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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不久,记者周述又来了。他晚上拜访了关隐达,说:“我听有人议论,您在黎南的声望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任县委书记。”“哪里哪里。”关隐达只是这么笑笑,也不想多说什么。



    周述说:“这次我专门约了电视台的记者一道来,想策划一个好新闻,好好宣传一下您。现在农村在大搞冬种,你押运肥料下乡,这是一个好新闻。”



    关隐达听这话,很倒胃口。既然是新闻,还用得着这么策划?就是这些记者,搞些假新闻,把舆论工具的形象都搞坏了。县委书记再怎么勤政,也不用亲自押着运肥车下乡呀?可周述摆出的架势是专门来为他捧场的,他不同意反倒不领情似的。但他真的不想成为他们假新闻中的蹩脚演员,就只好推出王永坦。



    周述见关隐达执意不肯,就只好去找王永坦。



    第二天上班不久,就有一辆卡车开进机关里。卡车货斗罩了篷布,看不出里面装没装货。王永坦同司机握了下手,就爬上卡车。电视台的记者便录了像。录好了像,王永坦便下来,坐进自己的小车里,往他的联系点大坝乡上水村开去。采访车紧随其后,卡车便跟在采访车背后,供随时拍摄。



    这时候车上其实还没有装上化肥。生产物资公司的化肥仓库在城东,而王永坦的联系点得从城西走。当领导的太忙,绕道去城东装化肥耽误时间。王永坦的秘书小张就同大坝乡书记吴开明挂了电话,说明意思。乡政府正好有一车肥料,应分到各村的,现在还没有分下去。小张同吴开明一商量,暂时借用一下这一车肥料。吴开明也乐得这样,一来这是县长要的,二来乡里可以多得一车肥料。小张最后交代:“我们马上就到。请你安排好上肥的人员,同时派人通知上水村,组织村民迎车。”



    运肥车快到上水村了,王永坦又上了卡车。采访车就拍摄王永坦坐在驾驶室里的特写镜头。远远就见很多村民站在村口,那表情就像看西洋景。车在村委会屋前停了下来。王永坦开了车门,微笑着下了车。吴开明刚才本是搭坐王永坦小车同时来的,这会儿却像刚见面似的,同村支部书记一道上前握手。



    又上来一位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握着王永坦的手,说:“感谢政府,感谢政府!”王永坦就说:“这是政府应该做的。你老人家健旺啊!”可这老人家耳朵好像不太好,听不见王永坦的话,仍只顾说感谢政府,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可能村干部事先只附在她耳边教了这么一句话。吴开明见记者拍摄完了,就上前拉开了老太太。村支书请各位领导进去喝茶。



    王永坦说:“这次就不坐了,下次再坐吧。还有急事要处理,得马上赶回去。”村支书很感激地说:“王县长这么忙,还在百忙之中抽时间送肥进村,太感谢了。”王永坦交代吴开明:“请你帮助他们分一下肥料,我就先走一步了。”王永坦上了车,车的后灯女人撒娇似的眨了眨,车子在凹凸不平的村道上蹦几下,扬起了滚滚尘土。吴开明他们却还在后面对着尘土招手。



    第二天,省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就播了这条新闻:县长送肥到田头,党的温暖进农家。关隐达在家看新闻,见王永坦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在农民面前和蔼可亲。记者拍摄了那位老太太的脸部特写,老人家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乐开了花。新闻说:王县长握着老人家的手问寒问暖,问她今年冬种还缺什么。老人家只是不停地说,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各级领导!老人家笑了,她仿佛已经感受到了一种丰收的喜悦!



    关隐达禁不住笑了笑,陶陶望了他一眼,他就说:“这个周述!”



    第三天,省里日报登出了周述采写的同题新闻。关隐达是在一楼县委办值班室随手翻到这张报纸的。他本不想看,但既然翻到了,又有干部在旁,就只好很关心的样子,浏览了一遍。可当他放下报纸时,却隐隐瞟见这则报道被人用指甲划了一个大叉。他只当没看见,径自上楼去了。心想群众的眼睛到底是雪亮的。当领导的做了什么,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最多不明着说你罢了。关隐达政声日隆,宋秋山的日子却不好过了。



    宋秋山专门打电话把关隐达叫了去,同他谈了一个晚上。宋秋山狠狠地吸着烟,说:“向在远的老婆三天两头跑省里,上北京,搅得上上下下有关领导不得安宁。上头便下了决心,一定要对我们地委班子采取组织措施。估计我和陆义都得调走。唉,都怪向在远,他怎么这么不经事,叫陆义一顿骂,就吓死了呢?还有他老婆,那个蛮劲,上面领导谁见了都头痛。要不是出了人命案,我就非得让组织上查个水落石出不可,看谁是清白的。陆义和向在远一伙的做法,是严重错误的嘛,是阴谋诡计嘛!但是出了人命案,就只好捂住盖子算了。我是受委屈的啊,可我以大局为重,就不要求组织上调查他们整我黑材料的事了。”



    关隐达却暗自感叹向在远最不值得。他白白赔了一条命,宋秋山恨死他了倒可理解,可就连陆义也恨死他了。宋秋山见关隐达神色凝重,就说:“你不用担心。新上的地委书记,可能是周一佛同志。”关隐达明白这话的意思。周一佛是现任管组织的地委副书记,是宋秋山一手培养的。想必宋秋山对周一佛应有所关照,他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太艰难。谈话一直进行到深夜,多半是宋秋山在发牢骚。关隐达只好听着,时不时安慰几句。他知道这次谈话,除了让他提前知道地委班子变动的内情,对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宋秋山找他来,好像也没有任何目的,纯粹只是想找个人倾泻一下。关隐达尽管不是他的心腹,却是知道向在远死因的核心机密的人。宋秋山平日是极有城府的,从不像今天这样,把心里的话一古脑儿倒出来。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要走了,已不再把自己当做一个地委书记了?



    关隐达想到这一层,感觉就像刚看完戏之后,马上进后台会见了真实演员。已经很晚了,关隐达仍要连夜赶回黎南。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回去处理。他一路上便想,宋陆二人一调走,说不定大家捂得天紧的事就会慢慢暴露出来。他虽然自己问心无愧,但这事一传出,就只好由人家说去了,他的形象就会滑稽起来。关隐达隐约感觉到,今天宋秋山找他去谈了大半夜,看上去什么意图也没有,可能就是为了暗示他:大家都要为这事保密。因为这事曝光的话,对谁都不利。这个宋秋山,到底是老谋深算!不到一个星期,宋秋山向关隐达吐露的事情兑现了。



    宋秋山调外地,仍任地委书记;陆义调省档案局任局长;周一佛接任地委书记。变动非常神速,三人同时到位。后来有人议论,陆义对这个安排有意见,因为他去的地方很不满意,而宋秋山仍任地委书记。大家也都清楚,省委副书记张兆林为宋秋山说了话。周一佛上任不久,就宣布了对向在远的处分决定:撤销向在远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



    这是一纸毫无意义的处分决定,因为当事人早已是死灰一把了。它的意义只在弦外,说明这次地委班子的变动同向在远命案没有任何关系。也许是疲惫了,或者绝望了,吴丽不再上访。她回家睡了几天,仍旧跑去县工商局上班。可她的工作岗位早让人顶了。她找到局里头儿李局长。李局长说:“你无故旷工半年多,按规定早要除名了。但考虑你家实际情况,不作除名处理。但你原来的岗位已安排人了,你去城关工商所吧。”吴丽哪受得了这种委屈?直骂李局长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关隐达知道这事后,专门去工商局找了李局长,要求他妥善安排好吴丽。李局长感到很为难,说:“这个先例一开,今后再有人无故旷工,我怎么处理?”关隐达说:“今后谁家也像吴丽家情况一样,同例办理!”



    关隐达知道自己说的是蛮话,也只好这样了。李局长没有办法,只得仍旧把吴丽放在局机关。吴丽知道关书记为她做了主,心里感激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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