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人武曌
                                12

  张公饮酒李公醉。这是张氏兄弟走红洛阳时流传在市井的儿歌,唱歌踢毽的儿
童自然不解歌词之意,而那个不知名的创作者一语道破了当时奇异的宫廷内幕。美
男子张昌宗的名字已为世人所知,世人都听说了张昌宗与莲花媲美的故事,有个官
吏奉承张昌宗说,六郎貌似池中莲花,另一个官吏却反驳说,不,是莲花貌似六郎。
人们都知道上阳宫里的女皇视张氏兄弟为珍宝奇花,她对他们的爱意已超过了所有
儿女子孙,如此说来张氏兄弟凌驾于李姓皇族之上便也不足为怪了。
  李、武二族的人们对张氏兄弟的得宠怨声载道,他们认为张氏兄弟的所有资本
不过是姣好的男色加上硕大的阳物,便有人在私底下辱骂张昌宗和张易之,骂得兴
起时不免就把女皇指为老淫妇了。许多王公贵族都骂了,但倒霉的却是太子哲的一
对儿女,邵王重润和永泰郡主仙蕙,还有永泰郡主的夫婿魏王武延基。魏王府里的
即兴话题不知怎么传到了张易之的耳朵,张易之当时就冷笑起来,好大的胆子,骂
了我们兄弟不算,连皇上也敢骂了。张易之当天早朝后就把事情在女皇面前抖出来
了,女皇勃然大怒,当即就把太子哲召到殿前,女皇严峻的拷问式的眼神使太子哲
肥胖的身体处处沁出虚汗,恐惧之心又狂跳起来,女皇认为养子不教父之过,女皇
对太子哲说,我这个做祖母的不会教训孙子孙女,延基的父亲承嗣不在了,但重润
和仙蕙是你的子女,我就把他们三人一并交你处置了。太子哲觉得母亲是在试探他
对她的忠诚,太子哲回到东宫时双眼无神,脚步摇摇晃晃的,他对太子妃韦氏说,
这回重润和仙蕙在劫难逃了,我得给他们和武延基准备白绢赐死了。太子妃哭叫着
让太子救嫡子一命,太子哲说,我救不了重润,谁也救不了,他们要是不死我也就
活不好了。太子哲以诽谤女皇之罪将重润等三人赐死,李重润和武延基死得都很轻
松干脆,永泰郡主那时候却恰恰要临盆分娩了,她央求父亲将赐死时辰推迟一天,
太子哲含泪答应了,于是永泰郡主就在囚室里拚命地哭叫着用力,想在赴死之前把
婴儿挤出母胎,囚室外的女官们听到那持续了一天的叫喊声都暗自流泪,后来里面
的声音变弱了,没有了,女官们冲进囚室,看见永泰郡主已经咽气了,地上草铺上
都是血,婴儿却仍然没有逃出母胎,婴儿未及出世就跟着母亲仙逝而去了。一代名
相狄仁杰七十一岁病殁于宰相任内,女皇曾为之涕泗滂沱,下令废朝三日,女皇每
每回忆起狄仁杰命运多蹇的磋跎一生,回忆起狄仁杰天才的治政之术和卓然功绩,
不由得对着殿前群臣长叹一声,狄卿一去,朝堂刹时空矣。智力平庸的宰相们心中
不免泛起酸意,他们记得那一声长叹是女皇对满朝文武的一个最高评价。人们后来
说幸亏女皇晚年信任了狄仁杰,幸亏狄仁杰临死前把另一个铁腕人物张柬之推上了
权力舞台。是张柬之后来发动了著名的神龙革命,把女皇逼下金銮之殿。人们认为
这是一个充满玄机的循环,这才是历史。
  十一月的洛阳雨雪肆虐,城外的道路一片白雪黑泥,灰蓝的天空下只见少些披
雪的老树,没有车痕,没有行人,不是洛阳已经空城,是百年不遇的雪灾阻碍了京
城的交通,几千辆运送粮食的车马在汴州一带等待天晴路通。洛阳城里饿死冻毙者
与日俱增,有百姓成群结队地在官库粮仓门口敲钵呐喊,朝廷没有治罪,女皇命令
打开洛阳所有粮仓,以储藏的官米和杂粮赈济难民。
  女皇就是在十一月的恶劣心情下病倒的。迟暮之年卧床不起,这对于任何一个
君王来说都是不祥的信号。女皇无法临朝,朝堂就成了宰相们乘坐的无舵之船,无
舵之船常常是背离主人设定的方向的,譬如长安四年的十一月,宰相们被一个共同
的愿望激发起隐秘的革命激情,有人一心想杀了张昌宗张易之兄弟,有人却趁女皇
卧病的机会悄悄谋划着匡复大唐的宏伟大业,不管是杀张还是换朝,他们认为机会
终于来临了。女皇隐居在集仙殿专心养病,或许她是希望尽快痊愈回到朝殿之上的,
但女皇发现她已经力不从心了,有一次女皇让张昌宗拿了镜子到龙床上来,女皇的
眼睛时开时闭地凝视着铜镜里那张老妇的脸,一行老泪悄然打在张昌宗粉红细腻的
手背上,我真的老了,回不去了。女皇的声音充满了落寞和哀怨,女皇的手轻轻地
推开铜镜,最后抓住张昌宗的衣袖,张昌宗知道老妇人想抚摸他的手指,这是她在
病榻上最喜欢做的事,于是张昌宗就把那只瘦如枯叶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背上,那样
的触觉真的酷似枯叶老枝划过,但是张昌宗不敢移开他的手,他闻见老妇人身上死
亡的酸气一天浓于一天,但他不敢离开。有人警告张昌宗和张易之,不要离开圣上,
离开之时就是你们兄弟的忌日。
  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已经死而无憾,可你们兄弟如此年轻如此美好。女皇把张
昌宗的手无比留恋地贴在胸前,她说,六郎,我唯一的遗憾就是归期将至,我一去
还有谁来庇护你们兄弟呢?张昌宗悲从中来,张昌宗伏在女皇的龙床上为他的归宿
而痛哭起来。匡复唐朝的暗流已经在朝廷上下汹涌澎湃了。七旬老臣张柬之在这年
冬天秘密而有效地组织起强壮的革命一派,除了张柬之和崔玄两位宰相,中台右丞
敬晕、司刑少卿桓彦范、右台中丞袁恕己等人后来也被载入重立大唐的功德簿上。
耐人寻味的是东宫太子李哲,他作为冬天的这场革命的旗帜,始终垂萎而犹豫。张
柬之一派恰恰无法忽视太子哲的旗帜,据说敬晕和桓彦范秘密前往东宫晋见太子哲
时,太子哲为酿中的革命淌了一头虚汗,心向往之却疑神疑鬼,两位臣相知道这个
四十五岁的太子是被母亲吓破了胆,于是敬晕说,太子殿下无须多虑,只须点头或
者摇头。在东宫的密室中,他们看见太子哲的脸上闪着一块模糊的光,太子哲最后
艰难地点了点头。起义是正月二十二日发生的,按照张柬之拟定的计划兵分两路,
一路是张柬之、崔玄和左威卫将军薛思行率领的左右羽林兵五百人,他们在玄武门
等候第二路人马。第二路人马将去东宫迎接起义的旗帜太子哲。
  第二路人马由李湛、李多祚和太子女婿驸马都尉王同皎带领到达了北门的临时
东宫,但是令将士们大惑不解的是太子哲因为恐惧而不敢出宫,太子哲以一番忠孝
之理否定了他前几天的许诺,太子哲王顾左右而言他,李湛他们从那个肥胖男人脸
上看见的却只有恐惧和疑虑,那是太子哲多年来凝固不变的表情。问题是箭已上弦,
不得不发,没有人能接受这种置几百名门外将士于死地的软弱,此地此情没有人能
忍受这种软弱。是驸马都尉王同皎把他的岳父太子哲强行拖到了马背上。张昌宗听
见了集仙殿外的杂沓而尖锐的靴刺声喊叫声,张昌宗对他哥哥说,外面怎么啦,我
出去看看。张昌宗披上衣裳赶到门外,迎面撞见一个满脸血污的羽林军尉和一柄卷
了刃的马刀,那军尉嘻笑着说,果然是个貌若莲花的男娼,你想必就是张六郎。张
昌宗转身想逃,但羽林军尉的卷刃之刀追着他横劈过来,竟然不减锋利,张昌宗的
断首之躯合仆在石阶上。羽林军们无声地冲进了集仙殿,这时候他们仍然不想让女
皇受惊。他们只是想先把张氏兄弟杀了。张易之是在一堆乐器后面被发现的,张易
之叫了一声,陛下救我。但一群兵士拥上去手起刀落,张易之的血尸最后仍然抱着
一只箜篌。女皇没有听见她心爱的张氏兄弟的呼救声,即使听见也没用了。女皇恍
惚地从梦中醒来,看见龙床前站满了人,一股血腥之气从他们的身上弥漫开来,掩
住了安息和兰麝的香味。是反叛吗?何人所为?
  女皇的声音听来冷静而疲乏。
  龙床前的人们寂然无声,他们觉得女皇的目光缓缓地掠过每个人的面孔,事后
回忆那种目光竟然都有寒冰砭骨的余悸。女皇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太子哲的脸上,原
来是你,我小觑你了,女皇的声音现在增添了一种轻蔑一种鄙视,女皇对她他儿子
说,既然已经杀了张氏兄弟,你已无事可为,回你的东宫去吧,回去吧。太子哲果
然后退了一步,假如不是张柬之和桓彦范在后面顶住他的后背,堵住他的路,太子
哲极有可能逃之夭夭,女皇退位之事也极有可能功亏一篑。
  龙床前的那些人后来回忆起神龙革命的最后一幕,手心里仍然冷汗浸淫。神龙
元年一月二十五日,太子哲在通天宫再次登上皇帝宝座,是为中宗的第二次登基。
女皇武曌已被尊为上皇,朝廷的诏告说上皇正在上阳宫内静养病体。到了二月四日,
朝廷诏告天下,正式恢复大唐国号,各州各县的官府便卸下了大周帝国的赤红之旗,
重新插上唐朝的黄色大旗。百姓们从山川平原上遥望长安指点洛阳,唯有世路艰难
风云多变的感慨,十五年大周的日历和文字都随着一个妇人的老去而一页页飘落了。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