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给了我路费。我把所有衣物全部托运了,包括我多年的日记和珍爱的照片,
没有经验,还把一小部分钱也装在箱子里托运走,好像这样保险些。因为要抱着十
个月的然然上路,我身边只带着一个简单的小包袱,装着孩子的尿布和衣服。傍晚
一上火车,日寇的飞机就轮番轰炸。飞机一来,乘客纷纷跑下车伏在野外潮湿的土
地上;飞机过去了,我们又上车。火车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本来到南京七八 小时的路程,竞走了24小时。
为了等行李,我只得住在南京车站附近的小店里。第二天上午去车站取行李,
突然惊人心魄的尖锐警报声响起,我刚抱着孩子走进车站大铁门里,大铁门就猛地
关上了。飞啸的炸弹投在车站的周围,车站的地上地震似的上下震颤,被震碎的玻
璃窗乒乒乓乓地溅落。一看车站随时可能被炸毁,人们纷纷趴在地上。我急忙伏身
把孩子放在我身下,用我的身体护住她。心想,炸死我,也不要炸死孩子。可能这
姿式太不舒服,孩子哇哇大哭。旁边几个口念阿弥陀佛、磕头如捣蒜的老太太,似
乎怕飞机听见这哭声,竟纷纷骂起我来。我不回答,索性抱起孩子坐在一扇玻璃破
碎的屋门前,豁出去等候命运的安排。飞机越炸越猛,周围到处是大火,是房倒屋
塌的巨响和人们悲惨的嚎哭。不知哪个旅客不肯囚在车站里等死,一下子打开了大
铁门,伏身在地的旅客们,得救似的蜂拥着飞奔出车站,我也抱起孩子向车站外飞
跑,跑到离车站不甚远的一条狭窄的小胡同里,跑不动了,就站在墙壁旁大口喘气。
不一会儿,警报解除,我回到车站里去寻找我的东西,一包尿布还在,我的小手包
却不见了,里面有一支我心爱的派克钢笔和盥洗用具,幸亏当紧张轰炸时,我灵机 一动把包里的二十几元钱和行李证放到了我的衣兜里。
这是日寇对南京第一次大轰炸。我不敢等行李了,急匆匆渡江到浦口,好不容 易才乘车北上。
沿途全是难民车,恐怖气氛弥漫了大江南北。难民有向南逃的,也有向北逃的,
惶惶然东奔西突,不知中华大地哪儿有片安静的乐土。我一个人抱着孩子,坐在拥
塞不堪几乎人叠人爬行似的火车上,经徐州,转陇海线,到郑州,历尽艰辛,火车
终于像个醉汉蹒跚地到了石家庄。这时已是9月下旬,天气凉了,我穿着单衣,天
又下雨,冻得瑟缩。可是,我心里好高兴!这儿已经离他家近了,离他近了。经过
生死浩劫,我们又快相见了……。在石家庄住了一夜小店,第二天坐汽车到旧城,
这里离他家40里,他会派大车来接我的。可是40里的路程,汽车从清晨一直爬到半
夜才到旧城。沿途败退溃散下来的国民党军队,抓夫、抓车,汽车不时遇到拦阻。
司机、乘客向散兵游勇说尽好话,这才能前进一程,可是不久,又遇到了溃兵……
夜半我住在旧城一家破烂的小店里,求店主天明骑车给他家去送信,叫他家派 辆大车来接我。
焦急地等到午后,来了两个扛着扁担的农民小伙,其中的一个农民就是他!我
大吃一惊,这又黑又瘦、剃着光头的人竟是我日夜思念的他!他一见我也愣了,蓬
头垢面,衣衫褴褛,怀抱一个脏兮兮的婴儿……他眼圈红了,低声问我:
“是从上海来的么?没想到你能来……路上一定吃了许多苦吧?”
“能回到家,什么苦都没有了。你还在家,真好!我还怕你又到别处去了呢。”
“我在等你。我想,你如果接到我已回乡的信,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问怎么没套车来?同来的他的弟弟旭民说:“大兵抓车,车都藏起来了。你 们有多少东西,我们有两副扁担全挑得起来。”
我不禁笑了。我们什么也没有,只有两个活人,谁也挑不动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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