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文学艺术的某些共同看法和兴趣,也使我俩的心灵更加贴近。我们都认
为文艺作品应当净化人的心灵,使人向上,应使读者、观众热爱人生、热爱人民、
寻找最能发挥个人价值的所在;应当鞭挞丑恶、揭发丑恶,而不是宣扬丑恶、毒害
人民。如最近出版的那本吹捧为当代的《金瓶梅》、《红楼梦》一书,我们为作者
惋惜之余,都忍不住疾愤气恼。我简直无法卒读,他认真地读完了,竟气呼呼地大 喊起来。
“‘扫黄,扫黄!’喊得老响!但事实却是公开发行几十万、上百万本这样的
书!可能是作者、大编辑、大文学评论家们的家中都没有未成年的中小学儿孙,但
是也应该考虑到叫别人家的孩子们看了,会起什么作用呀!……”
“看你,又来劲了,别激动!犯了心脏病怎么办?你我都不是文学评论家,咱
们无资格也无精力去参与此书的评价。但是孩子们、中学生看了会起什么作用,这 确是个大问题,我同意你的忧虑。”
我的安抚,使他高兴了,平静了。他带着胜利的微笑,讥讽起我来:
“也许你们文学家们的后代身上,有天生遗传因子,有免疫功能,对这样的书 有高度的文学欣赏水平!”
“别说了,想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对,对,不过我还得再说一句,如果今后有哪位医学家或文学家证实了此书
确实对发育中的孩子,起到某种性激素作用,能促使孩子们发育成长得更好,对此 书我举双手赞成。”
对这样性格质朴认真的人,有时,我只能喊一声:“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当然我们不是整天生活在吵吵嚷嚷、热烈辩论之中,和谐、安静的生活是我们
的主旋律。共同的兴趣,对人生相近似的认识,把我们两颗心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我喜欢昆曲、民乐,他也喜欢。他喜欢看各种球赛,喜欢京剧,也逐渐感染了我。
他多次说过这样的话:“不论老少夫妻,在一起不能只是卿卿我我、饮食男女,
生活中必须要有共同基点,互相关心,互相谅解,互相补充,不断创造、提高和丰
富共同生活的内容。”这些话是常识,然而他的可取之处在于他坚定地这样做了。
我们两人的小家庭,丰满、充实,洋溢着温馨、和谐。虽然两个性情直率的老人也
有时争吵,但吵完了,看他那红着脸,气昂昂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反而觉得他
更加可敬可爱。他所有的气恼,很少是为他自己,几乎都是为了我或亲友们的不幸 遭遇所引起。
但他绝非完人。有时他的毛病一上来,还真叫人受不了。这是相处长了,遇到 许多疙疙瘩瘩的事情之后才发现的。
有人不经我过目,也不叫我知道,竟自称我的好友写了我的访问记,记中胡编
乱造,侵犯我的名誉权。我生气,也烦恼,可这位老先生比我的气还大还高,有时
竟达到怒发冲冠的程度。我和儿子见他听到一些传言后,怒目圆睁、气喘吁吁,怕
他有心脏病受不住,都劝他对我的事少管些。不料他听此言越发气了,生儿子的气,
也生我的气。从这件事起,我俩不断争吵。虽然没有原则纠纷,只有个别不同意见,
而这位先生认死理,嫉恶如仇,每每听到见到一些诡辩、无理、自私、卑鄙、丑恶 的现象,就忍不住发火,甚至火冒三丈出口伤人。
开始我还不甚了解他,对他这些毛病受不住,甚至伤心。一个高级知识分子,
怎么这么没涵养?我常对他说,社会上黑暗事、不讲理事、卑污事多着呢,你都生
气,气死你能纠正过来么?冷静时他也懂这些道理,也讲养生之道。可事到临头,
他照旧冒火。1992年春,为我遭遇的一些事他经常生气,积怒成疾,心脏病复发病
倒了,住进了医院。病中医生劝他:“这么大年纪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他当
时对我学着医生的话,似有恍然大悟之意。可是出院后,那个没完没了的官司,又
叫他不断生小气,生大气,气比我大得多。他帮我写诉讼材料,一写半天半夜,废
寝忘食……渐渐地,我明白他了,看透他了,他现在发火、生气、伤人,全是为了
我周围繁复的事。他离休了,什么事都没有了;我呢,社会活动多,四周乱七八糟
的事情多,写作中的问题也多,对我各方面的事,他又无微不至地问、管、参,于
是,千斤枷锁套在这个处世为人十分固执、一丝不苟的老先生身上。渐渐地,我对
他的懊恼、对他的不满消失了,一种深沉的知遇之恩、怡然自得的幸福感时常充蕴
在我衰老的病体中。他虽有毛病,却是大大的好人。他刚直不阿,对他人的不幸
(不仅是我的)比对他自己的还关心;对周围人的不良行为,不管至亲好友、或生
或熟,他张口就来硬的,不客气地信口就批……这些我看惯了,也理解了。他常给
我得罪人,我也认了。人,谁没有毛病呢?他自己也常说,“要不是这脾气,也许
早就得了一官半职,但那非我所求。”我感觉他虽是块顽石,但这石头上却闪耀着 金子般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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