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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有多远(5)


  她穿一条低领口的黑裙子,戴一副葵花形的钻石耳环;她的身材丰满却并不臃肿,她依旧美艳并对这美艳充满自信;她正冲着我们走过来,她的行走就像从前在驸马胡同一样,步态悠然,她的神情只比从前更多了几分见过世面的随和。她看上去活得滋润,也挺满足,虽然有点俗。我对白大省说,嗨,西单小六。

  这时西单小六也认出了我们,她走到我们跟前说,从前咱们做过邻居吧。她笑着,要侍者给我们拿来两杯“午夜狂欢”——属于她的赠送。她的笑有一种回味故里的亲切,不讨厌,也没有风尘感。我和白大省也对西单小六笑着,我们的笑里都没有恶意,我们对她能一下子认出从前胡同里的两个孩子感到惊异。我们只是不知道怎样称呼她,只好略过称呼,客气又不失真实地夸赞她的酒吧。她开心地领受这称赞,并扬扬手叫过了一个正在远处忙着什么的宽肩厚背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来到我们面前,西单小六介绍说这是她的先生。

  那个晚上我和白大省在“橡木桶”过得很愉快。西单小六和她那位至少小她十岁的丈夫使我们感慨不已。我们感叹这个不败的女人,谜一样的不败的女人。白大省就在那个晚上告诉我,她从来就没有憎恨过西单小六。她让我猜猜她最崇拜的女人是谁,我猜不着,她说她最崇拜的女人是西单小六,从小她就崇拜西单小六。那时候她巴望自己能变成西单小六那样的女人,骄傲,貌美,让男人围着,想跟谁好就跟谁好。她常常站在梳妆镜前,学着西单小六的样子松散地编小辫,并三扯两扯扯出鬓边的几撮头发。然后她靠住里屋门框垂下眼皮愣那么一会儿,然后她离开门框再不得要领地扭着胯在屋里走上那么几圈。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亢奋而又鬼祟,自信而又气馁。她是多么想如此这般地跑出家门跑到街上,当然她从来就没有如此这般地跑出过家门跑到过街上,也从没有人见过她摹仿西单小六的怪样,包括我。

  那个晚上我望着走在我身边显得人高马大的白大省,我望着她的侧面,心想我其实并不了解这个人。


   3

  我的这位表妹白大省,她那长大之后仍然傻里傻气的纯洁和正派,常常让我觉得是这世道仅有的剩余。在中学和大学里她始终是好学生,念大三时她还当过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她天生乐于助人,热心社会活动,不惜为这些零零碎碎的活动耽误学习。我窃想也许她本来就不太喜欢学习本身。她念的是心理系,有时候她会在上课时溜回宿舍睡大觉,不过这倒也没有妨碍她顺利毕业。她毕了业,进了四星级的凯伦饭店,后来就一直固定在销售部。在那儿得卖房,单凭散客和旅行社的固定客户是不够的,得主动出击寻找客源。她的目标是京城的合资、独资企业以及外国公司的代表处,她须经常在这些企业的写字楼里乱窜,登门入室,向人家推销凯伦的客房,并许以一些优惠条件。凯伦的职员把这种业务形式统称为“扫楼”。听上去倒是有一种打击一大片的气势,扫视或者扫射吧,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简直想不出白大省拿什么来作为她“扫楼”的公关资本,或者换个说法,白大省简直就没有什么赖以公关的优势。她相貌一般,一头粗硬的直短发,疏于打扮,爱穿男式衬衫。个子虽说不矮,但是腰长腿短,过于丰满的屁股还有点下坠,这使她走起路来就显得拙笨。可是她的“扫楼”成绩在她们销售部还是名列前茅的,凭什么呢白大省?难道她就是凭了由小带到大的那份“仁义”么?凭了她那从里到外的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待人的真情?

  我领教过白大省待人的真情。那年她念大二,到我们B 城一所军事指挥学院参加封闭式的大学生军训。军训结束时,我给她打电话,让她先别回北京,在B 城留两天,到我家来住。那时我刚结婚,幸福得不得了,我愿意让白大省看看我的新家,认识我对她说过一百遍的我的丈夫王永。白大省欣然答应,在电话里跟王永姐夫长姐夫短的好不亲热。我们迎她进门,给她做了一大堆好吃的。回想起小时候在驸马胡同南口买冰镇汽水的时光,我还特意买来了小肚,这曾经是我和白大省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我的父母——白大省的姨父和姨妈也赶来我家和我们一起吃饭。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军训使白大省黑了,也结实了。话题由此开始,白大省就对我们说起了她的军训时光。毫无疑问她是无限怀恋这军训的,她详细地向我们介绍她每天的活动,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觉,背包怎么打,迷彩服怎么穿,部队小卖部都卖些什么,她们的排长人怎么怎么好,对她们多么严格,可是大家多么服他的气,那排长是山东人,有口音,可是一点儿也不土,你们不知道他是多么有人情味儿啊,别以为他就会“立正”“稍息”“向右转”,就会个匍匐前进,就会打个枪什么的,那个排长啊,他会拉小提琴,会拉《梁祝》,噢,对了,还有指导员……

  整整一顿饭,白大省沉浸在军训的美妙回味中。她看不见眼前的饭菜,看不见我特意为她买来的小肚,看不见她的姨父姨妈,看不见她的姐夫王永,看不见我们明快、舒适的新家。除了军训、排长、指导员,她对一切都视而不见。此时此刻仿佛她身在何处、与谁在一起都是不重要的,哪怕你就是把她扔到街上,只要能允许她讲她的军训,她也会万分满足。到了晚上,白大省去卫生间洗澡时,我给她送进去一块浴巾,谁知这浴巾竟引得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哭了一场。我隔着门问她怎么啦怎么啦,她也不答话。一会儿,她红头涨脸、眼泪汪汪地出来了,她说我告诉你吧,我现在见不得绿颜色,什么绿颜色都能让我想起部队,想起解放军。话没说完,她把脸埋在那块绿浴巾里又哭起来,好像那就是她们排长的军服似的。

  白大省这种不加克制的对几个军人的想念,实在叫人心烦,也使她看上去显得特别浑不知事。我不想再听她的军训故事,我也担心王永不喜欢我的这位表妹。第二天早饭后我提议和白大省上街转转,她还不知道B 城什么样呢。白大省答应和我一起上街,可是紧接着她就问我附近有邮局么,她说她昨天夜里给排长他们写了几封信,她要先去邮局把信发出去。她说告别时她答应了他们一回去就写信的,她说要说话算数。我说可是你还没有回到北京啊,她说在当地发信他们不是收到得更快么——唉,这就是白大省的逻辑。幸亏不久以后驸马胡同发生了一系列变化,要不然她对亲人解放军的思念得持续到何年何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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