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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婴
乡村医生从篮子里抓起了一块饼。他简单的午餐一再推迟,完全是因为登门求
子的不孕妇女太多了。饼是前几天烙的,已经发硬了,他摘下了墙上的军用水壶,
这时候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那个女人的身影在竹帘外面晃了几下,最后停留在窗
洞那里。窗洞很小,以前是配药的窗口,乡村医生能看见女人穿着白底红花的衬衣,
以及衬衣下面微微隆起的乳房,却看不见她的脸。
到屋里来。乡村医生咬了一口饼说,站在外面怎么看病?
我就在外面。女人的嗓音很细小,好像怕过路的行人听到,她说,医生,你给
我一帖药就行了,快一点,我还要赶回家去。
医生笑起来,他抱着水壶喝了一口水,说,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不看病怎么给
你开药?你要开什么药?
送子汤。女人在外面用更低的声音说,他们说你的送子汤很灵验。医生,你就
快一点吧,我急着赶回家去。
乡村医生觉得这女人来历蹊跷,他走到外面,站在台阶上向女人张望了一眼,
看见女人戴着一顶草帽,草帽上的一圈棉布正好把她的脸遮盖住了,他认不出女人
是谁,或许他根本就不认识她。
乡村医生决定不理睬这个鬼鬼祟祟的女人,他坐下来打开工作日志写上日期,
一边大声地嚼着饼一边数落窗外的女人,我是医生,不是庙里的神仙,他说,我开
的药虽然很灵验,但也不是仙丹,谁吃谁管用。不看病就要药?亏你想得出来!
女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乡村医生听见身后的凳子咯吱响了一下,他闻
见一种很强烈的汗酸味,一回头就看见那个女人,已经端坐在凳子上了。
我不解裤子。女人说。
谁让你解裤子了?乡村医生有点恼火地说,你以为我干这行当是为了让你们解
裤子?把你的手伸过来,让我搭脉。
女人犹豫着把手伸给乡村医生,乡村医生没有好气地把她的手粗暴地按在桌子
上,他为女人诊脉的时候看见她的指甲缝里郁积着满满的黑垢,而且女人的手上散
发着一种腥臭的鸡粪味。
你有男人了?乡村医生随口问了一句,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问,他不知道为什
么对这个女人充满恶意。
女人低下了头,她不回答。乡村医生看见她的草帽上有一圈汗渍,就像男人的
草帽一样,她的脖颈上戴着一只银项圈,本地的妇女早就不佩带这种古老的饰物了,
乡村医生由此判断女人来自山上的王堡一带,只有那里的女人才佩带银项圈。
你是山上人?你从王堡来?乡村医生仔细听着女人的脉息,对方长久的沉默突
然引起了他的警觉,他说,怎么回事?你没有男人?你到底有没有结婚?乡村医生
盯着女人草帽上的布圈,他忍不住想揭开它,但女人敏捷地躲闪开了,乡村医生嗤
地一笑,他说,你脑筋不好吧,没男人怎么怀孩子?喝多少送子汤都没用!
女人的身子在凳子上左右扭动着,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然后乡村医生听见
了女人嘤嘤的哭声,女人突然跪下来抱住医生的一条腿,她说,医生你救救我,给
我一个孩子,给我一个男孩,让我报仇。
乡村医生下意识地跳起来,他的手臂将女人的草帽碰翻了,女人发出一声尖叫,
与此同时乡村医生看见了一张世界上最丑陋的脸,那是一张高度灼伤的女人的脸,
除了一双眼睛完好无损,女人的肌肤就像一块枯黑的松树皮。
此后发生的事情对于乡村医生来说恍若梦境,他记得女人拾起草帽冲了出去,
乡村医生受到了惊吓,他瘫坐在那个窗洞前,他以为女人已经走了,但是紧接着他
看见一只手从窗洞里伸进来,是那只指甲缝里结满黑垢的手。女人在窗外说,给我
送子汤,求求你,给我送子汤,让我报仇。
乡村医生惊惶中拿起桌上的一串药包,他将药包递出去的时候触到了女人的手,
乡村医生强压心头的恐惧抓住女人的手指,他说,报仇报仇,报什么仇?女人抽脱
了她的手,她说,等我有了儿子你就知道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天气很闷热。乡村医生记得他追出去看那个女人往哪里
走,他预感到这个女人日后将是小镇人谈天说地的话题,他准备招呼对面理发铺、
隔壁供销社的人看那个女人,但令人失望的是那些懒惰成性的人都趴在柜台上睡着
了。那个来自山上的丑陋的女人,就像一个普通的农妇一样穿过小镇的石板路,没
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乡村医生看见她在玉米地那里拐弯,消失在通向山区的小路
上。
整个下午乡村医生失魂落魄,大约在四点钟左右他听见天边掠过一串惊雷,雷
声那么尖锐响亮,使乡村医生和屋子里的几个女人都捂住了耳朵。不知怎么乡村医
生想到了那个离去的女人,他猜想此刻她正走在山路上,那个女人正在电闪雷鸣中
赶路,乡村医生为他的一个幻觉感到不安,他依稀看见一道蓝色的闪电击中了女人
头上的草帽,而女人手中的药包已经破碎,黑色的药草全部在泥泞的山路上。
王堡一带的人很少下山来,他们种植玉米、红薯和苹果,终日粗茶淡饭,身子
却比进入小康生活的小镇人结实健康。很长一段时间里乡村医生喜欢与病人聊聊王
堡的那个女人,但是谁也不认识她。镇上没有人记得这么个戴草帽的女人,他们对
这个故事没有产生足够的兴趣,当乡村医生着重谈及她求子与复仇有关时,这些人
的评价还是一句话,那个女人是疯的!
第二年春天供销社的流动售货车去了王堡,回来时带来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
说王堡有个黄花闺女生了孩子,生了三天三夜,最后产下了一个巨婴。说巨婴有十
八斤重,看上去就像个三岁大的男孩,皮肤黝黑,嗓音雄壮,右手手指有六颗,更
神奇的是巨婴的小鸡鸡,它被供销社的人描述成一根优质胡萝卜,供销社的女职员
瞪大眼睛说,骗你们是狗,他的小鸡鸡旁边已经长出一圈毛毛来了!
乡村医生当时在供销社里买香烟,他仗着自己的医学知识呵斥那些女店员,说
他们没有脑子,轻信别人的谣言。有个女店员却冲着乡村医生说,你才没脑子呢,
怎么是谣言,我们亲眼看见那孩子了!乡村医生说,你们怎么知道那孩子才生下来?
王堡那地方的人不开化,神神鬼鬼的,兴许那孩子就是三岁大了呢?女店员还是一
付受了冤枉的样子,大叫一声,我们亲眼见她生的,我们给那姑娘家送棉花和被子,
亲眼看见她在那儿生的。那姑娘的脸烧坏了,没人娶她,她是个姑娘家,一村人都
围在外面看她生孩子啊!旁边有人嘻笑着说,黄花闺女不偷汉,怎么生孩子?女店
员仍然瞪大眼睛激动地说,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一村人都说她没偷过男人,说是雷
公让她怀的孕!不由你不信,要不她怎么就生下这么大个婴儿呢?
乡村医生猛然意识到什么,他愣了一会儿,说了声,我的药!拔腿就往他的小
诊所跑。乡村医生心如乱麻,他焦急地找出去年的工作日记,找到了那天下午的发
药记录。他看见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居春花。他还看见自己在病人婚姻状况和不孕
病因栏里打了几个问号。
乡村医生回忆起居春花提走了六包药。他对自家祖传的药方突然感到一种恐惧,
与雷公让姑娘家怀孕的说法相比,乡村医生情愿相信是自己配制的送子汤创造了这
个传奇。从春天开始,乡村医生悄悄地提高了他的送子汤的价格,有的病人对他的
做法表示了不满,乡村医生没有把居春花怀孕的事作为炫耀的资本,他知道这种奇
迹毕竟是奇迹,说多了反而让人骂你是江湖骗子,所以乡村医生就把那本工作日志
摊在桌上,他用圆珠笔指着那页纸说,王堡的居春花就是在我这儿配的药。每逢此
时病人的脸上就出现了相仿的惊喜的表情,他们说,我说的嘛,雷公怎么能让人生
孩子?闹半天还是你的药啊。乡村医生就淡然一笑,说,我的药,力气大,一分价
钱一分货。
有一天一群怀抱孩子的妇女仓皇地出现在小镇的街道上,从他们脖子上的银项
圈不难看出他们来自山上的王堡。女人孩子混杂在一起的哭声惊动了所有小镇人,
他们看见那些王堡的母亲笨拙地抬着孩子的手,所有孩子的右手都用破布和棉絮包
扎着,血迹斑斑。一个王堡女人举着她儿子的手向路人哭诉,再次提及了居春花的
名字,她说,居春花生的不是孩子,是个狼崽啊,那狼崽把孩子的手指咬断啦!
他们啼哭着撞进了乡村医生的诊所。乡村医生从来没见过这种架势,慌了手脚,
他发现那些孩子的右手小拇指就像刚刚被联合收割机碾过,它们像可怜的庄稼一样
倒伏在手背上。乡村医生对不孕妇女很有办法,但是面对这些小拇指他急得满头大
汗。他寻找着红汞和药棉,嘴里一迭声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王堡有疯狗吗?
王堡的母亲们又大声嚎哭起来,她们说,不是疯狗,是居春花生下的怪胎儿子,他
满地跑着咬小孩的手指啊。乡村医生说,这怎么可能?那孩子才半岁大,牙还没长
出来。王堡的母亲们就说,医生,那孩子的牙已经出齐啦,他咬人比狼还狠。乡村
医生说,这怎么可能?他才半岁大,走路都不会呀,女人们又叫起来,说,医生,
那不是一般的孩子,是魔鬼呀,他生出来八天就满地乱跑,到处叼人的奶头,我们
都让他喝了奶水,他力气大得吓人,推他也推不开。乡村医生惊惶地瞪着眼睛,怎
么可能?他妈妈,居春花,她不管自己的孩子吗?女人们这时都纷纷嚷嚷起来,她
们说,医生你不知道,是居春花教的呀!她儿子咬人的手指,她就在旁边看,她还
笑!乡村医生的眼前再次出现了居春花的丑陋焦黑的脸,他沉吟了一会,问,这居
春花,她到底要报什么仇?王堡的女人们一下就不说话了,乡村医生从她们脸上看
出一丝内疚和自责,有个女人说,我们对她是不好,可是也不能怪我们,她那模样
太怕人了。另一个女人说,我们主要是不让孩子看见她,孩子胆小,怕把孩子吓着。
这居春花不是人啊,她要报仇也该冲着大人来,怎么把仇结到孩子身上来?乡村医
生开始点头,他似乎有点明白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我懂了,乡村医生说,为什
么咬小拇指?她要她的孩子跟你们的孩子一样,大家都只有四颗手指。女人们都赞
同他的分析,她们说,居春花,她的良心是狼粪做的!七个孩子,七颗小拇指,乡
村医生像扶苗一样固定在纱布里,他知道这样不能解决问题,所以他建议王堡的母
亲们坐拖拉机去县医院做手术。在那些女人抱着孩子等待拖拉机到来时,乡村医生
抽空打听了居春花的情况,当然主要是她脸上的大面积的的伤,王堡人的回答使他
感到意外,她们说,她从娘肚子里出来就这样,怪不了谁。乡村医生一时无言,后
来他就问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居春花,他的眼睛闪闪烁烁地看着那些焦急的女人,
他说,居春花有没有告诉你们,她是在我这儿配的送子汤。女人们都木然地看着乡
村医生,她们似乎不明白他的用意,有个女人突然大叫起来,说,什么送子汤呀?
我们王堡人现在都闹明白了,哪来什么送子汤,哪来什么雷公?居春花是跟一匹狼,
才生下个小狼崽!另一个女人附和道,是人都嫌她,就是狼不嫌她嘛。
乡村医生意识到面对这群悲愤过度的母亲,他已不能打听到关于居春花的真实
面目。他想要验证这个传奇的实质,要验证他家祖传的药方,必须自己到王堡去一
趟了。
乡村医生去王堡的那天是个阴天,为了防备下雨他带了一把雨伞。路不好走,
乡村医生走到半山腰时已经衣衫尽湿,他看见了山坡上王堡的那些黄泥房屋,看见
著名的王堡大苹果喜盈盈地挂在果树上。在村口乡村医生看见一个正在摘苹果的女
孩,他问女孩居春花家怎么走,女孩好奇地看着他,反问道,你是警察吗,你是来
把狼崽带走的吗?乡村医生还没说什么,女孩就把她的右手伸给他看,她说,狼崽
也咬了我一口,我躲得快,就留下点牙印。乡村医生不知怎么不喜欢女孩对巨婴的
称呼,他和蔼地对她说,不能随便叫人狼崽,他跟你一样,也是个孩子,不过是生
长发育得太快而已。女孩清澈天真的眼神使他忍不住地向她透露了自己的秘密,他
说,你知道吗,巨婴的妈妈居春花喝了我的药汤。
乡村医生跟着女孩走进村子,马上就察觉到笼罩在王堡上空的紧张异样的气氛,
许多王堡的村民提着锄头、铁耙向大槐树下的一座土屋涌去,大人们一个个脸色阴
沉,孩子们则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乡村医生看见大槐树下已经围了黑压压的一群
人。乡村医生问女孩,出了什么事?女孩说,他们要把居春花和她儿子撵出村子,
不让狼崽再咬人了。
乡村医生快步向前走去,他风风火火拨开人群,引起了王堡人的注意,他们都
瞪着他,问,你是什么人?小女孩在后面喊叫着,说,他是县里来的警察,来把狼
崽抓到监狱里去!乡村医生无心解释什么,他急于要见到那个巨婴,众人不明就里,
给他让了一条路,他推开居春花家虚掩的门,差点撞到了正在哺乳的那母子俩。这
番景象不仅使乡村医生错愕,也使外面的人群一片哗然,谁也想不到这种时候居春
花母子在安享天伦。乡村医生往后退了一步,他看见居春花正缓缓地放下她的儿子,
他看见了那个真正的巨婴,巨婴看上去大约有七八岁大,皮肤状如黑炭,眉眼却还
周正,他好奇地看着乡村医生,说,你是警察?你为什么要来抓我?乡村医生继续
后退着,他向巨婴摇着头,一边向居春花喊,我是流水镇的张医生,你还记得吗,
你服用了我的药汤。越过巨婴硕大的头顶,他看见居春花扶了一下她头上的草帽,
她的脸还是躲藏在草帽和布条的阴影里,但他能觉察到她的漠然,他看见居春花拍
了拍巨婴的头顶,居春花沙哑而平静的声音使他如遭雷击。
你爸爸来了。孩子,叫他爸爸。居春花对巨婴这么说。
乡村医生惊呆了,他站在那里,听见旁边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嘤嘤嗡嗡的声音,
乡村医生看见巨婴的那只不大不小的右手,只有四颗手指的右手正急切地向他伸过
来。他看见巨婴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巨婴红润的嘴唇已经启开,巨婴即将向他吐
出那个简单而响亮的音节,爸、爸。乡村医生终于狂叫起来,不,不是!乡村医生
丢下了他手中的雨伞,推开王堡的人群冲了出去。他感觉到后面有人在追他,他们
向他叫喊着什么,但巨大的恐惧感使乡村医生丧失了听觉,他听见的声音近似冬天
旷野中呼呼的风声。
秋冬之季流水镇的乡村医生身体不适,躺在家里静养了一段时间。镇上的人不
知道他的王堡之行,等到乡村医生再次出现在小诊所时,人们都向他打听他得的什
么病,乡村医生对自己的病情讳莫加深,他说他只是受到了一点风寒。
小诊所一开张,四周围的不孕妇女又蜂拥而至,但令他们失望的是乡村医生像
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对他们的态度非常冷淡,而且每次配药都是小剂量的一小包,
有的不孕妇女当面埋怨说,张医生你是怎么回事?多拿药多给钱,你每次都像配砒
霜似的,这么一点药有什么用?乡村医生仍然拉长了脸,他冷笑着问那些妇女,你
不想要巨婴吧?你要是想要个正常的孩子,这点药就够了!
冬天的时候乡村医生经常和对面理发师傅坐在一起晒太阳。乡村医生对来往于
小镇的陌生人,始终有一种特别的警觉,他曾经关照过理发师傅,一旦看见一个头
戴草帽的女人,一定要招呼他一声。理发师傅当然要刨根问底,乡村医生几次都是
欲言又止,只是说,是个冤家,她迟早要找上门来。
临近年关的一天,小镇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头戴草帽的女人,女人的手牵着一
个十来岁的男孩,看那母子俩破衣烂衫风尘仆仆的样子,人们联想到的是山南地区
的水灾,许多灾民都在富足的流水镇一带行乞。母子俩经过面条铺的时候,好心的
老板娘端了一碗别人吃下的面条追出来,递给那男孩,没想到那男孩怒目圆睁,手
一挥,一碗面条全泼到了老板娘的脸上。老板娘尖叫起来,她掸去脸上的面条,追
着戴草帽的女人骂道,该死,该死,你这当娘的,怎么养的孩子?老板娘看见女人
侧过脸,突然掀起草帽上的补圈,露出她的焦黑丑陋的脸,她说,我这样的娘,就
养这样的孩子。
面条铺子离乡村医生的小诊所不远,他听见了老板娘受惊的尖叫声。当他想出
去看个究竟时居春花和巨婴已经站在诊所的台阶上了。他看见巨婴手里抓着他那天
丢在王堡的雨伞,乡村医生的头脑一片空白,他喃喃地说,果然来了,我知道你们
会来,可我跟你们没关系呀。
头戴草帽的居春花在阴影中注视着乡村医生,在阳光下能够看见一些尘土从她
的身上草帽上冉冉升起,居春花似乎没有听见乡村医生的低语,她推了巨婴一下,
说,把雨伞还给你爸爸。
乡村医生看见巨婴向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焦黑的饱经沧桑的牙齿。他把雨伞
塞在乡村医生的手里,随即用他的右手揪住乡村医生的胡子,乡村医生看着巨婴的
四颗手指,四颗手指浑圆粗糙,它们在他的下巴上放肆地运动着。在巨婴的抚摸下
乡村医生浑身颤索,他觉得自己突然萎缩了,像是一个婴儿,而那个来自王堡的巨
婴,他的嘴里喷出一股蒜头混合着烟臭的气味,使乡村医生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和父
亲,那么难闻的噩梦般的气味,与他父亲和祖父的口臭如出一辙。恐惧和厌恶占据
了乡村医生的心,他抓住巨婴的手腕,说,别这样,我不是你爸爸。
巨婴回过头看着他母亲。乡村医生也回头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居春花,他说,这
种事你不能骗孩子,谁是他爸爸?这种事情你不能信口胡说啊。他看见居春花站在
阳光地里,居春花突然打了一个嗝,她说,他说不是就不是吧,他不是你爸爸就是
我们家的仇人,孩子,报仇,报仇!
然后乡村医生就挨了那记响亮的钻心刺骨的耳光。乡村医生看见巨婴挥起他的
四颗手指的巴掌,巨婴大叫着,报仇,报仇!乡村医生跌坐在台阶上,不仅感觉到
那记耳光的力量,而且他依稀看见了传说中的晴天霹雳,晴天霹雳击中了他的脸颊,
乡村医生忘了疼痛,任凭恐惧的泪水奔涌而出。正逢年关,小镇上已经有孩子提前
放响了爆竹,在居春花母子消失的地方,一个卖年货的货郎正在和几个妇女打情骂
俏。乡村医生忍痛打量着节日前的小镇,他想这些糊涂的人啊,他们不知道巨婴已
经来了,他们还蒙在鼓里呢。他们不知道巨婴和他的母亲正在小镇徘徊,复仇的耳
光将代替烟花爆竹,就像晴天霹雳,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疼死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