前面的动
静。一个又一个八棵松人顺利地通过白发老人的手臂,人鬼迟迟未出现。民俗学家
脑子里闪现过某个念头,但他想这种结局未免太戏剧化了。民俗学家摇了摇头,慢
慢地走到祭桌前面:他像所有八棵松人一样,信手拈起一只元宝,剩下的元室已经
不多了,但他必须信手拈起一只。他朝白发老人走过来,看见老人的长髯上散着星
星点点的雪光。老人的手伸出来迎向他,那只手上也沾着银白色的光亮。民俗学家
莫名地打了个寒噤,他把元室交给老人,他想这不可能,这未免太戏剧化了。他发
现白发老人的眼睛里也出现了那种光亮。老人打开那只元室已开始慢慢地朝上举,
紧接着他清晰地听见老人的声音,充满灼热的激情的声音。
  鬼。
  鬼在这里。
  民俗学家笑了一下,他有点晕眩,他觉得他没有理由晕眩,于是他笑着转向四
周喧闹的人群说,真有意思,我是鬼。这时候从白发老人身后跳出来四个男人,他
们拖着一块巨大的白幔跑上来,将民俗学家从头到脚裹起来,然后他们把他抬起来,
朝上场外面跑。被白布裹满了的民俗学家开始还镇静地配合,但当他抬起来听到八
棵松人震耳的狂呼声时,他感到了某种恐怖,他拼命喊,“去哪儿?你们抬我去哪
儿?”抬鬼的人说,“去龙凤大缸,你怎么忘了?这是你让我们干的。”民俗学家
再次镇静下来,透过那块白幔看见无数八棵松人跟着他狂奔,黑压压的一片。有人
在喊,“鬼!鬼!”他被抬着在八棵松腾空飞行,突然就想起锔缸老人和五林这个
名字,这使他一阵心悸。而抬鬼人的速度逐渐加快,他们抬着他朝龙凤大缸疾走如
飞,民俗学家恍惚看见了那口大缸,缸上的裂纹和锡钉,还有一寸深的雪水和青苔。
民俗学家猛地尖叫一声,不,放下我,快放下我!
  送鬼的人群终于止住,他们把民俗学家放下地,给他解开层层包裹的白幔,民
俗学家的脸露了出来,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他站起来踢掉那匹白幔,双手拍打着
衣服、裤子,还有头发。他对白发老人说,这是摹拟,这是假的,我是研究民俗的,
我可不是人鬼。
  “这当然是假的。”白发老人说,“真的可不是这样,真的拈人鬼到这里还没
完呢。”
  “我有点闷,透不过气来。”
  “没有完呢。”白发老人说,“要把你塞在缸里,每个八棵松人打你一棍,你
要被乱棍打死。”
  “到这儿就够了,已经够逼真的了。”
  民俗学家舒了口气,他坐到那口大缸上看着木然的八棵松人。人群渐渐散了,
民俗学家感到非常虚弱,他坐在那儿直到月亮升到远处上砖窑的烟囱上。人群渐渐
远离了他,唯有水田的稻草人在凤中簌簌地呜咽,稻草人的帽子不见了,不知谁在
混乱中摘走了那顶破草帽。
  这是怎么回事?民俗学家摸了摸他的喉管处,从被裹进白幔后他的喉管就像被
堵住似的,呼吸艰难。他拍了拍缸沿,站起来。他想他竟然在八棵松做了一回鬼,
这未免有点晦气,不过他的调查无疑是最出色的一次了。
  我听说事情发生在民俗学家离开八棵松的那一天。
  民俗学家背着他的枕形旅行包离开学校,他走过村巷的时候,许多八棵松人在
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和他道别。他听不清他们的声音,但知道是道别。民俗学家有一
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沿着结满冰碴的上路,朝乡村公路走去。那天风很大,民俗
学家把凤衣领子竖起来,侧着身子走。经过村口的时候,他注意了一下那口龙凤大
缸,缸里的水在一夜之间已经结满了冰,微微发蓝。这时候他闻到了空气里那股锡
条被熔化的气味,它在大缸四周凝结着,熏他的脸和行李。民俗学家举目环顾,他
发现局叔老人已经走过去好远了。
  锔缸老人走在乡村公路上,他的担子闪着一点火光在公路上飘浮,好像一只萤
火虫。锔缸老人的出现使民俗学家意识到某种神秘的循环。他想追上去。他想弄清
这种循环的实质。民俗学家加快了步子,很快地踩上乡村公路的碎石路面。根据他
的目测,锔缸老人距他最多有三百米之远,按照他的步幅和速度,他在五分钟内就
可以追上锔缸老人。
  后来民俗学家几乎是在公路上小跑,他发现他与锔缸老人间的距离并没有缩短,
还是那么远,三百米左右。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民俗学家跑着跑着,额上开始
出汗脚也开始发软,他被疑虑和焦灼所困,很像一匹老马无望地奔驰着。而且他听
见公路上响起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呼唤声,呼唤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隐隐约约回荡着:

  五林\\\\\\\\\\五林\\\\\\\\\\五林
  民俗学家站在公路上前后左右地找寻,除了前面锔缸老人的那一点火,到处是
冬天荒弃的田野,乡村是空空荡荡的。民俗学家狂躁起来,他突然转过身朝天空大
喊了一声:“五林!”他听见自己的喊声在乡村发出了巨大的回荡。紧接着他感到
身后有一股强劲的气流压过来,气流很快又变成坚实的钝器把他撞飞了,他在空中
飞行了一小段距离,然后就仆倒在地上了。
  驾驶大卡车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司机。小司机记得他在很远的地方就开始按喇叭
了,那个人呆立在公路上一动不动,小司机以为他是搭车客,他不想让人搭车就直
开过去,大凡搭车客最后总是躲开的。但那个人出了毛病,他被卡车的车头撞飞了
起来,形状酷似一只惊飞的大鸟。小司机当时很害怕,他没有停车,而是加大马力
逃离了出事地点,但当他把卡车开到县城繁华嘈杂的人流中时,负罪感压倒了他。
后来他把卡车停在县公安局的门口,跳下驾驶室走了进去。
  察看车祸现场的人在乡村公路上走,肇事的小司机走在前面,他们都低着头寻
找血迹,公路上暮色初降,碎石路面泛着干净的白光,没有血迹和尸体,小司机对
警察说,这就怪了,我明明是在这一段撞了他的,怎么没有了呢?有人说会不会让
村里人抬走了呢,我们进村去看看吧。
  他们拐上了狭窄的上路,朝八棵松村走。走到村口的时候小司机突然喊了起来,
“旅行包,他的旅行包在那儿。”他们看见一只深棕色的枕形旅行包放在一口大缸
边,他们跑过去,然后就看见一个人的两只脚,那两只脚翘在那口大缸的缸沿上,
死者蜷缩着身子躺在大缸里。
  死者的眼睛睁开着,从服饰外貌很容易判断他的学者身份。他的脸像冰块一样
苍白寒冷,眉宇间凝聚着迷茫的神情。
  “在缸里?”小司机说,“他怎么跑到这缸里来了?”
  富有经验的警察们打开了死者遗留的旅行包,包里除了衣物、毛巾、牙刷、牙
膏和茶杯外,有一个塑料封皮的笔记本,本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最让人注目
的是从笔记本中掉出来的一张锡箔纸,上面的锡箔已经磨损得斑斑驳驳,纸的背面
画着一个鬼符,还有用红墨水写的一个大大的鬼字。
  “鬼!”小司机说,“他是一个鬼!”
  我认识那位民俗学家。民俗学家之死在我看来充满神秘因素。在他的追悼会上,
我听见另一位民俗学家像自言自语说,这只是仪式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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