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文集                   家 诗


        
        雨过天晴,昨天的雨水把青砖山墙洗得水汪汪的绿,连一星尘土也没
    有。中年男人距山墙一米远近急速下跌着,像一块巨石从沟崖朝着沟底落。
    他闻到了山墙上的清新浓烈扑鼻,还带着新砖出窑后的热暖味。

                                   一

    春三月天气很暖和,日头饼馍样烤在天上。五婶寒了一冬,见日光挤进屋里一
丝,便恨不得把一个日头揽在怀里。他爹,五婶说,让我出去晒个暖儿吧。五叔说
你好好睡着吧,满天下数你难侍候!五婶喉咙塞一下,就盯着房上的椽子看。虫打
的木粉,纷纷扬扬落在她脸上。
    五叔喂完猪,洗净锅碗,把一张椅子摆在门外日头地,回来把五婶从床上捧起
来。
    “干啥?”
    “你不是想晒暖?”
    五婶病了,还很重。起先五婶没病,八十斤重的担子,挑着能从坡上摇下来。
眼下五婶不行了,瘦得身上只留一套鸡架骨。五叔把五婶搁在椅上时候,日光爽爽
朗朗一层,厚厚地铺在山梁上。对面坡地的小麦,和天一个颜色。有几只绵羊,挂
在坡地啃草;再远处是一行娶亲队伍,红的桌椅陪嫁,红的新娘衣裳,红的送迎孩娃,
哩哩啦啦一线,如水样从五婶眼前流过。看到这些景物,五婶眼上就挂了两滴黄泪。
她对五叔说,我怕不行了,熬不到树叶发全时候。五叔立在五婶面前,揭着衣袖上
的饭疤,说没事,人能说死就死了?五婶说真的不行了,早些备备后事吧,别到时
候要啥没啥。五叔乜了五婶一眼,说几块薄板,几件衣裳,今儿死明儿埋都来得及。
到这儿,五婶偷看五叔一眼,把头勾下来,泪就落在地上。对面的娶亲队伍,缓缓
朝远处流去,一串琐呐声,越河过沟颤过来。五婶品了一阵那颤声味道,鼓着劲儿
把目光搁到五叔背上。
    “你再去请个医生给我看看吧……”
    “药还没吃完,有啥看。”
    五婶默了一阵。
    “都吃完三天啦。”
    “吃完了你不早说!”
    五叔在门口站了一会,回屋差孩娃去了镇上请医。前晌去,后晌回。医生是空
手来的,一到五叔家,就坐在院落同五叔扯天。关心完了,孩娃从灶房烧好一碗荷
包蛋,黄的沉着,白的漂着,端端正正敬给医生。医生说我不渴,就接过碗,喝了
汤,吃下蛋,把碗推到一边,捺着双膝直起来。
    医生没有嫌脏,给五婶号了脉,看了舌苔,翻了眼皮,然后,去口袋摸索,孩
娃就忙递他一张作业纸。医生将纸撕下一半,用舌头蘸着笔尖,写了一个处方。
    “一吃就好。”医生把处方递给五叔说,“以前吃的药都不合病症。”
    有了这话,五婶脸上就生出薄亮。她支起胳膊,让孩娃扶着坐起,死死盯着医
生那张脸。
    “你给我,说句实话吧……”
    “是实话……这病不难治。”
    五婶脸上润出一层浅红,她把手拐进枕下,掏出一个手巾包儿。五叔凑上前去,
包儿里是一对银耳环,打开时,五叔眨了一下眼。五婶把那耳环挂在指头梢,问医
生说你家有闺女吧?医生说有几个。五婶就说拿去吧,眼下时兴,这是我出嫁时娘
送的,一天还没戴过哩。
    有了这话,五叔就忙向五婶咳了一声。
    五婶不看五叔,把耳环塞进了医生手里。
    “你的病好治,多吃几付药。”接过耳环,医生又硬出几句话来,嘱托五叔立马
抓药,用红枣做引。五叔把医生送到门外,又送过房角,说你走好,可医生却冷不
丁儿转过身子来。
    “我得给你说实话……”
    五叔僵着。
    “你家里人活不到仲春,抓紧备备后事吧。”
    话说完,医生真走了。五叔看见他后脑勺又深又大,就对着那后脑句骂。奶奶,
迟早迟晚,会有个枪子打到你恼勺里。想到耳环,五叔气转到五婶这边。五叔这辈
子,只听说金是黄的,银是白的,从没见过。可不承想五婶就有,算算结婚都三十
来年,一块生下三女一男,这五婶却从未说过她有陪嫁,又是值钱东西!送走医生,
五叔从门外折身回来,心里就绕下一个结。和五婶结婚那年,是天下太平时候,正
搞人民大跃进。五婶是伏牛山下凤村人,日子朝前是得急,粮食在后面赶不上,她
爹便决计把她赶出门:谁家送十斤小麦来,就把她嫁谁家去。五叔有个姑家在凤村,
捏住消息,连夜回娘家打商量,来日就带着五叔,提着粮食到风村要人。
    五婶家住一间草房,五叔进去把粮食靠在板上,擦把汗。
    五婶从门外晃着身子提着一罐水,一进门就见五叔席蹴在凳子上。她在院里站
了站,爹说你跟着人家走吧。五婶没言声,拐进灶房燃了火。爹又说你走吧,我给
你娘烧饭。五婶仍然没吭声,五叔就说让她最后烧顿饭,不慌张,我等着。就这么,
到中午时候,五婶端一碗热汤从五叔面前闪进里间屋。五叔在外间听见里面响有喂
汤声,过一阵,五婶就出来,说走吧,五叔就把五婶领走了。
    领走了,五婶爹才知道那十斤小麦只有八斤半,且夹有很多沙土。纯小麦不过
六斤,还都是发霉的,手一捻就成粉。
    也许五婶一辈子都记住这件事,才三十多年过去,从没说过她有一对银耳环。
也真他娘的好记性!五叔想。可见她一辈子和我分着心。站在院里,望着房瞻下的
锄锄耙耙,楞了一阵。猪把食槽拱翻了,五叔去把食槽翻过来,用两块石头支结实。
五叔拍拍手灰,走进上房里间屋,待眼前暗光亮起来,就咳咳嗓子说:
    “娃他娘,当初娶你我哄骗了你……眼下,啥都不说啦……”
    五婶倒在床上,把脸偏到五叔这边来,眼光浑浑杂杂,看五叔像不认识五叔样。
    “医生出门给我说了别的话。”
    “啥?”
    “和你想的一样,怕你活不到树叶全。”
    不再说啥,五婶神态很平淡。她翻了一下身,平仰着,把目光送到房椽上。静
默悄息过一阵,舒舒坦坦出口气,说我也是来人世走一遭,能多活一天算一天,你
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只要能熬到孩娃娶媳妇,到那边也就放心啦。

                                   二

    五叔忙起来,开始给孩娃张罗媳妇。
    讨媳妇是人之大事。乡下人,活着就是为了娶媳、盖房、生娃儿。
    事情前,五叔把三个出嫁闺女召回来,在院里说了家务事。那一天,日头高照,
天气不热也不冷。三个闺女在爹面前排开坐,老大老二一人奶个娃,老三才出嫁,
肚子刚显鼓。三个姊妹一见面,个个一脸愁。老大说自己两胎都是女孩娃,政府屁
股后面追结扎;老二说自家男人一笔生意折了本,回来又摔盘子又摔碗;老三说自个
婆家哪都好,就是公公婆婆爱吵架,六十岁了竟还闹离婚,闹得光景灰灰腾腾没日
月。说到底,好像她们都是在刀山火口过日子。
    “别说啦!”五叔吸了一袋烟,把灰敲在脚地上,“想想我的日子,你们都进
天堂啦!”接下五叙说,人来世上就不是逛大街,别天天把苦夹在牙缝上,遇到人
就一口吐出来。给你们说,你们娘害的是绝症,顶破天能活到树叶全。火烧眉毛的
是要给孩娃娶媳妇,让你们娘觉得该办的事办尽了,安安心心过到那边去。
    一听说娘得的是绝症,三个闺女齐一愣,然立马就又淡了心。娘在床上躺了一
年多,已经在人心压下不治之症的印痕了。
    “兄弟今年不到十七吧?”
    “已经抓到了十七的过。”
    “还小……”
    “我满十七都和你娘圆了半年房。”
    三个闺女无话可说了,各自想了一阵,都说回村留下心,碰到合适的闺女马上
去做媒。
    “有钱还怕讨不到媳妇呀。”五叔盯着三个闺女看,”叫你们回来不光是当媒
人!”
    闺女们心里即刻都清亮:爹要钱。
    老大想了想:“弟讨媳妇我出一百块。”
    老二跟上来:“姐一百我也一百吧。”
    老三默死好一阵:“我负担小,掏一百五十块。”
    老大、老二把目光压到老三脸上去。
    五叔对着三个闺女说:“三天后你们每人送两百来,再每人在村里摸一个合适
的闺女茬儿来。”
    三天后三个闺女都来了。
    五天后是阴历初九,老大说的闺女来五叔家看景况。所以选定这一个,是因为
这个的爹很会做生意,她也学会了卖水果。老二介绍的那个,人虽漂亮,可听说除
了看电视,别的啥儿都不会;老三的那个就更不行了,一开口就是那句话:不管让我
嫁给谁,见面礼得给我五百块。
    这一天,五叔起个早,把猪关在圈里,把鸡赶到门外,将院落扫洁净,日头才
在东山梁上染了红。村街上一片粉颜色,春三月的清气拌着粉色朝各家各户流,狗
叫声从村头脆脆响到各户屋里去。
    孩娃起了床。
    “回屋穿上你那套蓝制服。”五叔说。
    孩娃迷着:“又不串亲戚。”
    “今儿你大姐领回一个闺女你看看。”
    孩娃忽然不自在,脸上荡层红,双手在胸前扭指头。
    “我不要。”
    “妈的!”五叔跺下脚,“你说不要就不要?这事情还能由得你?由了你要我
做爹的干屁用!回去把蓝制服换身上,用热水把手脸洗一洗。”
    这当儿,日头从东梁爬上来,日光一竿一竿戳在院落里。五叔收拾完院子到屋
里,忽觉正屋少啥儿,细一琢磨,发现少家具,要有个立柜竖在墙边上,自然满屋
有辉了。可惜这一大间屋子,除了一张老式抽屉桌,再就没摆设,没摆设家里就没
风景,没风景就难恋住人家闺女的心。
    想起村头王家刚打了四张红椅子。五叔去王家借椅子。扛着椅回来,五叔就冷
丁儿呆在院中央。
    五婶起床了。五婶居然身边放着一盆水,一手扶着墙,一手拿块湿布在一道一
道擦桌子。那四十年前分地主家的抽屉桌,被五婶擦出了红颜色,深深的,像干血。
    “你不想活到树叶发全啦!”
    “我觉得我能下地动几步……”五婶扭过头,五叔就见她脸上有了活人色,像
落日落在她脸上。
    “你回屋歇着吧。”
    “孩娃今儿相媳妇?”
    “相媳妇。媳妇来了你在屋里别出来。”
    五婶看着五叔的脸。
    “没敢给人家说你得的是绝症……”
    五婶脸上的活色没有了,又成了死人色,青里透着黑,颧骨高高扬着挑起两点
亮。她的手忽然软起来,湿布就丢在桌子下,身子像棉花要朝地上落。五叔一步抢
上去,双手一伸就把五婶捧接着。五婶在五叔手里耷拉着,说人家不会因为我不和
孩娃订亲吧?谁知道,五叔说,横竖不能让人家知道你活不上几天啦,要不谁家闺
女愿意一入门就穿孝?到这儿,五婶眼圈润出一层湿,说他爹,你把我抱到房后阳
坡上。五叔问说想晒暖?五婶说我怕在屋里人家一眼就看出我脸上的死色来。
    “问了我就说你回娘家几天啦。”
    “可以后……”
    “多给她两百块钱见面礼……钱花了,她也就认了这亲。”
    五叔把五婶抱到房后阳坡地。那儿刺槐密密,树枝泛绿,但还未见嫩叶。坡地
上,去年的旧草,乱糟糟一片。远处有头黄牛,在林里转悠。五叔没有给五婶搬椅
子。五婶说揪一把干草垫在地上就行。五叔就拔了一捆干草,厚厚摊在一棵槐树下。
五婶就坐在那干草上,身子倚着树,让日头晒在双眼上。
    这儿地势高,正好能看见五叔家的院。
    回到家,五叔把借来的椅子搬进屋,一边墙下摆两把,屋里顿时就显活气了。
又去邻居家借来一套新被窝,把五婶用的换下来,平平展展铺上去;还借来一个水壶、
茶盘儿,茶盘上摆了四个玻璃杯,这么往桌上一摆设,整个屋子就显得素洁有物件,
把日子也衬得光鲜好几成。
    一应收拾完毕,时候已是晌半。五叔便抽烟等着。等二袋烟刚抽完,老大就领
着一个闺女来了。闺女身子很柳条,穿戴极像半城半乡的镇上人。见了面,老大说,
这是我爹,那闺女就叫了一声爹,吓得五叔不敢应。待闺女进屋和孩娃相面时,五
叔问说咋回来,老大说人家看上了兄弟是个独生子,结了婚不用和姑娌们闹分家。
说那闺女和两个嫂子因为分家时,大树小树分不均,吵得整整三年不说话。
    亲事订了,闺女比孩娃大三岁。
    五叔上坡去背五婶时,发现五婶己从坡上摇下来,在院墙后边岗上倚着树,死
死睁眼朝着院里瞅。五叔说人家对咱孩娃没意见,五婶脸上就浮着一层笑,说我看
见她进灶房烧饭了,有意见能进灶房烧饭吗?

                                   三

    五婶的病就是不吃饭,吃啥吐啥。
    可眼下五婶想吃了,喝半碗面汤还不饱,且能下地独自走到日头里。半月过去,
脸上滋润起来,身上也好像挂了一些肉。这时候,时令从初春进仲春,坡上飘着一
层绿,树全了叶子,打眼一望,各山梁、各村庄都碧青一片,庄稼地像深潭里的水,
乌乌的蓝。孩娃娶媳妇的好日订在五月初六,过完端午的第二天。日子越临近这一
天,五婶的身子越硬朗,到农历四月初,居然进灶房给五叔烧了一顿饭,鸡蛋捞面
条。五叔下地回来,手端面条碗,颤得很厉害,想也许她的病真快好了。
    “你觉得有指望,咱卖房卖地去一趟县医院,觉得没指望咱不花那冤枉钱。”
    “觉得……心上有劲,可身上没劲。”
    “我就怕钱也花了,病也不好。”
    决定让五婶再挺几日看看,说不定不用花钱就好了。这中间,忙着给孩娃娶媳
妇,五婶断不了帮帮手,缝缝被子啥儿的,干些活,她有时饭量能增到一平碗。有
一天五婶的兄弟来看姐,见五婶能做活路能吃饭,把五叔叫到一边说,姐夫,把我
姐送县医院检查检查吧,花多花少我出。五叙说你能出得起?五婶兄弟说,我前几
天倒卖了一批棉花,一下就赚了两千多。五叔说你能出起我也不让你出,我和孩娃
门的脸面往哪搁?好像我们一家人不想治你姐的病!
    “那就抓紧看病呀,不能总拖拉。”
    “你咋就知道不抓紧?不抓紧你姐活不到树叶长全就死啦!”
    决定把五婶送到县医院看病去。看病前,五叔说得选个好日子。孩娃说不是星
期日就成。五叔说,屁孩娃,家事没你参的言!
    日子选在四月初六黄道吉日里。
    四月初五三个闺女都回了娘家,都说万一县医院让住院,自个得侍奉侍奉娘。
当夜三个闺女陪娘坐到下半夜,都给娘说了一堆体已话。
    初六一早村里大都还睡着,五叔一家就上了路。架子车上躺着五婶,车后跟着
三个闺女,孩娃架着车辕,五叔掌辕在一边。
    县城离五叔家统共五十三里路。
    到县城时候,日已高两竿。县城的日头和乡下不一样,它从高楼的缝里挤出来,
各家窗户有几块玻璃面着东,便又映出几个日头在窗上。一家人除了五叔,都还没
到城里看几次,所以一入城门,就都眼睛不够使,东瞅西看全新鲜。骑自行车上班
的人流,商店准备营业的开门声,卖牛奶的吆喝声,都极为入眼入耳。
    想不到看病挂号要排一条长蛇队。想不到挂完号内科又要排一条长蛇队。想不
到唤五婶的名字了,医生却对五婶说该去看喉腔。
    这样七折八腾,时候已临了中午。沤得人腻烦了,老大说出去走走,半晌没回
来;老二说去找姐,也半晌没回来;老三骂了几声,让弟守着娘,便脸上荡着气,也
快步出去找姐了。
    午时候,三个闺女都没回。
    挨着五婶看病了。五叔令孩娃守着空车,自个挽着五婶去喉腔科。
    县医院是座五层楼,五官、口腔、妇科在二楼。五婶一到二楼就被一个护士引
进了窥镜室。五叔被隔在走廊里。是廊里墙上粉白,地上水净,不让抽烟,不让吐
痰,憋得喉咙痒,五叔就到前边的一行人前去扯天。多是乡下人,搭上话就有得讲。
原来十几个男男女女,都和五婶一个症,吃啥吐啥;再一问,说这医院这号病住了最
少有十个,五叔就对五婶又放几分心。
    有个医生从窥镜室里出来了,把五叔唤进另一个屋。说是得住院做手术。五叔
问医生是啥病,医生说喉咙上的病。医生没说是癌症,让先准备一干五百块。
    医生在桌上写了几个宇,撕下一张纸,递给五叔说,到楼下办手续,就到另间
屋里了。五叔拿着那纸走出来,五婶已满面蜡黄在外等着。见了他,五婶说活人也
能被他们折腾死,五叔说检查检查放放心。五婶说病重吗?五叔说不轻。五婶问啥
病?五叔说只让住院做手术,不肯说是啥病。
    五婶脸上有了汗。她说,娃他爹,你扶我下楼。
    五叔背着五婶下了楼,径直到了楼前空地上。
    三个闺女和孩娃都已等在那儿。一见面都忙不迭儿把娘扶上车子板,问说娘的
病咋样。五叔说吃过饭再讲,便拿出干粮分给大伙。三个闺女都说在街上随便吃了
些,肚不饿,还说想给爹娘捎碗汤,食堂不让乱端碗。听了这,五叔变了脸,把拿
出的干粮扔回了干粮袋。
    “你们娘得的是癌症,”五叔突然说,“开刀费是一干五百块,每人先拿五百,
不够了日后咱再均着摊。”
    闺女们都不吭声了。
    就很静。
    五婶躺在车板上,听了五叔的话,身子抽了抽,又立马不抽了。是绝症本是她
早就料到的事。她只感到嘴唇干。她说我想喝口汤,大闺女说我去买,就走掉了。
老二瞅瞅五叔,说我去给你买碗羊肉泡馍,就也走了。老三不言声,拉起兄弟的手,
朝医院外面走。
    五婶问:“真的要花一千五百块?”
    五叔说:“真的要花一千五百块。”
    五婶就在车上翻个身,脸和天相互平对着,说话时声音极小,就像她是和天在
说话。
    “一刀下去病就准好吗?”
    “谁敢打这保票呀。”
    “一千五少不就不行?”
    “先拿一千五,还不知再拿多少哩。”
    “我的命也不值那一千五。……还是留着这钱给娃娶亲吧……”
    “听你一句话……”
    “不治了,咱回家。”
    “回家咱请别的医生看,单方治大病。”
    闺女回来了,端一碗煮枣大米汤,还拿一张鸡蛋饼。二闺女回来了,给五叔买
了一海碗羊肉汤和四个芝麻饼。三闺女不知领着兄弟吃些啥,回来时兄弟满脸都是
油,红润得如在热水中泡了泡。
    五叔一家很好地吃了一顿饭。吃完饭五叔说走吧,趁早儿往家赶。三闺女说娘
不住院了?五叔说一条命也不值一千五百块。闺女们就都说回家吃药好,回到家我
们可以轮流侍候娘。孩娃就驾着车辕,一家人出了县医院又赶那五十三里路。
    回到家,五婶的病又复原样了,依然是肚里饿,嘴里不进食,吃啥儿吐啥儿,
厉害时能把肠子从嘴吐出来。那当儿,五婶就有气无力说,让我死了吧,我实在受
不起这个罪……
    这时候五叔就说,咋样你也要活过五月初六,看着孩娃把媳妇娶过门。
    五婶就挺着,硬要撑过五月初六。可到了四月底,看着要挺不过去了。七天七
夜没吃饭,喝下一口白水,吐出半碗黄水,人就昏到了那边去,有一日,时候正半
夜,一村静默悄息,孩娃在厢房睡得死熟,五叔一人在上房,又叫五婶的名字又骂
娘,差一星儿没把五婶的头从肩上摇下来,可五婶硬是不睁眼。末尾摇着唤着,五
叔猛然感到五婶的肩头有些凉,腾出一只手,试到五婶的鼻子下,连一丝气儿也没
有,五叔一下就怔了。
    五叔扳着五婶的肩膀呆了好半天,忽然明白五婶已经死过去了。他猛地把五婶
往床上一丢,就像丢一捆干草,气气鼓鼓道:“要死你早些死,死在这两天,你不是
存心不让孩娃娶媳嘛!”
    五婶的头从五叔手里掉下去,晃几晃,眼忽然慢慢睁开了,模模糊糊盯着五叔
的脸,嘴唇张合张合不动了。
    五叔眼一亮,忙把耳朵贴在五婶嘴上。他听见五婶说今儿是初几?五叔说四月
二十七。五婶脱离孩娃结婚有几天?五叔说整十天,你一定要挺过这十天,看着儿
媳过门来。五婶说我怕不行了。五叔说你这几天挺不过,家里办白事,红事还咋办?
人家闺女肯嫁给一个守着重孝的孩娃吗?
    五婶的嘴唇不动了,只盯着五叔看。

                                   四

    娶完媳妇,五叔家过了很长一段的安静日子。
    刚过门的媳妇还孝顺,一日三餐去喂婆的饭。新媳妇喂饭五婶大半碗,也不吐。
别人就不行。照理说,五叔家能娶这媳妇,是一件很不易的事。知道了五婶得的是
啥病,新媳妇说谁能保一辈子不得病?知道了为娶她五叔借了一千多块钱,新媳妇
说咱以后做生意,一千块外帐不算多。接下到六月,新媳妇就真地到镇上摆了水果
摊。她爹在车站门口卖,她在商店门口卖。爹联系到了便宜货,自然要让女婿去卖
些;爹要先卖完了,有时也过来帮闺女出出秤。这样把日子打发到腊月,一千来块外
帐还掉了,五婶的病也有钱吃药了。五叔就常在村口说“家事靠人管,管不好哪有
好日子”的时候,事情也悄悄默默走来了。
    年前头,五叔去赶集,遇到一个好主顾,要买一百斤苹果单位分。五叔把他从
镇街这头引到那一头,一笔生意把媳妇的苹果全买了。买了就买了,可他付钱时,
把一张五十块的票子当十块数给了儿媳妇。一百斤苹果的赚头不作数,又额外赚了
四十块媳妇一高兴,差孩娃去给四个老人买了四双鞋,做晚辈过年的上敬孝顺礼。
别的三双都可以,价钱都是七八块,偏孩娃忽然觉得娘大病在身怪可怜,做主十一
块钱给娘买了一双装羊毛的老婆靴。在镇上媳妇没吭声,夜饭还喂了五婶一碗饭,
可上床睡觉时,就埋怨说孩娃不公平,为啥给自己娘买一对靴,给人家娘买一双鞋?
自己娘又一冬不下床,人家娘又天天下地做活路。
    孩娃原本嘴很实,可跟着媳妇做生意嘴也装活了。
    “就差三块钱……”
    “不是三块钱,是你心眼偏!”
    孩娃脱着裤子想了想。
    “在镇上你隔三错五买糖给你弟弟妹妹捎,我不是从没说过你?”
    事情就是从这闹大的。孩娃没有这句话,麻缠也就解开了。可偏孩娃有了这句
话。媳妇并不在意孩娃的话,她在意孩娃忘了她的恩:谁给你娘喂的饭?谁给你娘抓
的药?谁替你家还的债?没有我你们家的日子能过出光亮吗?说到底媳妇二十岁,
又是生意场上见识过的人,而孩娃才十七,媳妇说十句他难说出一句来,可媳妇说
多了,他就憋出了一句来:
    “我们家不好,你别嫁到我们家!”
    媳妇一直把孩娃当孩娃,不承想他能说出这话来。这使她觉摸,他不是孩娃了,
不会再像孩娃那样听她了。这是很大一件事。出嫁前娘就说,刚结婚你管住男人,
男人就一辈子听你的,管不住就得一辈听他的。到了不惩治男人不行的时候啦。
    “别以为我求你们家!”
    话罢,媳妇从床上跳下来,三下五下收拾一个小包袱,肩上
    一撂献出了门。收拾包袱时,媳妇等着孩娃拦她,可孩娃却木木坐在床上不动弹。
媳妇出门时,等着孩娃说声你回来,可孩娃在床上连个响屁也没放。这是逼媳妇回
娘家,不能不走了。
    媳妇真走了,出了头门出二门。到院落,天黑得如压根没有天,贼都寻不见路。
想到离家十余里,深更又半夜,她的脚步立马缓下来。
    她等着谁来拦她,送她一个台阶下。
    刚好五叔立在院落里。五叔是听到他们拌嘴出来的。五叔在他们窗下己经听了
一阵子。
    “爹……”
    “半夜你去哪?”
    “我们吵了嘴……”
    “吵嘴就回家?他又没打你,做媳妇哪能不受男人一点气?回屋睡吧。”
    媳妇站下,思想着折不折回身。就这当儿,五叔突然又说了一句话:
    “你也别太瞧不起我们家!”
    这不是父子合伙欺负小媳妇?明明白白儿子做事不公,反说媳妇一堆不好。天
下哪有这样做公公的?这一次忍了,后半辈子日子还咋过?
    媳妇就走了,当着五叔的面。
    孩娃在屋里听见,犹豫一阵就从屋里出来追媳妇。五叔看见孩娃从屋里慌出来,
断然喝了一声:
    “回去!没出息……”
    孩娃只好转身回屋了。
    第二天吃饭五叔家就少了一个人。孩娃在娘床前闷着头,把汤喝得出响。五叔
坐在床边上,说起夜儿事,五婶说过两天孩娃去把媳妇接回来。五叔一听就火了,
说有啥接!到将吃完饭时候,五婶说不接也成,只要他爹他娘通情理,会把他闺女
送回来。
    这就有了一致意见:等媳妇自个回。
    过了三天,媳妇硬是没回。五婶没了小锅饭吃,每顿最多只吃几口。孩娃说,娘
的身体要紧,去把她接回吧。五叔硬是不让。这还不打紧。又过两天,媳妇走前进
的二百斤苹果开始烂了,五叔说叫孩娃去卖。孩娃说我不会算帐,不去,要把媳妇
接回来。五叔抢一步堵在屋门口:“妈的你,没出息。你今儿把媳妇接回来,一辈
子媳妇就把你捏在她手里。。
    五叔上街去卖苹果啦。一早挑着两个筐,挂着一杆秤,踩着日头光,闪闪悠悠
出了村。五叔卖苹果天黑才回来。去时挑的一担,回来仍是一担。孩娃一看这阵势,
不敢多问话,忙端一盆洗脸水,恭恭敬敬放到爹面前。
    我日他奶奶,五叔说,镇上的人都不是人,几天不去就把生意场地都给挤丢了,
一街两行都卖苹果,苹果多得如牛粪。收税员一会来一趟,啥他妈的卫生税、地皮
税、经营税,那么多的税!
    五叔骂了一夜。
    来日一起床,昨夜滚在地上的几个苹果全烂了。孩娃又说要接媳妇。五叙说:
“敢接媳妇我打断你的腿!”

                                   五

    苹果越坏越多,一家人每天烂苹果都吃不赢,眼看着一堆苹果折惯了三分近一。
    儿媳妇娘家村里来了人,说她怀孕了。
    这消息把孩娃吓一跳。倒是五叔、五婶很镇静,好像媳妇怀孕给他们商量过。
消息是中午传来的。午饭时五叔就说孩娃,吃罢饭去把你媳妇接回来,捎信说她怀
孕了,就是她想回。
    孩娃就去了。
    媳妇就回了。
    原以为媳妇回来会拉长一条脸,可她一到家,先拐到自己屋里去,唤孩娃说你
快来一下,床里边爬了一条虫。孩娃进屋替媳妇去捉虫,一捉好一阵,出来时候一
脸红。随后媳妇也出来,一样脸上爬满红。到上房,媳妇先叫爹,后叫娘,跟着就
惊讶:苹果咋坏了这么多?我真不该回娘家住这老长日。五叔说住就住了嘛,能住下
去说明你娘家比婆家日子好。看爹说到哪里了,媳妇说,我明天就去卖苹果。
    媳妇第二天卖苹果,天不黑就把苹果卖掉啦,回来把一百八十块钱如数交给五
叔说,二百斤苹果坏了五十斤,还有一百五十斤,一块二一斤,统共这些钱,爹你
拿着办年货。
    “全卖了?”
    “全卖了。”
    “没报税?”
    “给他们吃个苹果就不用报税了。”
    五叔接钱时,手便有些软,觉得儿媳这角色厉害,别说孩娃惩治不了她,连自
己也不一定真比儿媳有本事。
    孩娃因此就对五叔有些小瞧了,就对媳妇有些尊敬了。加上媳妇对孩娃侍候得
好,慢慢孩娃对媳妇就有些言听计从啦。过年时孩娃和五叔吵了一架。
    吵架是因为媳妇想买电视。
    大年初三夜里,媳妇枕着孩娃胳膊说,村里好几家都买电视啦。来日吃饭时,
孩娃就说,爹呀,咱家也该买个电视啦。
    五叔说:“买电视干啥?”
    五婶说:“买个电视媳妇坐月子时候不着急。”
    五叔说:“那样是不是你再病重也不急着晒暖儿?”
    孩娃说:“爹呀你是盼着我娘再病是不是?”
    五叔说:“滚你娘的,爹活着还能轮到你说话!”
    孩娃就果真起身离开饭桌了。孩娃退出屋门时候,五叔就脱掉鞋,猛一下摔到
孩娃脑壳上。
    孩娃车转身。
    “打吧爹,你把我活打死!”
    五叔不想打。五叔不打没办法,冲上前,打了孩娃两耳光。
    怀孕的儿媳突然横到五叔和孩娃中间。
    “爹,要打你打我,是我想买电视的。我卖的苹果挣的钱,我说买个电视有啥
不应该?”
    五叔把胳膊朝天伸了伸,像要一把将日头揪下来。
    “我说买就买,我说不买就不买!”
    儿媳不说话,扭头拉着孩娃进了自己屋。
    家里从此就开始闹别扭,直到过完正月十五,三个闺女都回来走娘家,光景里
还刮着不热不冷的风。这风是在以后停刮的。那一天村委会来了一个干部说,你家
媳妇肚子那么大,还不到村委会领个准生证?没有准生证,生出来谁给你家上户口?
孩娃去领准生证,到村委会门口碰到管计划生育的女干部,女干部说你今年多大?
孩娃说立马就十八。女干部便认认真真盯着孩娃看一阵。瞎来嘛,看后女干部认认
真真说,你自个结婚年龄都不到,还想生娃儿?都像你中国人不多得胀破天?一人
一口水都把黄河喝干了!
    孩娃领不到准生证。
    媳妇肚子气吹一般一天大一天。
    己经二月,沟沟岔岔中的白冰咔咔嚓嚓响。山梁上小麦硬起头,泛出一层柔亮
的青绿来。二月初八这天村委会统一办理准生证,五叔锄地锄到半途上,孩娃从村
中摇出来,慢慢蹭到五叔面前说:
    “爹……村委会不发准生证。
    五叔不歇锄,从孩娃身边擦过去。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呀……”
    孩娃朝一边闪了闪,脸上挂着红:“你去村委会说说,也许就发了。”
    这下五叔回了头,眼角朝天上吊了吊:“你媳妇有能耐,让你媳妇自个去。”
    孩娃走了。孩娃没有对媳妇说,爹说你有能耐让你自个去。孩娃说爹正锄地,
脱不开身。媳妇就腆着肚子爬上坡,晃晃荡荡来到田头上。五叔已锄了一大片,新
土又鲜又红亮,如飘在山梁上的一块绸子布。媳妇站在绸布上,脚上又光又滑润,
嘴上又甜又亲昵。爹,你该歇歇了,媳妇说,我给你带来几个苹果放在田头上,洗
净的,过来吃吃吧。五叔抬起头,不渴,留着卖掉攒钱买个电视吧。媳妇就笑了,
看爹你说到哪去了,买电视还欠这几个苹果钱?也真是,你那么大年纪,还和我们
一般见识,一点小事印在心上磨不掉,买不买电视还不是爹你说了算,咱家谁还能
不听你的话?
    五叔住了锄,朝儿媳这儿来。
    “找爹有事儿?”
    “还得请爹去领准生证。”
    “这号事你和孩娃去办就是了。”
    “咱家的事,爹不抬脚哪件能办成?”
    五叔达到目的了。五叔就是要让儿媳知道家里事离他准不行。但五叔心里很清
亮,事到现在还不能爽利答应儿媳妇。
    “你走吧。”
    “那准生证……”
    “想去我就去,不想去了就拉倒。”

                                   六

    五婶的病时好时坏,续续断断。
    坏在家事又杂又乱时候,如五叔发脾气,孩娃和媳妇拌嘴,猪跑人家地里吃庄
稼,被人家打断一条腿,零七碎八,都会让五婶病情加重。说好也容易,像哪一日
天气格外亮,母鸡多生几个蛋,或媳妇肚子忽然又比昨儿大了些,再或五叔和孩娃
有了高兴事。而真正重起来,又回到五叔拉她去县医院前的不吃不喝,显摆着是在
媳妇生下娃儿那一日。
    时候又是农历四月间,气候交仲春,院里的泡桐,门口的槐树,村中的榆树,
坡地的杂林,叶都齐齐全全。小麦又竖起腰杆儿。满世界又都是青颜色。那天五叔
下了地,五婶扶墙到大门外边晒暖儿,清清爽爽的气息扑一鼻子。孩娃冷丁儿从家
里跑出来,说快吧娘,媳妇蹲厕所,肚子疼得起不来。五婶一听便知她要生,转过
身子就往厕所跑。这当儿,连孩娃都惊讶,两个月来,五婶不扶墙是不能走路的。
可这一刻,她竟能箭跑,且事情拾掇得极快,不等孩娃醒转来,她就扶着媳妇出了
厕所。
    “快去把床铺一铺,愣着干啥呀!”
    听到娘唤,孩娃几步窜进屋,把床上被褥拉平整,一道把媳 妇捧上床。哎哟声
从媳妇嘴里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跳。五婶说媳妇, 咬着牙,把劲留到娃儿到门口憋着
时候用。媳妇就听五婶话,咬 着嘴唇,眼瞪成两只坏苹果,累灰灰的,汗水不断朝
外浸。
    孩娃说:“我去请个接生婆吧娘?”
    五婶说:“来不及啦,你娘啥都会,生你们姑妹四个连你爹都没动手。”这样
说着,五婶就如一股小旋凤,在屋里刮过来,刮过去,先抱两床被子把媳妇枕头垫
成半人高;再把一块红布挂在门框上,挡住所有邪气不能进;接着把一团开水煮过又
晒干的棉花放在床头上,以备擦血用;最后把一把剪刀在火上烧了烧,搁到媳妇脚头
上,准备剪脐带;至尾才回头对孩娃说了句,去娘床头把那个包袱提过来。
    媳妇的肚疼一阵重一阵,这会她终于忍不住,就大哭大唤叫起来。
    “你要留下劲儿等一会用!”
    “疼死我了娘……疼死我了娘……”
    “不疼那世上的女人都不叫女人啦。”
    “我以后打死也不再生娃儿,打死也……
    抓过一团煮棉花,五婶一把就塞进了媳妇哭唤的大嘴里。媳妇惊着。五婶却不
看媳妇一眼,打开孩娃抱来的包袱放床上,从中取出一个新做的花铺垫,两套崭新
的娃儿衣。两双虎头小鞋儿,一色儿都是缝制的,都是红颜色,连最后拿出的尿布
上,每一块中间都有红线刺出的一块避邪红。看到这些娃儿的吉利物,媳妇突然安
静了,不动弹,不哭唤,把嘴里的棉花取出来,捏住五婶摆放衣物的手,眼角有了
泪。
    “娘,日后我死也孝顺你……”
    五婶怔一下。
    “只要你和孩娃能和和睦睦过。”
    媳妇抓紧五婶的手指头。
    “爹要再对你不好,你就跟着我们过日子。”
    五婶的手拿着一块红布僵在半空里。然不等五婶想透那句话,媳妇的肚痛便又
冲上来,一屋子重又响满哭叫声。五婶把媳妇朝上拉了拉,说你留些劲,听些劝,
然后把头钻进被子里,扒开儿媳的双腿看了看。她闻到了她能辨出的一股血腥昧,
出来便满脸光亮,扭头对孩娃吩咐道:
    “快在屋中间刨个坑……是个男娃儿。”
    孩娃和媳妇都兴奋地盯着五婶的脸。
    “刨完坑再烧一锅温开水。”
    坑刨了,水烧了。
    “打五个荷包蛋,媳妇没劲时候让她吃。”
    孩娃打了五个荷包蛋,烧好摆在桌上。
    “把你四伯家黄牛牵院里,万一不行就颠生。”
    孩娃去牵黄牛了。
    孩娃把黄牛牵回来,拴在院里桐树上,回转身就见娘扶着门框,瘫在屋门口。
一脸的汗,一脸微笑,坐在地上很安静。她看着孩娃拴牛,想说啥没能说出来,便
朝孩娃摆摆手。孩娃忙不迭儿朝五婶走过来,问你咋了娘?不用牛了,五婶有气无
力说,生过了,男孩,进屋看看去。孩娃不顾娘,从五婶身边擦过去,像从五婶头
上跳过一模样,窜进屋里看媳妇生的男娃了。
    就那一会,五婶脸上的高兴突然没有了,回头看了一眼里屋的孩娃媳妇,想站
起,拉了一把门框没能站起来,就觉喉咙里生出一股腥。吐在手上看看,是一口黑
红的血块儿,就像中药里做引子煮烂的红枣皮。
    从此,五婶就回到去县医院前的模样儿,一日一日瘦下去,又成了一把干柴禾。
    五叔说:“媳妇生了男娃儿,你病该好的。”
    五婶说:“我撑到头了,撑不动了。”
    五叔说:“屁话,谁不是见不男娃一身劲?”
    五婶说:“放下了心,就没劲儿了。”
    五叔说:“你来世上真是拖累人。”
    五婶掉了泪。
    “活了五十多,也够了。”
    “咋样也得把孙娃扯拉到会走吧。”
    五婶想撑着,把孙娃带到会走路。在乡下,虽有了孙儿放了心,但没抱过,没
扯过,设让孙儿在身上屙尿过,说到底来世上是少了一些事。可五婶到底没撑到那
一天,中间病是轻了些,因为很小一件事,就支撑不住了。

                                   七

    事情是在孙娃满月时,家里摆满月席,孙娃的姑、姨、舅、表哥、表姐、外婆、
外爷都来了,一个院子挤满人。孙娃被打扮得红红绿绿,绣球样传来又传去,传到
外婆手里时,外婆在孙娃脸上亲一口,抱着半天不松手;传到五婶手里时,五婶只一
抱,还没来及在孙娃脸上亲一下,媳妇便把孙娃接过来。你身子虚,媳妇乖乖巧巧
说,坐着歇歇娘。五婶心中有底了:让她娘抱孙娃一大晌,让自己抱这么一小会,不
就是因为自己有病吗?不就是嫌自己身上脏?不嫌脏为啥接走孙娃还要在孙娃身上
拍拍灰?五婶低头看看自己的灰布衫,上边的饭疤在日光中像片片铜钱儿,再看看
亲家母的一套衣,新里新外能照进人的影。不看也就罢,看了五婶猛然觉摸喉咙疼
一下,像谁在她喉上打下一拳头,差一点把五婶从凳上打下来。五婶挺挺身,忙用
手扶着椅子才没倒下去。
    开席时候,五婶没上桌,就倒床上睡下了。
    五叔忙里忙外,吃到半途发现五婶人不在,到屋里站到床前说,你这人,一堆
客人在家里,你就躺下睡觉了?
    五婶说:“他爹……我拖不了多久啦。”
    五叔擦擦嘴上油。
    “别瞎说,你死了孙娃谁来带?”
    五婶拉住五叔的手。
    “孩娃管不了他媳妇…¨
    五叔把五婶的手塞进被窝里。
    “都怪她比孩娃大三岁……妈的!”
    五婶瞟一眼屋门口。
    “说死公婆也没有自家爹娘亲。”
    五叔用舌头挑挑牙缝夹的肉。
    “你挺着……哪一天我把孩娃训一顿。客人多,我也去再吃几筷子。”
    五叔走了。五婶这天没吃饭,三个闺女吃完饭都到五婶床边站了站,问娘你吃啥?
五婶说不吃啥。想吃你就说,闺女们说,让兄弟媳妇做,不能因为她生了男娃就把
她敬起来。兄弟媳妇满好的,五婶眼里噙着泪说,你们都放心回家过日子,咱家的
光景很和睦。
    说和睦三个闺女也就放了心,放了心就都高高兴兴回了自己家。
    满月席散罢,客人陆陆续续都走尽,媳妇让自家小妹留下带娃儿。说自己明儿
就要上街和孩娃卖苹果。
    小妹留下来,五婶病就愈加重。
    五叔说:“让你娘带孙娃。”
    媳妇说:“小妹在家是个闲角儿。”
    五叔说:“你娘她想带。”
    媳妇说:“小妹认字,能教娃儿小聪明。”
    五叔说:“这本就是你娘的事。”
    媳妇说:“爹,你是怕我妹吃了咱家饭?”
    五叔说:“妈的……”
    五婶说:“带孙娃我心里高兴些,……¨
    孩娃说:“你不心疼自个我们还心疼……累着你身子谁都骂我不孝顺。”
    事情就这样,过了一日又一日,孩娃和媳妇天天上镇卖水果,生意很红火,却
很少向五叔五婶说过他们赚了多少钱,也从没向五叔交过一毛一分。不消说,责任
田的活路是五叔一人独做着,就是帮工,孩娃、媳妇也该给五叔掏一包烟钱了。然
五叔身上却没有一分钱,三天没烟抽;五婶也因没钱有六天没买药了。这样的日子不
能再拖下,五叔想,奶奶,真他妈无法无天了。不给些颜色,他们就不知我身上流
的还有血。
    五叔要给孩娃、媳妇些颜色看一看。
    五叔选一个好时候:
    麦熟时节,天热得见火就燃,镇上西瓜正走俏,一斤赚一毛,媳妇一天能卖五
百斤,五百斤能挣五十块。家里小麦焦穗,一吹风麦粒哗哗落地上。就在这时候,
媳妇卖完瓜,回来时给公爹、公婆捎一个,说大热天,吃个西瓜消消暑吧。五叔把
西瓜抱进灶房案板上,一刀落下,西瓜露出一层淡白色,以为是新品种的白肉瓜,
挖下一块尝尝,半酸半涩,如放了碱的水。生瓜。放久了的生瓜。五叔没言声,把
瓜对好放到桌里边,令媳妇家妹子舀了五碗饭,围桌摆一圈,又让孩娃把娘从屋里
背出来,坐在桌边靠椅子,说要趁吃饭时候说说家务事。
    那顿饭吃得很正经。五叔不动筷,没有谁先动筷子。孩娃在五叔对面勾着头,
好像他知道五叔要说啥。媳妇在边上坐着奶娃儿,不断用脚尖去勾孩娃的腿。五婶
的脸,已经瘦成一张干树叶,看五叔时一副偷偷摸摸样。这样默了一阵,媳妇让妹
子端碗先到门外吃去,五叔就扫一眼屋里人,极威严地盯着孩娃道:
    “外面生意好吗?”
    孩娃瞟瞟媳妇的脸。
    “凑凑和和。”
    五叔有意用三个烟头卷一支烟。
    “我烟都抽不起啦……”
    媳妇拍拍怀里孙娃。
    “这娃儿一月也得几十块钱花……”
    五叔勾一眼媳妇。
    “地里麦都熟透啦。”
    孩娃脚被媳妇踢了一下。
    “爹多苦些,外面西瓜生意正好。”
    五叔把卷成的炮烟丢在地上。
    “妈的,爹也不是长工……咱们分家!”
    五婶在椅上晃一下,差点倒下。
    “他爹……”
    五叔敲敲饭桌。
    “家务事女人少他娘的参言!”

                                   八

    就分家了。
    分家的当夜,五婶又吐过一口血。以为是痰,吐出来才见地上一块红。有了这
血,五婶就彻底不进一滴水,到分家的第四日,五婶就死了。
    五婶死得很平淡。以为分了家,媳妇家的灶烟会升歪,可媳妇家的灶烟照样一
蛀一蛀升上天,且油香味浓得呛鼻子。五叔、五婶眼看着孩娃家早上烙油馍,午饭
烙油馍,夜饭一样烙油馍。如果单烙油馍也就忍下了,事情不单是烙油馍。分家的
第二天,孩娃到镇上给孙娃买了辆三轮车。孙娃才满月,要能骑车少说还得两年,
且这乡村坡地,哪有一段平路?哪儿能骑走?不消说,这车不是让孙娃骑的,是让
王叔五婶看的。第三天,就更够看的了:孩娃和媳妇上街卖西瓜,出钱请人给自家割
小麦,一亩十块钱,不到天黑麦就全割了;可五叔却割了三天才割二亩地。第四天,
事情就大了:孩娃家买了一个电视机,十八寸,牡丹牌,彩色,二千一百八十块,这
在村里是罕事。别家虽然也有电视,但都是黑白的。吃过夜饭,天刚麻黑,媳妇就
把电视摆到院落里。那时候,五叔下地刚回来,端起一碗冷水喝一半,就听见电视
里面唱豫剧。五婶是两年没有听戏看戏了,她极想到电视机前看一看,又不好意思
搬着凳子去。分家了,电视是人家的物件儿。她认为媳妇总会过来唤一声,娘,出
来看吧,豫剧。然媳妇没有叫,却到左邻右舍邀了邀。
    没有叫,五婶就坐到床沿听。听着五叔就从灶房进来了。
    “咋的?你同意孩娃买电视,孩娃和媳妇也没来请你出去看?”
    这话是双层。五婶听明白就倒下睡了。院里挤满人,都知道是五叔怕替孩娃种
地,才和孩娃分家的。五叔觉得妈的有理说不清,不想多见人,也就上床睡下了。
    老夫妻默着无语,趁着灯光瞅房顶。到外面电视停下时,五婶突然轻声说:
    “他爹……”
    “睡吧,有啥叫。”
    “我想我死了,你还是和孩娃合锅吧。”
    “你死了就别管我咋过……睡吧你!”
    来日,五叔觉得五婶身上凉,一蹬不见动,起身猛一看,五婶就死了:面向墙壁,
双手揪住枕头,像死前哪儿疼得忍不住。这时候,五叔想起五婶死前说的最后一句
是,我死了你还是和孩娃合锅吧,就说五婶,你实实在在一辈子没出息,临死还说
上一句求人累人的话。
    副村长说话很算话。五叔拿着一瓶杜康酒,一条喜梅烟,去他床边坐了坐,他
就照顾给五婶一副薄柳棺材板。五婶死了谁也不惊讶,两年来她都是今儿死、明儿
活的那种人,都觉得五婶该死了,就死了。死了少受一些罪。三个闺女、孩娃和媳
妇都哭得很伤心,不过人一埋,泪就都干了。都有自个的家,都有自己的日子,谁
也顾不了许多事。
    五婶死后,五叔独自烧饭吃。孩娃看不过,给媳妇商量说,和爹合锅吧,好歹
他是爹。媳妇很通理,说合锅吧,没娘啦,我们不照看爹让谁照看爹?孩娃便去找
爹说,合了吧。
    五叔想想也说合了吧。
    就合锅吃饭啦,就又成了一个家。
    终日是孩娃和媳妇上镇做生意,五叔在家带孙娃、种田地,有时还烧饭,主要
干这三件事。孩娃和媳妇生意做得很不错,家事都有五叔去干着,日子就这么一天
一天过,过得依然很像一首罗嗦诗。
    两年以后五叔也死了,得的和五婶是一号病。病时孩娃说,去县医院看看吧,
五叔说不看,犯不上花那冤枉钱。媳妇过来劝,说家里有钱,看吧爹。五叔说有啥
看,我早就活够了,早死早安宁。
    五叔就死了。
    五叔死后,孩娃和媳妇提一兜苹果,拿了两条烟,到副村长家坐了坐。副村长
叹口气,照顾给五叔一副柳木薄棺材,便把五叔下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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