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小鲍庄
九
捞渣歪歪扭扭地能走了,话也能说不老少了。正吃晚饭,鲍五爷拄着拐来了。
鲍彦山招呼他:
“五爷,来吃。”
捞渣学嘴:“来七(吃)。”
鲍五爷装没听见,不理会他,在门槛上坐下来,看蚂蚁搬家。
“吃过了吗?”鲍彦山紧问着。
“吃过了。”鲍五爷回答。
“咋吃的?”
“煎饼,稀饭,咸菜。”
“你老要懒得烧锅了,就过来。咱家人多锅大,多一人少一人见不着。”鲍彦
山家里的说。
“我能烧。”鲍五爷回答。闷着头看地。天黑了,看不见蚂蚁了,一只蚱蜢蹦
跳过去。
什么东西碰了他的嘴,定睛一看,捞渣什么时候到了跟前,小手里攥着一块煎
饼,捏成了团,直送到他嘴边。他看看捞渣,捞渣朝他笑着,一脸厚道相。他心里
又是格登一下,扭过了脸去。
月亮升起了,眼前豁亮了许多。
鲍五爷掉回头,捞渣正坐在他脚边抓土玩,稀稀的黄头毛底下露出了头皮。鲍
五爷伸出手在那头皮上胡撸了一下,心想:“我咋象是在哪见过这鬼哩。”
前边牛棚里在唱古,队子吱吱嗄嗄地传得老远:
“写一个五字无底洞,薛仁贵跨海又去征东。
征东招够人共马,回马枪挑凤凰城。
写一六字变化开,我配姣娥女裙钗。
带领三千人共马,才把唐王我主救出来。……”
十
在一千里外的北京,正进行着一场江山属于谁的斗争。
一千里外的上海,整好了装,等着发枪了。
十一
里外三新的新被窝,软软和和地裹着拾来。拾来钻在被窝里,舒服得心里发虚,
有点不实在。翻来覆去,不知怎么舒服才好,反倒睡不踏实了。
月光照进堵了一半的窗洞,落在大姑的床上。大姑盖着一床旧棉被,薄得象纸,
硬得也象纸。
大姑是真疼自己,拾来想。这世上不会再有象大姑这样疼自己的人了。是媳妇
也不能这样,是娘也不能这样,是姊妹更不能这样。拾来这辈子没娘,没姊妹,还
没媳妇,他不知娘、媳妇、姊妹的疼是啥味道,他只觉得大姑的疼是天底下最最好,
最最好的了。
是大姑给铺的被,身下垫一层,身上盖一层,腿后跟还折了一道,紧紧地裹住
了脚。脚一暖,浑身都暖了,俗话说:“寒从脚底来”。好多日子,脚没这么暖和
过了。可是,这暖和又和那暖和不一样。拾来想起那温暖的峪谷。那柔软的暖和是
非常特别地包围着他的脚。
月光移到了大姑的脸上,那脸庞近二年丰腴了起来,只是眼角的皱纹很密。
大姑好象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拾来赶紧闭上了眼,等他再睁眼时,大姑已经掉
过身去,脸朝里了。月光移到了她的身上,洼下去而又凸起来的地方。
过了几日,有一天,大姑对拾来说:
“拾来,你过年就十八了吧!”
“嗯哪!”拾来生硬地回答。天一亮,他夜里的那些柔情便全退潮似地退去了,
不晓得退到什么地方,找也找不见了。
“也该说媳妇了。”她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心跳了。
“二奶她娘家高庄有个闺女,比你长一岁。啥都好,就是小时出花,脸上落了
疤。”她又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心跳得凶,气都喘不过来了。
“她不嫌咱家穷,愿意跟你过。你要是愿意,明天就上高庄去一下。我让冯大
家二小子进城捎了两斤果子。”她停住不再说了。她听见拾来的喘气声,象牛一样。
只听得“砰”的一声,碗碎了。拾来站起身跑了,带倒了案板,带倒了板凳,
咸菜碟子掉了,臭豆子撒了一地。
大姑怔怔地望着一地的碗渣子。进来一只鸡,啄着臭豆子。啄啄,又丢下;啄
啄,又丢下。
拾来出去一天,直到夜半才回来,三星都偏西了。大姑坐在床沿,没睡,等他。
他一进门,拉开被子,蒙上头就睡倒了。
“拾来。”大姑叫他。
他不动弹。
“拾来”,大姑脸对着窗洞,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你置一副货郎挑子,你走
吧!”
他不动弹。
“你成人了,自己过去吧。我不能养你一辈子,你也不能守我一辈子。”
他不动弹,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凉了,就象掉进了冰窟。
一个风和日暖的早晨,拾来挑着一副货郎挑子,上路了。上路前,大姑不知从
哪摸出一个货郎鼓,她用手抹了抹鼓面,轻轻摇了一下:“叮咚”,货郎鼓响了一
下,响得还脆。她看看鼓,又看看拾来,张张嘴,要说什么,又没说。然后把鼓交
给了拾来。拾来接过鼓看了看,恍恍惚惚记着小时玩过,为了玩它还挨了一耳巴子。
这是他从小长成人,第一次挨耳巴子,就一次,也记得住了。他随手把货郎鼓往货
架上一插,径直走了,没有回头。货郎挑子在他宽厚的肩上晃悠着,货郎鼓清清脆
脆地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大姑听着那鼓声一步一步远远地去了,眼泪直流了下来。
十二
早几天就听说,县上要来个作家,来此地采访治水的事。
这几天又听说,那作家日后就到了,住宿都安排妥了,住县一招。
鲍仁文要去见见那作家。早几天,就把他这些年写的文章拾掇出来,看了几遍,
改了几遍。这几天,又重新抄了一遍,整整齐齐地撂在一起,用他娘糊的鞋靠子贴
上光溜溜的画报纸,做了个精装的封面,封面上用墨笔写了两个立体的美术字——
作品。直弄到夜半。他只迷盹了一小会儿,天就亮了。他起床洗了脸,刷了牙,又
用他娘的破梳子沾了点清水梳梳头,穿上他的蓝卡其学生装,夹着“作品”出发了。
他娘撵了他有半里地,要他捎上半蓝鸡蛋上街卖了。他装没听见,大步流星地
走出了庄子。
太阳很好,把风都暖热了。半个多月没下雨,大路上的浮土有半脚深了。大车
过去,平车过去,自行车过去,人走过去,把个浮土踢起来,扬了个半天,遮黄了
太阳。
他感到燥热,走过大方家井沿上,向个提水的老头讨了半瓢水喝,再接着赶路。
路,向前蜿蜒,看不到头,难得遇见个人。远远的,看见个小黑点。走着走着,
渐渐大了,大了,大了,显出人形了,辨清男女了,认出眉眼了。到了跟前,过去
了,前边只有一条白生生的路,蜿蜒到看不见的远处去了。太阳到了头顶,踩着自
己的影子走。
他觉得困顿,象是睡着了。“作品”的封面滑溜溜的,老往下打滑,他把它搂
搂好,向前走。
这是他的宝贝,他的心肝,他的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他为它熬了多少夜,
熬了多少灯油。他累极了,困极了,难极了,写不出一个字却又非要不停地写下去,
写下去,这时候,他便会困惑起来:
“这么苦究竟是为啥?究竟图的啥?会有个什么结果呢?”于是他会一下子萎
顿下来,心里充满了虚无的情绪。这种心情冲击得最强烈的一次,他竟把他写了九
个晚上还没写完的一篇小说撕了。然而,等那一阵狂暴过去之后,他望着一地的碎
纸片,落寞地哭了。这时,他特别想往什么上面偎靠一下,温暖一下,安慰一下自
己这颗破碎而孤寂的心。他觉得自己苦得很,苦得很。他蜷缩着,自己偎依自己,
慢慢地平静下来,又重新摊开一张纸,拿起笔。除此以外,他不明白还有什么能给
自己安慰和偎靠的。只有这么写着,他才能够希望着什么,妄想着什么。
路,无穷无尽地延伸着,这是一条寂静的路。他又觉着渴,却再不能遇上一口
井了。
日头偏过正午,他走上了刘庄的地,前边就是县城了。有人担着空挑子往回走,
是从街上下来的。
城里很安静。街中央馆子里,一地的鸡骨鱼刺,一个围着稀脏的围裙的娘们,
正往外扫,招来了两条狗。剃头店里只有一个师傅靠在剃头椅子上打呼噜。一只猪
大摇大摆地从百货店走出来。
他走过邮局,走进招待所。他心中忽然有些紧张。他努力回想着“作品”中最
叫自己满意激动的段落,语句,想给自己增添一点信心和勇气。然而,却怎么也想
不起来,那些绞尽脑汁写下来的章句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发觉,自己过去的半生
的价值,和今后半生的价值,马上就要得到一个裁决。他有些腿软,几乎要掉过头
走去了。
传达室的老头在打盹,口水流在衣襟上。一个女人低着头织毛线。没人理会他。
“大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
“大姐”皱着眉头抬起脸,不太耐烦的样子。
“大姐,这里住的可有一位作家?”
“什么‘坐’家,‘站’家,不知道!”她回答。
“就是从外面来的,写文章,写书的。”
“叫什么名儿?”
“不知道。”
“男的女的?”
“不知道。”
她低下头继续织毛线,不再搭理他。
他又恳切地叫了一声“大姐”,没有回应。无奈,只好罢了。他站在招待所门
口,思忖了一会儿,掉过身往县委走去。他有个中学里的老同学,在县委宣传部打
字。
很顺利地找到了那老同学,她也还认得他。而当他向她打听作家时,她却茫然
了好一阵,然后才想起带他去找一位王科长打听。王科长皱皱眉头,抬起手,抖一
抖手腕,把袖子抖下去,露出亮晶晶的坦克链表带,然后才去抚摸锃亮的分头:
“听说过这么一件事,不清楚,不清楚,听说过。”
“你去问问张科长嘛!”那老同学微微撒娇地扯扯他的袖管。
原来这位王科长只是个干事,“科长”不过叫叫听听而已。等找着了张科长,
真相才大白。是有这么会事,曾经是要来个作家。可是后来不来了。也许是这里治
水的事情不够典型吧,犯不着曲里拐弯地到此地来。于是,便不来了。
鲍仁文寂寞地走在大街上,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倒象是放下了一块石头,觉
得轻了,又觉得空了。他慢慢地走着,觉出了饿,口袋里有一卷夹了大葱的煎饼,
他打算出了城就吃它,走过邮局,他站在报栏前看一会儿报纸。他注意到一张报纸
的下角有一块目录,是省里一个文艺刊物的目录。何不向他投一稿试试呢?他忽然
想到。不由激动起来,血液向上涌去,脸红了。他镇定了一会儿,默记下那刊物的
地址。然后,走进邮局,在角落里坐下,翻开他的作品。
他把“作品”放在桌沿底下看,没有人瞅见。邮局里没有人,只有一个老头,
在缝一只包裹。那老头象是个先生,文质彬彬的样子,戴了一副框架发黄的眼镜,
笨手笨脚地拿着一管大针,一针一针缝合着包裹。包裹是寄往青海的——鲍仁文偷
看了一眼。
鲍仁文挑了一篇小说,又挑了一篇散文,想想,再挑了一篇小说,卷在一起。
柜台里的人问他:“是什么东西?”
“稿子。”他迟疑了一下,脸红了。
“什么?”那人不明白。
“稿子。”他说,脸又白了,好象在做一桩极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那人把稿子往秤上一扔,过了秤,然后又拿起来往一个大筐里一扔。鲍仁文瞅
在眼里,怪心疼的。就好象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要去远门游历去了。
从邮局出来,他心里却又一片恬静。太阳落了,黄黄地照着路边的土墙。有人
进了馆子,传出划拳声。猪,哼着。广播里在播放一支快活的曲子。
他算着那稿子的路程,什么时候可以到省城了。他从这一刻起,就在等待了。
他从此便有了理由等待,有了东西可希望了。
他觉着很幸福,不由跟着广播哼了一句,没合上调,哼得难听,赶紧住了嘴。
晚霞在他身后的天空上变幻着。他看不见晚霞,只觉着了那绚烂的光。
十三
大姑耳朵跟前,老有一只货郎鼓在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四
太阳落到地边上,割猪菜的孩子都往家走了。小翠和文化来得晚,草箕子里还
差点儿才满。
“文化子,你每日价,在学校,一早晨,一白天,忙的啥呀?”小翠子问道。
“上课呗。语文、算术、地理、历史、自然……学习就是了。”文化告诉她。
“学啥哩?我看你啥也不懂,桶掉井里也勾不起来,割猪菜割得多笨!”小翠
子讥笑文化。只有在湖里,对着文化子,她才敢撒野。
“哼,我懂的,你不懂的,多着呢!”文化子不服气,他在学校里尽得两分,
只有在小翠跟前,才有得显摆。
“你说说看!”小翠斜着眼瞅瞅他。
“你知道,人是打哪儿来的?”文化问。
小翠噗哧笑了:“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呗!我当你知道什么哩。在学校里就学了
这个?躲滑罢了。”
文化微微一笑,不与她斗嘴,继续深入问道:“娘是打哪儿来的?你会说娘是
姥姥肚里生出来的。姥姥打哪来的?姥姥的姥姥打哪来的?”
小翠果然被问住了,扑闪着大眼睛,不吱声了。
“告诉你吧,人是猴子变的。”文化压低声音,极其神秘地说道。
小翠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你看,猴和人象吧?活象!”
“那,猴又是什么变的呢?”小翠怔怔地问。
“猴子,是鱼变的。”文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很肯定地说出来了。
“咋是鱼变的?”小翠困惑极了,鱼和人可是一点也不象。
“你知道吧,这是地球。”
“地球?啥球?”
文化打了个格愣,感到和小翠说话十分困难,由此领会到了进行启蒙教育的必
要性:“就是咱们住的这地。”文化用脚跺跺地,又伸出胳膊划了个圈。
小翠转头看看周围,大地笼罩在苍茫的暮色里。
“这地上,最早,最早,最早,最早,什么也没有,只有水,只有水。”
“哦!”小翠抬起眼睛,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出着神。
“只有水,只有水。”
“那可不就象闹水的时候。”小翠轻轻地说。
“你们那地方也闹水?”文化问。
“差不多年年闹。我小时候,刚满周岁那一年,闹的可凶。听俺娘说,没天没
地了,只有水。”
“你能记得?”
“我记得,……有一条长虫。”小翠怔怔地说。暮色越来越浓,她的眼睛在暮
色里闪亮着,象两颗星星。
“回家吧。”文化有点害怕。
“割满了就走。”小翠子垂下眼睛割了一棵富富苗。
文化低下头,割了一棵七七芽:“回家吧!”
“你割不满没事,我割不满可不管。”小翠忽然气了。
“瞧你说的,我娘就这么偏心吗?”文化有点难堪。
“你娘偏心,天底下没有比你娘更偏心的娘了。”
“你咋胡说哩!”文化也有点气了。
“咋是胡说?你娘为啥叫你念书,不叫你哥念书?”小翠回过头,一双黑黑的
眼睛看定了他。
文化说不出话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哥人老实哩。”
“谁稀罕他老实。”小翠子提起草箕子,跨过两条芋头趟,又蹲下了。
“老实人靠得住。”文化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小翠不理他,手脚麻利地割着猪菜。她眼尖,哪儿有猪菜都逃不过她的眼。她
的手快,眼到了、手也到了。过了一会儿,小翠说话了。
“文化,你往后给我讲讲,你们上的学吧。”
“管。”文化说,又加了一句,“那还不管。”
小翠说:“我不会亏待你,我唱曲儿给你听。”
“唱个‘十二月’。”文化子立马说。他是从那些二流子嘴里听说有个“十二
月”,也不知“十二月”究竟是什么,想得心里痒痒的。
小翠子稍停了会,唱了一句:
“正月里来本是个新年。”
她调门起的很高,声音细细的,尖尖的,颤颤的。文化觉着,小草抖索了一下。
四下,毕静。
“喜欢笑那哈万象更新。牵挂个美少年,知心人难见,相思对谁言……”她哀
哀怨怨地唱着,并不懂一字一句里的意思,听大人唱,她也唱,唱熟了,便觉出那
一股凄戚很对她心思。
她凄凄戚戚地唱着,文化子凄凄戚戚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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