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争光                   黄尘


  
                            ——快乐家园第一

                                   一

    富士在牛屁股上抽了一鞭子,牛毛上冒起了一股烟尘。他看见他给那里抽出来
一条白道儿。牛毛里有上,所以就出来一条白道儿。牛缩了缩屁股,快走了几步。
    “哦。哦。”他这么吆喝牛。
    他光脚踏在犁沟里。地有些热,好长时间不下雨了。地就有些热。富士一直等
雨,可等不来。富士挽着裤腿,他的脚底下也冒烟尘。地大干了,富士知道。富士
不往下看,他抬着头。他额颅上有几道纹理,让土填满了。尘土在空气里飞来飞去,
看不见,可它飞来飞去,填在那些纹理里边,汗水一浸,就那么粘在富士的额颅里。
    “哦。哦。”他这么吆喝牛。
    天不下雨,太阳就热。什么都热。富士心里像长了毛。他一低头,就感到那些
毛在心里头往上长,所以他不低头。他把头放在脖子上,让它胡转,这么,他就觉
不得那些毛了。他就这么个样子,就这么吆牛,头胡转。有时候,他就把头转到焕
彩那个方向。焕彩在那里挖玉米根。
    焕彩家的地和他挨畔。焕彩猫着腰。他听见焕彩的鼻子里稀溜稀溜响,所以,
他有时候就把头转过去,朝焕彩那里瞄一眼。
    “哧——”
    他听见响了一声。他看见焕彩在鼻子上捏了一把,就这么响了一声。焕彩手一
甩,她甩得真准。他看见焕彩手指头上的鼻涕甩出来,像飞虫一样。它挂在一个玉
米根上了。
    “哭哩。”他想。
    “那女人哭哩。”
    焕彩死了男人,没人帮她收拾地。大忙天,人都顾自家,谁都顾不上谁。一到
忙天,焕彩就想援朝。援朝是她男人。以前,援朝开个拖拉机,手扶拖拉机,有一
次,他和它一块栽到壕沟里,就死了。援朝让她下了两个崽。这时候,那两个崽坐
在地头上,他们正骂仗。
    “你妈鳖。”一个说。
    “日你妈。”另一个说。
    “妈鳖妈鳖。”
    “日你妈日你妈。”
    他们都坐着。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放着富士的两只鞋。还有些人在地里,他们
收拾他们的地。天不下雨,他们也收拾,野地里散着他们的影影。野地里很静。
    “妈鳖妈鳖妈鳖……”
    “日你妈日你妈……”
    他们比赛看谁的气长。
    焕彩穿件短袖衫衫。过去这时候早脱了,都是日他的不下雨。女人们都穿短袖。
焕彩的短袖衫衫上有一块湿了,贴在脊背上,还有一块也湿了。贴在胸脯那里。那
里圆鼓鼓的。
    “软的。”富士想。
    富士突然这么想。他听见心里头“咚”一声,他以为焕彩听见了。
    焕彩没听见。她猫着腰,那里还是圆鼓鼓的。富士的胳膊里有些痒痒,往手指
头那里痒痒。他把犁把紧捏了一下。
    “那东西是软的……”
    他看见花香往他跟前跑。快正午了,富士想把地犁完,就让花香回去给他取馍。
她一会儿功夫就来了。花香空着手,她的脸白煞煞,嘴里往外喷气。
    “死了。”花香说。
    富士有些腿软。花香一这个模样,他就腿软。娶花香的那天晚上,花香的脸就
白煞煞的。花香把被子拥在脖子那里,看着他。他用膝盖往花香跟前跪,花香的脸
就白了,嘴张着。富士的腿就软了,他一屁股软在花香的身子跟前,一动不动。花
香摇了他半天。
    “你咋啦咋啦?”花香说。
    “我想骑你,骑你身上。”富士说。
    “我腿软了。”他说。
    “你骑你骑。”花香说。
    “你骑。”她说。
    他没骑成。以后好多天也没骑成。花香费了好大劲,才让他骑了。可花香就是
不能白煞煞脸,一白煞煞,富士就腿软。
    这会儿,富士感到他的身子往下溜,他想坐在犁沟里,因为他腿软了。
    “死了。”花香说。
    “徐培兰家的猫死了。”她说。
    富士愣着眼珠子,朝花香脸上瞅。
    “你咋啦你看我给你说哩。”花香说。
    “说哩说哩。”富士说。
    “你说么。”他说。
    “徐培兰家的猫死了。我一回去,就看见徐培兰,我就往回折。她家的猫死了”
    “噢。嗯。啊?”
    富士缓过神来,他的眼睛张大了许多。
    “你说那只猫,就是那只猫死了?”
    “嗯啊。我看见徐培兰抱着。”
    花香个子有点矮,像软乎乎的麻袋,说话时身子一摇一摇。
    “走。走。”富士说。
    “走。”花香说。
    焕彩看着他们。那两个崽不骂仗了,也看。富士走到地头,光脚往前一撺,撺
走了那两只布鞋。
    “哧——”
    焕彩又甩了一把。她没哭,可她甩了一把。这一回没甩在玉米根上。其实,富
士没看见,也没听见。

                                   二

    盖子叔什么也不知道。他坐在草垛旮旯里。不知是谁家的草垛,那里摞了好多
草垛。他们嫌草垛占自家的院子,他们像南山猴一样,一个看一个的样,都把草垛
摞在路边。那里是官地方。
    盖子叔就坐在那里,他让息娃子给他提布褂上的虱子。他老了,可一时还死不
了。他这样的人,村上已经不多了。
    “我只捉一个。”崽娃说。崽娃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你捉喀。你提。”盖子叔说。
    “我都给你说了。我只捉一个。”
    崽娃跪在盖子叔跟前,拿着盖子叔的布褂。
    “娃家眼尖。娃家不能懒。”盖子叔说。
    他把头窝在肚脐眼那里,用手翻扯他的长裤腰。他没几根头发,就几根杂毛。
杂毛里塞了些土和柴草一类的东西。
    “虱子可灵哩,你穿上衣服它就出来咬你,你一脱,它就不见了,它钻布缝缝。
它在布缝缝里,你小心看。”他说。
    他们都不抬头。他们捉得很努力。
    “爷说,六十年一个轮回,民国十八年就这么旱。你看这天。时景到了,我说。”
    其实他没看天,他窝着头。
    “我只捉一个。”崽娃说。
    “人没吃的,吃草吃树叶,吃光了。人隔肚皮能看见肠子,绿的。肚皮里没油
水就薄了,像灯笼纸,就能看见肠子。天旱,不长庄稼,草一个劲长。日他的怪。
爷不哄你。”他说。
    他用舌头润润嘴唇。
    “你看这天。”他说。
    “我都急了。你不让我走。我都想尿了。”崽娃说。
    “尿么尿么,这娃,你尿么。人饿肚子的时候就没样子了,就急眼。我抢了染
坊三的馍。你不知道他,他早死了,你没生出来他就死了。他撵我,我急眼了,我
把馍塞在牛粪里,我说你撵你撵。他不撵了,往牛粪上看。他一走,我就刨出来吃。
不脏,脏什么。人一饿就没脸了,人没脸就没办法。牛粪是草变的,脏什么,不脏。”
他说。
    “你看,爷捉了一个。”他说。
    他让崽娃伸开手。崽娃看着那个小东西从盖子叔的手指头上掉下来,在他的手
心里不停动弹。
    “我扔呀。”崽娃说。
    崽娃手里痒痒,一直痒痒到他心里头。他怕那个小东西从他的手心里钻进去,
钻到他的肉里边去。
    “不扔。人扔虱子身上越出得多。”
    盖子叔伸长脖子,把那个小东西捏过去放在嘴里。崽娃看见他嚼它。
    “你吃虱子!”崽娃叫唤了一声。
    崽蛙鼓着眼珠子,脸憋得涨红,像屙屎一样。
    “吃虱子没什么不好。虱子是自个身上出的。你见谁扔虱子没?”盖子叔说。
    “你看这天。这熊天喀。”他说。
    就他们两个人在那里说话。满世界就好像只他们两个人。盖子叔挪屁股的时候,
柴草就发出些声响。
    后来,富士和花香走过来,他们看见了盖子叔。他们把眼睛张大。
    “八叔。”他们叫。
    他们在面前不叫他盖子叔,叫他八叔。盖子是他的小名。
    就这么,他们给盖子叔说了猫的事。
    “死?啊?”
    盖子叔从柴草窝里拱起来。花香看见他肋子那里排着许多骨头。
    “你再说。”盖子叔说。
    盖子叔看着花香,好像要把花香吃到他的眼窝里。花香把头一下一下往脖子里
缩。
    “徐培兰抱着哩。”花香说。
    “死了?”盖子叔说。
    “死了。”花香说。
    盖子叔把头歪过来,朝富士脸上看。富士不说话,他的脚有些痒,他把它从鞋
窝里拔出来,放在另一只脚上蹭,蹭来蹭去,所以,他没说话二
    “怎么死了?”盖子叔说。
    “就说哩。”花香说。
    “你没问她?”
    “我看见她抱着。”
    “你看把他的。”盖子叔说。
    “她说她娘家有个公猫,她说她去配。你看把他的。”盖子叔说。
    “死了。我看见的。”花香说。
    “真真的?”
    “真真的。”花香说。
    花香拼命点头。盖子叔把裤带勒紧,把胳膊塞进布褂袖筒里。
    “你看把他的。”他说。
    盖子叔前边走。富士把脚塞进鞋窝,他和花香跟在后头。息娃子在柴窝里,朝
他们的背影眨矇着眼。

                                   三

    那是一只母猫,他们都记得它。那些天,它老在树上叫春,叫得人心神不宁。
玉米收了,人们都在等雨,他们一天一天等。它这时候叫春。徐培兰家后院里有一
棵树,它就爬在树上,三邻五舍都能听见它的叫声。
    它冷不丁在树上叫起来,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那天晚上,徐培兰还没睡,虽然她钻在被窝里,可她没睡。照顺爬在柜盖那里,
正往本子上写什么。照顺是她的儿子。修水利的时候,民民在大白沟放炮打石头,
石头片飞在他脑门上,给那里撞了个黑窟窿,流出来一堆稀不拉叽的东西,他就离
了人世。埋民民的时候,徐培兰没哭,连一滴鼻涕都没流。她愣着眼看儿子照顺,
看了整整一个晚上,眼睛就成了鸡屁股那种样了。后来,她的眼一直红不丝丝,像
遭了风一样。现在,照顺上学了,能往本子上写什么了。徐培兰老这么钻在被窝里
看他。
    后来,她就听到了猫叫春的声音。先叫了一声,又叫,又叫。那时,夜晚很静。
它一声一声叫,从喉咙里撕扯出那种声音,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它就那么叫着,一
声一声往人的肉里头钻。
    “呜——哇啊。呜——哇啊。”就这声。
    它把树摇得扑啦扑啦响。
    “民民。民民。”
    徐培兰听见婆子妈在前房里喊她。婆子妈不叫她的名字,叫她男人的名字。她
听见婆子妈的声音有些兴奋。婆子妈得了一种怪病,不痛不痒,就一只脚和一个胳
膊不停地扭。她喜怒无常,一个人住在前房里。她在炕席上屙屎,在地上尿尿。她
把屎蛋蛋包在手巾里,放在炕头上。徐培兰数说她,她就对着徐培兰笑。徐培兰一
走,她就把头放在窗口上,伸长脖子冲着徐培兰的脊背骂:
    “你眼黑我得是?狗日的你眼黑我。”
    她扭胳膊扭脚,她老这样有事没事骂一阵。她和徐培兰像仇家对子。
    这会儿,她的声音有些兴奋。
    “民民你听。”她喊。
    “叫春哩。叫春哩。”她说。
    徐培兰听见她在炕上蹾屁股。她一兴奋就蹾屁股。
    “猫和人一样哩。”她说,“猫和人都怀春哩。人就是不喊,猫可不是人,猫
想了就叫唤。啊哈。啊哈。”
    她把屁股蹾得腾腾响。
    第二天清早,徐培兰一出门,就碰见了许多诡秘的眼珠子。女人们扫院扫到门
外,她们都朝徐培兰家门口看。她们不和徐培兰说话,就看着她。
    花香也看着徐培兰。她提着笤帚。她和徐培兰住隔壁。她也不说话。她们离得
很近。
    “猫叫春哩。”徐培兰说。
    徐培兰笑了一下。她原以为花香会说句什么,花香也会笑一下,可花香没有,
徐培兰的笑就僵在脸上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看着那些女人们。她感到身上有
些冷。
    “我家猫叫春哩。”她说。
    “噼啪,噼啪。”
    她听见一串关门的声音。女人们都跳进她们的门坎,把门关上了。她吓了一跳。
    就剩下花香一个人了。
    “我家猫……”她说。
    她很不好意恩的样子,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她还想说一句什么话。她看见花
香把鼻子往上挽了一下。
    “唰。唰。”
    花香狠劲扫了两笤帚,尘土飞扬。花香从门坎上跳回去。花香关门的声音很重。
    “咣当!”
    徐培兰感到一股气从她的肚子里边憋上来,一直憋到眼窝那里憋出了几星泪水
花花。她把笤帚摔在地上。
    “毬日的。”她吼了一声。
    “我又没做亏心事。”她说。
    “我家猫叫春,又不是我叫。”她说。
    这时候,太阳从东边那个村庄庄顶上升起来。徐培兰站在门口,能看见它。它
刚升起来,没多少光气,就有点红,像红萝卜那种颜色。
    她听见门坎响。婆子妈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手把着门框,看着她笑。婆子妈
的脸也像红萝卜那种颜色。昨晚上,她蹾了一夜屁股。
    “恶心。腥气。”徐培兰说。
    她看见羊村姐从大路上朝这里走。

                                   四

    羊村姐像个碌碡,一滚一滚,从路上滚过来。她越来越胖了,看着不是胖,是
肿,好像有个人给她什么地方插了个竹筒,往她身子里吹气。谁知道她吃什么。世
上就有那么一种人,喝口凉水也上膘。
    没到跟前,羊村姐就笑。她笑的时候,肚子一趔一趔。
    “嘎。嘎。嘎。”
    她不一下笑出来,她一声一声笑。
    “妈又属炕上了,得是?”她说。
    一你看去。你一看就知道了。”徐培兰说。
    “嘎。嘎。嘎:”
    羊村姐抡着胳膊,从门坎上滚进去。一会儿,她提几件恶臭衣服走出来。她把
它们抖开,抖在太阳底下。太阳光好像都照在那些衣服上了。
    “嘎。嘎。你看我妈呀哎。老糊涂了呀哎。嘎。嘎。”
    她笑着,说着。她一个人。徐培兰早进屋了,在厨房的锅底下戳炉子,准备做
早饭。羊村姐一个人在外边说着,笑着。后来,羊村姐蹾在太阳底下给她妈刷洗那
些尿衣服屎裤子。屎臭尿臊味一个劲冲她的鼻子。一会儿,铁盆里漂起来许多屎花
花。她把它们倒掉,换了水再洗。再一会儿,她就抽鼻子了,泪水水从她的大眼角
那里往下掉。
    她隔两天就来给她妈洗一次。她总这样。
    “媳妇是银钱买的,不亲。女儿亲。我给我妈洗。我不嫌脏。我妈上辈子遭了
罪。噗,噗。我不埋怨人家徐培兰。噗,噗。”
    她一个人自言自语,一个人抽鼻子流泪。后来,花香从门里跳出来,叫了她一
声:
    “姑——”
    花香叫她姑。
    “姑你来了。”花香说。
    “我给我妈行孝来了。”她说。
    “你看我妈这裤子。”她说。
    她把它从铁盆里提出来,抖了抖。
    “嘎嘎”
    她朝花香笑了两声。
    “嘎嘎嘎嘎……”
    她把脖子往外扭,一连笑出来一串。
    “姑你知道不?”花香说。
    “猫叫春哩。”她说。
    “嘎。”
    “真真的。”花香说。
    “嘎嘎。”
    “要出事哩。我看要出事哩。”
    花香脸上的神色很严重。她一直把嘴凑到羊村姐的耳朵跟前。
    “嘎嘎嘎嘎。”
    羊村姐笑声太大,花香吓了一跳。她看见羊村姐把头仰到脊背后头,喉节笑得
一跳一跳。她还看见她用一根手指头抠耳朵,就是她刚才用嘴对着的那只耳朵。
    “就是的。”徐培兰说。
    她们看见徐培兰从门坎里走出来。
    “妈很兴奋。”她说。
    “妈蹾了一夜屁股,腾腾响。”
    徐培兰知道花香在跟前站着。她瞄了花香一眼。她看见花香有些慌张,从门里
溜进去,悄无声息的。
    “嫖客日的。”徐培兰说。
    “又不是我叫春。嫖客日的。”她说。
    “呸。”
    她朝花香家门口吐了一口。
    羊村姐瞪着眼,不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羊村姐这会儿成了一堆软肉,堆在铁盆
跟前。她囗蹴的时候就是这种样子。软肉里有个硬疙瘩,眼窝就在硬疙瘩上边,咕
咯咕噜转。
    “嫖客日的。我是猫,得是?”徐培兰说。
    后来徐培兰才知道,那一夜,村里的女人们都没睡。她们都支愣着耳朵,听那
只猫在树上叫唤。她们慌慌了一夜。她们感到猫叫唤的声音很熟悉,她们感到好像
不是猫叫唤,是她们自己叫唤。她们说不出是害怕还是难受,就那么过了一夜。
    后来,就死了驴。

                                   五

    驴不是驴,是驴驴。驴驴小时候,提个竹笼卖麻花。他和他妈一样,个子高。
他妈叫高山坎。他叫驴驴,村上人叫他驴。白天,他在街上卖,晚上在饲养室卖。
一伙人在饲养室耍钱。赢钱的人吃麻花,说:“吃鳖熊的。”输钱的人也吃麻花,
说:“有输的没得吃的?吃他妈的个毬。”他们都吃。后来,驴驴妈死了。再后来,
他哥给他从远地方领了个媳妇。她叫美里。驴和美里两个人过活。
    那天,驴给美里说:
    “我种呀。”他扛着耧。
    “不下雨你种?”美里说。
    “天一下雨就出来了。”驴说。
    “天不下烧死了你种。”美里说。
    “那你说怎么办?不种怎么办?”驴说。
    “天不下我有什么办法。”驴说。
    驴低着头。驴是个厚嘴唇,一说话嘴唇呱哒呱哒响。驴一低头像哭丧一样。驴
丧气的样子让人可怜。
    “你种你种我不管。”美里说。
    驴就种了。他哥摇搂,驴用绳拉。驴没有牲口。他不愿意出钱雇别人的牲口,
所以他用绳拉接。驴使着全身的劲。天气干热干热,驴身上冒虚汗。驴看见黄土地
从他的裤裆里往后溜。驴感到那些黄土像干枯的玉米叶子一样,刷着他的眼珠子,
让他难受。他想把眼睛闭上,他想闭上眼睛就会好受一些,可他不敢。闭上眼怎么
看地畔子呢?闭上眼怎么能走直呢?他不敢。
    他把两只脚抠在地里,脚趾头勾起来的黄尘往上飞,钻进他的鼻孔,钻进他的
耳朵窟窿,扑在他的牙齿上。虽然天气干燥,可驴的嘴还有些湿,上尘扑在牙齿上,
就变成了泥,粘糊在那里。
    “兄弟你甭怕,你看我也使劲哩。”他哥说。他哥摇着耧。
    “哥你甭使劲。你一使劲种子就不匀了。你摇你的,哥。”驴说。
    美里给驴和他哥送饭。晚饭在家里吃。美里在灶伙窝里烧火。驴说他饿了,等
不及了。驴把红薯塞了一肚子。几天前,美里蒸了许多红薯。
    “冷了你吃?”美里张着眼窝。
    驴不说话。后来,驴说他累了,想睡。他说睡就睡了。他没脱衣服就睡了,就
死在炕上了。第二天,美里扛着铁耙耙去地里,她边走边给人说:
    “驴驴死了。”
    没人信她的话,可她说:
    “驴驴死了。”
    “那你还去地里?”有人问她。
    “我不管他。他死了连一句话也不给我说。我不管他。”美里说。
    “这熊人。”人们说。
    “我不管他。”美里说。
    早饭时候,驴驴家涌了一院子人。几个年龄大的人在炕跟前,他们把驴驴抬在
床板上。驴驴光着脚,硬梆梆挺着。他尿湿了裤子。人死的时候都要尿一泡,驴驴
也尿了。
    “美里,拿几件衣服。”有人喊。
    他们要给驴驴换几件干净衣服。美里说在柜子里。他们把柜子打开,抖开了所
有的衣服,都是烂脏的。他们这才知道美里是个懒婆娘。后来,驴驴他哥拿来几件
衣服给驴驴穿了。驴驴挺着,任他们摆弄。
    “他就那么睡着,谁知道他死了。”美里说。
    女人们围着美里,听她讲驴驴死的事。
    “我坐在炕上,挨着驴驴。我说驴驴你听猫叫春哩,驴驴不说话。我摇他,他
不说话。”美里说。
    “我没开灯,我摇摇他。猫叫得厉害,像娃娃哭一样。我害怕,可驴驴不管我。”
美里说。
    “后来我就睡着了。”她说。
    美里一说,女人们都想起了猫叫春的声音。她们都用眼睛找徐培兰。徐培兰在
人伙堆里,美里一说猫叫春的事,她就想走。这会儿,她从人伙堆里往后缩。
    “徐培兰走了。”有人说。
    人们都看徐培兰。徐培兰已退出门坎了,她不时回头。她们看见她的脚绊了一
下,就跑起来。
    “猫叫春,又不是我叫。”她说。
    “我又不是猫呀啊呜呜。”
    她们听见徐培兰哭了。
    后来,许多人围在徐培兰家门口,叫徐培兰出来。他们商量好了。
    “徐培兰你出来。”有人喊。

                                   六

    徐培兰在茅房尿尿。她没尿出几滴。从驴驴家回来,她就想尿,老想尿,虽然
尿不出几滴,可她想。茅房在前院的边上,打了一圈矮墙。那时候,她就蹲在那里
边。她听见有人喊她,听见来了好多人,就提着裤子,把头伸过矮墙头。她看见他
们围在她家门口,领头的是盖子叔。
    “徐培兰你出来。”盖子叔说。
    她能看得出,盖子叔努力装出没什么事的样子。
    “我不出来。”徐培兰说。
    她站在矮墙里边,看着他们。他们脸上冒着气,汗水从额颅上渗出来,往下淌,
在他们的脸上冲出许多小沟。他们的脸太肮脏了。他们一口一口出气,她能听见他
们出气的声音。天很热,所以他们一口一口出气。
    “有话你们说。”徐培兰说。
    “我不出来。”她说。
    她看见羊村姐又从大路上滚过来。大路边上栽着白杨树,她就从那里滚过来。
她越滚越慢,后来就停住了,缩在一棵树背后,朝这边看。她不知道娘家门口做什
么围那么多人。徐培兰看见她了。
    徐培兰听见门坎响。婆子妈也出来了,靠着门框,一脸红萝卜的颜色,脚和胳
膊还那么不停扭,有时候扭得厉害,就打在门框上,打出“嘭嘭”的响声。
    “都来了。他们是商量好的。”徐培兰想。
    她感到这事很丢人。她眼睛红不丝丝地看着他们。富士和花香也在人群里。徐
培兰瞧不起他们,他们肮脏。是人不是人都来了,所以她感到丢人。她恨不得钻进
粪堆里把自己埋了,恨不得跳出去把那些人都捏死。统统捏死。她想把他们的眼珠
子抠出来,让鸡吃了。
    “这太丢人了。”她对他们说。
    “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你们对付我一个人。这太丢人了。”她说。
    “我不出来。”她说。
    徐培兰提着裤子,她想哭。他们只看见她半截身子,他们能看出她提着裤子。
    “你家猫不能叫了。”盖子叔说。遇到这号事,盖子叔总出头露面。
    “大家说的。”他说。
    “你看大家都来了。”他说。
    那些人站在盖子叔后边,不停流汗水。
    “你们想日鬼我。”徐培兰说。
    “日鬼就日鬼。”盖子叔说。
    “驴死了。你知道驴死了。大家说你家猫不能叫了。”盖子叔又说了一句。
    “驴死了就驴死了。我又不是猫。”徐培兰说。
    “谁知道呢。”盖子叔说。
    “那你说我是猫?”徐培兰说。
    “我没说你是猫。我说谁知道呢。”盖子叔说。
    “谁知道就谁知道。”徐培兰说。
    “把它勒死。”盖子叔突然说。
    他们都往徐培兰脸上看。他们一直看着她。他们看见她的眼眶里好像有两个核
桃,老大老大。
    “勒死。”盖子叔说。
    “你们这些人。”徐培兰说。
    “勒死。”
    “你们这些人。呜呜。”
    徐培兰哭了。她的嘴能圆能扁。她一哭,嘴就扁了,嘴唇打着抖。
    “那你就让它甭叫。”盖子叔说。
    “我又不是猫。”徐培兰说。
    “干天火地的。叫它甭叫。”盖子叔说。
    “呜呜。”
    “众怒难犯。”盖子叔说。
    “呜呜。”
    “要不烧你家房子。”
    “呜呜。”
    “说烧就烧。”
    盖子叔朝前走了一步。他看见徐培兰脸色变了。徐培兰死死盯着他。突然,徐
培兰从茅房里跳出来。他们都看见她跳出来,跳在他们跟前。
    “我家有老鼠。”她说。
    “大家伙。我看见了。”她说。
    “我家围里粮食下得飞快。”她说。
    他们让徐培兰震住了。徐培兰的脸色很害怕。盖子叔不说话,朝徐培兰眨矇眼。
    “我看见了,像牛犊。”徐培兰说。
    那伙人开始来回动弹。徐培兰看见一些人往外溜。他们互相瞅着,一个跟着一
个,都往外溜。他们心虚了。
    “你们小心着。”徐培兰朝他们喊。
    盖子叔也溜了。他一直眨矇着眼。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徐培兰一个人。到处都是太阳光。有一棵梧桐树,叶
子啪哒啪哒响。没风,可它响。婆子妈也溜回去了;
    徐培兰想起羊村姐。她伸着脖子看路边的那些树,没人影。
    “驴日的。”她骂了一声。
    “呸。”她吐了一口。

                                   七

    花香没一点心思洗碗。那时候,天已经黑实了。富士吃了一碗开水泡馍,他说
他肚子饿。花香听见他在厨房案板上掰馍,把碗弄得叮当响。
    “做什么你?”花香说。
    “我饿。我吃开水泡馍。我又没吃别的什么。”富士说。
    “壶在房子里你在厨房做什么你?”她朝着窗子喊。
    她听见富士进来了。富士掰了一碗馍蛋蛋。她给富士倒水,她听见馍蛋蛋们拼
命吸水的声音,它们一点一点胀开来。她看见几滴开水碰出来,溅在富士的手背上。
    “咝——”富士叫起来。
    富士端着碗,腿一个劲抖。他烫了手,可手里端着馍碗,所以他抖腿,像兔子
一样。
    “咝——”
    花香吓了一跳。她看着富士的作态,心里有些怜惜他。她有时候突然的对富士
就有这么一种怜惜。
    “噬——”花香也吸了一口气。
    花香很惊讶的样子。
    富士咽馍的声音很大。他不嚼,他在嘴里用舌头一摆弄就往下咽。他吃饭很认
真,这会儿也是。花香看着他,花香的嘴唇也动弹。后来,花香给富士说:
    “我不想洗碗。”
    花香坐在炕上,靠着墙。电灯光有些发白,把她和富士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富
士脱了鞋,坐在炕沿边。他的脚有些痒,他用手在脚面上搓。他背对着电灯,所以
脸上有些黑。花香的脸对着电灯。
    “放柜盖上,我明个洗。我没一点心思。”花香说。
    富士不说话,他一下一下搓脚。他不看花香,他知道花香对着电灯,脸白煞煞。
    “这算做什么。我没一点心思。”花香说。
    就花香一个人的声音。富士出气的声音不算声音。其实,富士出气的声音也很
大。他不停地搓脚。
    “电灯太亮。我说电灯太亮。”花香说。
    “富士你甭搓脚。”花香说。
    花香拉拉被子。后来,他们就进了被窝。
    “啪哒。”
    他们都听到了开关的响声。他们都睁着眼。他们互相知道。
    “我家有老鼠。”徐培兰说。
    花香想起徐培兰了。不知怎么的,花香就想起了她。
    “像牛犊。”徐培兰说。
    “粮食下去飞快。”徐培兰说。
    “小心着。”徐培兰说。
    徐培兰的眼窝红不丝丝,想起来有些害怕。花香有些怕。
    “老鼠是洞里的虫虫。”花香说。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富士说。
    “它会钻到咱家来。它钻到咱囤底下。谁知道。”花香说。
    “你听。”花香突然这么说。
    他们都支愣着耳朵。他们听见什么地方真有响声,像老鼠的声音。
    “富士你去看。”花香说。花香的声音有些紧张。
    “你看你。你这么说话,晚上了你这么说话。”富士说。
    “你去看。”花香说。
    “谁知道是不是。谁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富士说。
    “囤底下。肯定。”
    “那你也去。都去。”
    因在隔壁房里。花香穿着短裤。富士什么也没穿,他睡觉不穿衣服,他总是把
衣服扒得精光。他们俩爬在囤底下瞅。囤台是土坯砌的,有几个窟窿。他们就往窟
窿里边瞅,一人瞅一会儿。他们没瞅见什么,就站起来,互相往脸上瞅。花香的鼻
梁上沾着土。富士的鼻梁上也有。
    “你听。”花香说。
    富士的腿抖了一下。他们站在那里听。
    “日他的。我日他的。”富士说。
    他们好长一阵没说话。后来,富士说:
    “花香你甭出声。我弄些泥堵洞洞。把洞洞全堵住。”
    他们整整干了半夜。花香提着铁锨,不停地给富士铲泥。他们和了一堆泥巴。
他们尽量不弄出声,夜里响声大。花香跟在富士屁股后头,他们齐齐地搜寻墙根。
墙那边就是徐培兰的家。富士用手抓泥巴,往那些洞洞里塞。他们把一切可疑的洞
洞窟窿缝缝都堵死了。他们感到晚上做活很好,有精神。人想干什么的时候,人就
不累。他们不说话,但他们都这么想。他们溅了一脸泥巴。
    “看你脸上的泥。”花香说。
    “看你脸。”富士说。
    他们互相看着,很激动的样子。富士想在花香身上捏一把。花香想在富士身上
什么地方咬一口。人一高兴就想好事。他们很高兴,就想。后来,他们飞快地上炕,
钻在被窝里。当时,他们可没想什么晦气的事。

                                   八

    富士抱着花香。富士总要先这么抱抱她。“怎么好怎么来。”人都这么说。富
士也一样,他感到这么好,所以他就先这么抱抱花香。花香的身上热烘烘。他听见
花香出气越来越粗。花香的身子不停动弹。
    他们想好好睡一觉。他们都想。难得有这种好时候,因为他们总闹别扭,老不
顺心,好心情总碰不在一块。两人都想睡的时候才能睡好,这他们知道。这会儿,
他们塞了好大一阵洞洞,心里很痛快,他们的心思往一块儿想,他们成了一个人,
所以,他们一个人想那事,另一个也想。
    富士骑在花香身上了。灯黑着。窗户外边有星星,可还是黑。富士听见花香在
他的腿底下张着嘴喘气。他看不见,他能听见。
    “你听。”花香突然这么说。
    富士愣了,他骑在花香身上愣住了。花香的声音有些怪。他想起花香白煞煞的
脸,腿一软,就愣在花香身上。
    “有个洞没塞。”花香说。
    “你说的?”富士说。
    “好像是。”花香说。
    “好像好像。”
    “回屋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我想给你说,可我没说。”花香说。
    “那你不说。”
    “没塞。就是没塞。”花香说。
    “看你。看你这个人。”
    “塞去。你塞去。”花香说。
    “我想不来哪个洞没塞。”
    “你去,你去看。”花香说。
    “我不想去。泥都干了。没泥了。我想不起来哪个洞。”富士说。
    “我记得还有泥。干了你没点水,”花香说。她推推富士的胳膊。富士的胳膊
一直在炕上撑着。
    “我不想去。”富士说。
    “你不想浇水你就往泥上尿些。用不了多少水。”花香说。
    “我不想去。我想不来哪个洞。”富士说。
    “你听。”花香说。
    他知道花香说的是什么。他感到他要流泪,喉咙里难受。他用手指在那里捏了
一下。
    他们没弄成事。后来,富士蔫不拉叽坐在炕沿上。他没一点劲了。他光着屁股。
花香把头伸过来,他感到她鼻孔里的气打在他大腿上,像羊舌头一样舔来舔去。
    “我日他妈我!”
    富士仰起脖子,冲着屋顶骂了一声。
    “我日徐培兰她妈我、我、我……”
    他们听见后院鸡架上“啪啦啪啦”响了一阵,然后就听见鸡叫声传过来。一会
儿,全村的鸡叫成了一片。
    花香缩了缩身子,缩进被窝。富士也缩了进去。
    富士没睡多大一会儿。他想屙屎,就爬起来。他能吃能做也能屙,他就是这么
一个人。天有些麻亮。他蹲在茅坑上,听见康定家院子里有响动。康定家和他斜对
着屁股住,和徐培兰家正对屁股。富士听着有点鬼鬼祟祟,康定家两口老爱干些鬼
鬼祟祟的事。富士想看看,很想很想,人有时候就想看别人做些什么事情。这会儿,
富士就想。
    墙角有一根白杨木椽。富士紧好裤子,从椽上爬上去。他一下就看见了他们。
康定两口子蹲在墙根那里,康定手里抓着泥巴。富士明白了,他有些想乐。他这么
一想,身子就动了一下,蹭在墙头的虚土上,虚上往下溜。
    “涮一”
    他听见虚土往下溜。他看见康定媳妇朝他这里看。他看见她用脚戳了戳康定的
屁股。康定抬起头,歪拧着脖子。就这么,他们六只眼珠子碰在一块,互相瞅。他
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没说话。富士看见康定和他媳妇溜进他们的房子去了。
    后来,康定媳妇给人说,那天晚上她胡做梦,她梦见徐培兰变成了一只老鼠,
两只眼像两颗黑豌豆。
    “我梦了。”她说。
    “我也梦了。”康定说。
    “徐培兰是老鼠。”她说。
    “嗯啊。”康定说。
    “怪了。”她说。
    “怪了。”康定说。
    他们坐起来。他们听见空气里有一种声音,像过电一样。
    “(口营)——(口营)——”就这声。
    “我难受死了。”她说。
    “我活不成了。”她说。
    “呜。呜。”她就这么哭了。
    康定听见她揉眼睛,她把眼睛揉得“嘭嘭”响。
    那天,这谁都知道,村里人都没去地里。他们都躲在家里拼命地堵洞,塞墙缝。
村里一满是湿泥的味道。

                                   九

    猫到底逮住了那只老鼠。他们都看见了。他们以为没治了,可到底逮住了。
    “逮住了!”
    他们听见徐培兰在她家门口失眉吊眼地喊。他们从门坎里蹦出来,朝她涌过去。
    徐培兰多次给他们讲述过事情发生的经过。那天,她站在案板跟前切萝卜丝,
刀拐了一下。她感到小拇指头有些痒痒。她知道她挨刀了,就把小拇指头放在嘴里
吸。她不想让她身上的血流到地上,血是粮食变的!不容易,所以她吸。她把指头
蛋塞在嘴唇中间,用舌头尖抵着痒痒的地方。她吸了一口,就感到有个小虫虫从那
地方往胳膊里钻,往她心里头钻。婆子妈在前房里折腾,不知是屙了还是尿了,能
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要吃。”婆子妈喊。
    “狗日的,我要吃。”
    婆子妈喊了这么两声,就不言语了。她总是这么毫无根由的喊两声,像乞求又
像威胁。徐培兰早熟悉了婆子妈的这种伎俩,徐培兰不在乎。起初,她听见她这么
喊,心里着实慌了一阵。她怕邻家听见。她怕出什么事。她恨不得抓一把土把婆子
妈的老嘴塞住。她感到婆子妈太恶毒了。
    “你做什么喊呀你。”她说,听着像埋怨,委实是哀求。
    “我要喊!”婆子妈说。她看见徐培兰受难一样的脸,就有些幸灾乐祸。
    “不给你吃了喝了你喊?”徐培兰说。
    “我要喊!”婆子妈说。
    徐培兰捂着脸,爬在柜盖上流泪水花花。她感到她完了。她模糊地看见以后的
日子,她感到她不得好过。可竟然过来了,过了许多年。婆子妈用心险恶,却就那
么一点伎俩,徐培兰不怕了,她不在乎婆子妈那一套,她甚至感到婆子妈太可笑。
有时候,她有意日弄婆子妈,让她上火,让她那么喊两句。她总是上当。徐培兰感
到这样很好玩,心里舒坦。
    徐培兰吸了几口血,她听见厨房里什么地方有一种响声。她搜寻了一阵,才知
道是从粮囤底下传出来的。粮囤在墙角那里。响声大得出奇,震得案板上几个胡萝
卜一个劲滚。响声不往她的耳朵里钻,往她头上爬,刀子一样刮她的头皮。她用力
睁眼,把眼睛扯得像两个口袋,要不是连着什么,眼珠子就会从口袋里边滚出来。
她知道那是什么响声。
    她的心越跳越快。心跳一厉害,人就有些憋气。
    “啊。”她哼了一声。
    “噢。”又哼了一声。
    她抬着腿,用脚尖胜出厨房,然后,她就像挨了棍一样,往大门外飞跑。她跳
在大街道上,浑身乱颤。
    “逮住了!”她喊。
    “逮住了!”她喊。
    她的声音像撕破了一样。她有些张牙舞爪的样子,喊一声,就用力气缩一下身
子。
    “逮住了。”她喊。
    他们以为她疯了,后来他们才知道她没疯,因为一会儿,他们就看见那只母猫,
它咬着一堆灰不溜秋的软东西,从徐培兰家的门坎底下钻出来。它看见那么多人围
着它,嘴里发出一阵叫声。它很愤怒。
    “呜——呜——”
    它圆睁着眼,充满敌意。
    “啊。”他们失声了。
    “噢。”他们都这么失声了。
    他们闪开一条路。他们看见它摆着头,想找个缝隙跑出去,所以,他们给它闪
开了一条路。它一耸身子,就窜走了。他们看见它雄健得像一只狼狗,朝池塘那里
奔跑。村外有一个池塘,早干涸了。那里成了人们倒炉渣扔鸡毛蒜皮破鞋底一类东
西的地方。
    他们跟过去,他们亢奋了,和母猫一样亢奋。
    “哦,逮住了,哦。”
    徐培兰一个人自言自语。她看见他们朝池塘那里涌,就跟在他们后头,一边走
一边自言自语。她满脸风光,激动不已。
    她看见羊村姐来了。
    “快呀你,姐哎——”她朝她扬胳膊。
    “逮住了!”她朝她喊。
    她看见羊村姐停一会儿,就滚起来,越滚越快。

                                   十

    他们围在池塘岸上,看着那只母猫。它在池塘里转来转去。它已经不怕他们了,
它有些大模大样,迈着它的步子,嘴里咬着那一堆灰不溜秋的软东西。老鼠已经气
绝了,四条腿耷拉着,尾巴拖在地上。母猫不时地停下来,摔打那只老鼠。它咬在
老鼠的脖子那里,咬得很紧,老鼠咧着嘴,牙齿呲在外边,好像在笑。母猫没咬烂
它,它浑身于干净净。他们能听见母猫摔打它的声音。老鼠一声不响,任母猫摆布。
    “狗日的。”他们说。
    “它不吃。”
    “它玩哩,日他的,它和它玩耍哩。”他们说。
    后来,母猫不走了。它呲着尖利的牙齿,使劲往老鼠脖子那里塞,在那里撕了
一下,然后,他们就听见母猫的嘴里发出一阵痛快的吮吸声。母猫用前爪压着那只
老鼠。
    “它喝血哩。”他们说。
    他们很安静,很耐心,听着母猫喝血的声音。
    “呜哇——”母猫叫了一声。
    他们听见它叫了一声。母猫抬起头,朝他们扫了一眼。他们看见它的牙尖上有
一层鲜红的东西。
    “呜哇——”它叫了一声。
    它吃那只老鼠了。它跳舞一样在地上蹦着圈子,不时发出“呜呜”的叫声,说
不出是仇恨还是残忍。他们看得惊心动魄,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有几个人不
停地用手抠脊背,他们感到脊背那里痒痒。他们满脸喷红。
    “啊。”他们说。
    “噢。”他们说。
    “你听它狗日的。”他们说。
    “咕叽。咕叽。”母猫嚼老鼠肉。
    “格噌。格噌”母猫嚼老鼠骨头。
    它嚼得很痛快。有滋有味。它的嘴上粘着几撮老鼠的灰毛。
    “啊。”徐培兰说。
    “它真行。”她说。
    徐培兰太激动了。她攥着手,她攥得很紧,红不丝丝的眼窝里像放着两个玻璃
蛋蛋。她感到她身上的肉突突跳。她的脸有些歪,脸色难看。人太激动的时候,脸
就成了这种样子。
    “啊。”她说。
    “我都快晕了。”她说。
    她情不自禁了。她的声音有些大。他们都持过头来看她。就这么一忽儿,那只
母猫不见了,等他们回过头来的时候,它不知从哪儿走了。他们看见池塘里只剩下
一堆老鼠的皮毛。
    “啊。”
    “噢。”
    他们骚动了。他们把徐培兰围在当中。
    “徐培兰。”
    他们叫她。他们一脸讨好的神色。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么叫她。后来盖
子叔说:
    “配去。给母猫配去。”
    盖子叔双手插在腰眼那里。他没扣纽扣,把布褂掀在后腰上,开着胸膛。
    “让它下儿子。”他说。
    徐培兰真想跳一下。她感到眼窝里有几滴眼泪水要往外掉。她吸了吸鼻子,脖
子仰了仰,眼泪水才没掉下来。
    “你看我真高兴,我都要哭了。”她说。
    她又吸了一下鼻子。
    “要配。”盖子叔说。
    “我娘家有个公猫,很威风。”徐培兰说。
    “配去。你配去。不能让你家母猫干叫。”盖子叔说。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让母猫给咱下崽。”他说。
    “我真高兴。”徐培兰说。
    她拉着羊村姐的手往回走。她们远远看见婆子妈站在门框跟前,扭胳膊扭脚,
脸上笑眯眯的样子。回屋后,她们才知道,婆子妈没尿也没屙。
    “姐哎你看,怪了。”徐培兰说。
    “嘎。嘎。”羊村姐傻不乎乎笑。
    “她没往炕上屙。她今天没往炕上屙。”徐培兰说。
    “嘎。那我回呀。嘎嘎。”
    羊村姐回了。徐培兰一直送她到路口。她站在那里,看着羊村姐走。走了一阵,
她朝她喊了一声:
    “姐哎!”
    羊村姐回过头。
    “我真高兴。”徐培兰说。
    “嘎。嘎嘎嘎。”
    羊村姐抡着胳膊,她真的走了。
    “怎么会死?”
    “不是配去么?怎么就死了?”
    盖子叔说。
    “我倒要看看,怎么就死了。”
    他这么说,边走边说。

                                  十一

    他们看见她了。她抱着那只母猫,就像花香说的那样。太阳直照着她。那时候
是正午,她家门朝南开,她站在门口,所以太阳就直照着她,照在她脸上,黄黄的,
像土那种颜色。
    盖子叔把舌头在嘴里搅了好大一会儿。他咽了一口唾沫,没有说话。本来他要
说话,可他一看见徐培兰,就没活了,就咽了一口唾沫。
    徐培兰把猫抱在肚子那里。他们看见母猫的腿耷拉着,从徐培兰的胳膊上耷拉
下来,一动不动。猫腿可能硬梆了,所以一动不动。他们看不见猫头。
    “它不叫唤了。”花香说。
    花香声音很轻,她拉了拉富士的手。富士的脚又痒了,不停地在底下蹭脚。他
们站在盖子叔背后。崽娃子也在。
    “死了。”盖子叔说。
    “徐培兰心里难过不?”花香说。
    “看你说的。”盖子叔说。
    “我心里觉着它没死。”花香说。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的,死了,你想着没死,人有时候就这么的。”盖子叔说。
    “说不定没死。”花香说。
    “看你说的。”盖子叔说。
    “说不定它从徐培兰胳膊上跳下来。”花香说。她又掐了一下富士的手。
    “看你说这话。”盖子叔说。
    “说不定徐培兰想唬弄咱哩。”花香说。
    “甭说。徐培兰听见了。”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一个不看一个,他们都看着徐培兰。他们离她还有一些
距离。他们就嘴动弹,什么都不动。
    他们看见徐培兰红丝丝的眼窝里有泪水花花。后来,他们看见她朝池塘那里走。
几天以前,母猫在那里吃老鼠,他们想起来就激动,他们都记得。
    “啊——”当时,他们都失声了:
    “噢。”他们都这么失声了。
    “狗日的。”他们说。母猫让他们心情亢奋。
    “呜哇——”母猫咬着老鼠,它这么叫唤。
    “它真行。”徐培兰给人说。
    “我真高兴。”她说。
    “我真他娘的高兴。”
    当时,他们和她一样,真他娘的高兴。
    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
    “哦啊!”
    花香叫唤了一声,她把富士的手捏疼了,像掐了一下一样。
    他们远远看见徐培兰站在池塘岸边。就是他们看母猫吃老鼠的地方,徐培兰甩
开胳膊一抢,他们就看见那只母猫从她的手里飞出去、扑了一下,在高空里划了一
个圆弧,落下去,然后,他们就听见一声闷响。
    “嘭。”就这么一声。
    花香就叫唤了一声。
    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们能想出徐培兰的模样。她的眼红不丝丝的。他们也能想出那只母猫,它四
蹄伸开,花肚子亮在光天里。死猫都是那一种样子。它躺在炉渣堆里,那里还有一
些鸡毛蒜皮臭鞋底子一类的东西。天还那么热。过一段日子,母猫就会腐烂,发出
一股恶臭味。再过一段日子,它就干了,剩下一个干巴巴的皮囊。
    “日他的。”盖子叔说。
    “这熊天气。”他说。他们都把头仰着,朝天上看。富士的脚不痒了。花香听
见他把脚往鞋窝里塞。
    那天晚上,徐培兰睡得很早。她听见婆子妈又在前房里屙。她心里一阵恶心,
就上了炕,拉开被子。照顺爬在柜盖上写作业。照顺每天晚上都写作业。她把被子
拥在脖子那里,看着照顺的后脑勺。
    “我要吃!”婆子妈在前房里叫唤。她越叫越凶。
    “你听着,我肚子饿了。”
    她不一次喊完她的话,她一句一句喊。徐培兰小声给照顺说:
    “照顺你说馍在厨房里,你给她说。”
    “馍在厨房里。”照顺朝外喊了一声。
    她听见婆子妈进了厨房,里边稀里哗啦一阵响。一会儿,她听到婆子妈爬在她
的窗子外头。
    “我不吃我鳖。我不吃我让你和你娃好过?”婆子妈朝她吼,震得富纸响。
    “吃死你,憋死你,整死人了你。”徐培兰小声说。
    有两滴眼泪水从徐培兰的眼窝里掉出来,顺着胭脂骨那里往下滚,灌进她的耳
朵。

                                  十二

    花香和富士也睡得很早。本来他们不想早睡。花香给富士说:
    “听听,你去后墙上听听。”
    富士顺着那根木橡爬上去,要不是他看见康定家两口站在墙根底下,他就不会
睡那么早,可他看见了。他赶紧溜下来。
    “日他的,晦气。”他说。
    “怎么啦怎么啦你?”花香说。
    “日他的康定。”他说。
    “怎么啦康定?”花香说。
    “像狗一样,在墙根底下听。他们也听哩。”富士说。
    他们都很晦气,他们听不成了。他们不知道徐培兰家里有什么事。电灯明光光
的。
    “睡。日他的睡。”富士说。
    他们在被窝里,他们身上都热乎乎的。他们在被窝里说话。
    “母猫死了真不好。”花香说。
    “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好不好。”富士说。
    “你说徐培兰睡了没?”花香说。
    “我又不是徐培兰。”富士说。
    “看你这人。老他妈的不下雨。”花香说。
    富士不说话,睁眼看着屋顶。
    “你说会不会下?”花香说。
    “我又不是老天爷。”富士说。
    “地还没收拾好。”花香说。
    “噢么。”富士说。
    富士这么一说,就想起了焕彩。他只想了一下。
    “软的。”他想。
    那时候,花香睡着了,听她出气的声音,就知道她睡着了。富士往花香跟前蹭
蹭。他扳花香的腿。花香睡觉老蜷着腿。
    “软的。”他想。
    他到底把花香扳平顺了。他感到花香睁了一下眼。后来,他就骑上去,他鼻子
里的气打在花香脖子那里。花香不动弹。
    “焕彩。”他想。
    他出了一身汗,浑身的骨头像松了一样。好长一段日子,他都冷不丁想起这个
夜晚,他问花香,花香说她不记得那事。
    “我睡着了。”她说。
    “我梦见下雨,真真的。是霖雨。”花香这么说。
    第二天,富士去地里,他看见焕彩家地畔上围了好多人。晚上,焕彩偷了人家
的牛。焕彩睡不着就来了气。她心里发急。人发急的时候就睡不着觉,越想越睡不
着。
    “我日他妈。”她说。
    她穿好衣服,摸到邻村一户人家里,把人家的牛偷出来。她想用人家的牛犁地。
    “丢人显眼!”
    富士听他们骂焕彩。他们来了一伙人,把焕彩图在当中。
    “我又没犁地。你看我没犁,虽然我偷了牛,我不会犁地。”焕彩说。
    “脏。”他们说。
    “我不会套牛。我偷了,可我不会套牛。我原以为我会。”焕彩说。
    “贼样。”他们说。
    “就算我偷了,可我没犁地。”焕彩说。
    那伙人商量了一会儿,他们就在焕彩家地里来回跑,跑得尘土飞扬。他们要把
焕彩的地踏硬。他们这么惩罚她。他们从路沟里捡来许多碎石头瓦块,往焕彩的地
里扔。焕彩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扔。后来,他们走了,焕彩就在地里拉那些瓦块和石
头。
    人们都下地了。田野上乱散着他们的影影。他们不时地往天上看。到处都能闻
到干土的味道和牛粪的味道。
    “哦。哦。”
    富士吆喝那头牛。他把鞋脱在地头上,光着脚。他心里又长毛了。他要把剩下
的那一点地犁完。花香蹲在地头那里,朝天上看。就一个太阳,天上什么也没有,
也没有太阳光。太阳把它的光都洒在地上了,就那种黄不拉叽的太阳光。
    “哦。哦。”
    那是富士吆牛的声音。

                                  十三

    后来,下了一场雨。
    他们像疯了一样,往地里塞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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