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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这回事(6)



  此后日子,史维像是着了魔,脑子里总是那个铜匣子晃来晃去,弄得他几乎夜夜失眠。他原来想,老父在世,以顺为孝,犯不着惹老人家生气。一家人好好儿孝顺着老人家,等老人家享尽天年,驾鹤仙归了,再让全家大小按自己的想法过日子去。可是,自从他听说了家族的历史,接过了那个神秘的铜匣子,他就像让某种神力驱使着,或者让某种鬼魁蛊惑着,觉得自己就是父亲,就是爷爷,就是列祖列宗,就是五百多年前神乐观里跪在建文帝面前的史彬公。一种叫使命感的东西折磨着他,有时让他感到自己高大神武,有时又让他感到自己特别恐惧。他一天到晚恍恍惚惚,像飘浮在时间隧道里,在历史和现实之间进进出出。他甚至越来越觉着自己像幽灵了,便忍不住常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还是不是自己。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忍受不了某种庄严使命的折磨了,便跑到图书馆,借了《明史》、《明实录》、《明史纪事本末》、《明通鉴》、《明成祖实录》等一大摞有关明史的书。戴着老花镜的图书馆管理员,看见这些尘封已久的书今天到底有人来借了,就像养了几十年的丑女总算有人来迎娶了,了却了天大的心愿。老先生把老花镜取下又戴上,戴上又取下,反复了好几次,以为碰上了大学问人。
  史维把这些书堆在书桌,在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伏案研读。他教了多年的中学历史,却从来没有读过一本历史专著。做个中学历史教师,只须翻翻教学参考书就行了。而现在翻开这些史书,他只觉两眼茫然。因为他不懂这些史书的体例,也理不清明代纪年。光是研究这几本史书的体例,他便用了三天时间。然后又花两天时间,列了一张明代纪年同公元的对照表。事实上不列纪年对照表也无妨,需要了解相关年代的时候再推算一下就得了。可史维觉得时间不明明白白,脑子就糊里糊涂。那一刹那,史维猛然间似乎有了顿悟,发现人是生活在时间里的,生命存在于时间。人可以生存在任意的空间里,却不可以生存在任意的时间里。时间的霸道与冷漠,令人绝望和悲伤。
  大约半年以后,史维在《明史纪事本末》里读到这样一段话:“……乃逊国之期,以壬午六月十三日。建文独从地道,余臣悉出水关。痛哭仆地者五十余人,自矢从亡者二十二士。……其经由之地,则自神乐观启行,由松陵而入滇南,西游重庆,东到天台,转人祥符,侨居西粤。中间结庵于白龙,题诗于罗永,两人荆楚之乡,三幸史彬之第,踪迹去来,何历历也。特以年逼桑榆,愿还骸骨……夫不复国而归国,不作君而作师,虽以考终,亦云(上而下火)矣。”史维反复研究这段话,意思大致明了,只是不明白“(上而下火)”是什么意思。翻开《现代汉语词典》,里面根本没有这个字。查了《康熙字典》,才找到这个字。上面解释说:泥短切,音暖,缩也。史维思量再三,“(上而下火)”大概就是畏缩、没有胆量的意思。那么这段话的大意是说,建文帝逊国以后,在外流浪了四十多年,最后无力复国,身老还家,做了佛老,终究是畏缩无勇的弱者。
  史彬公到底是多大的官?有些日子史维总想着这事。可遍翻明史,都找不到有关史彬公只言半语的介绍。史维便估计史彬公的品级只怕不会太高。这想法简直是罪过,他不敢去向爸爸讨教。爸爸说过,史彬公是建文帝的宠臣。史维猜想,宠臣起码应该是近臣,倘若不是近臣,就没有机会成天在皇帝跟前行走,自然就不会得宠。而近臣差不多都是重臣,不是一定品级的重臣,哪能经常接近皇上?按这个逻辑推断,史彬公再怎么也应该相当于当今的省部级干部。可是除了《明史纪事本末》上提了一下他的名字,明史上怎么就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这是为什么呢?后来史维猛然想到翻翻自家家谱。家谱是爸爸收着的,史维找了借口,拿了出来。他当然不敢向爸爸谈起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是说想多了解一下家族的历史。这让史老很高兴,把家谱交给了他。你们的确要多了解自己家族的历史啊!你们欠缺的就是对自己历史的了解!
  翻开家谱,见扉页上竟然就是史彬公的肖像,下面赫然写着:大明徐王府宾辅史彬公。史维平素也翻阅过一些外姓家谱,发现大凡家谱都有攀附陋习,总得推出一个历史上显赫的人物认作祖宗。似乎这一姓人的历史只是从这个祖宗才发祥的,在此之前这个家族都还是猴子。要说史家的显赫人物,史彬公之前至少还有史思明。只是史思明同安禄山先后造反,史家羞于认这位祖宗了,就像秦氏家族并不乐意把秦桧当作祖宗。史维反复琢磨,不明白这徐王府宾辅是个什么级别的官,只怕不会相当于省部级。充其量徐王也只是个省部级,那么史彬公勉强是个厅局级干部。那个时候的厅局级干部有机会经常同皇上在一块儿,是不是那时的皇上比较联系群众?史维想不清这中间的道道,反正史彬公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是打了折扣了。真是罪过!
  史维研究家族历史这段日子,史老慢慢放权,也乘此一步步树立史维的威信。好些事情,本该是史老亲自作主的,他都让史维作了主。要说家里也没什么拿得上桌面的大事,无非鸡毛蒜皮。比方那棵榆树的枝桠伸到院子外面去了,快撑破邻居家的屋顶。邻居找到史维协商这事怎么办,史维说他得问问爸爸。他知道爸爸最看重那棵榆树。史老听史维说了这事,手一挥,说,都由你处理吧。史维同邻居商量了三个小时,拿了好几套方案,最后达成一致意见:由史家请人,将伸过去的榆树枝锯掉一节。
  民工爬在树上锯树的时候,正是中午,史纲、史仪都下班了,他俩吃惊地望着在树下指手画脚的哥哥。他俩还不知道爸爸把处理榆树枝的事情交给哥哥全权负责了,生怕爸爸回家时生气。爸爸照例带着妈妈去明月公园唱京戏去了。过会儿秋明也回来了,望着树上纷纷扬扬飘落的锯末,嘴巴张得天大,忙问这是谁的主意?她还清楚地记得,前几年邻居也提过榆树的事,说是榆树叶子落在他家瓦楞上,把屋顶沤坏了。邻居家没明说,只是暗示史家把这榆树砍了。史老笑了笑,一句话没说。邻居也就不好多说了。史老是街坊心目中的贤达,大家都顾着他的脸面。自此全家人都知道老人家很喜欢这榆树,没人敢动它一枝一叶。史维全然不在乎弟弟、妹妹和妻子的惊疑,也不作任何解释,只是在那里抬着头指指戳戳。
  这天史老回来得早。大家听到小珍在里面喊道爷爷奶奶回来了,这边榆树枝正好哗然落地。秋明吓了一跳,双肩禁不住抖了一下。史纲把脸望在别处,像躲避着什么。史仪飞快地从耳门进了屋里。
  史老径直来到了后院,抬头望望榆树,说,好,好。史老说完就转身往屋里走。史维这才问道,爸爸你说这样行吗?史维明知是多此一举,还是冲着爸爸的背影问道。史老不再多说什么,点着头进屋了。一家人便跟着老人进屋,开始吃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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