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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朱怀镜想象陆天一挥舞警棍的样子,怎么也不是个味道。这时宋勇过来请他,说:“朱书记,缪书记说有事请你去一下。”他笑着说声就来,仍坐着不动。宋勇便点头出去了。朱怀镜拖了会儿,才去了缪明那里。“坐吧坐吧。”缪明揉着肚子,微笑着。
  朱怀镜接过宋勇递上的茶,望着缪明客套几句。他也不问什么事,只等着缪明开腔。缪明办公室总是很整齐的,桌子中间放着正在修改的文稿,一头是文件筐,一头放着一叠报纸,像是才看过的。就连笔筒里的钢笔、毛笔、铅笔、蘸水笔灯,都是整齐的一把,往同一角度倾斜着。
  “怀镜,同你商量个事。上次地委会上,否决了陈冬生的任命。后来组织部门又另外做了个方案,拟让陈冬生同志任畜牧水产局副局长。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缪明问。
  “组织部同我汇报过这事。陈冬生学的是畜牧水产专业,也算是学有所用吧。我个人没什么意见。”朱怀镜知道陆天一必定暗中协调了,才有这么个曲线方案。谁都是这么个心思:如果能提到个要紧岗位上当然更好,实在不能尽如人意,先上个级别也未尝不可。
  缪明说:“好吧,你若认为这个方案可行,下次让组织部提出来通过一下吧。”朱怀镜点头说好。他心里明白,给陈冬生这么个位置,等于缪明和陆天一各退了一步。看来缪明也不是真的要挡住陈冬生,只是想让陆天一的意图打点折扣。缪明没别的事说了,却想同朱怀镜闲聊几句。
  “住在那里习惯吗?”缪明问道,他的右手在桌上轻轻敲着,左手却闲不下来,正来回揉着肚子。
  朱怀镜说:“很好啊,那可是总统套房,我还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哩。”缪明笑了,说:“怀镜开玩笑,什么总统套房?梅次人自己说的。”朱怀镜说:“真的,还行。可惜有蚊子了,不然夜里开着窗户,空气太好了。”说的都是些寡淡无味的话,朱怀镜只想快快走了。他瞟了瞟缪明桌上的那叠报纸,见最上面那张就是《梅次日报》,载有陆天一砸车的新闻。缪明闭口不提这事,就有些意思了。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仍是闭目抽烟。桌上放着文件夹,却是作样子的。拿着那十万块钱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出更好的主意。这时舒畅打了电话来,“朱书记吗?昨天晚上想来看您,打了您房间电话,总没人接。”“是吗?谢谢了。”朱怀镜想起昨晚他同袁之峰谈话,把电话线扯了。却也不必同她解释。“我昨晚回房间很晚了。”“哦,是吗?我想来看看您,又总怕打搅您。”舒畅说。
  朱怀镜笑道:“打搅什么?你有空随时来嘛。”“好吧。您很忙,我就不多说了。”舒畅说。
  舒畅已打过好多次电话了,都说晚上想来看看他。可总因为他要开会或有应酬,她都没有来过。自从上次她带着弟弟上门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可是奇怪,偶尔想起她,他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放下电话,朱怀镜又在想那钱的事。他可以马上向缪明提议,让地委几个头儿碰在一起开个会,他当着大家的面,把钱交出来。他在会上应该有个义正辞严的发言。可他如果这样做了,同陆天一在街上砸车没什么两样了。梅次人茶余饭后就必谈朱怀镜了,百姓会说他是清官,同僚会说他只是做秀。
  纪委有个廉政账号,设立一年多,只在最初收到寥寥数百元,传说也是纪委自己放进去的。这可能是所以廉政账号的必然结局。贪官自然不会往账号上打钱,账号原本就是给想廉洁又怕廉洁的同志设立的秘密通道。但清官更不会往账号上打钱,因为它除了安慰自己的良心,很难证明自己的清廉。
  朱怀镜在荆都财政厅当副厅长时,自然也见过这种钱,却没像这回感觉烫手。那时候,他不知水深水浅,只知道闭着眼往下跳。经历了一次挫折之后,他知道自己该往上浮了。对于这十万元人民币和以后还会无法拒绝的不同数目的人民币(或许还会有外币),他必须要交出去。但如果他还想延续自己的政治生命,还想有所作为,他还必须保证两点:一、不能让人知道他交出去了;二、在关键时刻,又必须能证明他早已经交出去了下班时间还没到,朱怀镜就坐不住了。他叫了赵一普和杨冲,说有事想回宾馆里去。上了车,杨冲说起了陆天一砸车的事。“到处都在议论陆专员大闹夜总会。老百姓高兴,都说梅次出了个陆青天。我们当司机的有个毛病,就是爱车。一听说陆专员砸了好多高级轿车,就心疼。他那一警棍砸下去,没有一两千块钱是修不好的。听说他昨夜一口气砸了二十多辆车,等于砸掉了好几万块钱。这钱谁出?”朱怀镜只是听着,一言不出。赵一普觉着气氛尴尬,就说:“陆专员是个张飞性子。”杨冲仍是说:“我只是想,这事怎么收场?”说话间就到五号楼下了。朱怀镜独自下车,上楼去了。服务台里站着的是小周,微笑着叫道朱书记好。朱怀镜点点头,还算客气,却不说话。他开了门,却见刘芸正歪在沙发里。见了他,忙坐了起来,脸儿通红。“对不起,我没想到您……”“没事的,没事的。要不你仍旧休息?”朱怀镜说着就要出门。
  刘芸站起来,说:“那怎么行?我收拾完您的房子,有些累了,想您一时也回来不了,就迷瞪了一会儿。白天在值班室休息不了,我住的集体宿舍白天也嘈杂……”这时,于建阳推门进来,说:“朱书记您回来啦?我……”他话没说完,突然见着刘芸,愣了一下。他抬眼望望刘芸那稍稍显乱的头发,便微笑了。“我来看看朱书记还需要什么。好好,我不打搅了。小刘,这个这个小刘,朱书记需要什么,你安排就是啊。”于建阳说完就拉上门,出去了。
  刘芸很是窘迫,额上立马就汗津津的了。她去洗漱间匆匆梳了下头发,低了头出来,不敢正眼望人,只说:“朱书记对不起,您休息吧。”刘芸走了,朱怀镜就在客厅里来回走动。他进卧室提提皮箱,感觉一下重量,就放心了。他不停地抽烟,脑子里也是一团烟雾。到底没有想出个周全的法子,便想吃完中饭,先去银行把这钱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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