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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真的谢谢你,舒畅。有空去我那里聊天吧。”朱怀镜说。
  舒畅说:“我的嘴很笨,最不会说话。昨天本想久呆会儿,陪您说说话。可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走了算了。”朱怀镜很随便的样子,哈哈一笑,说:“对不起,是我怠慢你了。”舒畅说:“朱书记您说到哪里去了?”朱怀镜笑道:“我俩别在电话里客气了。你知道刚才谁来过这里吗?”舒畅问道:“谁?”朱怀镜说:“你先生。”“贺佑成?”听不出舒畅是吃惊还是生气,“他去您那里干什么?”朱怀镜道:“他没什么事,来看看我。他在我这里坐了一会儿,太客气了。”舒畅冷冷地说:“让您见笑了。”朱怀镜感觉蹊跷,却只作糊涂,说:“你先生可是一表人材啊。”“谢谢您的夸奖。不打搅您了,您忙吧。”舒畅语气有些怪怪的。
  “好吧,有空去我那儿聊天吧。”朱怀镜实在也找不出什么话说了。他感觉舒畅打电话依然是轻松自如的,并不像见面时那么拘谨。
  这时,赵一普送了个文件夹进来。朱怀镜接过文件夹,见是政法委起草的《关于改进宾馆服务行业治安管理办法的通知》。这是朱怀镜自己建议的事情,他便审阅得相当仔细。文稿上已有几位领导签字了,文件内容他大体上也同意,也就做了些文字上的修改。可他总觉得对那些滥用职权的公安人员缺乏过硬约束,便明确加上一条,大意是公安人员对几家大宾馆进行治安检查或查房等,得经分管政法的地委领导批准方可。斟酌再三,最后回头看看文件标题,发现大为不妥。”改进“二字会让公安的同志听着不舒服,好像他们过去的工作抓得不行似的。便提笔划掉“改进”,改作“加强”。又发现“加强”同后面的“办法”搭配不当,却找不到恰当的词取代“办法”。略一思考,发现没有“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于是又划掉“办法”。在他的一番窃自幽默中,文件标题就成了《关于加强宾馆服务行业治安管理的通知》。
  朱怀镜很得意自己对标题的修改,认为这体现了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智慧。既然下这个文件的目的是为了加强管理,就可以封住一些人的嘴巴。如果有人硬是认为执行这个文件就是放松了治安管理,只能说这些人没有认真领会地委领导的决策。他当然清楚,这个文件的实质,就是要在某种意义上“放松管理”,而名义上只能说是“加强管理”。只不过这层意思是怎么也不可以挑破的。他认为对几家大宾馆的治安管理得宽松些,利多弊少,翻不了天的。假如一位外商在宾馆里赌博或者嫖娼,被公安人员抓了,公安方面只不过是处理了一起小小治安案件,大不了就是收了几千或上万元罚款,而梅次地区却有可能丧失上千万上亿万的投资。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下午,朱怀镜带着赵一普去几个地直部门转了一圈。权且叫做调查研究吧。这些部门领导自然都有留他吃晚饭的意思,他都回绝了。回到办公室,离下班时间还有三十来分钟。他刚坐下来,一位年轻人微笑着敲敲门,站在门口。门本是敞开着的。年轻人有些面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有事吗?请进吧。”朱怀镜说道。
  年轻人轻手轻脚进来了,说:“我是黑天鹅大酒店的小刘。”朱怀镜这才站了起来,同小刘握了手,“对对,小刘,刘浩,黑天鹅的老总,对吧?”刘浩忙奉承道:“朱书记的记性真好。”朱怀镜关切地问:“有事吗?”刘浩坐在沙发里,身子前倾,“我是专程找朱书记汇报来的。知道你出去视察去了,又不敢打小赵手机,怕影响你工作。就一直在这里等。地委、行署对我们台属企业一直很重视,我非常感谢。听说,最近又准备出台一个新政策,重点保护一些大宾馆的治安环境。我听了很受鼓舞。我想请求地委把我们黑天鹅也纳入重点保护的范围。”朱怀镜点头做思考状,半天才说:“我个人表示同意,还得同其他几位领导商量一下。最初我们考虑的主要是地委、行署宾馆和几家国营大宾馆。黑天鹅大酒店是我们地区唯一一家台商投资的宾馆,软硬件建设和管理水平都很不错,是我区旅游服务行业的一块牌子,应该享受一些特殊政策。这样,你打个报告,我签个意见,再送其他有关领导。”刘浩很懂得办事套路,早有准备,忙从皮包里掏出一份报告来递上,“我们已打了个报告,朱书记看行不行。”朱怀镜接过报告,笑道:“报告只是给领导一个签字的地方,没什么行不行的,又不要写诗。”他只将报告草草溜了一眼,很爽快地签了字。见刘浩伸过手来,朱怀镜说:“报告你就不要拿走了,我让办公室的同志送其他领导,免得你自己去找他们。这样快些。”刘浩很是感激,“那就太感谢了。朱书记,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请你今晚去我们酒店视察一下?”朱怀镜笑道:“小刘你客气什么?为你服务,是我的职责啊。”刘浩说:“我知道你很忙,不一定有时间。这样吧,欢迎朱书记随时到我们那里指导工作。你有什么吩咐,尽管指示我。”朱怀镜马上要赶到宾馆去接待上级领导,就站了起来,伸出手来同小刘握了,说:“不客气不客气,就这样好吗?”早就接到通知,范东阳会来梅次调研。梅次的农村基层组织建设搞得好,范东阳说想来看看。越是上级领导,说话越是平和。他们说下去看看,就是调查研究。范东阳从吴市过来,赶到梅次吃晚饭。朱怀镜等刘浩一走,就去了梅园五号楼。缪明、陆天一和地委组织部长韩永杰早在大厅里等着了。几个人不停地看表,说不准范东阳什么时候会到。又不方便打电话催问,只好憨等。陆天一便不停地抱怨,说:“梅次的交通太落后了,高速公路不搞,硬是不行了。”缪明问:“天一,项目怎么样了?”陆天一说:“有眉目了,但吴市还在争。”缪明说:“该有个结果了,争来争去都好几年了。”陆天一说:“是啊,该有个结果了。”缪明说:“辛苦你了,天一同志。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个项目争下来。”陆天一说:“他们刚从北京回来,初步情况我听了听。改天向地委专门汇报吧。”缪明同陆天一的对话,外人听了,如坠五里云雾。他们说的是国家计划新上的一条高速公路项目,途经梅次。这个计划有东线西线两套预选方案。若梅次想争取东线方案,西邻吴市想争取西线方案。若依东线方案,高速公路自北而南纵贯梅次全境,而西线方案只从梅次西北角拐过,走吴市去了。吴市当然在力争西线方案,因为东线根本就没挨他们的边。就看梅次和吴市谁争得赢了。两个地市都成立了专门的班子,不知跑了多少趟荆都和北京。当然得花钱,到底花了多少钱,谁都守口如瓶。几年来,就像经历了漫长的伯罗奔尼撒战争,胜败如同秋千,总在两个地市间晃来晃去。梅次这边眼看着快赢了,会突然听到消息,上面又偏向吴市了。于是梅次这边又十万火急,赶赴荆都或者北京,挽回败局。等你惊魂未定,北京或者荆都都又有坏消息来了,说吴市正盯得紧哩。你又得跑去酣战一场。这个项目太重要了,陆天一亲自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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