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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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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西没再表现自己的英勇,也没有捏着那“洋拉子”专门向谁去展览她的手。她把虫子扔在地上伸出一只脚踩死,平静地回了南屋。那背影似乎告诉人们:一种小常识而已,体验一下也得拿出些勇气的。 一只鸡飞跑过来啄走了那虫子。 人们开始抱怨: “这枣树。” “这枣树。” “这枣树。” 枣树和虫子或者虫子和枣树,终归不能令人满意。 西屋又住了人,院子里就有了鸡。几只黑鸡,几只白鸡。 西屋的鸡比西屋的人要优越得多,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院里咕咕叫着拉屎散步;可以自由自在地甩着红冠子从北屋廊前飞上飞下;可以自由自在地于早晨那个庄严时刻在人前啄食配对儿。北屋和南屋都对鸡滋生着难以容忍的敌意。他们任意轰赶它们,指桑骂槐地用鸡来暗示、影射那鸡的主人,却无人能奈何它们,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条关于怎样和鸡展开面对面斗争的指示。于是鸡的主人带着他的鸡钻了人的空子,好像主人对这院子、这生存空间的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然而主人却是严肃的,他对鸡倾注了一份家禽难以获得的情谊。每当他在院里弓肩驼背为鸡剁菜拌糠,每当他从鸡窝里托出由食物转换成的雪白的鸡蛋时,那脸上的神色已经告诉人们,他的养鸡便是他生存的神圣所在。假如姑爸对猫是一种溺爱一种相互依存的必需,那么他和鸡就如同在共同完成着一份正义的事业。于是那鸡也借了主人对这世界的气度,挺胸腆肚地表现对主人应有的协同。 除了对鸡,主人的其他活动是不为人知的,人们甚至没看清楚他是怎样带着他的黑鸡白鸡突然出现在这院子里。 每天,主人完成了对于鸡的一切,西屋就一片寂静。偶尔传出一些零星声音,那声音也大都和人生正常的生计节奏有所不同——劈柴?捅火?切菜?刷锅……都不是。像是木匠的锛凿,像是铁匠的敲击。有时一天都是静默的,这静默使人好奇,使人揪心,使人非去了解个究竟不可,于是罗大妈的脸贴上了西屋的窗户。经过一番机警、谨慎的侦破之后,她以按捺不住的兴致来到南屋,不顾司猗纹的会见方便与否,把一张阔嘴贴近司猗纹的耳朵说:“我看清了,纳底子呢,是双小孩鞋。”罗大妈伸手给司猗纹比了个长短,那是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脚。多年的做鞋经验使罗大妈对底子的尺寸感十分地在行。不久,罗大妈又会送来新的消息:“哎,做板凳哪,一个小板凳。”罗大妈给司猗纹比了一个高度,那是一个比普通板凳矮、却比小板凳高的一种不高不矮的板凳。 当某一天主人坐上那板凳在院里细心观察他的黑鸡白鸡时,司猗纹果真看到了那板凳,那是由两根树杈支着的一块不规则厚木板。两根树杈不三不四地随意栽到那个不三不四的凳面上,凳面与人的臀部接触部位却装饰着应时的朱红色人造革饰面,饰面之下还包藏着可以使人的臀部得到充分休息的、刚问世不久的泡沫塑料棉。司猗纹好像从主人那臀部底下闻见了那新人造革特有的气味,有点酸,有点臭,还有点好闻。 很晚院里人才知道他的姓名,他叫叶龙北。其实叶龙北搬进这四合院的那天,有关单位就把叶龙北的姓名连同他的单位通知了罗大妈。也许因为叶龙北名字的古怪,使罗大妈怎么也记不确切,她一时说他姓龙,一时说他姓北。至于他的单位,罗大妈则更觉生疏。像是一什么研究所,但又不属于她常常听到的那种——工业、农业或者无线电。至于叶龙北为什么非住进这个院不可,罗大妈倒觉得不必费心去记忆。姑爸死了,房子空了,有人找房,这就是理由。就像当年她住进北屋一样,运动的需要使北 屋人搬进南屋了,北屋空了她搬来了,一样。所不同的是好人住好房,坏人住坏房,不好不坏的人住不好不坏的房。她只觉得这三种类型在这四合院里体现得尤为典型。 新人住进院里,自然也要毫不例外地参加早请示。罗大妈发现来人对于枣树下的仪式并不热心,便以主任身份主动去通知他。 “这不合适。”叶龙北用他那高而瘦的身子竖在西屋门口说。 “这是院里的规矩,你怎么说不合适?哪个院里不做?”罗大妈对于叶龙北的回答感到极大的意外。她愤慨着,涨红着脸,看着脚下叶龙北那涨红着脸的鸡。 司猗纹也听见了这听来新鲜的回答,早已站在罗大妈身后:“这不是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不是这么个问题,是革命群众起码的觉悟。” 叶龙北发现罗大妈身后又出现了新人,立刻目测出她们之间的区别,他猜出司猗纹不属于罗大妈那个阶层。这个白净的、嘴唇鲜艳的老女人站在这个黑脸大脚老女人身后助威,显然是以表现为目的。他决定把眼光绕过司猗纹,停留在罗大妈身上。 “这不合适。”叶龙北只重复着一句话。 当司猗纹开始追问这不合适到底意味着什么时,叶龙北早已转身进屋,并且关上了西屋那单扇旧风门。司猗纹又看见了门边拉手的周围因了手的磕碰出现的凹陷,那凹陷处裸露着松木的纹理。她想到了姑爸那手那指甲,这使她更加觉出叶龙北那眼光对她的藐视远远胜过了姑爸——姑爸对她有时也有藐视的眼光,可那眼光从不绕过她,那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直视,人的眼光只要彼此直视,双方就是平等的。 后来罗大妈终于从侧面弄清了叶龙北那“不合适”的确切含义。原来种种历史的现行的原因使他不便于参加早晨那仪式,可他又不属于人类那百分之五的圈子之内。现时他属于暂时脱离牛棚、被单位一时忘却的那种人。目前运动越是复杂化,被单位忘掉的人就越多。这些人可以到医院开个假证明养病,可以借故去外地长期探亲,还可以觅个僻静的小院蜗居起来。 叶龙北的蜗屋果然给自己带来些许优越,比如他可以不和人说话,只和鸡说话和树说话,和门槛和天气说话。他可以节约着自己的眼光自己的心思,使它们只为了一个极单纯的目的去观察去思想——针线活儿的针脚怎样才能一般大,鸡糠、粗米应该去什么地方买,甚至晚上喝几杯水才能不起夜,这样可以免却和所有人一样到胡同公共厕所去“倒盆”。在他看来端盆和人碰面这件事是人间最大的难堪,它已经胜过了剃阴阳头、坐喷气式、挨批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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