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
第三部 朝着天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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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之后,也就是九十年代的最初时期,娅梅最终还是离开了张家营子,返城
回到了省会。这年冬季的一天夜里,天将亮时,天元在半睡半醒之时,因为从天而
降的死之良机,使他反省了他和娅梅被幸福所掩盖的另一面人生,从而毅然决定:
一死了之。
这个决定的产生伊始,是因为昨日的村会。会场设在村头,那时候天寒地冻,
会场十分辽阔,抬头能见远处老君庙小学,草庵一样盘腿坐着;白亮亮的伊河,扭
扭弯弯绕在山梁下。村长讲完了话,默在台上,极为茫然地望着村人。村人也皆被
灾难的重量压弯了头去。男人们大口抽烟,女人们苍白了手脸,孩娃们也不敢有丝
毫哭闹。这时张老师就想,倒不如让我死去算了,不就是死吗,何苦让全村人都来
承受这样的灾难。全村老少把头勾将下去,不消说是因为他们与人世都还有许多牵
挂。可你天元却是比起来轻松许多。正这样盘算是生好死好,张老师被人伏在耳朵
上叫出会场,躲进村胡同后,人家才告他说,你家的黄在梁上被汽车轧了。急忙着
穿过胡同,爬上山梁,果然见山梁的路上,摊了一地血渍,殷红殷红地散着腥气。
黄在血里倒着,浑身哆嗦,嘴上却极其忍受,没有一声疼叫,只是那双眼,直盯盯
地望着通往张家营的上道。张老师见了这种情景,立刻脸上硬了雪白,抢走几步,
将黄抱在怀里,忙慌慌朝村中的诊所跑去。
诊所在村中三道胡同,房子是一间旧时的庙房,样子总要塌的,却总也不塌。
大夫是村长的哥,因为冷,也因为是村长的哥,就没有去开会,门掩着,在屋里烤
火。张老师急急地敲开诊所的门,说王叔,我家黄给汽车轧了。
大夫横在门口,看一眼张老师怀里的黄,血在雨一样滴落,说我当又出了人命
呢。是狗呀!张老师说你给看看吧,大夫说我又不是兽医。张老师便眼巴巴地求着
人家:
“王叔,我付钱。”
大夫回到火边坐了一会,长长叹了口气,又起身把一个钢精锅放在火上,从水
瓶往锅里倒了小半锅开水,拿一张报纸铺在地上,没有抬头,说进来吧。张老师才
小步进了屋里,把黄放在报纸上。黄在报纸上颤抖,弄出一屋子声音。大夫过来提
了一条后腿,又提另一条后腿,轻松得如把两条后腿从黄身上拿了下来。提起时,
黄的血从后腿一股一股流出,立时地上的报纸就被血水泡了。
大夫说:“杀了吧,别让它受罪。”
张老师说:“好歹它也是一条命哩。”
大夫说:“两条后腿全断了,对不上啦。”
张老师呆着不动,望着黄的两条后腿,大夫说杀不杀?冬天狗肉除寒。张老师
说救它一下吧,哪就忍心杀呢。大夫就说,你出去一会。我唤你进来再进来。张老
师迟疑着走出诊所。大夫将门关了。他立在胡同,腊月的风在胡同叫唤着刮过,将
柴草和鸡毛扔在墙上。胡同头的村会,依旧死死地默着不散。已经默过了几个时辰。
青乌色的头顶,有一团粘稠的黄亮,那是太阳在云里寒着。张老师不知道大夫要干
啥儿,他把手抽在袄里,双脚轻轻地跺着取暖,指望能听到从诊所传出一息狗叫。
却是少见的静。只有大夫的脚步声,在诊所孤零零地响动。过了许久,张老师想推
门看看,那门却哗一声开了,闪出一句来,说进来吧你。
再一次走进诊所的张老师,惊了一脸愕然,刚入门便呆僵着不动了。黄在纸上
死样躺着,两条后腿被村长的哥哥用刀齐关节处割了下来,皮也削了,扔在黄的头
边,像两团脏污的血布。黄有一点一滴的哆嗦,弹弹动动,似乎想从地上跳将起来。
可惜哆嗦也是片刻,眨眼就彻底的一动不动了。大夫在用一张报纸擦手,一片一片
的血纸被揉成团儿,扔在墙边。火上的锅,还未及盖盖。黄那两段后腿,仿佛两个
极嫩的玉米穗儿,红红艳艳,在锅里咕咕嘟嘟地转动。开水成了花粉的颜色。已经
有一股香味,在屋里温温暖暖弥漫。好在,黄那两截桩子似的后腿,果真不再流血,
包的两团纱布,如盛开的两朵白棉花,雪白雪白,搁在地上。那两团雪白上,只浸
出了两个血点,衬着白纱,红得耀眼,极像雪崖上的两点梅花。
村长的哥哥擦净了手,又把脏纸踢成一堆,慢慢地转过身来,说:
“大冷的天,真不如把它杀了。”
张老师问:“截了?”
说:“留着它感染化脓?”
问:“多少钱?”
说:“没打麻药,缝了十针,一针一块。”
张老师很缓很缓走过去,瞟了瞟锅里的黄的后腿,油星点点滴滴,在水面浮动,
打着诱儿。大夫拿锅盖将锅盖了,又说不截要感染化脓的,和人一样,该截肢的就
一定要截。张老师说王叔,眼下我手头没钱,过几日我给你送来行吗?大夫抬头瞅
瞅张老师的脸,过一阵才说,行吧,你真不值得为它花这冤枉的钱。
张老师抱起了黄。抱起了黄,张老师觉得黄它完全死了,似乎一身冰硬,贴着
身子站一会,才隐约觉到,黄又有了微略的哆嗦。走出诊所的门,碰见村会是终于
散了。人走在腊月里,走得沉沉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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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灾难,是必须有个人死去。无论是谁,挺身而出地去死,才可换回张家
营风平浪息后的安宁。张老师似睡非睡地想着生与死的两难。死,终归不是一件小
事,虽然它可以了断一切,然人世上各自的牵涉都千丝万缕,哪能说死就死呢。就
是去镇上赶集,谁也不是说走就脱得开身。然必须有人去死,却是一定了的。这灾
难很像一种天相,刚还阳光灿烂,转眼就布满阴云,浓乌乌地罩了世界,强迫了人
心。张家营在这天相里,忽然感到了祸的降临,一村人都在心中念道,早知今日,
又何必当初!为了什么呢,也就几亩的黄土。在张家营和小李村的中间,本是横着
一条深沟,祖祖辈辈荒着的土地,忽然间张家营想去垦它,就借着冬闲的时光,集
中劳力,在沟腰上垒下一道大堰,以求堰内蓄水养鱼,堰外播种庄稼。事情似乎是
一样东西,比如破旧的竹篮,扔了谁也不会顾盼一眼,若有人去捡,众人才会发现
那东西扔得可惜。小李村即是如此,在张家营将堰快要垒成时候,小李村就来了几
十青壮劳力,竖在堰上,说这沟原是小李村的,你张家营为何就来砌堰霸田!
这就打将起来。
是三日之前的事。那一天飘落小雪,满世界冷着哆嗦。沟里响亮了疯叫,乱哄
哄闹作一团。上百位乡人,猛然被卷进无端的村仇。小李村也是有了准备,来时都
两手空空,闹将起来,便有了袖在袄里的短棒。张家营自然不会示弱,就地操起铁
锨、镢柄、箩筐,对垒起了两军。石块、土块满天飞扬,厮杀声动地惊天,很像一
方原始的战场。这样打着打着,就有人大叫,说别打啦!伤人啦!别打啦!伤人啦;
唉声也就果然渐止了械斗。双方都从地上抬了几位倒地的村人,都闻到了血腥味艳
红艳红,在小雪中飘飘散散。
打了也就打了,各自抬着伤人回村是了。
求医包裹,痛骂对方,是自不必说的。然在前夜,村长被县公安局叫走了。昨
日村长回来,张家营才猛然知道,小李村有人死在了县医院。
人是果真死了,白纱裹了一层一层。村长在会上说,妈的,医生把我领到太平
间,死的是个小伙,头上被砍了三铁锨,像切红薯一样破开了。还有两个,在县医
院的急救室,一个耳朵被砍掉半个,另一个是胳膊断了。这是他们小李村的报应!
他们将咱张家营告了。公安局长,我日他祖奶奶,他拍着桌子骂我这村长骂咱们张
家营,说偷盗赔偿,杀人偿命,非让咱们张家营交出凶手。说他妈的明日他来张家
营领人哩……昨日的明日,天元想也就是眼下了。凶手,他妈的谁是凶手?村长在
会台上走了几步,说张家营没有凶手,是一村的好汉。小小小李村谋图霸了咱们张
家营的地,就让他们这个下场。我在公安局说,再来夺地让他小李村血流成河,白
骨成山。我日他祖宗八代,村长说,公安局长打了我一耳光,非让我明日午时前交
出凶手。我这村长今天有言在先,无论是谁砍了小李村的头,公安局把他带走了,
他就是咱张家营的烈士。村里给他造墓立碑。如果他上有父母,全村人替他养老送
终。人死了无论辈分高低,从我村长做起,一律披麻戴孝,送入祖坟;要他下有儿
女,张家营替他耕田种地,供他儿女读书成家,直养到男婚女嫁。
最后,村长说我思想这档儿事,人死了,铁证如山,想躲是不可能的,与其让
公安局来村里查人,倒不如咱们张家营好汉做事好汉当。死了不过头点地。活着又
怎样?不就是上孝父母,下养儿女,现在这些村里全包了,倒也可以放心地去了。
村长的意思,明确是让谁砍了人头,谁就站将出来。那样一个时候,张老师正
坐在一方高处,冬寒在村口流着,几日前的霜雪载道,已经把腊月搞得十分动荡,
加之村长后话中的一言两语,人心就切切地寒。人死了,被张家营打死的,这些自
不需一再言表。杀人偿命,借债还钱,道理也浅显得可以,无人不能洞明。可是谁
能出来担当?谁不是有家口之累?村长完毕了讲话,他就死沉沉坐着,期望他的言
语动员了人心,果然有人奋而不顾生死,出来说村长,那人是我砍的。然而生死之
大事,谁又肯呢?坐在高处的张老师,扫了一眼会场,就见到会场上的人心冷得十
分,鸦雀无言,无论少老,一律硬了一脸死色,个个冰冻般凝着,不看别人,更不
看台上的村长,只瞅着面前的一方脚地,想是谁失手砍杀了人家,闹了这样的祸害,
也真是灾自东来,难不西去呀。
村长在台上又走了几趟来回。说我的话就是张家营的话,就是张家营老少爷们
的话,就是张家营党支部的话,无论是谁蹲了班房,张家营一村老少替他为父母送
终养老,替他儿女操办婚男嫁女,如若不信,当场修书,有字为据,盖上张家营党
支部的章,按下张家营老少爷们的手印。村长在台上这样重复他的话时,声音极为
宏亮,如同谁在村头叫唤,他家的某样东西丢了,谁家见了言说一声,倘要拾了去,
又要昧了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自古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罚酒哪有敬酒好呢?
然村人们宁你说得日出西山,却是死也默着。默得天昏地暗。几个时辰如眨眼
的工夫,到了将近午时,依然无人站立,无人言语,也无人上茅房。其时,来人伏
在张老师的耳上,把张老师叫出会场,才说黄被汽车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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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家住在村后,三间老屋的陈旧,显示着这个家的风雨春秋。如当今时风
的兴旺,已经富裕了许多人家。不说铁路修进了山里,就是公路也已拓宽,从村顶
的梁背上舒展过去。张家营是一隅小地,南邻秦岭支脉,北靠宜阳、洛宁两县,修
修补补,敲敲打打,能四方走动的乡下人,日子都已今非昔比,有几间新盖的瓦屋,
是很平常的事情。眼明手快的人家,早就竖起了楼房。像张老师家这样早年的士瓦
房,在张家营已经没有几户。再说两厢还卧着两间草房,那就更是独一无二了。
昨儿时,张老师回到屋里,把黄放在他睡的床上,坐在凳上舒了口气,借着从
窗口挤入的薄光,扫一眼屋里被尘灰铺就的几样家具,心里生出几份抹不去的苦涩。
半年前还好端端一户人家,转眼间也就妻离子散。娘因此病在床上,一卧不起,更
显出一个家道的败落。回到这个家里,张老师总不免身感人世的凄清苦凉。黄是他
的忠诚伴侣。早些时候,陪同他到几里外的清凉寺小学,他教书,它就卧在教室门
口,早去晚归,风雨同舟。儿子的早夭,终于使妻子娅梅离他去了。他更是同黄相
依为命。想去年冬天,黄的前腿被人打断,本来走路已经瘸着,跑起来足不过羊的
快慢,如今两只后腿,被汽车轧了,村长的哥又将它齐齐地截断,更添了张老师内
心的苦难。床上的黄,后腿用被子盖了,身下是张老师的一件旧袄。借来一些暖气,
它慢慢睁开眼来,瞟瞟它的主人,忽然眼角湿润,有两颗大滴的泪,悬吊一会,终
于无可忍地落在床上,喉间也有了呼噜呼噜的声音。也许这就是哭吧,听起来骇人
地伤心。大夫在诊所断它的腿时,不曾有一声叫唤,眼也干干的闭着。如今它就哭
了,可想它所品味的是哪一样命运。张老师看见盖着黄后腿的被子,有一声一声的
颤动,心里便跟着哆嗦。他知道那后腿已经痛出了哪种分量,想揭开被子看看,又
没有那样的胆略,就起身在床边站了一会,拿手抚摸了几下黄的头,替它擦了泪水,
说忍些吧,我去给你烧些汤喝,便从屋里出来了。
院里的天气,依然的昏沉,似要落雪,却又不肯轻易地落。从门口望去,川流
不息的阴暗,仿佛把伸向远方的开阔吞噬了。说去给黄烧碗热汤,张老师却又脚不
由己地来到门口,那些最后从会场回来的邻人,彼此间都在静默没有话说。
“散会了?”
“散会了。”
“有人站出来吗?”
“有谁会呢。是去死,不是吃香喝辣。”
邻人去了。问完这话,张老师心里忽然有了踏实。飘忽不定的感觉,从开会始,
就把他的整个头脑飞舞得很是混乱。可是望着入门的邻人,他又猛然想,倒不如我
去给村长说一声,是我失手砍了小李村的人头。有了这血红的念头,张老师满脑子
都被染成了红色。他呆痴愣愣地立在腊月的门口,浑身被这蔷蔽色的念头弄得热躁
起来。仿佛那死成了极细一丝血液,在他血管里四处流动。流动了一天一夜,到现
在反给了他些许的力量。想到死的时候,张老师心里平静得像吹着一股初春的微风,
暖洋洋的,还能觉摸出柳絮杨花对心的抚摸。直到离开门口,他还依旧感到一股异
样的温暖,在血脉中默默地流淌,流得很显舒缓。回走时,他不为这血淋淋的念头
惊奇,却惊奇自己对这念头的平静。想到底怎样了呢?足也不过刚邻四十岁的界河,
如何对死就这样的平静,这还了得嘛。
黄疼痛的哼叽,终于响亮起来,一声声细雨样在院里滴落。那叫声仿佛张老师
血液中循环的微微脉搏,替他哼出了几分心声。他在院里仔细听了一阵,头顶飞过
一声雀叫,惊醒他到了烧饭时候,慌忙进去灶间,拢到灶下一堆干柴,往锅里上了
几碗凉水,燃火拉上风箱。从灶口扑出的红火,很像他刚才在门口产生的一片念头,
又热又旺,驱赶了他身上的寒气,使他人在腊月,身感一种少有的暖和。灶间房里,
是乱得不能再乱。当年妻子梅在时,把这房收拾得何等利索。她要求筷子入嘴的一
端,一定要朝筷篓的口上。烧煤时煤渣要一天一掏,烧柴时,柴禾必须齐齐码在灶
下。碗也必须扣在案板下面棚板上,擀杖、火柱、面布、盐罐、油瓶,都必须放在
她定好的位置。至于上房的睡屋,那就更加井然有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床不
叠被子,决然是不曾有过的事情。就连娘的被褥,一季换洗一次,一年四次从未少
过。那时候,张老师应有尽有,吃饭和穿衣,谈论和爱情,一切都染着乡间淡绿色
的诗意,享不尽的天伦之乐。然到了今天,一切又恍若隔世,走的走了,去的去了,
都如断梗浮萍,一去不返。留给他的只是后半生漫无边际的,捉摸不定的光景。
烧好了汤,张老师先给黄盛一碗晾着,又去上房问娘,是吃馍还是面条,却见
娘睡着了,屋里漫溢着青色的腥臭。被子被娘蹬在地上,而她却赤裸条条,浑身被
腊月冻成了乌色。看到这番情景,张老师过去先将被子盖在娘的身上,再挪动她的
身子,去换她感床尿床的衬垫,不觉心里的悲苦,泉涌一般喷将上来,想也许我去
说是我砍了人头,倒也为上上之策,至少母亲可以到医院好好治疗,也许病就愈了,
又有什么不妥!最少不至于国家境拮据让母亲永远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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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最终还是返城去了。张老师的悲凄正是因为梅不是真正乡村的人。摊开来说,
那样一个时候,一个时代行将结束,梅坐着上山下乡的末班车,本意是到张家营做
一番无奈的小憩,权为人生一站,歇歇脚板,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再返都市,去
获得本属她的生活。难料的是,与梅同车的旅客,都陆续返城,唯梅的命运,结实
得无动于衷。出于对乡上社会和你天元爱情,结婚以后她被安排在小学教书。一二
三年级同室一屋,她教算术,张老师教语文。倒是一对天撮夫妻,过着《欢乐家园》
般的日子。早时候的张老师,身为村野书生,才学性成。在省报发表过一些文章,
很有些天姿英迈。虽然教书是拿工分,然在一方地上,却是受敬之人,形象尚好,
年龄尚好,为人操事,也敦敦笃笃。比起同梅一块来换空气的男知青,除了他是农
村人,其余皆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梅比起乡村人,因生在都市,自是处处都高人一
筹,然比起同来那些人的家境,说来也十分可怜。所以她从来不愿向人说起父母的
工种。问将起来,也只是回答,我来下乡,弟弟就可留在城里。说这话时,她也总
是一脸羞愧,一脸深深的无奈。而就其才学,她又比同车旅客,内秀聪慧,富有善
心。从梅的眼光看去,共同下乡的十余男女知青,仔细琢磨,大都泛泛,并无出类
之才,哪一个也抵挡不了张老师的才识和德品。其实然,梅的这样脱俗和清高,也
就命定她人生的艰辛和哀伤。
老君庙小学,距张家营三五几里。那时候,狐狸蹲监死了,别的知青返城净尽。
娅梅和他结婚共同教书多年,已经算一个地道农民教师,彼此恩恩爱爱的岁月,却
因为《欢乐家园》被焚和乡土社会的形势发展,使她时常回忆起一些婚前的光阴,
仿佛是在寻找不得不寄藉张家营子的本质原因。最后决定定性地说到两个人的结婚,
是狐狸蹲监不久,最后一个知青女伴返城以后,梅到县知青办去了一天,傍黑回来,
独自在村头崖上思到半夜。立陡崖下的溪水,潺潺有声,很显了几分孤静。夏季的
落日,西坠很快,星月也升得早,玉米棵起伏一片,到半夜满山弥漫着吱吱的生长
声。而坐在崖上,头顶浩瀚蓝天,背后是无际的田地,脚下是流水的声音,四野空
寂无人,只有青色的气味在汩汩地淌着,人心就显得空荡十分,仿佛在眨眼之间,
也就洞穿了人生。梅是在半夜听到梁背上滚动过牛车轮的声音后,车转身子准备回
村的。转身时,却看见张老师坐在她身后一块石上。她说你来干什么?他说我娘烙
了馍,我给你送来。她说你怎么不唤我。他说我想让你独自多坐一会,这时候你最
该一个人呆着,可我又怕你想不开。她迟疑地接过他递来的馍,夜露已经把包馍的
布湿了。月淡星疏,村落陷在朦胧里,老君庙小学溶在膝陇里。吃着他娘烙的油馍,
她说:
“天元呀,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存了四十块钱,你明儿买烟送出去。”
“不行了。我是注定要在农村呆一辈子了。”
“不会的。”
“已经注定了。”
“真这样你就不结婚,不结婚还有机会。”
“可我已经二十八了,等不起了。”
梅说再等一年二年三年的,我就三十岁,有了一天回城,三十岁的人还能怎么
样?现在我弟弟都结婚半年了,梅说弟媳妇已经怀孕四个月,过些日子我就做姑了,
做了姑我还孑然一身,想起来后半生简直后怕,若不是爸爸还活在世上,我真想当
场死在招工办。张老师没有说话。张老师只悠长地叹了口气。梅坐在崖头,看着张
老师的脸。天空月青云白,有凉风阵阵。她说天元呵,你二十九了,为什么还不和
我结婚,我是当真不能返城了。张老师看着身边的庄稼地。庄稼地在深夜里,显出
幽黑色的神秘。他说我怕娅梅,我怕结了婚你又离开我。
崖下的流水声,明明亮亮地响,庄稼的生长声也明明亮亮响。声音从你面前走
过去,伸手可抓。景物是仙仙有致,月光薄薄淡淡,披在他们身上,到处是窃窃的
嫩绿的私语。这样坐了一会,张老师说回吧,你早些歇着,明儿最后去县城跑一趟,
送些礼也许能返城。梅却说:
“张天元,我要嫁给你,我熬不下去了。”
张老师盯着梅的脸,说:
“你最后想一想。”
梅说我早就想过了,我这一生没有回城的指望了。留在这个地方,我只能嫁给
你,何况我们早就有了那样的事。你如若似人所说,完全是为我所生,那也算我命
运中还含些柳暗花明,如若不是为了我,我不求你。我知道我长得不十分的好。其
实这乡下的姑娘,只要换上我的衣服,有很多都比我漂亮。不过我以为,我们结婚
了,在这乡下,也是一个不错的家。我是很早就觉得你才品不错,这你也觉得出来,
我想你若生在城里,有好爸好妈,前途也是无量的。但有一点张天元,尽管我们有
过那样的事,我不求你,你要和我结婚了,有了孩子,就是有机会返城,我也不再
回了。想透了,回城又如何?同样是了此一生,更何况回城我也找不到如你一样爱
我的人。
张老师说你是无奈何才最后决定嫁给我?
梅说你怀疑我不像你爱我一样爱你吗?
对于梅,张老师也早就钟情,但知道难以终生如愿,也就向不言表结婚的事。
这当儿梅先自定夺,张老师便从身边拔棵野草,在嘴里嚼含一会,咽了那口苦味,
说真这样实在委屈了你,结完婚有返城的机会,我依旧不阻三栏四。
那一夜他们在崖头直捱到天晓云灿。爱情之欲又一次随之降临,金光片片,照
亮了他们的一段日月。
43
昨午时,黄喝了张老师烧的面汤,有了许多好处,起码身子抖得轻了,喉里也
不再有那一声声的苦痛。日过平南,天上再也没了一团黄亮。弥弥漫漫的阴暗,浓
重得棒打不散。腊月的闲暇,你找不到活做,日子也是一种难耐。张老师往地里送
粪。草木灰粪,搁在肩上不见多少分量,到了责任田时,却已鼻额悬汗。路远,来
回一趟二里。挑到第四担时,他坐在田头歇息,看这一脉山坡,就孤下他一人,想
黄若不伤,跟着也是伴儿,如今儿夭妻去,黄也残疾,娘又脑血栓,活人如同死人,
忽然觉到,世界果真在他身边毁了,留下他是何等的落寞!
孩娃儿是今夏落水淹死的。年幼不能入坟,暂丘在自家田头。张老师做活累了,
总在这田头喘气。孩娃也仿佛在伴他坐着。今日亦然。张老师把目光落在孩的丘墓
上,两眼就热热辣辣。孩娃似乎是猛然大的,几年前就懂了世间一切之难。夜里睡
在爹的脚头,抱一双大脚暖在怀里,早上早早起床,在院落秋扫黄叶,夏天扫尘。
张老师往田里送粪,他随其后挑一双小筐;张老师割麦,他持一张镰刀,在麦田忙
碌。歇的时候,张老师唤,强,来捶捶背。他的两只小手敲鼓样捶在他的肩上,均
匀有力。在校读书,也不用逼迫,做不完作业,饭端在面前,也决然不接饭碗。如
今,这碎琐的一切,都气泡样在张老师脑里浮动,一脑都是儿子强的映样。
面前的坟,是一堆圆圆的黄土,陌人路过,并看不出那里边埋了生命。冬天的
季节,叶落草枯,世界是黄褐褐的颜色。染得人心也黄褐褐一片。小坟丘上,当年
就有过野草凄凄,如今的几蓬干草,罩稀笼疏,露出坟土表面结的干皮,皱皱地如
老人的脸。张老师从儿的坟上掐一枝干蒿含在嘴里,嚼出了又苦又深的涩味。坟脚
头那棵细筷似的蒿草,供他这样品嚼了十数次,已经被掐得无枝无梢。这样嚼的时
候,张老师看见,这几年,老母亲立在村头的柳树下,一手扶着柳身,一手卷在嘴
上,唤,强——回来吃饭,给你烙了油馍。太阳在柳树下很显光亮,唤的时候,母
亲的脸上,跳荡着通红的天伦之乐。或者一声,或者两声,决然不过三声。强就从
村口田野跳荡出来,麻雀一样落在他奶的面前。夜晚,月光朦朦,村街上是深重的
宁静,来唤强的,是他的母亲。梅就立在家门口的石头上,用被乡下人称为蛮音的
普通话叫,强子——回来!强子——回来!这时候不叫够三声,强决然不会回来。
回来了必然是钻了人家的猪圈,或者牛棚,再或草垛。头顶着草棒,身染着黄土,
悄悄溜过梅的身边。若梅一手抓住,必然是那句话,你要把自己变成猪呀!强胆怯
地立在梅的身边,她伸手要打时,手却从空中迟缓而下,捡去他头上的草棒,拍落
他身上的灰。完事了。这时候,她的双眼会有些迷茫,映两个月亮和几粒星星,还
有一张孩子的脸。有的时候,她会蹲下来,扶着孩子的肩头突然说,想回到城里去
吗?
强说我不去,我不离爸爸,不也离奶奶。
梅扶着孩子的肩,怔怔看上一会,说睡吧,你不去,妈也不走,妈也不舍得你
爸你奶。就扯着孩子的手回去了。院落里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闩门声。
眼下,都彻底去了。一切往事,皆如烟尘飘忽。留在张老师眼前的,就是这个
箩筐一样的坟丘。梅走的头夜,是今年夏天,月明树绿,朗朗星辰,点缀在天空,
梅突然说我想回城,想回去看看。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张老师说能过的,有强在身
边,日子就有意义。梅说苦了孩子。张老师说苦些好,苦些他长大就知道人活着不
易。梅说我怕他学习不好,张老师说不会的,他能考上大学,能离开这块穷地,让
他考离你们家近的学院,考取了也是一个照应。
因时势和经济,想赚些钱来,她决定回去,进些乡下可销的货来。也许她还有
别的事也难以料说。总之她要回去。那夜,强已睡了。她在他床边直坐到天晓,张
老师催说走吧,要赶头班汽车。她便低下头来,说将来咱们一家能回城里那该多好。
张老师说娅梅,你想返城了吗?她反而难以果断,拿手抚摸着儿子的小脸,说我在
张家营待了将近二十年,二十年哟,回城也不会再成为城里的人。只是说说,我不
会离开张家营,不会离开孩子和你。
她没有料到她此番走去,将再也见不到她的儿子。把手从孩子脸上拿开时,就
是永别。张老师去给儿子塞拽线织蚊帐时,孩子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说我不让妈妈
走,不让妈妈走。果真不走就好了。可她扭过身子,说妈去看你姥爷,半月后回来。
那时强的小手,热暖暖烫心。眼下,都冷了。腊月把坟丘冻得冰硬,怕那双小
手,也早已寒成了一触即粉的枯土。张老师望着儿子的坟丘,看见的竟是一只未及
死去的蚂蚱,正在蒿草棵上,艰难地走着它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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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坟丘面前,张老师推敲娅梅有明确的回乡之念,似乎是在他们费尽千辛,
熬了许多灯油,合写了那部小说《欢乐家园》被焚以后,或者是更晚一些年月。总
之,麦场上的一场大火,烧掉了他们一年的劳作,烧掉了他们无意间放在线杆边上
的《欢乐家园》的30万字的书稿,也烧掉了许多久留乡土社会的信心。望着那被村
人救灭的一场麦火,想起了挂在线杆上自己和娅梅多少年的一片心血,走将过去,
才看见灰黑中,连线杆都成了一根三段的碳棍,哪还有《欢乐家园》的书稿。后来
几经努力,由她执笔,强打精神将书稿又写了三分有一,出版社方面,忽然来了一
封信说,国家要开展一场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欢乐家园》的出版计划被撤消去了,
就连出版社是否能够保存,都亦难说了。面对那封来信和又是一叠的书稿,天元看
到娅梅第一次有了眼泪。晚上躺在床上,枕着天元的胳膊,又想到一年的粮食化为
灰烬,彼此商量去谁家借粮度日的时候,她深有感触地叹了一声:
“没想到日子会过到借粮的份上。”
也许那时,她就已开始想到省城的诸多好处。两相比较,当然省城不需为糊口
犯难,一月下来,手持粮本到粮站买粮也就是了。待到果真挑着担子,一道去亲戚
家借粮回来,夫妻再也不需商议《欢乐家园》中的一应事情。一路上说的道的,都
是来年如何把地种好,争取自己不仅丰衣足食,还能有所节余,将粮食还给人家,
计计划划,很见夫妻间的情感。可是来年,风不调雨不顺,不要说还人家的粮食,
就是自家的口粮,怕也是朝不保夕。收玉米时候,她走在枯干的旱秋里,看着台子
地精瘦的玉米棒儿,说:
“天元,怎么回事,我忽然特别想家,每夜都梦见父亲死了。临终前他手指着
咱们这块玉米地,泪水涟涟,却说不出什么话儿。”
他说:“要么你回家看看。”
她说:“回家我就想做些生意。日子逼着,社会也朝这发展得让人瞠目结舌,
我们不做些生意,不说人傻人精,你说日子总不能连粮食也东拼西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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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炸从坟丘的蒿草上走下来,爬上张老师的鞋,爬上张老师的脚。张老师微微
一怔,从地上站起来,天色愈发阴沉。乌云流水一样地向西北运行。风也冷的可以,
枯草在坟上嗖嗖摆动。曾经一次,儿子强为捉蚂蚱,误了午间的饭时,直到日将西
暮,才提一串蚂蚱回家。那时候他欢蹦乱跳,如同生活在阳光照耀的小河中的鱼。
今天,这都已成为过去,不像过去的季节。季节无休无止。而儿子却像枯在季节初
的幼苗,还没有真正体味春天的滋味,就匆匆去了,更不要说能见夏秋冬三季的风
光了。张老师弯下腰,把脚面的蚂蚱捉住,放在儿子坟墓避风面的一个窝里,又从
身边揪一把干草盖在蚂蚱身上。权作为送给儿子的玩伴,他想,愿你能同儿子一道
安全过冬。就挑起粪筐,转身走了。
若步子快捷,捱黑还能送两担粪来。
回村的路上,张老师见了住村前的张昌旺。昌旺大张老师十余岁,独自孤在路
边蹲着,一脸愁事,却说没有什么事情。然张老师从他身边过去很远,他却又叫住
张老师,说张老师,我不想活了,日子没法儿过。尔后又说,中饭时候,老大、老
二孩娃因分家不均,闹腾起来。老二说他哥比他多分一根檩条,老大说弟比他多分
一棵树苗。老二说树苗值多少钱一棵,也不过三块五块,可檩条却值三十五十。老
大又说檩条再值钱也是死的,而树是活的,长大了一百二百也能卖。先吵后打,把
家里锅都砸了。昌旺说张老师,你识文断字,我就给你一人说,我是真的不想活了。
张家营一方小地,数十户人家,各户勺小匙大的事情,都瞒不过村人耳目。张老师
知道,昌旺家不仅儿子不孝,儿媳指桑骂槐地对待昌旺也是家常便饭。几间房子分
给了孩子,又上有双老,下有幼小,老婆是半疯痴人,日子的那种艰难,非一言能
尽。张老师搁下担子,劝说昌旺许多道理,最后说,人活在世上,本来就有许多艰
辛,大江大河你都过了,几句争绊还值得短见一场。
“日子,实在没有味道了张老师。”
“你死了双老咋办?谁来养活?”
“村长不是讲过谁死了替谁将老人送终吗?”
说这话时,昌旺打量着张老师的脸,仿佛责怪他的忘性。可张老师听了这话,
心里顿生一个闪晃,突然觉到有一样东西,很贵重的,说不清是灾是福,自己正犹
豫时,别人已经有心去将那东西拿回家里。张老师猛然觉到,那东西是自己的,现
在昌旺叔要来拿去。他对昌旺说,你千万考虑清楚,你走了一身轻松,上老下小村
里照看不错,到底别人替继不了你。婶她疯傻,谁来给老人送水端饭?谁来给老人
缝补拆洗?你的孩娃为分家闹个天翻,哪还有这份孝心。
“我想的也是这个。”
路前是麦田片片,绿油油很见生机。昌旺家的地正对着他们。昌旺舍得在田里
落力施肥,那小麦就肥头大耳,绿成极厚的黑色,明显摆出与众不同的势力,好像
三朝两日,就打算泛浆扬花。望着好些土地,昌旺就如望着往后日子的光明。他不
停地吸烟,也不停地叹气,末尾就如明洞了人生似的,说咳呀,人在世上,受不完
的罪呵。
又给昌旺说了一些道理,那道理多是书本上印刷的话语,初听时很能感人,仔
细去想,多半也是搪塞人的谎话。最后离开昌旺叔,连张老师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讲
了什么,那些话对人世有多少语意。他走时昌旺叔还在那孤单坐着,阴天低垂,扣
在昌旺叔的头上。回村走下梁路,要穿一片槐林。林地在腊月,萧条得伤心,一片
树木没有一丝绿色,连枯叶也不挂树枝。林地里的路是随树稀疏而弯,扭扭绕绕,
极像一挂鸡肠。林里有乌鸦的叫声,沙哑黑暗,响起来吵醒世界。落下去林地又一
片死寂。张老师在林地弯着步子,觉得格外地对不住昌旺叔。怎么就料到活着定比
死了要好?昌旺叔的日月,能找到一束光泽,他已决然不会想到去死。家庭中鸡零
狗碎的不快,伤了昌旺叔多少活心,想死的念头,决非今日产生。人在世间,谁没
有上百次思想生死,无非都没有实施的勇气罢了。或者说,没有机会而已。这种想
死的种子,都是在日常起居中播下,平素处于隐伏状态,到了有风有雨,是随时都
要复萌。小李村的人被张家营打死了,明日公安局来张家营领走凶手。领走的是凶
手,留下的却是烈士。昌旺叔果真如此,撒手而去,那该是一种轻快。可惜他做事
缺少主断,被张老师一席话,劝得退让三步。张老师这时才想到,人却是这样自私,
连死也要通力去争。他有些庆幸昌旺叔对日子的留恋,也感到是自己断了人家前程。
虽说是死,却是替村人解难慷慨,让张家营铭记后世,也让张家营接过死者摆脱不
掉的困扰。
可是,昌旺叔退却了,他对人生还恋有偏爱。
怀着一丝惬意,张老师如得了什么,又逃了什么,心中那带些怪怨的轻快,仿
佛萌发的草坡,一时间绿厚起来,终于就青草茵茵,一派盎然的生机。走出林地,
来到村口,胡同中围了许多村人。人群中有女人的哭叫,有男人愤愤的骂咧。走至
人群边上,寻着缝隙望去,才见大冈的女人,在抱着大冈的腿哭。大冈的女儿,是
张老师教过的学生,因为爹的生意忙乱,要做一把帮手,读到十岁就退学回家,这
一会也拉着爹的袄角,泪流涟涟,又默不作声。大冈却不哭,坐在一块石头上大叫,
说村长他妈的说话不做数了,我去找他,说是我砍死了小李村的人,他说我前几天
打架压根不在家,说我是怕还信用社的贷款才想到了死。他妈的,生意赔了,弄得
连死都不成,我去哪弄两万块钱还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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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虽然敦敦笃笃,可也有怒火中烧的时候。怒火中烧便招致了大祸临头。
村长家被招呼开了门,走出一个微胖的女子,身上穿着很厚的棉袄。这才明白,
村长家请了保姆,原来并不是谣传。村长的孙子老么都已八岁,是用不着照看的,
村长的媳妇也才人至中年,无病无灾,又不常下田走地,做饭又是好手。据说这保
姆曾帮人开过饭庄,转眼之间,能烧出十几个菜来,略加整制,就是一桌酒席。这
一点就强了村长媳妇。不消说人也年轻,富有水色,洗衣也更有气力。村长家有洗
衣机,可村里除了过年过节,却总是停电。这一点村长没有办法,县长也无可奈何。
有保姆便解放了村长媳妇。保姆毕竟年轻,脸上含着许多水嫩,看上去也顺心可意。
问她村长在家吗?她没有说话,回屋去了一会,出来说让你进去了。
村长家承包了一个砖窑,没人敢包的时候村长包了,应验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那
句老话。眼下那砖窑已经发展为砖厂,不仅四邻八村盖房要用那砖,就连县委县政
府盖办公大楼,也得来砖厂拉货。更要紧的是,村人能做生意者无几,其余皆在砖
厂做工。这砖厂给村长家带了多少收入,村人向不过问,确实因为砖厂,村人才大
都盖了瓦房,却是铁的事实。因此村人拥戴村长如同拥戴一个党和救命菩萨。把国
家对人的教育具体化、实在化了,这也是乡村只能有的做法。进了村长家,上了楼
去,村长极平易近人地让保姆倒了茶水,把通红的碳火推到会客室的中央,说有事?
说没啥儿事。
屋里暖洋洋的,让人瞌睡。楼外的腊月,却是冷到公平,无论山上、梁背还是
张家营别人的住户,都阻挡不了腊月的到来。村长坐在藤椅上,打了一个哈欠,笑
笑说不会没事吧,才如实地告诉村长说: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村长端起保姆倒的茶,吹吹漂浮的红叶,咂了一口。
“不会吧。”
“是真的。”
“你有那份儿胆?”
“一时失手,哪想到人就死了呢。”
“你打算怎么办?”
“杀人偿命,我不连累咱张家营。”
村长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最后站在窗前,凝目而视窗外的天空,说这是去死,
少说也是无期徒刑,你可要想清楚,趁现在公安局的人还没有到,把话收回还来得
及。想了想,村长又说,来投案不是你一人,他们都说是一时失手,哪儿想到人就
死了呢。也都说杀人偿命,不连累张家营。我思前想后,让别人走了好些,留下你
村里还有用些。村长的话慢慢晃晃,带着一丝丝暖气,飘过来却使人感到像穿壁的
冷风袭向心坎。想既然好不容易地来了,成了这个角色,那么,就如唱戏似的往下
演唱再说。顺着命运所示的方向,尽自己的胆略往前走吧。于是,忙不迭儿跪将下
来,哀求说:
“村长,你让我死了去吧!”
村长没有回头,审问似的问人到底是不是你砍的?想说是,又怕村长料定不是,
反弄巧成拙,倒不如索性诚实,博得村长一份怜悯,成全了期望也许更好。默过一
阵,嗫嚅着说,人不是我砍的,可我是诚心不想活了,你就把这机遇赐给我吧。然
而事情,孰料适得其反。村长转过身来,脸上硬了腊月的冰清,说看不出你一个笃
笃实实的文弱书生,谎话说出来和真的一模一样。老婆走了,再娶一个;孩娃死了,
再生一个;老娘病了,到我的砖厂借钱去治。这一点小事就想短见,那还算个男人!
不是我不让你去死,你死了清凉寺小学咋办?孩娃们谁来教他们识字?上边来查孩
娃们上学率我怎么交待?回吧回吧。村长连连摆手,去床上披他的羊毛军用大衣。
那大衣是村里的一个退伍兵送给村长的。退伍兵在新疆服役,用退伍费给村长买了
这件大衣。村长安排他在砖厂做推销员。村长穿大衣时背对张老师,嘴里直说回吧
回吧,以为张老师已经走了,又去柜里从容地取烟,合柜,转过身却看见张老师依
然跪在那里。
“起来吧,你这套刚才还见过,大冈来和你一样,说不让去死就跪着不起来,
我踢了他一脚,他才从这滚出去。”
张老师依然跪着不动,仿佛把戏被人看穿了,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羞愧。连
刚才说的许多话也都在村长面前片片青紫,失却了原来的颜色。本来是真的,被人
看作了假的,就只有把心割出来,血淋淋摆在面前让人信以为真。望着村长那一张
生气的却是游戏的脸,张老师觉到血管流的不再是血,而是红彤彤的火。他咬了咬
嘴唇,忽然取一把刀子,冷光寒寒地抵在自己心口,说村长,你让不让我死我都死
定了,你不成全我那只好我自己成全自己了,只求你明天公安局来领人,你说一句
我是畏罪自杀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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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睡似醒地躺着,疑是蜻蜓的翅膀在一片儿一片儿飘飞,却原来是旋落的雪花,
绵绵地舞满了窗外。原来雪竟下了一夜。被雪染湿的夜间,黑和白匹配得天衣无缝,
混成一种濛濛的颜色,流溢在山梁上、村落里。夜就是这样如期降临的。倘若是人,
也许早就死了,料不到黄竟有这么硬的生命。从田里回来,它还卧在床上,进房时,
方才发现钥匙落在了床上。张老师用竹棍去床上挑那钥匙,挑来挑去,反掉到了床
下。准备在竹竿上绕一钩儿去钓,找了铁丝回来,却见黄衔着那门上的钥匙,爬在
门缝边上哼叫。从门缝取过钥匙,打开屋门,张老师就抱着黄坐在门口看那落雪,
直到地上铺就一层薄白。到天空成为深邃的黑色,才想起该烧夜饭。如果梅没走,
娘没病,儿子还在人间,这个时候早已吃过晚饭,生一盆旺火,一家人围火而坐,
聊出一堆闲话了。就是晚饭慢了一步,儿子也要有几串叫饿的抱怨。现在这些都没
了,娘不省人事,脑血栓把她的身体送到了另一世界,可是呼吸还用着人间的气流。
还明明活着的黄,却如死了无二,饥饿也不声张。若黄在人前、院内走动走动,还
显出一个家的活气,可是截了双腿,连递出一个钥匙,也要艰难地爬着了。
日子是彻底地一落千丈啦。
烧饭,喂娘,喂黄,洗锅刷碗,机械地做完这些事情,倒在床上便睡,一下也
竟沉进了可怕的梦里。若不是黄从床上跌落一样爬下,摔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就真
要死在了梦里的村长家,成全了自己突然产生的期冀。黄去小便。黄一步一步爬着,
极力想让后腿站立起来,终于未成,卧在地上歇了一气,就用前爪用力抓着地面蠕
动。张老师忍不下心去,便点亮油灯,将黄抱至门外。雪已经很厚,绒绒白着。也
冷得可以。张老师萎着身子,黄在他胸前颤颤发抖。将黄放在屋檐下的干地,黄竟
有能耐,果真用后腿支着,解了小溲。黄小溲时候,后腿短了一截,站立的姿势如
坐在地上仰问天空无二。
再抱回黄睡时,张老师已经毫无睡意。
灯灭了。黄静静卧着。朦胧的雪光,在窗上跳着很古典的舞步。张老师感到有
无边的孤寂。床是那样的大,如是浩漫的天空在他身下。梅和强在时,有时他们分
睡,让儿子睡到厢房,有时因冷或为了合家亲热,都挤拥在一张床上,觉得那床窄
小得如一扇门板。屋里黑死死的颜色浇在张老师的眼上。他伸出左胳膊,没有摸着
床里的墙壁,伸出右胳膊,又没有摸到床边。他如同漂在黑沉沉的海面一样寂寞孤
独。
那年,孩子如期而至。她想要男孩,果真生了男孩。房子也如愿地直立在了村
里。簇新的青瓦一个一个扣在天空,墙壁四角是砖垒的柱子。解放前的时候,张家
营没有地主,也没有匪户,不曾有过瓦屋;解放后几十年,原因诸多,依然是没有
瓦屋。梅主持着盖起了张家营第一座瓦房,全村人都立在房前仰望。那时候,梅虽
是省会郑州出生的城里人,生活却已经把她磨砺成地道的农民,至少从表面说来。
她爱坐在院里树下,抱着她的孩子,凝望这三间瓦屋。凝望的专注,叫人怀疑那神
情是装出来的。有了孩子,有了房子,她说这才算有了实在的家。一年春天,她带
着孩子回城看望父亲。四年没有回去,在学校请了半月的假,却只在家里住了三天,
回来说家里还是没地方睡觉,三天都是住在街道的招待所,一夜两元的费用,长期
住着,如何受得这样的开销。原来是家里的老房,弟弟结婚用了,连父亲都又搬回
工厂的工具房。户口远在乡下的女儿回来,哪就那么容易地有了宿处。就是那次回
去,政府有了知青全部返城的文件,争取她的意见,她毅然说:
“我不回了。一辈子不回了。”
夜里,风也微微,月也微微。村里人都在街上纳凉。强被他奶引在村头树下听
古,院里静着他们夫妻,说了一些学校的课程,商量了两项改进教学的办法,张老
师突然说,梅,我觉得你脸上满是心事。她说没呀。他说你瞒不过我。她就说我的
同学们都回城了,却又没有工作。而立的年龄,终日在街上转悠晃荡。我们在街上
兑钱吃了一顿饭,大家抱头哭了一场。是人见了,都说返城的知青在乡下呆傻了,
连过马路走人行横道都不知道了。张老师说,梅,你心里想的不是这。
梅说:“是的。是觉得命运不济。”
张老师说:“你觉得回城好了,你回。”
梅说:“你不留恋我?”
张老师说:“我若做得了主,我死也不会让你回。”
有你这句话就足了。梅说不贪图别的,只贪图能有情爱,加上这房子和孩子,
比起我的那些返城的同乡,算计算计,我比他们幸福许多,至少我有这个结结实实
的家。那一夜他们就是这样说的。夫妻过了多少岁月,花前月下的激情早已耗去,
剩余的就是理智的有意的温暖,然在那一夜,他拉她手时,她还一样哆嗦发抖。偎
在他的肩头,望着新起的房屋,呢喃说人生不怕没有别的,最怕没有爱情。大都市
的生活,没有爱情,没有家庭,人更显孤独。在乡村有家有爱,人生一样充实。我
是死心塌地要做乡下人了,生生死死都和你同儿子在一起,生是张家营的人,死做
张家营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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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归言语,乡土社会终不是能够让梅植根的土地。都市的繁华,是令乡村人
新奇,但却不能使其忘却生养他的皇天后土。至于梅,也是这层道理。三月的风景,
清秀而又迷人。天高地阔,水绿山黛,嫩叶枝头,桃红李白。往老君庙小学去的路
上,青草茵茵,野花争妍,散发着浓烈得令人打噎的气息。走在路上,张老师说,
好快哟,又到春天了。梅却不言不语,望着山坡上飞归的大雁小燕,脸上写了淡淡
的凄怆。心里恋家的思想,自是不消说的。毕竟说来,其家境虽为贫寒,但到底是
生长在都市人家,对于大自然的变化,更比乡村人能够多愁善感。十数年呆在这异
地他乡,一封家书,两天就可从郑州寄往县城。从县城到张家营的不足百里之路,
却需一周时间。遇到雨雪季节,上月初的信,这个月底勉强收到,也是常有的事情。
她常说,有一天父亲病故,从现代化的邮电大楼拍封甲级电报来,待我收到电报,
已经十天过去。揣着电报赶回去,父亲的骨灰也都凉了多日。所幸的是,并没发生
这类事情。只是每每想来,在张家营了却人生,虽有不错的丈夫和孩子,却仍是断
不掉她那举目无亲之感,一种身世飘零的想念,寒冬的穿沟风样袭着人心。也不知
那些回城的同学,几年过去,到底有没有常人的生活。有的时候,她想,怎么就说
我留在乡村不是幸事呢?可有的时候,又怀疑自己没能抗住孤独,早几年不结婚,
没有孩子。就是自己是全国的最后最后一个返城知青,焉知就没有另外一番生活?
没有工作,可以打些零工。没有房住,不是也有知青就把床铺架在知青安置办公室
和街道办事处吗。
不过想想,也就归于想想。看到知青们几乎人人落泪的小说《今夜有暴风雪》、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和《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时,已经是小说发表多年以后。
知青们相聚时都不乐意回忆往昔,只淡淡问你工作在哪,结婚没有。对方不言,或
者摇头,连这些也不消问的,更不要说谈论小说什么的。梅能看到这几本没有封面
的杂志,还是八六年春节回家,在一个学写小说的同学家里见的。借来带回张家营,
仔细品味地研读,仍旧落下许多泪水。推荐给张老师去看,张老师也如醉如痴,加
上几篇别的知青小说,一并看完,夫妻躺在床上,梅问他有何感想,他只很老实的
一句。
“那篇《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好些。”
问说好在哪里,答说那叫史铁生的作家还算理解农民。梅却没有这样感受。梅
说《今夜有暴风雪》更好,张老师却没有同感。以此仔细去想,梅和张老师的分歧,
不是后来,至少说这时已经开始。只是乡村家庭的温情,乡土社会的封闭,淹没了
他们的分歧。以至后来说到分手,虽在张老师意料之中,却仍然感到突然。甚至连
梅对自己的决定,也深怀内疚,感到自己青春尚存时候,对走想的不多。可到了临
界不惑之年,却弃婆离夫,那么毅然,究竟是因了这个社会,还是因了自己,都压
根说不明白。
后几年,张老师同梅去县城开会,买到一本《桑树坪记事》,报上说是知青文
学的新发展,张老师爱不释手,梅却读不下去。再后来,社会发生许多变化,彼此
谁也顾不上去读小说和争论文学了。
阳春三月,不使人能长期沉默的季节。花香扑进你的喉咙,连你打出的喷嚏,
都有粉红的香味。小路上泼洒的阳光,被他们趟出哗哗啦啦的水声。这个时候,张
老师对梅的思想,也并非一无所知。快到学校时候,张老师立在学校门口,说了一
句梅意料不到的打算。
“我想考学。”
“考什么学?”
张老师说我们驻地偏僻,公粮能交到县里,县里的文件却走不到乡下。说老君
庙小学不知,老三届的高中生早就考学考完了。轮到了不是老三届却是民办教师的
人,年龄放宽三岁,分数线也适当降低。说去年全县考走了十几个民办教师。这消
息使梅一面兴奋,一面又为张老师没能在去年考走深感惋惜。
之后,夫妻俩怀着新的期冀,开始了漫长的人生攻坚。睡在半夜的时候,梅经
常趴在丈夫耳朵上说,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在省教委工作,你只要能考上教师进修
学校,他就能把你划入统一分配的行列。这样,我返城,你进城,一切都好了。在
张老师一方,却决无进城之意。所谓考学,只是为了给这个奇异的家庭注入新的生
机。改变一下家庭结构成份,不能总是女方是公办教师,男方却是民办。女方拿国
家工资,男方拿队里工分。然梅是趴在他身上说的,自然不好扫了她的兴致,且话
的最后,她总忘不掉赘述说,不为我们,为了孩子。我们全家进了省会,也把母亲
一同接去,见见外面的世界,享几年晚福。
说得多了,张老师也被妻子鼓动起来。重新找来扔去的书籍,从初中的一元二
次方程开始复习,直到高中的高等数学概述。学校的课程轻车熟路,要紧时候,全
由梅来代课。儿子为谋前程,母亲自是要揽过一应家务。两个女人把张老师的时间
整得宽宽松松,每日都要坐下复习几个小时,临届考试,又常常通宵达旦,彻底不
眠,甚至梅也陪着苦熬,两个人合解一道难题。可惜茬苒三年,连年榜上有名,却
终于没能走进那座师范学院。梅也只好一声长叹,痛哭一场,最终无可奈何地离开
张家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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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离开张家营,也不能说是因为张老师没走进师范学院。毕竟梅身上没有流动
那股势利的俗血,若没几分清高,也决然不会嫁给一个农民,即便是不能拔腿于乡
村社会,仅凭藉为省会郑州的知青,那个年月,在县城找一个有钱有势,又有高等
户籍的殷实人家,事实上也易如反掌。梅的走离,从公平眼里去看,为时势所必然。
据一九九○的统计说,省城的下乡知青,包括少部分在乡下结婚的、那些无可奈何
不能返城的,至年底,除梅以外,全部通过各种途径迁返故里。而最后的无可奈何
者,返城又多都不得不以婚变为代价。据说其中一年的婚变,远在三位数以上。如
此说来,梅又能如何?不过话又说回,张老师若是步入师范学院,结局也许令人欣
慰。
张老师第一年跨越了录取分数线,有关教育界人士有言:凡过线者均可录取,
便欣喜若狂,在张家营坐等喜报。然而从夏末等到秋中,没有过线的村长的外甥都
已扛着行李,踏上前程,而梅和张老师却终于没有接到一纸通知。第二年走出考场,
梅和张老师便轮流住在县城的个体旅社。一个月缓缓走过,分数下来,说张老师差
零点五分没有过线。而偏偏这年,确是凡过线者都昂首去了。从县城回到家里,张
老师倒头睡了三天,梅将馍饭端在床前,张老师望着她瘦削的面孔,劈脸打了自己
几个耳光,梅说为了这个家,你别气馁,下年再考。可五个月以后,老君庙小学校
长去县城开会回来,说张老师分数不是没有过线,而是分数统计员将三百七十九点
五,错写成了三百二十九点五,待发现漏了五十分,招生已经时过境迁。一字之差,
成为千古之恨。第三年录取有望,不枉了几年呕心沥血,分数遥遥领先于全县民师
之首。可发通知时候,张家营的老君庙小学,依然不见一张白纸。
事至今日,已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夫妻双双,决计要到有关部门,问出一个
的确来。
有关部门回答十分明确,今年录取重点是照顾那些地、县级模范教师。县城的
风光,决没有乡下的温情。至今张老师躺在床上,穿过一片暗黑,还能看到那个办
公室一张又一张冷漠的脸。红头文件摆在桌上,窗明几净的光亮,在那些脸上镀下
一层金色。问说为何老君庙小学没有评过模教?答说问你们公社。八十里的山路,
梅用一天的颠荡,公社教育组的同志回了她话,说一个公社一年分一个模教指标,
还没有轮到老君庙。梅说张老师一口气在山区小学待了二十年,兢兢业业,含辛茹
苦,非轮不能评吗?答说乡村教育,本来如此,别说二十年,三十年的全公社尚有
十余。回到县城,梅也忽然明白,老君庙着实太偏太狭,那里的乡土社会,散发了
太多的泥土清香。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原来模样。经人指点,方明白该提点东西
到有关领导家里坐坐。夜间去了,一双夫妻,战战兢兢,再三商议,觉得前程重要,
花一笔钱值得。挑最好的酒买了两瓶,最好的烟买了两条,还有一兜水果和别的物
品,可是哪里知道,领导真的很好,说你们以为我不是中共党员?让我放弃党的原
则?千说万说,领导只能陪下一同叹息。从领导家里出来,碰到张老师的高中同学,
打开他们的礼包一看,指着梅的鼻子说,他愚他腐尚情有可原,农村人又久不出山。
可你家在都市怎么连礼也不会送呀,现在什么年月?改革开放,搞活经济,送礼还
送这个。别说人家,即便我是领导,收礼也不收这东西,足不过能值百来块儿。这
么大的事,关系到你一家之命运,没有五百块钱哪能拿得出手!
借大一个县城,夜如空荡荡的山谷,张老师和梅怔在街上,仿佛迷失在山谷的
路人。那些东西,已花去他们的全部积蓄。在张家营时,家有油盐酱醋,并不感经
济拮据,这一阵方才明白,他们的视野是那样狭隘,操行是那样古旧,日子是那样
呆滞。回旅店已经没钱,手里的东西再卖也不可能。梅说怎么办?
张老师说回去,就是一生种地又如何。
梅说回吧,我真知道我们呆到哪个份上了。
踩着夜色回走张家营,一路上默默无话。几十里的路,是一条从北京至南京的
思索,长而又长,重而又重。梅终于明白,三年的期冀,一朝的破灭。孤立无援的
落寞,有端无端地袭上心来。天晓时分,踏上了还没通车的羊肠小道,来时被希望
所使,疏忽了许多山村景致,这会儿借着馨香四溢的白色晨曦,才看见原来这儿的
乡村,也非张家营所能比拟。一幢一幢的新房,拔地而起。而张家营令梅为之骄傲
的瓦房,虽在村中唯一,比起这儿,却也显出它的窘迫。起初以为乡村终归永为乡
村,安宁而又和谐。如今看来,变化也在默默之中。土地承包,只不过是天晓的一
个信号。而只有张家营那样的山地,亘古不变才有可能。有一个村里姑娘,起早赶
路,竟穿了一件和城里人一模一样的红呢风衣,如一团火样从他们身边风旋过去。
梅并不为一房一衣所动,只是沦落之感,又一次浸了她飘零的瘦心,似乎从那火一
样的风衣上,些微地领略到一些人生的真正意义。
走上一道山梁,张老师说你在想啥,她说我这几年觉得很累,忽然有心回城里
看看。张老师知道她的确很累,不断有家信来说,弟弟开始下海,生意闹得很大,
问乡村情况如何。她回信总是简短三言,说乡村依旧,孩他爸考学有望,那时候一
切都会产生转机。可是到了那时候盼望的今天,无非是更大落寞而已。张老师说你
回吧,三年了,该回了,正好把这些烟酒带回去,想你爸总不会不收的。
50
睡醒了。
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是雪光还是月光,在窗上走来走去,又
仿佛窗在那光中来回移动。人疲得如刚从鬼门关挣返身子。在暖被里蹬腿,没有蹬
到床头的黄,翻身方见黄在床下站着。它竟能用后腿支起身子了。从身上一点也找
不到精神,就从被窝扯出胳膊,向黄招招手。
黄竟可以走路。它的前腿半站半扒,后腿又半拉半支,竟可以缓缓移动它老瘦
的身子,一摇一晃到床前,温顺亲昵地舔着他的手指。
可惜人不是黄。
不停地抚摸着黄的头。
的确是可惜人不如黄。
秋天时候,树叶飘零,满地黄风,自早至晚,都透着初冬的寒气。那一天,儿
子百日祭奠,张老师强打精神去小学捡起停课的学业,苦苦讲了半天语文和数学,
放学坐在校门口歇想,想着往日有梅同伴到校或回家,一路上言语为伴,至村头又
见母亲老远在门口张望,是何等温暖的一户人家,却在转眼之间,天塌地陷地降临
灾难。那些时刻,他已经开始转动一些死的念头。死的念头金光闪灼照亮许多前程,
仿佛淘金人挖掘出了一架宝山,常常在无意之间,跟着那念头走进宝山挖掘。正被
念头所迷的当儿,看见一群村人,在对面山梁上追着一条狗。人已经跑乏,不断一
个一个掉队,爬上一道坡时,人都不再追了。秋末的山野,静可远听滴水。除了偶
有几声鸦的黑叫,毫无别样声息。坐着,仿佛听见人在身下骂骂咧咧,说妈的,这
狗肉是吃不到肚里了,从没见过这么耐活的畜生。还有人的喘息,满带了汗水滴落
的声音。坐在校前的岗上,依着满枝挂红的柿树,知道那些打狗的村人正在岗下洗
手,白白亮亮的溪水,清一块儿紫一块儿流进耳里。对面的梁子比脚下的岗地低矮
许多,让目光跳过一条窄沟,隐可看见那梁上的风景。太阳在对面爽爽朗朗。梁在
日光中黄成一团,有模糊的反光照着。脱险的那狗,在梁脊如一条狐狸,尾巴又细
又长夹在后腿,站着惊疑不定地四下打量,把目光落在小学这边,久久地一动不动。
放学的学生早已在山上丢失散尽,校门严严地闭着。过了一阵,那狗突然转了半个
身子,便极清晰地看见,狗的肚上插进一样东西,长长的把柄在它肚上挂着,另一
端在地上。仿佛还能看见,鲜血顺着把柄,如山泉一样汩汩流淌。那血在玄黄之中,
浸流出一条殷红的小溪。在梁上潺氵爰。因为尘土太多,总也流不远去。最后的模
样,就如小孩在土地上小便后凝成的一段无水的渠道,中间被冲出浅浅的沟痕,两
边起了两条平行的坝磷。没有顺把柄流出的血,将狗肚下的毛儿粘成一撮一撮,嘀
嘀哒哒落在地上,在那梁上留下一点点的雨痕;雨是夏天六月的太阳雨,不见天阴,
却有了一阵落雨,过后土地上留下一片圆窝。仔细地盯着梁上的狗看,能看见许多
新奇。梁上的玄黄被流血染成了落日近西的颜色,可是看着看着,狗却转身走了。
朝着张家营的方向。
打下一个愣怔,慌忙越过面前的沟溪。追狗的人已经去了。溪岸水留下他们洗
手洗脸的痕迹。爬至山梁,果然见梁上有猜想的血印,且朝着张家营的方向,一路
上都是断断续续的血滴,仿佛随路而落的一行红色小花。追着花朵走去,到一个拐
弯的地方,见路边落着一把三齿的粪叉,叉柄上满是未及风干的血迹,而那三个铁
齿上,有一个还挂了小枣样一块红肉。在叉齿边上,有一摊水泼样的血地,散发着
浓烈潮湿的腥气。在血摊边站了一会,顾不了许多,忙慌慌朝村子里追去。
脚步匆匆,如追赶一个飞去的亡魂似的。
血痕是果然进了张家营。一向没有那样的匆忙,一向没有”那样急切的脚步,
赶到家里,果然见黄卧在院落中央,枯焦的目光,望着向南的大门。那时候,娘已
经瘫在床上,在死生界上来回张望。黄在院里,如生病又找不到家人的孩子。人回
来了,它忙站将起来,肚子下吊着三串白白亮亮、曲曲弯弯的肠子。中间一串很大
的兜儿,丝丝联联,如装在一个网兜,又拖着地面。大小三挂肠子,一面沾满土和
柴草,一面新鲜干净,很瘦的脂肪油雪一样白着。它慢慢朝着主人走去,三挂肠子
一摇一摆,前后耸动,朝地上洒着血水。院子里溢满了它撒落的红色气息。
果真如此。惊得站着一动不动了。
黄默默走来,尾巴夹着。抬起的头上,还摆着两块眼角的眼屎。它过来如往常
一样,伸出湿润的瘦舌,一下一下舔着低垂木呆的右手。走来时,一棵当柴烧的干
枣刺,蓬蓬散散挂在肠子上,在地面划出许多小印。
灵醒过来以后,不顾一切地把那三挂肠子,用温水洗去沾浮的土和草棒,沿着
肚下的三个血洞将肠子塞回,拿纳鞋底儿的白线缝了伤口。去门外倒洗肠子的红水
时,看见村长的哥哥从诊所出来,正找他家丢掉的粪叉,说狗肉没吃到肚里,总不
能让我赔一个粪叉呀。
51
想起了打狗人的话,说吉生的命好耐活呀。
抚摸着黄的头。是雪光还是月光,在窗上走来走去。冷得很,伸出的胳膊如泡
在冰水里。也许是窗子在那光中来回游移。黄你不要乱动,不要用后腿支着身子。
坐着吧,坐着后腿轻松。看,你还是动了。村长的哥哥给你包的纱布都快要掉了。
不要动,不要动你。村长的哥哥爱吃狗肉,一遇天冷,瘾就上来了,如发了烟瘾。
对,就这样坐着。后腿疼吗?那后腿的下肢已经被他吃了。肯定吃过了。肯定就是
昨夜睡前,还喝了煮肉的汤。黄,你跑得那么快,追上过兔子,也帮羊倌四伯咬死
过黄狼,你怎么不咬村长的哥哥一口?怕他?怕他是村长的哥哥?还是有三齿的粪
叉?肚子下的三个疤痕又圆又亮,浅红色,真像三个铜钱。对对,你就这样卧着。
别舔我的手了。雪还下不下?空气好像是青白色。从门缝挤进的风一条儿一条儿,
如抽响的马鞭。还是把胳膊放到被窝吧。他怎么就成了医生,原先是跳大神的角色。
不过他会扎银针倒是真的。扎昏过人,也治好过病。在张家营有了病,还只能找他。
头疼脑热,他也是手到病除的。当然,也有把肺病当成感冒的,毕竟不多,一年不
过一个半个。也有误诊死了的,更少,三年会有两个,有时三年也才一个。村长给
他领了行医执照。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夫了。他一年得吃好几个狗,黄,你要小心,
千万别再落在他手。再落进去,就别想拖着粪叉逃了。改革开放给了他行医执照,
他是大夫,专杀狗吃。我想今冬你在劫难逃了黄。没有后腿了。什么声音?沙沙沙
的。窗上的光亮罩了纱布。好像还在下雪。黄,你十几了?哦,十三。老了,将寿
终就寝了。其实还是死了好。不然以后谁来喂你?夏天里,强死了。秋天里,梅走
了。儿去了,娘瘫了。腊月如期而至,我去了,你咋办?娘,他们会为她治病,送
到县医院。群众大会上宣布的,铿锵有声,落地见坑,不敢食言。可对于你,只能
让大夫吃了。倒不如你也死了。对,我是已经决定,天亮就找村长,说我砍了小李
村的人头。走运,幸亏腊月放假。幸亏三天前我也去了那沟里修坝。我没打?我搅
进了那乱哄哄的人群。那时候乱了。一锅粥。谁也看不见我没动手。就这样。天亮
去找村长。投案自首。天肯定还在落雪。上来吧,你冷就上床来黄。对,用前腿扒
着床沿。别抓被子,揪住床沿。就这样。用力……用力。好了,还卧在那儿。我是
已经定了。你在我家呆了十二三年,真是。好快呵。春去秋来,光阴如逝,一霎眼
的工夫。死去吧,你说呢?我给你找个好的去处。葬埋了,总比让大夫吃你为好。
这样吧,摇头不算点头算。啊,你真的点头了。你真的点头了!人生如梦。你的一
生也竟如梦。到头来落到这步田地,责任田那儿背风朝阳,去和强作伴吧。什么声
音?是谁起得这么早。辘轳叽咕叽咕地响。这声音像冰块轧着床边滑过,又冷又硬。
青色的声音。不像是天亮了。睡着了黄?睡吧。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去找村长。自
首去。别让别人占了先行。昌旺叔、大同,还有别的人。死也争。真是连死也要争。
这年月,有什么东西不需要争?村长家的楼真漂亮。好多家准备盖楼。村长家买了
大彩电,收不到节目。是几年前的事。村长又出钱在庙山修了一个简易插转台。方
圆十几里,七村八寨,都能收到电视节目了。村长成了典型。村长还将小学的房子
补修一遍,花了五千多块。村长上报登电台。和县长合了影。就当村长了。村长家
也养狗。村长的哥总用那手摸那狗的头。叫青青。那狗头上有一块青色。村长原来
是烧窑匠。包了砖窑,发了。当村长了。明天就找他。死了好。灾难如冰色一样降
临。怕什么。躲开它。读书的时候,在路边捡到过鸟蛋。掉了,一地蛋黄。人命也
是如此,如鸟蛋落在地上。小时候还做过什么?管他呢,且顾眼前。我死了,梅也
彻底断了对张家营的思念,免得总是一脸秋天的愁绪。也算尽了孝。县医院治好过
很多偏瘫,都是脑血栓后遗症。家也如落地的鸟蛋。碎了。碎吧。一地蛋黄。这是
什么东西,温热粘稠。是黄后腿上浸出的血?许是。快过年了。过年梅说要来看我,
还有娘。最后给她写一封信。别来了这乡土社会再也与你没有瓜葛了。一条离她家
相近的冷街上,开有卖馄饨的馆子。怎么想的,受人敬仰的教师,去开了馄饨馆子。
一个清贫之家长起来的孩子。一个乡土社会长成的女人。请想想,乌烟瘴气。她竟
受了。社会天翻地覆。昨天烧窑匠,今天是村长。老支书天天种地。全村人大都去
砖厂做工。老支书家没人去。没人去就穷。还住着草房。可他心好。连鸡都不敢杀。
没人叫他支书。叫他老张。张家营同一家族,竟叫老张。该叫伯、爷的。各扫门前
雪。管住自己。赤脚道人好了歌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金银忘不了;古今将相
在何处,荒冢一堆草没了。但得临终生极乐,顿开佛慧妙难量。这后两句是哪儿的
话?男也空来女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古人聪明,将人生总结得淋漓尽致。黄怎
么不动,别是先我死了。不会吧,畜生里狗最耐活。真死了它倒轻松。埋了黄,就
找村长。是我砍了小李庄的人头。哪儿进来的风,床都冷得哆嗦。窗上又有些亮色。
光线走来走去,如跳舞。古典的舞步。风声像抽响的马鞭。起床就找村长,千万别
落了人后……
52
“你坐吧。”
“哎。”
“找我有事?”
“我想了一天一夜。”
“说吧。”
“我想我不能让别人受牵累。”
“直说,别走弯胡同。”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你说啥?!”
“我是一时失手。”
“你说清楚些。”
“是我一时失手,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真是你?”
“真是我。”
“会上你怎么不承认?”
“杀人偿命,一时就怕了。”
“现在呢?”
“想通了,杀人活该偿命。”
“真杀了,逃是逃不过的。”
“既然逃不过,倒不如自首好。”
“来的人都这么说。”
“谁来了?”
“昌旺、大冈、铁锁……六七个。”
“六七个。”
“昨儿我一夜没睡,这个走,那个来。”
“我就怕冤枉了别人。”
“我没想到,连死也争。”
“大冈是要逃那一万多块钱贷款。”
“看得出来。”
“昌旺叔家里总生气。”
“他自己说了。”
“铁锁为啥?”
“活得腻了。”
“让别人替我,我良心不安。”
“张老师。”
“哎。”
“你先前可是鸡毛都不敢拔的人。”
“天冷,那天喝了几口酒。”
“这可是去死,你别一时糊涂凑热闹。”
“村长,我想过前后,不能冤枉别人。”
“那天你去了工地?”
“去了,和铁锁一道儿走的。”
“打的时候你在哪?”
“在人群里。”
“你说说情况。”
“当时都迷了,乱砍。”
“迷了你咋知道是你砍的人头?”
“我砍肩膀,他头一晃,正好,”
“啥正好?”
“砍在头上。”
“你身上有血吗?”
“那么长的锨把。”
“铁锨呢?”
“扔了。”
“你家的锨?”
“在工地上乱抓的。”
“怎么就肯定是你砍的人死了?”
“还有人被砍了头?”
“没有。”
“那就是了。”
“张老师,你老实笃厚地教半辈子书,”
“那天不去工地就好了。”
“我都不敢相信是你杀了人。”
“可真的是我。”
“见过老支书大林哥和铁锁吗?”
“没有。”
“他俩和你说的一模样。”
“你信他们?”
“有人承认就好,让公安局来判认是谁杀的。”
“公安局今天来人?”
“中午就到……我说张老师,真是你砍的?”
“真的是。”
“以后的日子你都想过没?”
“全都想了。不给村里添麻烦。”
“真是你我立马派人把你娘送到县医院。”
“治病花钱,村长你把我家房宅卖了。”
“这你别操心。我让全村的媳妇轮流侍候她。”
“这样我就无牵无挂了。”
“和大林、铁锁比起来,还是你留的麻烦少。”
“学校的孩子……千万别误人前程。”
“你放心,我再派一个高中生。”
“村里,有高中生?”
“我家老三明年毕业,为了孩子,让他早些下学。”
“对……老””
“天可真冷。”
“今天下雪早。”
“还有事吗?”
“没了。”
“回去再想想,公安局的人八点来钟到。”
“我就担心……学校的孩子。”
“这你放心。说过让你放心你就放心。”
“我走吧,”
“不坐了,昨夜我一夜没睡。”
“那你睡。”
“公安局的人一到我通知你们三个来自首。”
“三个都来?”
“他们两个也硬理的很。”
“村长……”
“你准备准备吧,把学校那一摊先交给老三。”
“谢了……村长”
“回吧,下死心了就抓紧办一些后事。”
53
从村长家出来,街面上才有一两行脚迹。雪不知什么时候歇了。太阳透明地晒
在山地。东边的天空,亮得能看穿其不过是张薄纸。依然的冷。冷得潮湿,脸上粘
粘地似有水珠。拐过一道弯儿,胡同风猛地袭来,张老师禁不住寒颤一下。揉揉眼,
仿佛突然醒了。一夜思绪,醒了,睡了;睡了,又醒了。窗上走动的光愈发的明亮。
慌慌从床起来,才发现不过是破晓时分。往日的这个时候,人都晃晃地朝田里走动,
这雪天不消说都懒在床上。张老师被一种义无反顾的死鼓动得血液激荡,一夜的思
索如一条船,将他早早地摇到村长的床前。然这胡同冷风的袭来,却又似身上的热
血突然降温。被风吹起的雪花,在脖子里化成凉浸浸的冰水。说到底是去告别人生。
死是一样让人骨头缝发冷的东西,血涨潮般涌起,视死而归是不难做的家常便饭;
潮落了,便是站在岸边审视海滩上涌出的风光。那风光晾在海滩,催人去想潮起时
景况。归根到底,人生无非生死活着三样事情。生死无非两个端点,活着是期间的
一段过程。意义都在过程上。村长说,下死心了就抓紧办一些后事。你下死心了吗?
忽然说不的确了。太阳一杆一杆的光芒,斜插在雪地里。张老师迎着太阳走,似乎
想走进太阳里边去。脚步声吱喳吱喳,又响亮,又冰脆,直响到村后山梁上。麦苗
都封在雪地里,日光在雪地被风吹得摇曳不止。腊月的冷,成了雪地情感的一种装
饰。儿子强的坟像白面馍样凸在田里。溪水没了玻璃脆的流声。你怎么到了这里!
张老师收住脚步,孤树一桩地直在梁上。
夏天的时候,地上生着青烟。乡村的环境,不热就是不热,热了便地上生烟。
小学放了麦假,张老师在田里割麦,儿子在身后拾穗。渴了,说到溪里提些水来。
儿子去了,久久的不回。六月中旬,正是白云红树,炎得自是十分可以。渴急了,
立在沟边高唤,听到溪里有扑嗵的声音。箭步下去,就见儿子在溪池里一沉一浮,
打捞上来已是只有奄奄的一息。水池原是积一人深水,供村人夜间洗澡用的,不想
强就滑了进去。往年,去那打水的都是梅,无论夏天喝饮,还是秋天栽红薯秧苗。
梅走了,强自该在乡村做为大人使用。这是他第一次如娘一样到河边打水。水冷得
过份儿,如这腊月的雪。张老师抱着孩子通身流着热汗,一路上急唤,救救我们家
的孩子!救救我们强!救救我们家的孩子,救救我们强!他的嘶唤声扯天连地。爬
上山梁,村人都已聚了一群,说,快!快!村长的哥哥在他家田里割麦。
张老师往西跑。大夫家的麦田在梁西。
大夫正在田头树荫下吸烟,看见满村人马潮过来,转过身子,张老师就抱着孩
子跪在了他面前。
“怎么了?”
“水淹啦叔……你救救他。”
大夫把孩子接来放在地上,让孩子的水肚仰在天空,按按,又翻翻孩子眼皮,
提起孩子的脚脖,如提一捆柴草,一扔一摔,孩子就头朝下落在他的后背,双脚勾
着他的双肩。太阳烤在头顶,梁上新修的马路宽宽平平,直伸到山的那边。大夫在
马路上跑得风疾而快,孩子在他背上如吊着的一袋粮食,松松动动,胀鼓的肚子拍
打着他的肩膀。村人在大夫的身后追赶着看,企望一条生命从大夫的背上活转过来。
大夫风样跑着,路边挺立的小树,一棵棵小草样被刮倒了。知了叫着从头顶飞去。
张老师夹在大夫身后的人群里跑,他只看从大夫身后有没有倒出水来。大夫跑过的
路,又干又焦,飞起的尘土,扬在天空。从一个路坡到另一个路坡,大夫累了,脚
步慢了下来。听见身后紧随的杂沓的声音,他将背上的袋儿放在路上,按按肚子,
翻翻眼皮,用耳朵听听孩子的鼻息,说还有救。又说你、你,指着两个青壮的小伙,
一人提一条腿跑。
两个小伙各提一条小腿,沿着大夫走过的路,没命的奔跑,如车站上两人合提
一包抢跑上车的旅客。村人被他们甩下了。他们选在两个山岭中间的一段平道,穿
梭着来回。村人在中间拥着,来时给他们让开一条通道,去时又关门一样将道关着。
张老师在那门边呆呆地不动,他看见孩子脸上一道道青光,一闪而过,又一闪而过,
村长的哥哥立在门口的另一边,闪过了,他就吸烟,青烟丝丝,妩媚地上升。闪来
了,他叫说快点,跑快点,人命关天!
不知道跑了几个来回,两个小伙终于跑瘫在路坡。袋一样的孩子在梁上躺着,
水亮的肚子映着天和太阳。村人朝着瘫倒的小伙拥过去,马路上腾起枯干的尘土如
红色的烟雾。张老师被裹在人群,又渐渐被那人群丢落。大夫在张老师的前面,他
没有看见从孩子嘴中倒出水来,拨开人群,用手翻了翻孩子的眼皮,便吐出一声青
灰色的长叹,说没救了,从水里捞得太晚了,准备以后的事情吧。大夫很像自言自
语,即景生情地这么一说,便反剪了双手,有致仙仙地去了他家田里。
54
老支书踩着他人生的脚步,一踏一踏地向西走来,脸上的表情,深含了命运的
冬色,幽暗如昨夜的天象一般,是雨是雪,都浅浅地显像出来。张老师心下呆了一
呆,把目光从孩子的坟上收回,说大林叔,好早的天,你独自慢慢,往哪儿去啊。
老支书本料不到这白雪皑皑的梁上还有别人,微微一怔,说是你呀张老师,顺着张
老师刚才的目光望去,看见了不远处强的坟堆,咳了一声,说想开些。不要伤了身
体。又说孩子走了半年吧,张老师说整整半年,就都到了一块。
山梁上的风,刀子一样从梁上刮过,张老师神情专注,对是否去死,回思转念,
亦未可知,一时虽寡穿一个棉袄,却也忘了寒冷。老支书却不然,披了他当年在张
家营一呼百应的绿大衣,还将双手袖着。时至今日,乡土社会最为基层的乡村干部,
仍然将军队的大衣视之为宝,县里苦开一个三级干部会议,会场上是一片绿色,几
乎人人都穿军用大衣。这大衣在乡土社会历久不衰,究其缘由,怕也就是与一呼百
应有着暗连。可惜老支书早几年就被村人们选落了,将那个位置托手让给了现在的
村长。村长之所以深得人心,是因为忽然手里有了许多的钱。那钱的光泽,照亮了
张家营人未来的前景。落选后的老支书,大病一场,病愈后几乎不见出门,偶尔的
走动,也是到自家责任田里转转。几年过去了,老支书清贫的日子在村中有口皆碑,
至今宁住解放初盖的草屋,也不让孩子们去镇上做那胡乱的生意,更不消说让去村
长家的砖厂挣钱了。虽然穷,却显出了老支书作为党派的一员,那种永不衰竭的骨
气,使他渐渐又赢得一些村人的回敬。加上一点,从解放至今,老支书为人善良,
替人做了何样的好事,从不吃人家一顿便饭,不收人家一瓶酒喝,清风亮节,很有
道光德誉,也常使村人富了以后怀念。张老师去教书的生涯,是老支书的妥善安排。
梅去老君庙小学做了教师,也是老支书那时对一代知青的怜悯。这样的感激之情,
大队改为村,投票选村长时,张老师和梅已做了回报。选老支书连任村长的仅有五
票,有三票是他三个儿子投的,另两票便是张老师和梅投的。落选归落选,但老支
书对张老师,却自此始终怀着忘年知己的情谊和有恩图报的印象。所以二人见了,
老支书便关怀备至,问了张老师许多情况,如他母亲的病情,如老君庙小学的学业。
最后说:
“梅走了,你也不要太放她不下,有机会还是要再成一个家,以后的日子还长。”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金灿灿一盆儿从天上款步走来。张老师倒说不清是否真的
放梅不下。自和梅结婚,倒真很有几个年月甜情蜜意,连大返城的浪潮也没冲她一
动。虽说她不返城还有许多别的原因,比如她从城里看到的失落,和自己家境贫困
的尴尬,但到底重要的还是对脱俗于乡村的爱情和孩子的牵挂。不过,话说正反两
面,她人虽留在了乡土社会,心却还总是丝丝断断地想着那个城市。毕竟她在那儿
生长。只不过为了家和孩子,才长久地克制另一种情感,不讲或少讲而已。开始不
断念叨那个城市,是从张老师三年中榜,皆又落选,终于使她三年的梦想和努力付
诸东流开始的。
第三次落选后她回了一次家。
那时候,那个城市在突然之间高楼林立;商场大厦,一座接着一座,电梯和天
桥随处可见。据说立交桥也在政府的酝酿建造之中。最著名的亚细亚商场已经以每
年破费百万的巨额款项,把——中原之星亚细亚——的广告作遍全国,仿佛一个国
家的商场忽然全部歇业,仅剩下了那个城市的亚细亚。连从北京、上海、广州、深
圳、海南来的客人,都以不到亚细亚为憾。可亚细亚居民区的居民梅,却在乡土社
会的自然村落张家营,从未听说过什么亚细亚,这不能不使她感到一种小市民般的
深深缺欠。那时候随返城大军早些回城,也就自然没有了今天的苦恼,三十多岁的
都市人,还从未喝过罐装的饮料也实在是只有中国才有的一项罕见。碰到一个当年
的同学,返乡后待业,曾可怜地跪在一个主任面前想求份工作,说清道工、锅炉工
都成。可今日她从小车上下来,对司机说两个小时后到梅苑接我。和同学生拉硬扯
地走了一程,才发现梅苑不是梅园,而是一座二十七层的酒楼,乘电梯上去吃了一
顿饭,人家共花了五百八十二块钱,一摔手扔出六百元。近二十元的回找做了别人
的小费。走的时候,才知道那小车是同学自己买的,司机也是高薪聘的退伍兵。问
说工作,同学笑笑,说个体户。和几天前夫妻两个到县城送礼的寒酸相比,实在是
天壤之别,无法同语于天下。其实,那同学在校时的才智、操行,又哪能和梅相提
并论。
那次从城里回来,梅的神情显出了她不多见的神秘;一会阴郁,一会兴奋,开
始不断地说都市省城的繁华、热闹,侃侃而谈,喋喋不休。然正说到兴致时候,又
会长叹一声,缄默不言,沉进死死的安宁里。张老师有时以为,分离的种子,是播
种于他没被招进师范学院和梅的那次回家。究其实际,却也是不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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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家是不可能了,以后在我没多少日子啦。”
老支书大林叔疑望着张老师。
张老师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以这话来回答老支书的疑问,话出口
连张老师都深感不妥。从内心深处,他还并没有最后下了死心,只是觉到在人生中
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遇,让这般好的时机失之交臂,会造成终生的遗憾。这话使老
支书十分愕然,脸上立刻有了雪白。张老师,你可千万不要因为家破人亡想不开,
老支书说,我已经给村长那东西说过,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张老师笑笑,说没
啥儿想不开,我对啥儿都想开了。
说啥儿都想开了,其实还不然。很多事情他还正在想。梅的走离,他把最重要
的原因归罪于自己对儿子看护的失妥,使儿子死了,才使梅终于离开张家营。事实
倒不尽然如此。早几年前,梅在内心就将乡村社会和都市生活矛盾起来。先前她几
年回家一次,后来是一年一次,甚或一年几次。家有老父,都市繁华,乡村沉闷而
又闭塞,回家本无可非议。只是她每次从城里回来,便有无尽的叹息,枕着张老师
的胳膊黯然伤神,有时望着熟睡的儿子热泪盈盈。教完了书,同张老师说得最多的
是故乡的亚细亚商场。还有华联商场,商城大厦,贸易中心,中国第一服装城等等。
终于有一天,她酝酿了一项计划:春节将至,回家运来一批服装卖掉。虽然和张老
师都是乡野书生,但乡土社会经过许多年的变迁,观念上除了婚丧嫁娶的旧规,对
钱也比早几年看重十成。村长给学校捐过了款,也当了村长,扩建了砖厂,很多村
人去出力挣钱,都欲准备盖房。张家营也决不仅有张老师那三间土瓦房,村长的洋
楼已经旗帜样竖了起来。所以张老师也不会贸然反对梅的计划,更何况她娘家为都
市,婆家为乡村,知己知彼,岂可以平常对她的计划进行意度。刚放年假,凑了八
百元钱。张老师和梅一同搭汽车,换火车,一天两夜赶至省会,顾不了许多事情,
两个人到服装商场,以童装和青年装为主,专买那些款式陈旧,价格低廉,在城市
滞销,甚至几乎没人问津的服装,连扛带抬,含辛茹苦地运回家里,正赶上春节前
的两个乡村庙会。经过周密地算计,梅说我们每年这样跑几次,就可以盖起和村长
家一样的楼房,如果生意好了,我们就辞去教师,再雇两个人,在镇上开个都市服
装店。店名就叫都市服装店。有了钱,便没有办不成的事。孰料在乡村庙会上,两
个教师从事买卖,本就有了许多难堪,可那丰收的人头,高高低低,板栗一样窜动,
从他们挂起的服装前过去,无人不去注目,却又极少有人真买。偶有卖出手的,也
都是在乡土社会被称为不规矩的人才买。男的是那些被说成地痞流氓者,女的是被
以为浪荡胡骚之流。而真正卖得快的,倒是别人从洛阳收购来的旧衣旧鞋。有的时
候,看那姑娘俏丽,对某一件在城里过时五年以上的衣服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挑
看,却又迟迟不肯从口袋掏钱。你把价格压到低得不能再低了,她也觉得再讨价还
价说不过去。以为她该买了,却是长叹一声,说款式再土气一点就好,这样时新如
何敢穿至人前,又怏怏走了。
这次生意的失败,对梅是又一沉重的打击。倒不是说赔了几百块钱,横竖货在。
如今那批衣服还码在箱内。主要是梅由此进一步明洞了乡村社会,在中国永远是乡
村社会。如她决心了此一生的这块土地,和城市相比,其落后不是说一个世纪即可
赶上。过完年,梅又默默到老君庙小学教书,比起往日,话又少了许多许多,除了
辅导辅导孩子的功课,几乎连都市的繁华也很少提起。
时光悠悠,光阴荏苒。转眼又到了麦假。放假的前一天,她又突然想东山再起。
说回城弄些乡村人爱穿的布匹,只要价廉,只要土气,只要如铁皮一样结实,兴许
脱手会快,什么款式由乡村人自己做去。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有了忧苦,常是冬秋
景色,张老师自然不好拦她,就凑借一千元款子,由她去了。走前她曾想把孩子带
去,一方面让孩子见见世面,另一方面,孩子的姥爷也想外甥极甚。张老师处于一
种多余的担心,总预感她和孩子一道走了,也许就不再回来,或者迟迟不肯回来,
没有让她带上孩子,说留下吧,你不在家,让孩子帮我一个麦收。岂知就是这次走
离,再也见不到了孩子。埋了孩子,张老师跑八十里路到县城给她发了电报。匆匆
从省城赶回,到张家营看到的却是埋葬孩子的一堆黄土。伏在那堆黄土之上,梅从
中午哭到傍晚,又从傍晚哭到三更,悲天哀地,死去活来。张老师死死地跪在儿子
的坟前听她哭泣。与其说是跪在儿子坟前,倒不如说跪在梅的面前;与其说是向儿
子哀祷,倒不如说是向妻子赔罪。这样反倒恰如其分。
夜是黑到了极处,山梁上奇异的静寂。潺氵爰的流水声,在夜黑中叮咚敲响。
田野的蛐蛐叫,脆生生地不息不灭。张老师向梅说了孩子的落水,说了自己抱着孩
子的呼叫,说了乡村大夫倒背孩子的颠荡,说了两个小伙提着孩子双腿穿梭般奔跑。
说完了,以为她会揪着他的身子哭闹。让他还她孩子,十岁的孩子。可她却没有这
样,只凝视着黑漆漆的乡村,叫着张老师的名字说:“我对不起你了,我想返城。”
张老师默了一阵,觉得终于等到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他说:“由你,想走就走
吧,城里终归比乡下好,只是这乡下误了你大半生;我误了你大半生;你不要恨我
和这乡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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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山梁的雪地放开眼去,白雪漫漫,素洁得很。太阳光愈发强壮在雪地跳动。
对面山梁上有汽车哼哼地爬着。爬着爬着,车身一滑,就如一块石头坠落进一道沟
里。在空中时,汽车翻了几个游戏样的身子,落在沟底,那汽车轮子还在空中转轧
着阳光。老村长望着那翻车,说:“看,汽车落沟了。”
张老师把目光落在那转动的车轮上。
说:“看见了,准是个体尸的车。”
老支书说,张老师,我给村长说过是我砍了人家的头。我老了,没几年活头了。
在张家营一辈子是支书,领着村人搞土改,闹田地,大炼钢铁时,我第一个砸了烧
饭锅。那时候,人都饿得水肿,肿得透明发亮,隔着肚皮看见肠子,我母亲躺在床
上,浑身肿得一碰滴水,十一天水不打牙,集体食堂的人看我是支书,偷偷送来个
窝窝,我没犹豫就又把那窝窝送回食堂。眼下,啥儿世道哩,谁家婚丧嫁娶,起房
造屋,都得请村干部吃一顿,大鱼大肉肥得桌子流油。我看着这世道,像看干水后
的大池子,连鱼带虾,全都成精了。脸上硬是愤然,跺了跺脚下的雪地,老支书说
真是没想到,日月两轮悬,天地一乾坤,说变就天翻地覆了。连我家的孩娃们,都
他妈和我翻脸,闹着要去村长家的砖厂做帮工……
我去给村长那东西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眼不见心不烦,死了心里干净。
我死了,天上太阳落,地上大水流。都与我毫不相干了。我死了也让他村委会的干
部看看,为人一世,谁亮节高风,连死都替了村人们,谁龌龊小人,见坡便滚,一
遇险事慌慌忙忙一推六二五。
村子里有响动的声音,叮叮当当在雪地冲撞。张老师望着老支书的脸,他看到
那失落厚厚一层,云天雾地。想,当年老支书架一身威风,在村头高唤一声,村人
皆从家里拥出。说到西梁上修大寨梯田去,人便挤着去了;说今儿开一个批斗大会,
人就跟着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可是土地说分就分了。仿佛一个和睦
的家,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各奔西东去,仅落干干净净一片白茫茫的地。连自
己孩子也渐次走心。心虽铁石,宁不悲乎。老支书这一生,也是风霜劳苦,为国为
民。只是这最后一举,为了功名节义,由此一显,觉得大不必的。人生一世,潮涨
潮落,此一时,彼一时;三十年河东,又焉知再过三十年不为河西。张老师说:
“家有遗累,你不能赌气。”
老支书说:
“不赌气,我早就不想活了。”
张老师说:
“你和我不一样,我无牵无挂。”
老支书说:
“你还年轻。我看透了这尘世的乌七八糟。”
张老师说:
“张家营少不了你大林叔。”
老支书说:
“张家营村长一手遮天了。”
水不会长流,月不会常圆,张老师说哪有不倒的树,哪有不散的席,说说话话,
村长已干了四五年,是太阳也该落山了。他说你想大林叔:打死了小李村的人,人
命又关天,群架是村长让打的,村仇是村长让结的,县里乡里还能让他当村长?他
不当村长,村里还有谁担当这担儿?除了你,再无人能挑起张家营的担子了。张老
师说这话时,脸上满是厚笃的心诚。他看着老支书的脸,如仰天看着一片云,低头
读着一本书。看着看着,云就薄淡许多,书也读懂了文意。老支书脸上有了浅润的
红色,像落日一样显了余辉。他说就怕村长那东西用酒用肉买了县上的人。张老师
说,活着才能见究竟。这时候,对面沟底的翻车有人发现了,连天扯地响起血色的
呼救,便有人群朝沟底拥过去。张老师朝沟底看时,却越过一道张家营的房脊,看
见村胡同笔直如一道尺子,那尺子的中央缺口,就是他家的大门。大门口的石头,
原是饭时坐的,这时那儿竟坐了黄,端端如旧时大户人家门口的石狮子。心里闪动
一下,张老师又和老支书说几句,看看儿子的雪坟,在日光中更加明亮刺眼,光亮
嗞嗞有声地射过来。他想该回家给娘给黄烧饭了。
他开始往回走。黄在那门石上四处张望。它竟拖着后腿,能从屋里爬出来,也
许院落里有两行血迹,也许那石头上的雪,都已染了猩红。走的时候,他还看见那
翻车的轮子,仍在沟底转动着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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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却不在门口。门口的石上,留下它坐过的雪窝。往日的时候,主人不在家,
黄就端坐那儿,目光凝着胡同的村道,无论是张老师、梅、还是母亲或强,从胡同
口摇出来,它就扑上去扯了裤角。等得苦了,它便从那石上走下,在村中转悠,去
寻找他们。许是它又去寻了。院落里有黄半爬半走的痕迹。西去的村街,也有一样
的迹痕。往西去,正通向儿子的坟地,灾难降临以后,黄多半都能在那儿找到他,
可惜张老师今儿是从梁道上绕东回来了,为的是陪伴老支书多走几步。这时,是张
老师最为潦倒的时期,想吧,立在自家门口,看那昔日欢乐温暖的家宅,不知为了
什么,转眼间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痛苦一致使他丧失了自己的本性,不事生命,
自暴自弃,想离尘世,又犹豫不决,内心的痛苦,如荆棘的鞭打,夜间常常悲不自
胜地垂泪枕上。自然想同老支书多走几步。他当然不会知道,正是这多走的几步,
又酿出了新的灾祸。这时候泪是没了,心里剩下的是空空荡荡,无着无落。因这空
空荡荡,无着无落引起的对死的激情,在他面对熟悉的家时,又无端地生出一些留
恋,让他更加觉得悲不自胜。真不知如何是好。黄去强的坟上找你了吧?我死了黄
该如何?村长的哥哥那么离不开狗肉。村前的那只狗丢过半月了,狗皮挂在大夫家
后院里。黄可能就是去了儿子的坟地。梅走时很毅然,无泪无怨,到村头被黄追上
时候,泪水就涟涟。也许那一天不让儿子去提水,不会有如此多的变故;也许梅不
要那么被时势左右,那么雄心勃勃干几件商事,修通从省城到张家营的独家商道,
不那么急急忙忙一放假,便回城重振旗鼓,以期东山再起,发家暴富,也就没有儿
子下沟提水的可能。她一心想从旧的环境和命运里解脱出来,才终于孕出了幻灭的
今日。张老师沿着村街向西走去,脚下踩踏着黄的脚迹,太阳照在他半痴半呆的脸
上,如同晒着一块黄色的木板。不知到底在哪失了一足,殊不知这一失足,竟成万
古之怨!成了今日死也不成,活也不成的尴尬境地。
也许当初就根本不该和城里人结婚。乡土社会和都市是截然不同的两片风景。
结婚归结婚,然而相随年龄增长,入世愈深,阅历愈透,同时也终于明白,农民和
城里人的沟通,则完完全全是靠农民对城市人的理解和宽忍,而想让城市人从根本
上理解农民,压根也是不可能的。他们有的只是各种各样的抱怨。可是有了这段命
运,张老师似乎也最终洞明了所谓人生是什么东西。他走在路上还在想,怪不得有
那么多的人信教和迷信,大概都是为了给自己胡乱找一样寄托,给生活光景中加些
意思。连村长的媳妇,不也一日一日,跑三十里路到一个老庙烧香吗。听说一个副
县长为了给母亲治病,也曾在神像前跪了三个小时。
前面一个男人在门口扫雪,到了面前,张老师才看见是要死的铁锁。既然准备
死了,立马县公安的人就到,现在还一下一下扫得从容,可见他对死也看得很淡。
前几天村仇打架,铁锁倒真的举锨在人群中唤杀,也许竟真的是他砍了小李村的人
头。媳妇跟人跑了,一去三年不见回头,人生一败涂地。因此性情怪暴,打孩子可
以把孩子的胳膊扭断,遇到了那样打架时候,倒也不失为一次发泄的机会。真是他
了,我当然不和他争,张老师想,不是他了,当然也不能把这天赐良机让了出去。
从私心里想想,谁的日子就比你好过了嘛,你毕竟还有一群孩子,有孩子就有活着
的希望。孩子是人生末路的太阳。太阳坠落西山,永不复出了,人生连末路也该尽
了。
“你扫雪啊。”张老师说。
铁锁抬起头来应答,又说你找黄吧,我看见它朝西去了。张老师哎着,从铁锁
身边擦过,铁锁却又歇下手来,拄着扫帚,说张老师,我去了两趟村长家,你对村
长说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张老师回过身。
“是哎。”
“你不能这样。”
“咋的啦?”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张老师正色地望着铁锁平平淡淡的脸。
“真的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是不是你都不该和我争。”
“这么说不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你看我家的日子,能过嘛。”
“不能过你也不该丢下孩娃们。”
“我死了是为他们好。”
张老师朝他院内瞅一眼,通过大门,能看见院里他扫过的路上坐着他三岁的孩
子在耍雪,小手红得透明发亮,像迎着日光的两个秋柿子。
“再好也不如他们有父母。”
铁锁用扫帚往地上顿一下。
“孩娃的娘早八百年都死过了。”
“娘死了爹也去死那不是让孩娃也死吗。”
往院里的孩子望一眼,咳了一声,重又把扫帚扫在雪地上,铁锁嘟囔说,要死
都死了,不死就早一天长大,也让我放心去那边。这样感叹时,铁锁的脸上依然似
一块木板,由此张老师知道,人不是铁锁杀的,且铁锁也还没有最后下死心去死。
他正想找几句好话,灭了他的死念,可铁锁却突然又说张老师,有一句话我说错了
你千万别见怪,你是读书人,胸宽量大。张老师说你说吧,他说我知道比起来还是
你死好一些,村长也说你把这揽了好,你在世上牵挂小。我想我把这机会让给你,
你死了娘有全村养,你能不能把你家的房子、宅地送给我。我有三个男娃,长大了
要娶三房媳妇。我死了这些都是村委会的事,你让我活着,我如何就能给孩娃们娶
回三房媳妇来;即便娶回了,我让他们住到哪?
没有想到他会向他要房子,张老师默在雪地,想真死了那房子倒的确没用,他
想应了他铁锁,自己死了,也成人之美。可正要应时,却猛然听到黄在胡同前边有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传来的叫声,如喷过来的一涌鲜血,红淋淋地从胡同西端向
东滚滚烫烫翻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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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的叫声把张老师唤去时,娘几乎离开这尘世。
那时候。儿子强刚死在六月的麦天里。红太阳酷炎在山梁上。强被淹死了的消
息,如夹了冰雹的龙卷风,黑乌乌从梁上袭下来,席卷了张家营内外。娘正在麦场
上翻晒运回的小麦,桑杈在她老人的手中,缓缓起落如一条拿不起的房梁。她已经
六十八岁了,六十八年的风雨,使她守寡四十年,终于熬出了平静而安逸的晚年。
因为梅是城市人,城市人的教养在乡村总是一种风范,某些方面显得绰绰有余,比
如总不愿人知道家里不幸福;比如脸上有笑你却不知道他心里想了啥。梅亦如此。
张老师一生教书,是乡土社会理所当然的知识分子,很多方面是努力朝着文明靠拢,
其结果就连同梅的分歧、同梅分手也很可以妇唱夫合,天衣无缝。这个时候,梅已
经在张老师面前,为自己的人生,感叹下许多眼泪。彼此之间,暗裂很多,而老人
却一无所知。这也是一种浑然不知的幸福,直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麦在麦场上厚厚铺了一层,焦干的裂壳声砰啪啪,脱落的麦粒从老人的杈齿
间跌在场上。分了田地,自然也分散了麦场。有的几家合用一块场地,有的独自寻
一平坦,碾出一块场来。这些麦场,七零八落,鸡零狗碎,摊晒着各家麦天的期冀
和欢欢乐乐的声音。张老师家的麦场在老地方的台子地,大小有十余铺席的地场。
老人将小麦翻倒三遍时,村里响起了乱哄哄的脚步声,忙人闲人都朝着梁上拥。朝
着那乱哄哄的脚步瞅了瞅,疑惑一阵,老人又低头翻晒小麦去了。黄在场边树下,
透明的红舌头挂在口上,静静坐着,不安地上下打量老人。就这个当儿,从村口来
了一个毛头小伙,手里提一把镰刀,到崖下收麦。他见了老人,哎呀一声,说,奶
啊,你还在这收麦,快些去吧,你家塌天啦,你还在这收麦!
老人怔着。
“出事啦?”
小伙子匆匆走着。
“你家孙子掉到不里淹死啦!”
老人手里的桑杈哽在空中,痴了一阵。
“你说啥?”
小伙子走到远去,重又勾回头来。
“你家强淹死啦,现在梁上,快些去吧。”
老人的目光硬在小伙子的后背上,很有一会软不回来。当她终于明白过来,想
起刚才炸在村里的脚步声时,急落下手中桑杈。往村里去的时候,却没能走出麦场,
便摔倒在了场边。
黄是在老人摔倒的一刹那间跳将过去,好像它那样不安地坐在树下,就是等着
老人的一摔,然后跳将过去,终于没有使老人摔在坚硬的地上,而是肩头被过来的
黄垫了一下,跌在了麦子上。也许没有黄在她身下的一垫,老人就终于离了世界。
她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嘴角吐着白沫。黄在她身边急速速转了两圈,用嘴去拉她
的衣服,不见有别的动静,默默站了少许,突然狂叫着朝山梁上奔跑。那时候,黄
的狂叫同今日的叫声一样,红鲜鲜如血一般喷涌湿淋淋地洒满村落。碰到一个邻人,
它拉着人家衣服朝着麦场拖,邻人不知,踢它一脚,它又叫着朝着梁上奔。
老人是被没有救活强的村医掐了人中、太阳等穴位,从死的边上拖回身子的。
人活过来了,却终于日日地不省人事。五日之后,梅从城里赶回来,对张老师说,
给娘送到镇上卫生院吧,强没了,你不能再没娘。在镇卫生院住院期间,梅奇异地
镇静,对老人奇异的体贴,直到老人能够说几句颤音,能够扶墙走路,慢慢见些常
人的作为,梅都一如既往,如媳如女一样侍奉老人,从没有使老人看出她和张老师
间的异样来。
不过,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老人在那半脏的床上躺着,病房里走动着懒散的医生和护士。张老师回村借钱
来付卫生院的药费了。梅独自坐在老人的身边,等医生和护士的脚步声最终消失,
她就对老人说她想回家,想回家多住些日子,或者年底回来过春节,或过完春节回
来过正月十五。老人说走这么长的日子啊,梅说我爸爸身体也不好,我也该回去侍
奉他一阵子。
娘出院了。
梅走了。
一日,老人孤独地坐在门口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村落。村落也分明地看着老
人。黄在老人身边如一个孩子样守着她的孤独。将雨的黑云,在村头隆隆地滚动。
搬家躲雨的蚂蚁的队伍,清晰地响在老人的眼里。听着蚂蚁的脚步声,她看到的却
是满世界孙子的身影。这时候,从胡同走来一个女人,手里端着针线筐儿,见了她
说婶子呀,你别想孙子了,让张老师再讨一房媳妇,生上一胎两胎。咱乡下的女人,
总比城里的女人能生能养吧。老人说,话怎么能这样说呵,我家梅也才三十多岁,
也还能生能养的。那女人怔了怔,一脸的吃惊,说你还不知道呀婶,梅和张老师离
婚啦,人家到底还是瞧不起了咱乡下和乡下的人。
老人愣了一下,想问啥儿,却啥儿也没问。等那女人走了,回去躺在床上睡了
一觉,就成了今日永不起床的模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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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再次听到黄血淋淋的尖叫如泉涌般湿漉漉地喷过来,张老师哆嗦一下,丢
掉正作谁死谁活商量的铁锁,速几步、急几步,跑至胡同西,就见黄在雪地用它的
半截后腿往家跑。它的身后留下一片片化了白雪而转冷的血渍,殷红殷红如从染房
泼出的水。在胡同的最西口,也就是往强的坟地拐弯处,突然站下了村长的哥。这
位乡下少不掉的大夫,手里拿了一个三齿粪叉,正追黄时看见张老师,便立在胡同
口,立出一身威风和慈善。他说我看黄活在世上也是受洋罪,倒不如让它早些死了
少受些罪。他说话的声音极大,话语在雪地蹦蹦跳跳,将一夜白雪砸出许多窝凹。
太阳到了这个时候,灯笼样高挂村头,明亮柔润,仿佛从太阳中能滴出水来。村胡
同的雪地,流动着3刚日瀑瀑的日光。看见黄的惨相,张老师突然立下,忘了该猛扑
上去,将黄抱将起来。他笔直地竖在雪胡同中央,瞅着不远处一样直竖的村长的哥,
想到的却是黄真该寿终了,再活着才是果真受罪。黄爬爬走走,到张老师面前,把
前爪搭在张老师的脚上,就卧下不动了,嘴里哼出的痛疼,剧烈颤抖并带着血滴。
大夫是藏在墙角,等黄走出胡同口,将粪叉准确无误地迎面插了过去,一支叉齿进
了黄的左眼,一支叉齿入了黄的额门。黄的左眼如被踩踏了的葡萄,除了污脏的葡
萄皮似的眼皮剩下的就是不断渗流的血水。额门上的洞口和鲜血,如你突然在牛皮
沙上戳了一指,水便咕嘟嘟地涌出来一样。这一粪叉插的轻了些,张老师想,一下
插死倒好。村长的哥脸上的笑平淡无味,拄在雪地的粪叉如一条拐杖。不消说我是
真该去死了。太阳走得不快不慢,待太阳移正村头,各家房上都有雪水滴落,县公
安就该进村了。我要那房宅还有何用。娘有村人养活,如进了城里孤寡老人的幸福
院,有她吃住就行。好吧铁锁,全都给你。脚面又冰又凉。黄的爪上还带着雪块。
真的,你一下死了倒好,活着得受多少罪。再不要犹豫,的的确确就是你砍了小李
村的人头。鞋里有热粘的东西,是黄的血流了进去。好大腥味,怕满世界都有黄的
血流。看,黄头上的两个血洞又大又圆,仿佛是山上的两眼穴口。天还是冷,毕竟
是腊月。毕竟是腊月的雪天。村长的哥那张脸,太阳照着,红润发亮。铁锁你也不
要再说了,要啥儿都行,只要你不去县公安那儿说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好了,
这下好了。黄你活着也确真是受罪。我埋了你,去同强作伴吧。我决不会让大夫吃
了你,放心。也谢你了大夫,正犹豫过一阵去不去县公安那儿自首呢,你却把黄打
成这样儿。不再犹豫了。你一下把黄叉死才好哩。哦,黄怎么不动了。死了?死了
好。血也不如刚才流得多了。好像一点不流了。死了好,再不犹豫了。真是想不到,
原来你对死的一点犹豫,竟是对黄的留恋;竟是对黄的放心不下。这下好了。用不
着犹豫不决了。哦,黄。黄呀,你也走吧。大家都走。走吧。怎么能不这样呢,走
了好。村长的哥,谢你了。原来我竟是对黄的不舍,谢你了。你走吧,用不着觉得
对不住我张老师。别这样说张老师。你不这样我还最终下不了死的心。你走吧。走
了,他走了。咱们也走。来黄,让我抱起你。哦,你果真死了,一动不动。也许没
死。血怎么还慢慢地流。人畜中最耐活的是狗。你看,太阳在雪地多亮,在雪地的
血水更亮。日光如水一样流动。铁锁还在门口扫雪。我答应铁锁,什么都给你。鞋
里叽咕叽咕,盛满了黄头部的血。踩出来的腥气弥漫了整个村落。他不扫雪了。他
抬起了头。
“谁打的?”
“村长的哥。”
“这人,我想着就是他。”
“黄活着也是受罪。死了反倒好。”
“那倒也是。”
“你说的那个房子和宅地铁锁。”
“咋的了?”“我给你,只要你不去找那县公安。”“张老师…… 你再想
相”
“我横下了这条心。”
“不行了我去自首。”
“我去。我把房子、宅地都给你。”
“张老师……”
“别说啦,黄一死我毫无牵挂了。”
后边是谁来了,脚步声这么大。哦,又拐走了,拐进了别的胡同。黄,你没多
少重量,瘦成这副模样。铁锁不扫雪了,听不到声音,他可能回去了。我好好埋你,
用床头那个板箱,把你埋在强的脚头。别动,别哆嗦。是我哆嗦还是黄哆嗦?也许
你还有一口气儿。人和畜牲,最耐活的是狗。狗有七条生命,都说狗不死上七次不
会彻底死的。不要留恋这尘世了黄,到九泉去吧。别弹挣,我抱你出了一身汗。今
天村里怎么这么静,除了扫雪的铁锁,不见一个人。是到了吃早饭时候吗?让我最
后给娘烧一顿饭,然后去埋你。埋了你我就去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好了,到
家了。我们到家了黄。可惜你死前不能吃些什么了……
60
后来的做事,都是日常习惯的又一个过程。幽深默默的不言,将黄放在床上,
扯被子盖了。既已决定去说是自己砍了小李村的人头,也将不必顾及那床上是否弄
脏,一任黄的鲜血,在床上自由地散开。生火、烧饭,进上房给娘喂汤,都是往日
的重复。做完这些事情时候,太阳已经在窗上铺开,屋子里跳荡着一块清新的月亮。
张老师坐在娘的对面,身下的凳子叫出一声声怪音,直到他如死过了一样不动。娘
是活着,却果真如死了无二,终日睡在床上,身子板成一枝有杈的干柴;蜡黄的皮
膨胀,如揉皱的黄布,既没有什么弹性,又没有一块展处。房子里的气息,是无法
入鼻的味道,进了马厩牛棚,也不会有这样浓烈。梅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端端地坐
定,看熟睡了的老人,终于眼角就挂了泪水,如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一样,跪在床前,
默默地磕下一头,让那两滴清泪落在床前。毅然转身起来,对张老师说我走吧?张
老师说你走吧。她就走了。我走吧三个字,与其说是对张老师的问话,倒不说是和
这乡土社会最后的告别更为恰切。虽然语气平淡如水,却深掩着这个社会和她与张
老师的人生。你想想,当年正少,二八佳龄,每一根头发都年轻如三春初苗,青青
嫩嫩,能掐出汁水。如今去时,却人近中年,暗含白丝,一张瘦脸,虽清瘦还有妇
韵,可毕竟刻满了人生的艰辛。既是说都市的欣欣繁华,给她的生命注入了新的生
机,然到底那繁华是一个表层,并不真正属于她的。在那繁华之下,留给她的仍是
后半生的茹苦含辛。张家营虽然穷乡僻壤,这儿却有她的一段光阴,老君庙小学的
钟声里,响的是她青春的声音;山梁的土地,没有一块没吸吮过她的汗水;家里的
房子,是她从月津中挤出的砖瓦。还有我,令她疚愧的是,分手了,却说不出你和
她结婚十余年,有哪一点对她不起。如果其中果然有那么一星半点,哪怕是言语中
对她的一句谗言,也好给分手寻找一个借口,使她以求良心上的些微平衡。可惜回
想起来,结婚至今,他不曾对她有过不尊和不予理解,不曾有过一次拌嘴,更不要
说争吵和大打出手。其实,满可以说儿子死去,一切都归咎于你,可她哭够了,却
说我不回城就好了,儿子就不用下沟提水了……可见她心里的疚愧,也海深山高……
不过,她到底还是走了。
她说:“我走吧?”
他说:“你走吧。”
就走了。
及至走的时候,张老师才忽然发现,这个他们共同经营的家,除了曾经有过的
孩子,是两个人同有的财富,其余实在一无所有。连送她一件像样的东西,都难以
找将出来。给她烧了汤,烙了馍。吃完了又用手巾兜上几个,让其路上作干粮。她
很苦地一笑,说我不拿了,上了火车取干粮吃让人笑话,现在就是正经的乡下人,
出门也不带干粮了。张老师心里深深一颤,想她到底不为农民,就将那馍放在桌上,
去墙上取镜框中的照片送她,却见镜框已经半空。她拿了儿子的像,拿了丈夫的像,
拿了娘的像,拿了全家的合照,却唯一没有拿她自己的像。她有十余张像钳在镜框
里,学生时代,下乡时期,结婚时候,有了孩子,回城的几次,都留在了那空落落
的镜框里。她毕竟在这乡土社会耗去了近二十年的生命,如何能没有苦苦的留恋。
张老师为此咬疼了嘴唇;不然那泪就准要如她样流落出来。
现在,张老师也如她一样在这坐了许久。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母亲床上的被褥
换过了,床下的便盆洗净了,换洗的衣服放在了床头。娘的呼吸声又微又细,如一
根发丝在进进出出。张老师对着那鼻息看了一会,最后拉了拉床上的床单,把被子
掖掖结实。娘扭头瞟他一眼,他说,你睡吧娘,娘就又合眼睡去了。
可以去了。再也找不到要做的事情了。然张老师总觉得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在
凳上痴痴想了许久,终是不知啥儿事情。他以为是自己没有像梅一样在娘的床前磕
头告别,就起身朝前走了一步,跪将下来,连连磕了三下。心说,娘呵,儿先你走
了,愿你的病早日好呵,然后走身,以为心里好些,却仍然感到有件事情没有做好,
后优雾浓浓地笼罩着他,仿佛如同绳子样牵着他的脚步。仔细地想,仔细地看,又
觉得没有什么要做了,没有什么真正值得忧虑了。迟疑着走出来,到东间屋略微一
站,忽然想起,原来是盛黄的板箱有块木板脱钉了,板箱后面,有条宽缝裂露着。
将板箱从床头抱下来,取出里边的衣物,叮叮砰砰砸几下,张老师心里也渐渐
踏实。踏实得如塞进一座山、连一点空虚都没有。该去了,将黄埋在儿子的坟头。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那边世界是你的。这边尘世没有你的地方了。黄还卧在床上。
我走了娘。儿子不孝,不能将你养老送终了。还有梅。那条冷清的小街,那繁荣的
城市,那是你的家,我去了你再也不需对张家营有丝毫牵挂了。距春节还有十几天。
你不要过完初一,在初五之前赶来看我们了。这儿与你彻底无牵无挂了。黄,去陪
强儿吧,我这就去装殓你。哦,这板箱还有些重量,起码比黄要重。我把你埋在强
的身边黄,想起来小时候你们就是相拥上床,我自然不该将你埋在强的脚下。太阳
光如何这样粗壮,晒过来如打将过来一样。对了,这是腊月,一年的末季,得将板
箱里放一床被子。黄比人更为灵性,不能让它觉到世界寒冷。什么东西落在脖子,
冰冰凉凉。是水吧,从房檐滴的雪水。太阳已经化雪,县公安的人立刻就要进村,
怕是不消说的。
61
县公安局的警察,如期而至,简易警车从县城风驰出来,装载威严,一路满速。
沿线的村落,一株株小树祥被砍倒了。两边的行人,棵棵小草样被抹杀了。那时候,
黄的墓穴刚好封闭,张老师在立着喘息。阳光如水样明亮柔润,他的脸上平静恬淡,
布满了一死了却的黑色念头。黄的墓穴一米见方。那箱子里塞了一床被褥,扛着出
村时,除了几个孩娃,竟没碰到别的村人,出村时仿佛是走出墓地一样静寂。在这
强的坟地上,又如走入村落一样温暖,能看见对面山梁下抢救翻车的邻村人。他坐
下让阳光照晒一会,先把白雪用锨铲到一边,然后开始挖坑。被雪温暖了一夜的黄
土,松软绵和,散发着白浓浓的气息。那是蕴含了上干年的土地的气息,浸心涌肺,
在山坡上飘开化去。板箱是深红的颜色,是当年梅从省城下乡,拖运进张家营的全
部产业。现在她走了,仍然又拖运走一个板箱。那板箱是母亲的嫁妆,红檀木制作,
豆科常绿乔木,木质坚硬,可做乐器。他说用这个拖运吧,结实,也算娘给你的纪
念。梅就用那箱又拖运走了她半生的经营:书和日常的衣物。张老师将梅送到镇上,
又同登汽车,到洛阳送上火车,告别时两人竟无话无泪。无话无泪……
她留的板箱着实破旧了,扛在肩上有吱吱咋咋散架的声响,下葬时便又有一块
脱钉的木板。
张老师是急草草将黄下葬的,他生怕黄又活转人世。其实黄还没死。去床上抱
黄时,黄还一身温和,鼻下有微弱气息,仍然如发丝一样从黄的鼻孔进进出出。他
没有犹豫,说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黄,同我走吧,了却算啦,便将黄连同被褥塞进
了板箱。入土时候,他听到黄在板箱里有了一声踢动,心里一个雷惊,便迅速将一
锨锨黄土撂在板箱上。板箱发出了一阵空洞的声响,如呼救人生的鼓音。从前到后,
说起来也就几刻工夫,黄的墓堆便鲜亮亮摆在天下,大小仅次于强的一点。被挖出
的麦苗,一条一条青在坟上,麦根又白又亮如水洗过的云丝。就这个时候,张老师
刚坐在锨把上喘息,山梁上传来了红血亮亮的警笛声。
简易警车在黄爽朗朗的日光中穿行,雪地上留下了它深刻的轮印。短急紧凑的
警笛,像一颗颗滑在青石上的流弹,把山梁、沟壑、村落、河流中的宁静射得七零
八落,破破碎碎,如同城里碎裂在风天中的楼房玻璃。这就到了,县公安如期而至,
果真如期而至。张老师心里一个冷惊,起身立到崖处,眼看着简易警车如鸟样飞进
村子,落到了村长家门口。
几个穿公服的警察,相继进了村长家。
这崖处高出村落许多,朝村落望去,似低头看自己参差不齐的脚肢,一点一滴
都清清晰晰。拄着自己的铁锨,想时候到了,你的时光到此告一个段落。另一个世
界的大门已经为你敞开,走进去就可以把一切关在门外。后事也全部安排妥当。除
了黄的墓堆略嫌少了几锨土外,万事都有了着落。就是唱戏,幕也拉圆,你就顺着
命运所示的方向,尽你的能耐唱去吧,是喜是悲,自有其结局。不让铁锁说他砍了
小李村的人头,也不让大林叔说是他砍了小李村的人头,那你就去说吧。不要辜负
了自己的一片念头。死心定识,不减古人投江,今日一言既出,决然金玉不移,何
苦再独守人生。村落里的事情,好像响了铃子的戏场,警车刚一停下,各家都纷纷
有人出门,先在自家门口呆怔,后又相聚起来,朝着村长家门口涌动。几条村街,
都走着蚂蚁搬家似的队伍。村长家门口,已经鸦鸦的黑下一片,人头如晒在日光中
的豆粒。张老师就这么静静站了一会,忽然看见铁锁从他家出来,快步朝着村长家
走去,在胡同里,如迅速滚动的一粒石子。再仔细去看,老支书大林叔和永远有还
不清债务的大冈也从另一条胡同,朝着村长家急会,那匆匆的脚步,很可以在眨眼
之间,立到县公安的面前,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的。
拖不得了,该去了。尘世没有啥儿东西属于你了。
就去了。
张老师像去抢购一样廉价的东西似的走了,甚至忘了回头看一眼黄和强的墓。
田里的白雪在早饭时候的日光中,渐渐踏实,表面有一层纸一样的壳。没有被雪埋
住的麦苗,一叶叶绿在白色上。田里施足了底肥,麦叶厚如铜钱,青棵的气息薄薄
淡淡在空气中一线一线流动。村里的脚步声川流不息地爬将上来,滚滚荡荡,冲撞
得麦苗摇曳不止。张老师走得很快,他从那冲撞声中,分辨出身后有很响的声音。
他本不想回过头去,他期望一脚跳将到村长家里,迅速对公安人员说是我砍了小李
村的人头。可忽然他的右腿迈不动了,像下山时裤筒挂了哪里,待回身一看,禁不
住心里一个地动山摇的冷惊:
竟是黄从墓里爬出咬了他的裤筒。
真是难以料断,黄果真活转过来,从那板箱中撞将出来,半爬半跑地追上了他。
麦地里留下它跌跌爬爬的雪痕,新坟塌进去一个深洞。黄满身是土,连一只耳眼里
也满满实实。它头上的那两个血洞已经被红土糊了,堆起两团红泥,像缀在头上的
两个泥球。另一只眼又明又亮,盈满一眶清清澈澈的泪水;喉咙里有一种古怪的叫
声,如泣如诉,悲哀至极,像求着一样东西。也许是求张老师不要活埋了它,也许
是求张老师不要朝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走去,都未可知。总之,它是在求着生命。
村里的脚步声敲得很响。张老师用力挣了几下右腿,终是不能挣脱黄的厮拽。村里
的脚步声敲得很响。他愈是用力挣脱,黄就咬得愈紧,泪也愈加扑籁籁喷落出来。
终于就软下身子,将黄抱在怀里,蹲在无边茫茫的山梁上,落寞地嚎啕大哭起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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