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影 第一章 1 甄老爷子是在太阳升得和迷楼一般高的那一刻,突然咽气的。这时候,少东家 乃祥坐在木伦椅上,正按照甄老爷子定下的老规矩在大宅里漫游。在瘫痪的十年里, 乃祥既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一直像个植物人那样活着。严重的失眠困扰着他, 漫漫长夜对于他来说,永远有一种末日之感,他的脸部表情永远是那么呆板,那么 僵硬而且丑陋。他像个活死人那样苟延残喘,坐在一只特制的木轮椅上,幽灵似的 任人摆布。每天吃过早饭,他所接受的第一件事,便是由小妾爱爱推着,在大宅里 毫无目的地漫游。 沿着一条长长的过道,乃祥由爱爱推着,缓缓走了过来,木制轮椅发出沉重刺 耳的吱咔声。坐在木轮椅上的乃洋,穿着厚厚的皮袄,戴着一顶皮帽,完全是有钱 人家的阔少打扮。他的脸上凝固着呆板和滑稽,眼神是直的,滞滞地看着前面。吱 吱咔咔的声音,划破了大宅内空荡荡的沉寂。爱爱推着木轮椅走到了过道尽头,掉 过方向,又一次缓缓地往回走。 自从乃祥瘫痪以后,爱爱就一直承担着为乃洋推轮椅的角色。她是一个小磁人 似的女人,年轻漂亮,眼睛深处总是藏着淡淡的忧愁。其实,在乃祥众多的妻妾中, 爱爱的地位最不重要。十二年前,作为四个女儿中的老二,爱爱由父亲陪同,第一 次走进了甄家大宅。她此行的目的,只是看望自己在甄家当佣人的母亲。爱爱的母 亲吴妈是妤小姐的奶妈,由于甄老爷子一向最宠自己的独养女儿,吴妈多少年来一 直在妤小姐身边充当贴身女仆。爱爱和父亲进了甄家大宅以后,吴妈有话要对男人 说,往女儿手上套了一个玉镯,便打发爱爱去花园里玩。 乃祥就是在后花园里见到爱爱的。正是海棠花开的季节,从小在农村长大的爱 爱,被花园里绮丽的景色吸引住了。那是一片花的海洋,红红的海棠铺天盖地。爱 爱孩子气地折起海棠枝来,一根接着一根折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海棠枝挽成花冠。 当爱爱把挽好的花冠准备往头上戴的时候,她看见一位衣着时髦的男人,身后有好 几位女人陪着,正站在不远处,兴致勃勃地看着她。男人身后的一位女人,气鼓鼓 地对她喊着:“哪来的野姑娘,跑到这来捣蛋!” 不知所措的爱爱站在原处不敢动弹,完全被吓傻了,呆呆地站在那,心口咚咚 乱跳。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因为吴妈一再关照她大宅里的东西是不可以乱碰的。衣 着时髦的乃祥微笑着向她走过去,一把拿过她手上的花冠,郑重其事地给她戴上。 爱爱像个木头人似的任乃祥摆布,乃祥向后退了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重 新拿下花冠,换了方向再次替她戴上,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花你戴着,正合适。”乃祥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 乃祥身后那几位女人,一个个都是怒气冲冲的样子,爱爱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 这样,反正自己的脸不由地红起来,突然掉头就走。乃祥的微笑给情窦初开的爱爱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了晚上,爱爱的父母被乃祥叫了去,他们刚刚迈迸房间,便 看见烟炕上高高摞着的两叠银元。爱爱的母亲吴妈立刻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没 等坐在红木椅上的乃祥把话说完,就结结巴巴地说自己女儿还小。 乃祥笑着说:“小?不小了!” 高高摞着的两叠银元有些晃眼。爱爱的父亲这次带女儿来甄家,本来就是想跟 妻子讨点钱,回去能把已经漏雨的老房子修一下。这么多的银元足够盖几间新房子。 “少东家,这不行,真的不行,”爱爱的父亲语无伦次,不知是心痛那钱,还是心 疼爱爱,“按说你能看上这闺女,既是我们闺女的福分,也是我们的福分,可这闺 女实在太小了,她怕是没这福气。” “你闺女多大了?” “十三。” “比你闺女小的丫头,我都开过苞。”乃祥有些不高兴地说,“你真是死脑筋, 我既然喜欢她,又怎么会舍得她吃苦头呢。” 这天晚上,爱爱先睡着了,夫妻俩商量了大半夜,一会叹气,一会争吵。临了, 想想女儿迟早要嫁人,只好心安理得认命。于是歇灯睡觉,不一会,爱爱的父亲蹑 手蹑脚地往吴妈身上爬,把床板弄得咚咚直响。吴妈说:“到这时候,你真是畜牲, 还有这份心思。”爱爱的父亲说:“少东家有了这么多小老婆,还要讨小,我呢, 就你一个女人,大老远赶来了,难道白跑一趟?” 第二天,爱爱的父亲包袱里揣着一大包银元走了。爱爱在吴妈的照料下,烧了 一大锅水,洗了个澡,然后换上一身新衣服,被送到了乃祥那里。乃祥高高兴兴地 在门口迎接她,把她接到烟炕上,坐下来一起喝酒。爱爱的母亲十分尴尬地站在一 旁,刚流露出一些要走的意思。乃祥笑着说,你急什么,让她也坐下来陪一盅。爱 爱已经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她忐忑不安地坐在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乃祥 安慰她说:“你别怕,我这有专为你配制的药酒,你吃了,就一点也不会疼。”从 来没有男人这么柔声细语地和爱爱说过活,乃祥呼吸时的热气,在爱爱的脖子上抚 摩着,感觉痒痒的。乃祥又说:“用不了几次,你就会喜欢得舍不得我了。” 爱爱服从了命运的安排,由一位乡村的小姑娘,变成乃祥最小的一个妾。她也 是在他瘫痪之前,正式娶回家的最后一任小老婆。因为爱爱的年龄太小了,乃祥对 她既谈不上给予太多的爱,也谈不上不爱。事实上,乃祥在尝了个鲜以后,就把她 打入冷宫养了起来。爱爱暂时还不可能懂得性爱的乐趣,就算她是真明白过来了, 乃祥因为有成群的女人需要敷衍,也不可能把太多的精力,投在爱爱这么一个小毛 丫头身上。好在同样也正是因为爱爱的年龄太小,她根本不介入成群的妻妾之间的 争风吃醋。在她从少女轻易地变为少妇没多久,风流倜傥的乃祥就成了瘫痪,成了 一具行尸走肉。爱爱还没有明白过来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负责照料乃祥 的重担,便统统推到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十年来,爱爱一直毫无怨言地推着木轮椅。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差事,而且习 惯把它看作是自己命中注定的一部分。虽然到了早春,一场寒流正从远方匆匆赶来。 在甄家老爷子突然咽气的这天上午,爱爱丝毫也没有预感到大宅里会出大事。一只 喜鹊歇在屋檐上叽叽喳喳地叫着,爱爱感到有些手冷,她举起手,对着自己的手哈 着热气,然后轻轻地搓了几下,就在这时候,一个女人拖长了的恐怖尖叫,在不远 处响了起来。 桃花穿着单衣,衣衫不整地冲了过来,她一路狂奔,跑到了乃祥的面前。“大 少爷,老爷,老爷他死了!”桃花惊魂未定地大声喊着。 乃祥呆板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爱爱注意到,由于大口地喘着气,从桃 花敞着的衣领里,她那两只结实的奶子,正像一对小兔子似的,不安分地跳着。对 于女性的身体,爱爱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她情不自禁地看着那双奶子。桃花一把拉 住乃祥胸前的衣服,气急败坏地又叫了一声: “老爷死了,大少爷。” 乃祥呆板的表情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2 灵堂上是甄老爷子大幅的遗像。这是一张用炭笔依据照片,由不高明的画师匆 匆画成的遗像,和灵堂应有的悲哀气氛很不和谐。遗像上的甄老爷子喜气洋洋,显 得特别慈祥和可爱,让人一看到就忍不住想笑。灵堂就设在平时见客的大厅里,设 在大厅的东北角上,灵柩前拉起了一块巨大的白布,像帘子似的把灵柩和大厅隔了 开来,老爷子的遗像便挂在大白帘布上。 随着寒潮的到来,雨夹着雪铺天盖地从天而降。雪落在地上,几乎立刻就融化 了。由于甄家父子对于女色有一种超常的偏爱,大宅里充满了美貌的女人,是名副 其实的女人世界。做细活的是女人,做粗活的也是女人,甚至在大宅里负责养花种 树的,同样还是女人。到处都是女人,各式各样的女人在大宅里来回奔走,乱哄哄 的,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平时不打开的大门,因为出了丧事,被打开了。在过去,大家都习惯从旁边的 小门进出。现在,从大门口一路进去,用白布和粗大的毛竹竿搭起了长长的丧篷, 从门厅至轿厅,再至大厅,厅与厅之间,已经用大块的长条木板垫高,铺成了地坪。 所有的天井都和大厅垫得一般高,远远地一眼看过去,地坪像一条平坦的大路,十 分开阔和壮观。为了铺地坪,小城的木匠全部被招来,整整地忙了一天一夜。用了 不知多少木料,空气中洋溢着新锯开的木头清香。 各式各样形迹可疑的男人,纷纷出现在大宅门口,这些都是远道赶来奔丧的, 是来族里面的各房代表。他们穿着清一色的灰布长衫,鞋子上沾满了泥浆,打着油 布伞或者纸伞,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甄氏家族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族,许多人显然 第一次有机会走进这座充满传奇色彩的大宅,他们刚走进去,便被大宅的神秘气氛 给震住了。 一位叫作七公公的老人,在几位乡绅模样的族人簇拥下,走进甄家大宅。七公 公是甄氏家族中,辈分最老的一位。七公公的每次出现,便意味着家族之间将做出 什么重大的决定。事实上,当甄老爷子逝世的消息传开的时候,甄氏族人立刻在甄 家祠堂里开了一个会,大家七嘴八舌,公推由七公公出面,向大宅的继承人妤小姐 宣布大家为她所做的决定。 甄家祠堂建在离小城十里路之遥的尧山村,甄老爷子在世时,和族里面很少有 什么来往,即使是在祭祖宗的日子里,他也懒得赶回去。甄老爷子是封建礼教天生 的叛逆者,他对自己的族人从来就没什么好感过。甄氏族人因为他在乡下拥有很多 田产,每年好歹都要给族里一些钱,因此也不敢得罪他。自从大少爷乃祥变成残废 以后,族里面已开过几次会,讨论甄老爷子庞大的家产的继承问题。由于乃祥已经 废了,甄老爷子又没有别的子嗣,按照老派的规矩,甄老爷子唯一的女儿妤小姐作 为女人,是不能继承财产的,族里一致决定,要在侄子那一辈中,找一个老实能干 的孩子,过继到甄老爷子门下,以便日后能够接管甄家大宅。 这个话题曾经屡次被委婉地提起过,然而每一次都遭到甄老爷子的迎头痛斥。 “我还没死呢,青天白日的,你们就想算计我的家产!”甄老爷子不管三七二十一, 把前来游说的族人骂得脸红耳赤,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不敢吭声。甄老爷子生前以 脾气古怪闻名,向来不把族里面的什么鸟决定放在眼里,除了享乐,其他的事,他 都一概懒得去想。他不愿意为儿子的残废操太多的心,更不愿意为自己死了以后会 怎么样烦神。儿子乃祥不行了,甄老爷子还有那么一大堆小老婆,说不定什么时候 就能给他再生个小继承人。 甄老爷子在性欲方面旺盛超常的精力,一向让他感到自豪。一个男人,即使是 一个老男人,当他在女人身上表现得如此出色的时候,他是不会想到死亡的。甄家 正在急剧地走下坡路,虽然金玉其表名声依旧,然而这个昔日辉煌的大宅,显而易 见地已经接近了崩溃边缘。甄老爷子是一个没落时代的代表。未来对于甄老爷子己 没有意义,未来对于越来越破落的甄家大宅,也同样没有意义。 当甄老爷子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生育时,他便决定在自己死了以后,将大宅 未来的管理权交给女儿。“什么男女不一样,如今我就要行一点新规矩。”甄老爷 子才不管女儿是否可以继承财产的老规矩,他对族里派来的代表说,“我哪天走了 以后,这儿就是我女儿的天下,你们谁也管不着。” 3 当甄氏家族的男人们掸着身上的水珠子,沿着长长的丧篷,接二连三涌向灵堂 时,作为甄家大宅唯一合法继承人的甄家千金妤小姐,正懒洋洋地躺在炕床上闭目 养神。妤小姐今年二十七岁,长得如花似玉,然而却是一头一脸被娇宠坏的样子。 在这个治丧的日子里,妤小姐仿佛故意和人作对,她穿了一身色彩艳丽的衣服,和 操办丧事的气氛相比,显得很不协调。 吴妈正屁颠颠地为妤小姐烧着烟泡,这位看上去很厉害的中年女人,从当妤小 姐的奶妈起,就一直没有离开过甄家大宅。烟泡烧熟了以后,吴妈对着烟枪憋足了 劲,十分饱满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往妤小姐的脸上徐徐喷去。多少年来,妤小姐都 是由她侍候的,因此她在大宅里的地位很有些特殊。如今妤小姐大权在握,吴妈也 感到自己跟着沾光的日子到了。 妤小姐仍然闭着眼睛,她已经感觉到了弥漫在她脸上的烟雾,鼻翼微微地动了 动。吴妈神情严肃地继续往妤小姐的脸上喷烟。“大小姐,老爷子这一死,你哥呢 又是那样,”吴妈一边喷烟,一边讨好地说,“这偌大的家产,可就是你一个人的 了。” 闭目养神的妤小姐的眼睛第一次睁开了,她有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睁开了以 后,飞快地不屑一顾地扫了吴妈一眼,然后又立刻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她再次睁 开了眼睛,瞪大了眼珠子,像不认识吴妈似的看着她。 “这么多的家产,大小姐一生一世也用不完,”吴妈唠唠叨叨说着,用力吸足 了一口烟,又一次往妤小姐的脸上喷,“真是,就算是到了下一辈子,也还是用不 完。你想,往后这家里,还不就都是你大小姐说了算?” 妤小姐似听非听,再次闭上了眼睛。她陶醉在鸦片的烟雾中,懒洋洋的,好像 睡着了。 一位年轻的丫环跑进来,咋咋呼呼地喊着:“小姐,外面人都来齐了,七公公 也来了,满满的一大厅的人,就等着你了。” 陶醉在鸦片中的妤小姐,就跟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继续不急不慢地过瘾。现在 谁也不应该来打扰她。这时候是最快乐的时刻,她根本连动都不想动。七公公有什 么了不起的,他来就来好了,妤小姐觉得现在就算是她爹重新活过来,也不管她什 么事。 “什么,连七公公都来了,”吴妈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大小姐,没想到今 天这日子,居然把他老人家也给请来了。”吴妈想催妤小姐抓紧一些,可她太熟悉 小姐的脾气,知道越是催她,她越会搭架子,便转身对丫环说,“你去招呼一下, 说大小姐这就来,马上就来了。” “招呼什么,就让他们等着好了。”妤小姐轻声轻气地说着。 丫环跑出去报信了,妤小姐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她是个任性的老姑娘,常常会 生出一些恶作剧的念头。想想有那么多男人乖乖地站在那等她,这显然是件好玩的 事。她的眼珠子很淘气地转了转,紧接着又闭上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 来了个什么七公公吗,”妤小姐用鼻子嗅着依然弥漫在空气中的鸦片烟雾,不当一 回事地说:“今天这筒烟,怎么这么快就没有了?” 隔了不多一会,丫环又跑进来催小姐了。她知道妤小姐脾气古怪,人进来了, 看着妤小姐,也不敢说什么,浑身酥软的好小姐仰天躺在烟炕上,已经过完了烟瘾。 她听见外面匆匆进来的脚步声,知道丫环又赶来催自己了,可仍然不当一回事,仿 佛存心要让大厅里的人多等待一会。吴妈朝丫环摇摇头。表示对妤小姐这样的人毫 无办法。丫环愁眉苦脸,叹了一口气,低声说着:“唉,大厅里全是人,老这么等 下去,算什么事?” 妤小姐突然坐了起来,吓了吴妈和丫环一大跳。“算什么事,我这不是就去了 吗?”妤小姐刚过完了烟瘾,精神焕发,跳下炕床就要往外奔。吴妈缓过神来,一 把死死地拉住了她,一定喊她换过了衣服才能出去。妤小姐回过头来,斜眼看着丫 头手上捧着的孝服,很不乐意地说:“今天这日子非得穿这一身不行?” 吴妈说:“唉哟,现在不穿,什么时候穿。我的大小姐,你就将就着,委屈一 下吧!” 吴妈和丫环手忙脚乱地侍候着妤小姐穿衣服。妤小姐极不安分地站在梳妆台前, 任人摆布,很快被套上一件十分宽大的孝服,她扭过身子,看了看梳妆台镜子里面 的自己。做了个很严肃的表情,拔腿便向外奔。 穿着宽大孝服的妤小姐白颜色的影子,冲出了天井,像一阵风似的从过道上跑 过。“大小姐,你慢慢走呀!”吴妈和丫环跟在后面,紧追慢赶,想喊又不敢大声, 真是哭笑不得。 4 大厅里全是人,黑压压的一大群男人,都等得已经不耐烦,站在那窃窃私语说 着什么。他们早就听说大小姐的脾气和她爹一样古怪,然而在这大办丧事的日子里, 她脾气再古怪,也不应该让这么多大男人干站在那傻等。老态龙钟的七公公因为年 纪大,妤小姐久等不来,已被安排坐在一张独一无二的太师椅上。老人家正襟危坐, 满脸的不高兴。七公公身边是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面部表情和以往一样,极度呆 板和滑稽。乃祥对正发生的事,似乎没任何知觉,今天他被安排坐在那,完全是个 摆设。 一大群披麻带孝的女人跪在老爷的遗像前,由于都穿着白颜色的孝服,远远地 看过去,像是一片雪地。女人们从白帽子下面露出来的黑头发,仿佛是落在雪地上 的树叶子。这些女人中,除了乃祥的正妻素琴,其他分别是甄氏父子的小妾。小妾 们的年龄大小不一,体态性格相差也很远。然而这时候她们都老老实实地跪在那里, 一声不吭,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思。甄家大宅的大树已坍了,她们不知道接下来会 怎么样。 妤小姐像一阵轻快的旋风一样,突然出现在灵堂里。叽叽喳喳的男人的议论声 立刻安静下来,跪在那的女人们被突如其来的寂静下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回过头 来,她们看见妤小姐已经非常招摇地出现在灵堂门口,用一种不当回事的神情,打 量着灵堂中的一切。乱哄哄的大厅安静了片刻,一个小妾拍了拍手,拖长了声音开 始干嚎。她这一带头,女人们哭的丧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大厅里于是又一片混乱。妤小姐堂而皇之地走到老爷的遗像前,好像故意想让 大家吃惊,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十分做作地慢慢跪了下来,对着那张脸部表情和神 态让人一看到就想笑的甄老爷子的遗像,用极快的速度连磕了三个头。她的动作风 风火火,干净利落,充满了朝气,活脱是一头健壮的小母马。在她磕头的时候,人 们注意到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很刺眼的大红绣花鞋。除此之外,人们注意到她藏在 孝服里面色彩艳丽的衣服。 男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眼见为实,现实生活中的好小姐,竟然比传说中 的还要不近情理,比大家想象中的还要古怪。年老眼花的七公公哆嗦着站好了,由 别人搀着,走到妤小姐面前,刚想端起长辈的架子,说句什么,妤小姐已经腾地一 下站起来,掉头离他而去。她目无尊长的举止再次引得灵堂里一片哗然。七公公没 想到妤小姐会这么做,他摇了摇头,眉头紧皱,脸部表情显得更加不高兴。妤小姐 大大咧咧地走到她哥哥乃祥身边,冲他那毫无表情的脸扫了一眼,一屁股坐在了刚 刚七公公坐的那张太师椅上。 灵堂里男男女女的眼睛,都瞪大着看妤小姐。妤小姐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妥, 她看了看由别人搀着,又一次向她走近的七公公。“七公公也来了,”妤小姐装腔 作势一本正经,对边上看了看,“赶快搬一个椅子,让七公公他老人家坐下来。” 她恶作剧地似站非站,好像是要为七公公让座。七公公气鼓鼓地看着她,为她的无 礼,气得嘴角直抽。 一名丫环十分吃力地搬来了一张太师椅。妤小姐伸出手,近乎调皮地示意七公 公坐下。“七公公,你年纪大,有什么话,坐下来说好了。”她对转身要离去的丫 环说,“别一个个都傻站着,去多搬些椅子来好,让大家坐。” 七公公迟疑了一下,气鼓鼓地坐下。灵堂里很快新添了不少椅子,以妤小姐兄 妹为中心,分两排排开,男人们按顺序坐好,一排最上首坐的是七公公,另一排最 上首的是妤小姐的嫂子素琴。紧接着素琴坐的是绅士模样的竹山四叔,他是个略略 见过些世面的人,在一旁蠢蠢欲动,一直等待着自己的插话机会。 前来奔丧的男人实在太多了,轮不到坐的男人只好继续站在那。七公公看着那 些傻站在那的男人,端起长辈的架式,干咳了一声,慢吞吞干巴巴地说:“按说今 天这日子,本来也用不到我来。老朽虽然辈份高一些,可如今行的都是新派,老法 的规矩自然用不到再讲究了。况且就算是你爹在世的时候,他也是向来不把我七公 公的话放在耳朵里的。你爹这一死,你哥呢,又是这不死不活的样子,这以后——” 妤小姐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七公公说什么,她连听都不想听。什么族里的长 辈族里的决定,不过是以老卖老自作主张罢了。从那帮站着的男人们的目光中,妤 小姐突然意识到自己脚上穿的是那双大红的绣花鞋。她明白在这样的日子里,穿这 样的绣花鞋明摆着不合适,便把脚往上缩,想把绣花鞋藏起来。把绣花鞋藏起来并 不容易,她很快就知道这样做,反而更容易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于是索性不藏了。 让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她反正不在乎。今天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这么多 的男人,这场面让她感到十分兴奋。她看着七公公,开始认真地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七公公已经说出去了一大截,他继续说着:“要管好你爹留下的这一切,不是 件容易的事,小姐你作为这家产的唯一的继承人,许多事,一定要——” 七公公不得不又一次停下来,因为妤小姐听了一会,显然又不在听他说话。在 宽大的孝服下面,妤小姐全身的肉都在动弹,也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像一只不安分 的小鸟似的,脑袋一会朝这边看,一会又望那边看。她注意到站在那的黑压压的男 人们都在盯着自己看,于是她也充满挑战意味地盯着他们看。她的目光火辣辣的, 看到了谁,谁的目光连忙有些心虚地让开。 妤小姐好像突然明白了今天这场面是怎么回事,毫不含糊地打断了七公公的话。 “我知道今天怎么会来这么多人,一呢,必然是来给我爹奔丧,这二呢,恐怕就是 有点担心了,担心我爹爹死,他原来答应给族里的那份钱,就没了。如今这钱都在 我手里捏着,我说给钱,就给钱,我说不给,就不给了,你们拿我也没办法,不是 吗?” 男人们的方寸有些乱,没想到妤小姐一开口,竟然直截了当地说出这种岂有此 理的话。大家又一次忍不住窃窃私语,脸上什么样的表情都有。大小姐人古怪,说 话倒是很会说中要害,不过太尖酸刻薄了。那边跪着守灵的女人们,都伸长了脖子 往这边望。妤小姐接着悠悠地说:“大家放心好了,我爹原来怎么样,他死了、现 在还仍然是怎么样。” 妤小姐似乎给大家吃了一粒定心丸,今天来奔丧的男人中,有许多人都是妤小 姐家的佃农。一个长衫上有块大补钉的男人,站在人群中,偷偷向七公公挥手示意, 七公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他索性向前走上一步,带着几分为难地对妤小姐说: “大小姐,今年的收成,怕是不太好,到年底这租子——” 妤小姐不当一回事地看了那人一眼,说:“那就把今年的租子免了吧。” 男人们议论纷纷,有的高兴,有的不高兴,因为免祖子只是妤小姐家的佃农高 兴。妤小姐免了祖,别的出租土地的人就会感到有压力,而且这一免祖,直接影响 到了原来应该给族里的钱。坐一旁的竹山四叔终于忍不住,冒出了一句,提醒说: “你爹在世时,可从来没有过这规矩。” “是呀,老爷在时,祖子全免了的规矩,可也从来没有过。”竹山四叔的话立 刻得到别人的响应。 “老爷?”妤小姐白了竹山四叔一眼,懒洋洋地说:“老爷不是死了吗?” “这规矩,既然是了规矩,怕也不是随随便便就都能变的。现在暂不说这个。” 七公公皱着眉头,觉得妤小姐太不像话,不能由着她的性情胡说下去,他扬起左手, 把站在人群中的怀甫叫到了面前,语重心长地对妤小姐说,“你们家这一房,四世 单传,人丁一向不旺,如今更是没一个像样的男人,族里面合议了一下,决定让怀 甫来帮着料理料理家务。怀甫这孩子忠厚老实,也是你未出五服的的堂房兄弟。” 妤小姐斜眼看着那个叫作怀甫的男人,这是一个既高大憨厚,又老实巴交不敢 正眼看人的青年。妤小姐兴趣盎然,摆摆手,让他走近一些。怀甫对旁边的人看了 一眼,诚惶诚恐地往前走了几步。 妤小姐看着心神不定,脸红得像猪肝的怀甫,忽发奇想,暗暗地笑起来,说了 一句让大家哗然的话,“喂,你会烧烟吗?”她不动声色地问道。 怀甫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妤小姐,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妤小姐知道大家现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更有些得意,她天生就喜欢让别 人感到吃惊,脸上继续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她的眼睛里现在除了怀甫,好像周围 没别的人。“我告诉你,我那爹,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往我脸上喷大烟。你叫 什么的,对了,叫怀甫,你来了也好,以后就你来给我喷烟吧。不会,这没关系, 现学嘛。” 5 妤小姐提出让怀甫替她喷烟,在大厅里立刻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派怀甫进大宅, 是甄氏族人经过讨论做出的重要决定。高大憨厚老实巴交的怀甫肩负着特殊的使命, 他的任务是,在好小姐没有招到合适的夫婿之前,帮着妤小姐料理大宅中的事务。 妤小姐毕竟是女流之辈,有些事,必须有一个男人出来打交道才行。怀甫是甄氏族 人安排在大宅中,防止妤小姐胡作非为的监视人。 当甄老爷子暴亡的消息传到尧山村的时候,甄氏族人议论纷纷,立刻召开了紧 急会议。大家一致决定,不管怎么样,要立刻为妤小姐招婿。大宅里好歹得有一个 男人撑住场面才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替小姐招婿,便显得迫不及待十万火急。 大家七嘴八舌,最后终于达成一致的妥协,这就是妤小姐招婿之后,生了第一个儿 子,必须交由素琴抚养。这个儿子不仅应该姓甄,而且作为家产的未来继承人。他 必须拥有特殊的地位,也就是说,这个儿子的存在,将限制着妤小姐丈夫的权利。 甄家大宅的家产,必须姓甄的男人来把持,无论是妤小姐,还是被招赘进门的女婿, 都只是暂时地照料这些家产而已。甄氏族人不能容忍属于甄家的财产落人异姓人之 手,或者被一个抽大烟的女继承人随意糟蹋掉。 甄家大小姐抽鸦片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进入民国也十几年了,妤小姐竟然 会在大庭广众,堂而皇之地宣布自己的这一嗜好,这不能不引起一片哗然。甄家老 爷子就一个独生女,一向视为掌上明珠。他疼爱女儿的办法有些特别,正像妤小姐 向大家理直气壮地宣布的那样,早在妤小姐五岁的时候,甄老爷子便是自己一边抽 大烟,一边通过往女儿脸上喷烟,来逗她玩。让父亲往自己脸上喷烟,这是妤小姐 童年记忆中,最有趣的一件游戏。这游戏从童年到少年,一直到妤小姐的成为大姑 娘,都断断续续地持续着。不过进入少年以后,替他喷烟的已经不是她的父亲,而 是从小负责照顾她的吴妈。 等到妤小姐真正明白抽鸦片不是什么好事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不了鸦片。由于 甄氏父子都抽鸦片,妤小姐沾上这一嗜好,对于甄家大宅来说,本来也没有什么大 不了。妤小姐也会像老抽鸦片的男人一样,自己烧烟泡,躺在烟炕上,抱着烟枪喷 云吐雾,但是她很少自己捧着烟枪抽鸦片,而是习惯让别人替她喷烟。因为甄老爷 子在一次开玩笑时,曾经警告她说,女孩子老捧着烟枪抽大烟,天长日久,会变成 歪嘴的。 “一个歪了嘴的丫头片子,日后保证找不到婆家,”妤小姐的父亲笑着逗女儿 说,“这人长得再漂亮,嘴歪了还有什么用?” 妤小姐的嘴没有歪,她还是那样漂亮,光彩照人,任何男人见了都会动心。由 于她有鸦片瘾的名声,就算她有倾城倾国的美貌,果然没有人敢斗胆娶她。甄家纵 然有万贯家产,纵然可以给妤小姐一份丰厚的陪嫁,然而娶一个最终会为了抽鸦片, 不惜倾家荡产的儿媳妇,毕竟不是一桩开玩笑的事。妤小姐很小的时候,甄老爷子 就为她订下了门当户对的婆家,可是对方一得到妤小姐抽鸦片的风声后,就立刻找 借口毁了约。 乃祥成为残废之前,媒人的腿都快跑断了,妤小姐的婚事仍然没有着落。甄氏 父子整天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偶尔想到好小姐的终身大事,心里也急,也后悔让 她沾上抽大烟的恶习,结果活生生地把婚事给耽误了。妤小姐自己嘴上不说,脾气 便越来越往古怪里发展。早在十七岁的时候,她就开始偷偷地阅读哥哥的《金瓶梅》。 这本《金瓶梅》是妤小姐有一次在嫂子素琴那玩时,随手从素琴的枕头边偷走的。 起初只是想随便翻翻,一旦她发现那书是如此有趣,便再也不打算还给素琴。素琴 明知道书在妤小姐那,跟她讨了几回,她不肯还,也拿她没办法。 百无聊赖的妤小姐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就靠新闻记者《金瓶梅》来解闷。这 本中国古代著名的色情小说,成了妤小姐偷偷获得性知识的手册。熟读了《金瓶梅》 的妤小姐,在乃祥变成残废之后,运气开始变得好起来。总算有男人开始看中她, 乐意进甄家当女婿。妤小姐一度也差点成为新娘子。很多人看中她是甄家财产唯一 的继承人,于是完全从投资的角度,纷纷派媒人上门提亲。一名西装革履梳着分头 的年轻人,毛遂自荐地表示乐意娶妤小姐为妻,他出入甄家的客厅,夸夸其谈,确 确实实地让妤小姐动了一回心。妤小姐初恋刚萌芽就流产了,很快就有事实证明这 个满口新名词的年轻人,只不过是个地道的骗子。他不仅家中已娶了妻子,而且是 本城一位有钱寡妇公开的姘头。他是乃祥当年的赌友,也是继乃祥之后,小城中最 喜欢沾花惹草的浪荡子。 年轻的浪荡子是从有钱的寡妇那里,知道了妤小姐急于嫁人的秘密。因为有钱 的寡妇还是在没有守寡以前,就和乃祥有一手。此外,这寡妇也是素琴的好朋友, 她们在一起闲谈时,糟践妤小姐是她们有兴趣的共同话题。很难说年轻的浪荡子走 进甄家大宅,素琴没有起到过穿针引线的作用,反正当甄老爷子一旦发现浪荡子的 真相以后,便立刻喊仆人将他撵了出去。 “我的女儿再没人要,也轮不到他这个畜牲!”暴跳如雷的甄老爷子,在浪荡 子被撵走后的第三天,仍然还没有息怒,他怒气冲冲地对自己的一名小妾喊道, “就不信我这儿难道养不起她,有什么大不了的,是我的女儿,我养,我养她一辈 子。” 为了吸取教训,甄老爷子在女儿的婚事上,变得让人难以置信的挑剔。凡是有 媒人找上门来,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对方在算计女儿将要继承的甄家遗产。无数的 媒人莫名其妙地让他给轰了出去。儿子已经成为废人,唯一的女儿绝不能轻易落人 坏男人之手。有一个女婿将走进甄家大宅的想法折磨着他,他不能忍受一名陌生的 不属于甄家的男人,未来要在自己曾经夜夜狂欢的地方,不可一世地称王称霸。 “爹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甄老爷子有一次很严肃地对女儿说,“我们这大 宅里是男人的天下,你真招了个女婿回来,他小子今后跟你爹和你哥一样,讨了一 大堆小老婆,你怎么受得了?” 6 一个丫环拎着铜壶上来给大家沏茶,妤小姐懒洋洋地看着自己的茶碗,把手伸 了过去。她声音极响地喝了几口茶,随口说道:“七公公,喝茶,大家都喝茶,” 今天来了这么多男人,看着这些男人一个个拿自己毫无办法,妤小姐感到很兴奋和 得意。 七公公仍然是一脸的不高兴,作为族里年龄最大的长辈,本来指望自己今天能 有机会显显威风,可自从进了大门以后,他一次次忍受着妤小姐的不像话。他板着 脸,端起了茶碗,用碗盖拨了拨浮在上面的茶叶末,轻轻地啜了一口茶,干咳了一 声,将谈话引入择婿的正题。 七公公说:“小姐的婚事,怕是也得尽快考虑了。” 正端着茶碗的妤小姐,眼睛一亮,好像是没听懂他的话,又好像是对他的话特 别感兴趣。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是为了甄家这偌大的家产,小姐也得尽快招婿才 是一一” 妤小姐格格格笑起来。她的笑非常刺耳,非常放肆,让七公公感到莫名其妙,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在这么多男人面前, 而且是在灵堂里,甄老爷子的灵柩,就停放在那挂着的白帘子后面,妤小姐热孝在 身,她竟然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大笑。七公公思路完全被妤小姐的笑声打乱了,嘴角 气得一阵一阵地哆嗦,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站了一会,又不知所措气鼓鼓地坐下,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站在一边的男人,还有不远处跪着守灵 的女人,都看着七公公尴尬的神情。 妤小姐好像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脸上的笑容突然收住,说:“今天这是什 么日子,怎么会想起我的婚事来了。哼,老爷子在时,也没人管,他这一撒手去了, 你们倒为这事着起急来了。” 大家都哭笑不得。七公公忍无可忍,已到了按捺不住的时刻。妤小姐做出很认 真的样子,酸溜溜地问:“七公公,别把话说一半,你老人家说说看,我该找个什 么样的男人?”这种话,按说一个大姑娘是不应该说出口的,可是妤小姐根本不当 一回事,立刻就把这一层遮羞的薄纸捅破了。很显然,作为一个青春已被耽误的老 姑娘,妤小姐心头的不痛快被触动,她不得不以恶作剧的态度,对待眼前这些一本 正经的鸟男人。 大厅里不愉快的尴尬场面,终于被近乎辉煌的丧宴代替。让妤小姐赶快招亲应 该是今天的重要话题,可是刚提出来,便被妤小姐半真半假地弄僵了。好半天,没 人说一句话。妤小姐好像等得有些不耐烦,冷笑着说:“怎么,没话讲了,那就吃 饭,有什么话,吃了饭再说吧。” 这是一个很庞大的宴会场面,一桌桌酒席已在丧篷里排开,一眼望过去,壮观 无比。身着灰长布衫的男人们纷纷入座,开怀畅饮。身着孝服的甄家的女人们,在 侧面的厢房另开了两桌。 甄家成群的女仆丫环穿梭其间。 男人们喝了酒,话便多起来,早忘了是在什么地方,猜拳行令,大声吆喝。乡 绅模样的竹山四叔站起来,向七公公敬酒,七公公也不推辞,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厢房里的女人们,也不甘示弱,卷起了袖子,端起酒碗,说喝就喝。甄老爷子 在世时,最讨厌繁文缛节。既然老爷子生前不讲究,他老人家这时候骑鹤西去,当 然更没必要讲究。 灵堂里只剩下乃祥和妤小姐。兄妹两人并排而坐,妤小姐回过头来,看着木偶 似的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他面部呆板滑稽的表情,引起了妤小姐的反感。从外面 传来一阵阵喝酒时男人和女人的喧闹声。妤小姐突然站了起来,将木轮椅推到了大 厅的门口,然后又推着轮椅沿长长的地坪往前推。木制轮椅吱吱咔咔地响着,妤小 姐推着像幽灵一样的乃祥,从一桌桌喝着酒的男人的身边走过。 正在喝酒的男人们只顾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家都不在意正从他们身边辗过 去的木轮椅。有人注意到了,为了不想扫兴,也装着不曾看见。前来奔丧的男人, 很多人赶来,就是为了痛痛快快吃这一顿。他们才不在乎这大宅的未来命运会怎么 样。 一群已经吃饱了的小孩,正在架空的地坪下面“躲猫猫”玩,他们玩得很投入, 爬进爬出,弄得浑身都是泥。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从地坪下面钻出来,突然爬到 地坪的长木板上面,然后从正喝着酒的桌肚底下钻过,腾地一下,出现在妤小姐推 着的木轮椅前。小男孩目瞪口呆地看着乃祥的面部表情。 乃祥僵硬的表情,显然吓了小男孩一大跳。小男孩站在那里不动弹,挂着的鼻 涕越拖越长,就在快要掉下来的那一刻,猛地一吸,又吸了上去。妤小姐对小男孩 很不客气地瞪了瞪眼睛,小男孩不买账地看着她。妤小姐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小 男孩并不觉得她可怕。 妤小姐将乃样推向侧面的厢房,那里一片喧闹,甄家的女人们正起哄着喊素琴 喝酒,闹得最凶的就是桃花。 “少奶奶,今天你要是不喝,我们谁还敢再喝!” 素琴举着酒杯,迟疑着不知说什么好,举了一会,又把杯子放下了。“今天这 日子,我是不能喝酒的。”她有些顾忌地说。素琴虽然是小奶奶,她的地位在大宅 里并不重要,因为无论是公公甄老爷子,还是丈夫乃祥,都不喜欢她,从来不拿她 当回事。 桃花说:“这是什么话,少奶奶刚刚还说我们甄家向来百无禁忌,怎么才这一 会工夫,就把话缩了回去。” 素琴说:“你们喝,你们想喝直管喝。” 桃花的脸顿时挂下来,咄咄逼人地说:“我们想喝,可你是少奶奶,是这大宅 里正经八百的主子,你不喝,我们就是想,敢吗?” 妤小姐正是在这时候,推着乃祥出现在厢房门口。她的突然到来,使得本来闹 哄哄的厢房,立刻变得安静。可以说是太安静了,结果桃花轻轻的一声“唉哟,又 来了两位主子”,便显得格外刺耳。妤小姐的脸色当场变得不好看起来,她满脸怒 气地瞪着她们,眼光里流露出了强烈的不满。这两桌女人除了素琴,都是甄氏父子 的小妾。妤小姐对父亲和哥哥的小妾们从来没有好感,一看到她们,就从心底里感 到厌恶。 “好妹妹也坐下来吃点东西吧”。素琴招呼着妤小姐。 爱爱连忙站起来,跑到乃祥面前,照顾乃祥一直是她的任务,现在为了自己吃 饭,竟然把乃祥给忘了,她显得很恐慌。好小姐好像根本没听见素琴对自己说了什 么,她冷冰冰地对爱爱说:“去吃你的饭喝你的酒吧。”妤小姐的话让胆小老实的 爱爱无地自容,她进退两难,呆呆地站在那,看着妤小姐一脸冰霜地离去。 “好大的架子,”桃花是有名的刺头,不服气地嘀咕着,“有什么了不起的, 谁知道有没有男人想要呢!” 妤小姐没听清楚桃花说什么,不过她听见她们的嘀咕声,知道她们不会有什么 好话说。 7 怀甫早早地就从桌子上溜了下来,他在大宅里匆匆转了一圈,到处看了看之后, 探头探脑地来到大厅门口。妤小姐已将乃祥推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兄妹两人又一次 并排坐在那。大厅里空荡荡的,妤小姐兄妹坐在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森气氛。 怀甫偷偷地对妤小姐看。事实上,今天他一直在偷偷地注意着妤小姐的一举一动, 他不明白她现在为什么要这么呆呆地坐着。 妤小姐正坐在那盘算,考虑着如何整治自己父亲和哥哥留下的小妾。她发现了 正在那探头的怀甫,招招手,又一次示意他到她身边去。怀甫不知道找他有什么事, 小心翼翼地走到好小姐面前。 妤小姐很刻薄地说:“喂,你鬼头鬼脑看什么呢?” 怀甫没想到她会说这么一句,大窘。 妤小姐又不屑一顾地说:“干吗不去喝酒,不会喝?别人都在喝酒,你跑这来 干什么?” 怀甫的脸又红成了猪肝色。面对着妤小姐,怀甫几乎立刻失去了所有的信心。 他像个木头人那样站在那不知所措。当族里做出决定,要派他进入大宅的时候,怀 甫产生的第一个念头,不是高兴,而是发自于内心深处的恐惧。一想到又要见到好 小姐,他的心头便本能地颤抖起来。尽管妤小姐是他的堂姐,用族人的话来说,他 是她最近的亲属。换句话说,他是族人认为的最适合进入大宅的人选。 怀甫有生以来,今天这是第三次见到妤小姐。前面的两次见面,每一次都给他 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怀甫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妤小姐,是在乡下,当时妤小姐 随着新婚的哥哥嫂嫂一起回尧山村上坟。那时候的妤小姐,还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 女,穿着极好看的裙子,兴致勃勃地在田埂上走着。 正在土坡上割草的怀甫,发呆地看着在微风中向他走过来的妤小姐。他从来没 见过城里的女孩子,而且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也从来没见过竟然有这么漂亮的裙 子。他呆呆地看着好小姐,由于太专注了,口水流到了胸前都没有察觉。妤小姐越 走越近,终于来到土坡上,陪同他们的是竹山四叔,竹山四叔看到怀甫傻站在那, 扯开了嗓子喊他过去。怀甫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走过去的,他突然便和妤小姐面对面 地站着。竹山四叔告诉怀甫自己陪同的是什么人,让他赶快招呼人家。怀甫红着脸, 按照竹山四叔的吩咐,先喊了一声“阿哥,阿嫂”,然后把脸回过来,不知道怎么 称呼妤小姐。 “发什么呆,叫阿姐,”竹山四叔笑呵哥地看了看乃祥夫妇,“乡下长大的孩 子,就是木。” 怀甫咽了咽口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可以喊妤小姐阿姐,他十分惶恐地喊了妤 小姐一声:“阿姐。”刚喊完,他立刻就担心好小姐会生气。妤小姐要是真生气, 一点也不奇怪,像故事里仙女一样的妤小姐,怎么可能有他这么一个不像样的弟弟。 一种强烈的自卑,从那时候起就开始像小虫子一样,咬着怀甫的心,他觉得自己不 配有这么一个仙女似的姐姐,他根本不配。他是一个太穷的孩子,只读过两年书, 虽然也姓甄,虽然和妤小姐是未出五服的近亲,但是他知道他和她之间有一道鸿沟, 他知道他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在怀甫偷眼看妤小姐的时候,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好小姐,已经扭过身子, 往土坡上跑去。正是野花盛开的季节,好小姐弯下腰,摘了一捧野花,大声问竹山 四叔这花叫什么名字。竹山四叔笑着告诉了她,并顺带讲了一个关于这种野花的故 事。这个故事在当地广为流传,妤小姐很认真地听着,听着听着,便笑起来。 怀甫忘情地看着不远处笑着的妤小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傻笑,听完了故事的 妤小姐,抱着刚摘下的那一大捧野花,又一次向土坡的顶端跑去。好大的一阵风吹 过来,妤小姐穿着的长裙在风中狂舞,妤小姐转过身来,高举起了手中的野花,大 声叫着。怀甫觉得风中的妤小姐,就好像是一只即将被刮上天的风筝,而那放风筝 的线正掌握在自己手上。 多少年以后,在甄家大宅的大厅里,怀甫和妤小姐单独在一起,他的眼前又一 次浮动着自己第一次见到妤小姐时的情景。虽然妤小姐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摸得 到,可是怀甫仍然感觉到,她遥远得仿佛是在天上的风筝。还是孩子的怀甫那时候 就认定,天仙一般的妤小姐,应该是飘着的风筝,她应该永远在天上,就好像自己 只配永远待在地上一样。随着时间的消逝,怀甫怎么也忘不了妤小姐站在山坡上, 裙子和衣服在风中摇摆,好像即将被吹上天的形象。蓝天白云,妤小姐高高在上, 高高在上的妤小姐正傲气十足地俯视着人间。 8 大厅里的人又开始渐渐多起来,酒足饭饱的男人们,纷纷回到了先前的位置上。 有座位的继续坐,没座位的依然站在那。大家已经充分领教了妤小姐的肆无忌惮, 由于还有许多事没有议论到,前来奔丧的男人们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七公公喝 了些酒,面红耳赤,有些不胜酒力,他眯细着眼睛,望着陆陆续续走进大厅的男人。 人终于到齐了。 “这样,你们没事的,就先回去好了。”七公公摆了摆手,对轮不到坐,不得 不乖乖地站在大厅里的男人说。 “急什么,再急,也用不到一吃好就走嘛!”妤小姐十分骄横同时又是十分做 作地说,“这个家现在既然是我说了算,那也好,趁今天人多,各位长辈什么的都 在这,我就先做一回主。” 坐在那的甄氏家族的长辈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妤小姐要玩什么花样。 妤小姐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素琴,冷冷地说:“嫂子,事到如今,我爹和我哥那 么多的女人,总得也有个说法,是不是?对了,快把她们都请来。” 一大群身穿孝服,年龄大小不一,体态高矮肥瘦不同女人,涌了进来。面对这 么多的男人的眼睛,这些充满着春情的女人一个个都坦然处之。甄氏父子的风流成 性,早在族里面传得沸沸扬扬,没人绕得清这父子俩究竟有多少小妾。因为最初大 家见到的,只是小妾们跪在那的背影,现在有机会面对面,男人们的眼睛一个个全 发直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甄氏父子成群结队的小妾。 妤小姐故作吃惊地说:“唉,可真够多的。”她站了起来,近乎调皮地看着眼 前的这些女人,“对不起了,你们可得分开站,要不,我分不清你们谁是我爹的妾, 谁又是我哥的妾。这样,凡是我爹的,都请到这边来,是我哥的,对不起,就请站 这边吧。” 坐着的男人们大眼瞪小眼,猜不透下一步会怎么样。他们看着妤小姐随心所欲 地指手画脚。规矩在一开始就被妤小姐破坏了,事实上,现在她已到了无法无天的 地步,想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妤小姐已经接管了甄老爷子留给她的权力。这个 权力意味着妤小姐可以按着自己的意思做任何事。 小妾们己分成两边站好,有的低着头不吭声,有的昂着头看妤小姐,也有的眼 睛不当一回事地在男人堆里扫来扫去。甄老爷子的时代已经结束,甄家大宅将进入 属于妤小姐的时代。小妾们知道她们的命运就要发生重大变化的时刻到了。 “各位长辈都在这,你们说说看,我们家的女人,是不是太多了一些?”大权 在握的妤小姐牛刀小试,一本正经地说着,“真是难怪我爹会把命送了,我哥呢, 大家都知道,十年前就成了这不死不活的模样——” 看着热闹的男人忍不住窃笑,七公公眼皮耷拉着,连连摇头,咂了咂嘴。大家 都为一位没嫁过人的大小姐,赤裸裸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又一次感到好气和好笑。 好在妤小姐已经让大家不止一次地吃惊,见怪不怪,大家都不说话,也没任何表示, 看她下一步究竟会如何表演。 “这以后既然是我说了算,我可不愿意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再看见这么多的女 人。”妤小姐不管别人的表情如何,想怎么吃惊就让他们怎么吃惊好了,她自顾自 地说着,“这大宅里,女人也太多了,这规矩,往后得好好地改一改。” 妤小姐站了起来,跑到她爹的遗像面前,对着她爹的遗像,十分做作地说着: “爹,我要把你的这些女人,都打发走,你老人家不会有意见吧?” 小妾们已明白了妤小姐的意思,一个个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蠢蠢欲动。这 是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决定。很显然,妤小姐这是准备将她们统统遣散,让她们离开 大宅。妤小姐的手段会是这么毒辣,大家事先都没想到。 妤小姐肆无忌惮地走到她哥哥面前,充满挑衅地问:“哥,你的意见呢?” 乃祥呆板而且有些滑稽的面孔上,没有任何反应。 “哥,你都这样了,留着这么多的女人,也不合适,是不是?对了,嫂子,你 说呢?” 妤小姐忽发奇想的决定,让早存有此心的素琴不知所措。小妾们开始有哭有闹 地大叫起来。一个小妾大声喊着:“大小姐,老爷子尸骨未寒,就想把我们给打发 走,这么做,只怕是太绝了吧。” 另一个小妾哭喊着:“我们既是迸了你们甄家的门,死也死在你们甄家。” “我们死也不走。” 由一个小妾带头,众小妾一起哭喊着,向甄老爷子的灵枢奔去。妤小姐好像早 就料到她们会有这么一番哭闹似的,她已经回到了座位上,端坐在那,孩子气地看 着那些又哭又闹的女人们,一本正经地问还坐在一边生闷气的七公公:“七公公, 你老人家有什么意见?” “我,大小姐眼里,难道还会有我七公公?”七公公显然是觉得今天这场面有 些太不像话,都到了这时候,妤小姐竞还有脸面来问他,脸皮也太厚了一些。“我 不过是个外人,是一个话顶屁用的糟老头子,如今乾坤颠倒,牝鸡司晨,还有什么 规矩好讲,这大宅里反正是你说了算。对不起,七公公我告辞了。”七公公站起来 要走,几位男人连忙上前,连哄带劝地把他按住。 妤小姐好像存心要气气人,她很调皮地将舌头伸了出来,在嘴唇上轻轻地舔了 舔:“七公公,你别发火呀。” 七公公无可奈何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妤小姐觉得自己今天已经够威风的,不阴不阳地说:“其实我也是好心,如今 也是民国了,也不能太耽误了她们不是?说清楚了,我这可不是要打发谁,实在呢, 是给她们放一条生路。想走的,我绝不拦着,不想走的,就请她般到大宅子外面去 住。这大宅里有什么好的,再说出去好好地嫁个男人,岂不更快活。” 桃花漂亮的脸蛋憋得通红,她从白帘子后面的灵枢旁边走了出来,在众目睽睽 之下,挺着高耸的胸脯,走到乃祥的轮椅前,抱着面部僵硬的乃祥,重重地在乃祥 脸上像啄什么似的,声音极响地亲了一下,回过头来,冷笑着看着妤小姐,看了一 会,咬牙切齿地说:“大小姐,你可真是会体贴人。要说你一个大小姐的,又不知 道男人是怎么回事,我们女人的那点点心思,怎么会全懂?”桃花的眼圈红了,又 把一双杏眼瞪圆了,直直地看着乃祥:“大少爷,不是我桃花无情,实在是你自己 不争气了。”她突然扬起右手,出其不意地在乃祥的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