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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棚车

  祖母五十多年没坐过火车了。祖母把火车叫做棚车,她说,现在的棚车比以前
好多了,都说现在的棚车上每人都有座位,没想到是这么好的座位,都是皮沙发呀。
姐姐说,什么皮沙发,其实就是椅子上蒙了一层人造革。祖母说,人造革比皮沙发
还光滑呢,那人造革不比猪皮牛皮强?你没坐过以前的棚车,以前的棚车上连硬板
凳都没有,现在,现在的棚车比以前好到天上去啦,你还撅着嘴?你还嫌挤?
  姐姐不知道祖母为什么把火车叫做棚车,祖母的解释听上去振振有辞,她说,
运货的火车叫煤车,运人的火车就是棚车,我没有说错,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我五十年前就坐过火车啦!姐姐仍然不明白,而且她始终觉得棚车这个字眼听上去
很可笑。棚车,棚车,姐姐嘀咕着朝邻座人扮了个鬼脸。邻座的人笑了。那是一个
五十多岁的干部模样的男人,没想到他很乐意接过我祖母的话茬,棚车,棚车就是
货车的空车厢,那人说,我年轻时也坐过棚车的,买棚车票很便宜,没有座位给你,
你可以站着,也可以坐在地上,有时还可以铺张报纸在车上睡一觉。
  姐姐看了看邻座,又看了看祖母。姐姐对以前的老掉牙的事情根本不感兴趣,
她以为祖母会附和那个邻座的话,但她听见祖母鼻孔里嗤地响了一声,祖母对邻座
男人的回忆明显表示了不以为然。嘁,还坐在地上呢,还在车上睡一觉呢,祖母瞥
了那人一眼说,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一个人挤着一个人,人都踩在人的脚背上站着,
孩子就吊在大人肩膀上,哪有地方给你坐给你睡呀?邻座一时语塞,想了一会儿讪
讪地说,那么挤的棚车我没坐过,你坐那会儿大概是战争年代吧?姐姐再去看祖母
的脸,祖母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得胜者的满意表情。就是到处打仗那会儿呀,到处兵
荒马乱的,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挤上棚车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上还牵着一个,
肚里还拖着一个呢,这还不算,我背上还背着一篓鸡崽,祖母的手开始前后左右地
游动着,模拟当时上火车的情景,她的声调也变得生动活泼起来,你们想一想我受
的那份罪,为了逃命,就那样在棚车上站了一天一夜,人最后就像一根木头了,下
了车想坐,可腰背却弯不下来,怎么也弯不下来啦!
  姐姐噗哧笑了一声,但她立即捂住嘴低下头来,不让祖母发现她笑了。姐姐后
来埋头一心一意地嗑瓜子,她听见祖母絮絮叨叨地向邻座说着五十年前的往事,姐
姐不想听,但她的眼前渐渐地浮现出五十年前的一列火车,火车在遍地的炮火弹雨
中驶过原野,在姐姐的想像中那列火车驮载了许多木棚,木棚里站满了衣衫槛楼面
如菜色的难民,其中包括青年时代的祖母。不知为什么姐姐无法想像祖母年轻时的
模样,她依稀看见白发苍苍的祖母站在五十年前的火车上,拖儿带女,背上还驮着
一只装满小鸡的篓子,姐姐无法想像祖母当时的心情,但她能够准确地想像那篓小
鸡惹人喜爱的模样,它们肯定是鹅黄色的毛茸茸的,它们叽叽喳喳地挤在祖母的篓
子里,一定可爱极了。
  那篓小鸡呢?姐姐突然抬头问祖母。
  什么小鸡?祖母没听清,她说,我没说鸡的事。
  你带的那篓小鸡,小鸡后来怎么样了?
  小鸡能怎么样?死了几只,活了几只,公鸡卖了,母鸡留着生蛋。祖母郎声笑
起来,她在姐姐腮上拧了一把。傻孩子,鸡能怎么样?又不是人,能活上五十年吗?

  姐姐觉得祖母根本没有说出小鸡的故事,祖母总是这样,有意思的事情她都不
记得了,没意思的事情却说个没完。为什么鸡不能活上五十年?假如人不杀鸡不吃
鸡,鸡或许就能活上五十年,姐姐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抢白道:只有人才能活五十年
吗?那可不一定。
  祖母灿烂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祖母最恨的就是姐姐跟她顶嘴,她的干瘪的嘴
唇蠕动了几下,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姐姐记得祖母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生她气了。
祖母不高兴的时候,她的头会向左侧轻轻摆动,不停地摆动,它让姐姐想起了祖母
房间里的那只老式挂钟。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靠了五分钟,车上乱了一阵,下车的人还没有挤出去,上车
的人群行李已经涌了进来,一个背着铺盖的汉子从人堆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恰巧
撞在祖母的身上,姐姐听见什么东西嘎嗒一下折断的声音,便慌忙地去抓祖母的手,
抓住的却是那汉子的衣角。
  原来是祖母脚下的篮子被那汉子踩住了,篮子里的锡箔元宝溅了出来。你干什
么?姐姐愤怒地推了那汉子一把。那汉子仍然是满脸紧张之色,目光在车厢四周搜
寻着,他说,我不干什么,我在找座位呀,姐姐又推了他一下,你找座位干嘛要撞
人?篮子给你踩坏了,你要赔!姐姐一边骂着一边转向祖母问,他有没有撞疼你?
有没有撞疼?祖母已经把篮子抱到了膝上,她捡起了地上的几只锡箔元宝,放在嘴
边吹了吹,祖母对孙女的关心似乎置若罔闻,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那个汉子。第一
回坐棚车吧?祖母说,座位肯定没有啦,我们先来的才有座位,你现在上车当然就
没有座位啦,这过道不是还空着吗?你还是坐在过道上吧。
  过道上不能坐,他坐了别人怎么走路?姐姐高声叫道。
  怎么不能走?偏一下身子就过去了,祖母说,这棚车比从前的空多了,座位没
有,可过道还都空着呢。你还嫌挤?一点也不挤!
  姐姐愤愤地瞪了祖母一眼,但祖母仍然不理睬姐姐,她好像还在生孙女的气,
姐姐便把愤怒的目光投向那个汉子,她想把他赶走,故意把一只脚伸到过道上,但
是她看见那汉子朝祖母咧嘴一笑,卸下背上的铺盖卷朝地上一放,然后就稳稳地坐
下去了。姐姐想不出别的办法,眼睁睁地看着那汉子和祖母一高一低地坐到了一起。
你这是去哪儿呀?祖母说,去走亲戚吗?
  不,回家去。汉子瓮声瓮气地答道。
  家在哪儿?听你口音像是塔县的,我听得出来,你是塔县人吧?
  跟塔县隔着条河,我是宝庄人。
  咳,什么塔县主庄的,喝的还不是一条河里的水?祖母说,我娘家嫂子也是塔
县人。塔县北关的老孙家,你知道吧?
  不知道,我不是塔县的,我是宝庄人。
  那汉子神情木讷,祖母很快看出来那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与这样一个人攀谈
并没有多大乐趣,祖母便叹了口气说,出门在外不容易呀。祖母说这句话的时候目
光又移向邻座的那个干部,那个干部含笑点了点头,但随后他就拿起报纸挡住了自
己的脸。
  姐姐看见祖母脸上掠过一丝惘然之色,她的白发苍苍的头部又开始向左侧轻轻
摆动起来,挤什么?一点也不挤!祖母又说。姐姐知道祖母这会儿又想与她说话了,
但姐姐心里也在生祖母的气,她故意侧转脸去望着窗外。
  祖母一时找不到人说话,便从蓝子底部摸出一叠锡箔,后来祖母便专心致志地
叠起元宝来了。
  我姐姐说其实那个坐铺盖卷的汉子还不算讨厌,他上车不久便开始打瞌睡了,
只是他侵占的面积大了些,我姐姐的腿再也不能伸来伸去,而且那汉子的鞋隐隐约
约地飘出一股臭昧,很多时候她不得不捂着鼻子。
  最讨厌的是一个又黑又瘦头扎花毛巾的老妇人,姐姐说她看着那老妇人拎着一
只大篮子从车厢那头过来,一路搜寻着座位,谦卑的笑容像一朵凋谢的菊花,她走
近祖母身边时眼睛兀自一亮,就像找到了亲人。姐姐看见了她篮子里的东西,与祖
母的一样,也是一篮锡箔叠成的元宝。
  我这儿不挤,坐我这儿吧。祖母盯着老妇人的篮子说。
  事实上祖母看见那个老妇人时眼睛也亮了,姐姐说两蓝子锡箔元宝成了什么联
络暗号,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老妇人与祖母挤坐在一起,而且是祖母主动地为对方
腾出了一半位子。
  清明啦,该上坟啦。老妇人说。
  可不是吗,我是回老家上爹娘的坟,祖母说,我五十年没回老家了,老家里也
没什么人了。本来不想回去,可前一阵做梦,梦见我爹娘坟上的草枯了,树上的叶
子掉光了,醒来一想,是不是爹娘在阴间没钱花了呢,五十年啦,爹娘从来没向我
要过什么,这回想起我来啦,想起跟我要钱花啦。
  可不是吗,清明雨一下,死人们全都跑来托梦了,老妇人说,你还算清净的,
我这几天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谁都来向我要这要那的,就连我那个死鬼叔叔,他是
喝酒醉死的,他在阴间还喝着酒呢,那天梦里就摇着个酒瓶对我说,酒瓶空罗,酒
瓶空罗,死人张嘴你又不好回绝的,我就只好多买了一量锡箔给他做酒钱。
  我姐姐说她在一旁听得又好笑又生气,忍不住就大声刺了那老妇人一句,既然
他跟你要酒喝,那你就买一瓶白酒给他送去嘛。
  那老妇人脸上幡然变色,但她忍住没有发作,阳世的酒瓶是送不到阴间去的,
过了一会儿老妇人悻悻地说,要不然锡箔纸扎派什么用处呢?烧成了灰,变成了烟
才能送过去呀。
  变成了烟就没有了,谁收得到呀?你这套鬼话能骗谁?姐姐没有能尽兴地批驳
那个老妇人,因为她的脚被祖母重重地踩住了。
  祖母停止了叠锡箔的动作,她用罕见的严厉森然的目光盯着姐姐,眼睛里渐渐
地闪出怒火,姐姐便慌乱地低下头去,低下头去嗑瓜籽,后来她听见了祖母悲伤沉
痛的声音,你看看现在这种孩子,将来我们去了什么也不会有的,这种孩子,他们
不会送一个锡泊元宝给你的。
  姐姐心里在说,当然不送,但她不敢说出声来,姐姐把瓜籽壳吐在那汉子的铺
盖卷上,吐在那老妇人的脚下,但她不敢再惹我祖母生气了。姐姐咯嚓咯嚓地嗑瓜
籽,火车就轰隆轰隆地往前开。
  火车就轰隆轰隆地往前开,火车将把我祖母送到我曾祖母的坟茔边,送她去上
坟。
  火车开到我老家大约要九个小时,对于我姐姐来说,这段旅程已经变得乏味而
难以忍受,姐姐的耳朵里灌满了她讨厌的闲言碎语,鼻子里则钻迸了任何人都讨厌
的脚臭味,祖母对此浑然不觉。祖母恰恰变得愈来愈活泼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渐渐
成了半节车厢几十个人的中心,她与老妇人关于阴曹地府的谈话吸引了许多人的注
意,有人干脆就跑过来站在祖母身边,竖起耳朵听她说阎王爷抓人的故事。
  阎王爷抓女人就抓她的头发,不过阎王爷的心也是肉做的,你要是不想跟他去,
他也会手下留情,祖母说,我六十三岁那年就让阎王爷抓过头发,我不想去,我力
气大,拼命地犟呀,犟呀,结果阎王爷就松手了,只带走了一络头发,祖母说着低
下头,分开她的白发,让众人看那个真实的痕迹,你们看见了叫?让他抓去一络头
发呀!
  头扎花毛巾的老妇人仔细鉴别着我祖母的一小片光裸的头顶,她沉吟了一会儿
说,是被抓过的,不过我看那不是阎王爷抓的,是阎王爷派来的小鬼抓的,阎王爷
不会轻易出马来抓人。
  姐姐不止一次听祖母说过头发的故事了,姐姐不敢阻止祖母继续这个话题,就
把怒气撒到那个老妇人头上,你怎么知道是小鬼抓的?姐姐说,难道你也是阎王爷
手下的鬼吗?
  但是姐姐的出言不逊没有什么作用,那个老妇人只是朝她翻了一下眼睛,她仍
然和我祖母挤坐在一起,叠着元宝一唱一和。我姐姐悲哀地发现那节车厢里装的都
是无知的崇尚迷信的人,他们竟像黄蜂采蜜一样朝我祖母这边涌来,人挤着人,塞
满了旁边的过道和座位前的空隙,所有的脑袋都像向日葵一样对准我祖母,挤死了,
挤死了!我姐姐嚷着开始推搡身边的那些人,她说,你们都是傻瓜呀,都跑来听这
些鬼话,你们真的相信这些鬼话呀?
  那堆人却不理睬我姐姐,他们像木桩一样坚固地立在我祖母四周。有的张大了
嘴满脸惊悸之色,有的窃窃私笑,只有一个男人对我姐姐说,你推什么推呀?这儿
热闹就站这儿,坐火车闷,听她们说说解个闷嘛。
  姐姐气得满脸绊红,她为祖母充当了这个角色而生气,也为自己的空间被一点
点蚕食分割而愤怒,挤死我啦!姐姐最后尖叫了一声,推开人堆逃了出来,她一边
冲撞着那些人一边说,我不坐这儿了,让你们坐,让你们坐吧!那群人对我姐姐的
愤怒无动于衷,更让姐姐生气的是她刚离开座位就有一个男人坐了下去,一个肥头
大耳的男人,坐下去的时候还很舒服地叹了口气。
  火车当然还是向前开着,但姐姐现在只能站着了,姐姐满腔怒火地站在车厢尽
头,目光狠狠地盯着车厢中部人头攒动的地方,姐姐站了一会站累了,她想凭什么
把座位让给那个可恶的男人,她想祖母关于阎王和头发的故事该讲完了,那堆人也
该散了,姐姐就一路吆喝着走过去。姐姐走过去就听见了一种苍老的嘶哑的哭诉声,
她这才明白了那堆人迟迟不散的原因,现在他们竖着耳朵,就是在听那种苍老的嘶
哑的哭诉声。
  幸好不是我祖母,是头扎花头巾的老妇人突然哭起来了。姐姐在一旁听了很久
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没想到老妇人的悲伤居然是从她身上引起的。你有福气呀,
回家扫墓有孙女陪着,老妇人涕泪横流地拍着我祖母的手说,我也有一群儿女子孙,
你别以为我没有儿女子孙,可他们谁肯陪我去?谁肯陪我去?想想就害怕,哪天我
也让阎王抓了去,那就一粒米也吃不上一块布也穿不上呀!
  我姐姐说她一开始对那老妇人还动了恻隐之心,但听着听着就烦了,而且她看
见祖母也被老妇人弄得凄惶惶,祖母的眼睛湿了,她从前襟里抽出自己的手帕给那
老妇人擦泪,但那个老妇人接过手帕却擤了一把鼻涕。
  姐姐不能忍受这列火车了,她想从人堆里钻进去回到自己的座位,钻来撞去的
却怎么也过不去,那群人或者是听得入了迷,或者是不让姐姐占据什么,他们像一
堵墙挡住了她,姐姐被挤在人堆中间进退两难,这样持续了很久,姐姐突然急中生
智,她扯着嗓子对我祖母喊,奶奶,下车啦!我们到啦!
  要知道我祖母坐火车最担心的就是下错了站,最担心的就是火车到站时她不知
道。姐姐这么一叫我祖母立即从椅座上跳了起来,祖母慌忙地提起她的篮子,慌忙
地推着她身边的那堆人,她说,你们别堵着我,你们堵着我怎么下车呀?急死我了,
你们快让我下车呀!
  我姐姐后来向全家人描述人群散开的情景时得意地笑了。我们认为那是一次有
趣的旅程,可是我姐姐并不这么看,她说,那叫什么坐火车。坐的简直就是,棚?
对,就是棚车,棚车。
  事实上我们只能想像祖母五十年前坐过的棚车了。火车就是火车,棚车就是棚
车,反正火车和棚车是两种不同的车。这个区别我祖母现在也弄清楚了,现在我们
要出门远行时祖母会嘱咐几句:要坐火车去,不要坐棚车,棚车上人挤,火车一点
也不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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